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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的海豹

2023-02-17 14:54 作者:白玉汤儿123  | 我要投稿


(上)

1

世界是圆的。我默念着这句话。世界是圆的,孙黎说,就像是一个球,从球体的这一端到另一端是一个圆,所以我们只需要确定他们的位置,他们也确定我们的位置,我们就可以找到最短的路径,相向而行。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叫赵阳,女人叫孙黎。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构成一对相互吸引的双星系统。赵阳是中国人,个子挺高,长得白白净净的,面容有些清秀。孙黎看样子应该也是中国人,杏眼柳眉,个子不高不矮,长得很漂亮。经过许多天的交往,我发现他们两个人总是在一起,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女人是那个男人的伴行者。那时我问赵阳,当初是谁设计的这样一种反人类的设计,他面色凝重地说: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需要完成任务。我说两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两个人商量着来,不是更好嘛。他说,交流需要成本,而且不能根本理解对方的意思。这样就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一般人类社会的事务,无非就是些人类之间的打打杀杀。霍布斯,知道吗?我摇摇头。他补充道,霍布斯是一位哲学家,他曾经说,人类世界最开始是从斗争和无序中建立起来的,也就是契约;原始的人类之间像是狼与狼之间的关系一样,处于斗争关系。只是因为人对于外面的不确定性充满了恐惧,不愿意让自己的生命随时随地地消失,所以才签订了契约,保护每个人的生命。再后来,这种相互让渡的权利扩展到了财产。我说,你别扯些没用的,你都是个快死的人了,直接说,别讲什么人类社会的起源。他说,现在这种社会构成被打破了,人类不再只是与自己相互斗争了,别的星系的文明开始入侵地球,所以原来的契约就失效了。我说,所以呢。他说,所以,人的生命和财产就不再是不可侵犯的了。我说那我明白了,那你还是没解释我之前的问题。他说,当人与人的界限不再那么清晰分明,人可以成为一种财产附属于其他人的时候,一些可能的极限就会被突破。比如说,伴行者计划。我的大脑在联接孙黎的大脑之前,只开发了百分之十五;然而在我的大脑和她的大脑实现连接之后,开发程度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二。

然而此时的我还根本没能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不用说话就能直接了解彼此的想法,听起来只是天方夜谭。我转过头对着孙黎说你最好搞明白了地球确实是个圆的,不然走到死也不可能见面。赵阳摇了摇手指,他旁边的孙黎说,绝对没错,地球就是圆的。作为最后一个爱斯基摩人,我十分质疑他对我说的这个观点。因为常识告诉我,地球不是球,而是四四方方的地。我们生活在地面上,头顶上是天空。可是尽管如此,我依旧没有直接反驳他,因为一路上他的许多判断,从后来的结果来看,无疑是正确的。我看着孙黎此时从防护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黑盒子,对着那个黑框框进行了呼喊:各位同胞,各位兄弟姐妹们,我是北极科考队的孙黎,现在有一条紧急事项向诸位汇报。由于极寒天气,我们的后勤补给线三天前已经中断了,现在根据我们根据刚刚勘测到的情报来看,整条运输线可能已经被切断了。现在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的资源仅仅可以供我们三天的时间,而且我们的位置目前可能也有暴露的风险。所以我们打算回到总部,我现在将我们的地理位置进行上传,请附近的友军与我主动联系。她说话的时候,几条雪橇犬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玩得很开心。我扔了几块海豹肉给它们,它们很快就开始绕着我转圈了。

自从这群现代人遇到我之后,我总是感觉自己确实落后于这个时代了。一方面,他们的衣装服饰显得十分特别,而且总是对着身上佩戴的小黑盒子说话;另一方面,他们懂得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知识,就比如说,地球是圆的。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又来这里做什么。然而,当那个叫赵阳的看起来像是他们首领的人,把一个小小的耳塞塞到我的耳朵里,我突然能够听明白他说的话了。我觉得这一群人很像是很久很久之前遇到过的吉普赛人,有着神奇的能力。我问他们来干什么,他说他们是来执行任务。我问执行任务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要做一些事。然后我就不说什么了。我把捕获的海豹用刀子继续切块,而他们则希望我传授一些捕捉海豹的经验。我很乐意成为他们的老师,即便不是老师,作为朋友说说话也是可以的,毕竟,我已经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以至于我的舌头都难以发出正常的声音,听起来总像是他们用茶壶煮茶时嘶嘶作响的声音。就这样,当他们邀请我当他们的向导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毕竟,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斯基摩人,我也不喜欢孤独。一周之后,赵阳突然来问我的名字,此时我已经和这帮人逐渐熟悉。我说我之前有一个名字,只不过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有的,没有人叫,现在都已经忘记了。孙黎说她给我起个名字吧,叫爱胜利。我说我不用你们起,你们最好少占我便宜。赵阳嘿嘿一笑。此时我已经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奇怪的关系,知道肯定是赵阳这个兔崽子的主意。后来赵阳濒临死亡的时候,他说他一直很孤独。我说你有女朋友还孤独什么。他说不是你想象的孤独,是你体会不到的孤独。我以为他是在故作深沉,就没理他。

接下来的十几天,通过赵阳给我安装在头上的仪器,我已经学习了太多之前不知道的知识了,我不仅知道了地球是圆的,还知道了地球为什么是圆的,我甚至知道电脑和互联网。这十几天来,我感觉我的大脑被塞进了太多原本不属于它的东西,以至于我现在稍微一想事情,头脑就又疼又热。想一想,原本我的大脑就像是扔在冰窟窿的石头,现在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把人类的文明了解了一遍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除了赵阳和孙黎,我最先认识了张庆。张庆说话总是会一句一顿的,好容易说出一句话,可是就像卡壳一样,需要等几秒才能继续说话。要么就是,一句话最先蹦出几个字,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出后几个字,好像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后面几个字似的。他对我说之前他一直口吃,后来虽然通过自己的意志强行改掉了口吃,可是还是没有改彻底,或许是因为安装微芯片的时候没有安装好,落下了病根。张庆带着我更换了一套备用的衣服。我穿上去,他还会让我转过身来,看合适不合适。他看起来人高马大,方脸,两只眼睛总是闪着光,好像是有一层眼泪粘在眼球上。我说结束任务之后,你想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我后面,我也没管那么多。后来我知道,当时李晴从帐篷外偷偷地瞄着我。我脱下衣服的时候,她显然全程进行了目睹。张庆显然是看到这一点,就在准备吱声时被她用手势制止住了。不过,当她看到我的身体之后,她的兴趣显然已经丧失掉了。看起来,爱斯基摩人的身体和世界上的其他人无异。我找到李晴,问她是不是有这回事的时候,她连忙摆手说没有,张庆纯属在那里胡说八道。李晴看起来很年轻,长得也很漂亮,看起来就是脸皮有点厚。我也没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这小姑娘怎么敢做不敢当啊,我又没责怪你。她说别胡搅蛮缠哈,谁稀罕看,我只是从那里路过,就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去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四人小队的所有人。十几天的学习,让我已经理解了地球是个圆的,也认识了这些人和我一样,只不过他们有着自己的任务。我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任务,也不想问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很亲切,就是表情太过平淡,看不出太大的情感波动。这两周时间,除去捕猎和吃饭的时间,赵阳一直在盯着孙黎挂在腰上的那个黑色的小盒子,我现在知道那是一个通讯装置,用来获取周围的地理坐标,也能进行远程的讯息接发工作。两周时间以来,即便是和我说笑话,赵阳的眉头也是紧锁着,看起来他们的情况并不乐观。在两周之后的晚上,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孙黎的通讯机收到了信号。赵阳三两步走了过去,神色先是惊喜,而后是阴沉。孙黎对我们说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接收到了一个小队的信号,坏消息是,他们在南极。地球是圆的,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处在地球上最远的两个地方。



2

赵阳脸上满是血污,眼睛闭着,一动不动。旁边的孙黎一动不动的身体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看起来并不没有死,只是在睡觉。我走上前去,用手探了探赵阳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于是给他扇了一巴掌。他醒了过来。我说你他妈可别睡着了,我们还得去赶路,你不是说中国很美吗,没有你我自己可到不了中国。他说别说些没用的,我现在是跑不出去了。明天之后,你们必须丢下我离开这里。知道吗?看着我犹疑的眼神,他的目光突然犀利了起来。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不然你也得死在这。我说,以最后的爱斯基摩人的名义起誓,你还死不了。他似乎精力一下被抽空了似的,瘫在墙边,看了好久孙黎一动不动的身体,才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们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斯基摩人已经死掉了。我说本应该死掉的。他说,本来一直想问问你的,一直没有问。问什么?我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问道。我说我吃了死尸才活下来。他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说道,我知道孙黎对你很重要,但是……此时我看到孙黎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如果孙黎没有死掉呢?我问道。赵阳眨了眨眼,眼神轻蔑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说道。爱胜利,别以为说几句谎话就能让一个坚定唯物主义者改变现有的价值观。我说,我没说谎,也不知道你说的唯物主义是什么,你看看她。赵阳拧过头去看旁边的孙黎,果然,孙黎的嘴唇稍微动了动。赵阳一下子就蹦了起来。他说,我擦!然后一下子跑到孙黎旁,趴在她胸口上听心跳声。许久过后,孙黎终于苏醒了过来。我走了出去,觉得应该让他们独处一段时间。我一点点地朝我前面的那个亮光走去,地面上是湿滑的苔藓类植物,周围的墙壁上好像是有磁力一般,用手掌贴上去,仿佛就再也拔不下来似的。我终于走进那片亮光中,外面的天空阴沉着,下面是一棵被炸歪的枣树,枣树的裂缝处黑不溜秋的,整个树冠歪倒在一边。远处的城市看起来已经成了废墟,几天前这座城市还被烟尘笼罩,看不清面貌。我站在山上,想要看出一点征兆,不管这征兆是好是坏。可是我看不出来。

我点了一根烟,向洞穴四周走去。我一边衔着烟,一边去捡周围的木柴。自从我知道有香烟这种好东西之后,我一下子就迷恋上了它,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李晴警告过我说,抽烟对身体有害,少抽。我瞧了一眼她,说丫头片子少管闲事,不然之后没人娶你。那时她还没离开我们去外面寻找物资。她脸上被火药熏得发黑,头发也散乱着。她骂了我一句。我又说你个母鸡别管我的闲事,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就算是抽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李晴撇了撇嘴,对孙黎说真不识抬举,都快要死了嘴还是一样臭。孙黎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李晴在孙黎苏醒过来后,拿着我们的水壶,背着背包,和张庆一起出去找物资去了。本来我也想一起去的,但是他们说赵阳和孙黎身负重伤,得留下一个人来看护。于是我就留下来了。我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和赵阳聊着天,生怕他一觉睡过去然后死掉。我呢,倒也不是怕他死,毕竟谁还不是有这么一死呢。我也有这么一死。主要还是因为我害怕孤独。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半死不活,哪怕吵吵嘴,也比没人说话强。长时间的自言自语,让我已经陷入到一种妄想的状态,我怕有一天我重新回到那种状态中去。

赵阳和孙黎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两场空袭。事实是当我们走出北极,沿着漫长的北极圈向东行进,试图绕过漫长的冰陵地带,从一个相对平缓的地方插入到内陆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目睹了一座冰山在我们眼前炸裂成无数的冰茬,最终飘散在风中,或是遁入海面。我一度以为,那座冰山是一个幻相,如同我刚刚知道的海市蜃楼一样,是不存在的幻影。后来他们告诉我真的有一座冰山消失掉的时候,我脆弱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以至于我在刚进入到西伯利亚地区的时候就想和他们作别,毕竟我已经完成我作为向导的职责了,他们现在正站在陆地板块上,只要一路南下,就能够去到中国。然而等到真正和他们作别的时候,我发现我却不想离开他们。虽然这次旅程确实蛮危险的。我想要看看中国,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和别人说话,因为我讨厌孤独。李晴跑过来和我作别的时候,我说我改主意了,和你们一起去。她问为什么,我说毕竟和那几条雪橇犬作别的时候我都感觉有点难受。她白了我一眼,说你要是想死皮赖脸地跟着就直接说,别恶心人,手却拉着我回到了队伍中。赵阳告诉我,我们的踪迹被随时监控着,我们唯一没有被杀死的原因,是因为操作精度的问题。你可以跟着我们,但是你要是中途退出的话,我们绝不阻拦,因为和我们一起走就相当于让自己处于轰炸区中。我说什么意思。他说因为我们并不想让无辜的人死。我说不是这个,什么是操作精度。这时张庆看了一眼李晴说道,这涉及到我们地球所在的位置。他走上前来,给我递过来水壶,说你最好不要跟着我们,挺危险的。我喝了一口,交还给了他,问他什么是操作精度。他说我们所在的地球,你可以理解为一个球。我说是,这我已经知道了,少拿我开涮。张庆说,没拿你开……涮,就是说……这个球,它是一个三维的空间,所以即便是地上的导弹……装置,也打的是一个弧形的……轨道,而不是直线。我说这我知道。张庆说,所以,当来自外太空的武器想要攻击我们时,不仅需要知道我们的位置,还得有能力射击到我们,考虑到地球的自转……与大气层的摩擦系数、武器重量、弹药自旋,诸如……此类吧。所以外星人可以大范围地对地球进行摧毁,但是小规模的精确打击,却是……难上加难。我说,那他们不会一直大规模打击啊。张庆说你傻啊,那得消耗多大的能量啊,外星人……也不是神,他们也知道节约能量。区区一个地球,不值得炸成宇宙尘埃。或许是有一种玩弄的心态吧,他们并不斩草除根吧,只是布置了自动……监测装置,随缘轰炸。我说我听懂了, 外星人讲究缘分,信佛。张庆摆了摆手,说我讲了半天,就让你得出了一个外星人信佛的结论?我说,不,还有一个,他们很会过日子,勤俭节约小能手。张庆说滚吧。我笑了笑,逗你玩呢,还当真。

后来我们穿过西伯利亚平原,看到了中世纪的城堡的时候,内心雀跃了一阵。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征着人类文明的建筑,平日里看到的无非就是些冰山和海洋,除此之外就是我建造的矮趴趴的冰屋。就当我们靠进城堡,准备找个庇护所的时候,一阵轰炸突然不期而至。他们赶忙就近掩护,我则傻傻地站在原地,多亏李晴一把把我拉到旁边,然后对我说,闭上眼,捂住耳朵,听天由命。我捂住了耳朵,眼却半眯着。我看到赵阳和孙黎爬到了我们旁边的矮墙边,消失在炸弹溅起的尘埃中,而我下意识地把李晴搂在身下,躲在墙角处。张庆不知所踪。炮弹炸裂声音消失之后,我过了许久才缓过神。但是一动也不敢动。李晴没有说话,眉头紧皱着,像是死了似的。我声音颤抖地说,不至于吧李晴,你可是看过我光身子的,不至于我抱了你一下,你就想不开自尽吧。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鼻息,还有,很温暖。我说你没死啊,装啥装。她好像忍耐了很久很久,身子一动也不懂,眼睛也闭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给我闭嘴,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我说我说几句话怎么了,临死之前还不能说几句话了。孙黎没有回话,这时第二波轰炸开始了。我赶忙捂住耳朵,闭上眼,屏住呼吸。即便是如此,我的耳膜已经被震得生疼,嗡嗡的。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飞到了我的身上,最开始我以为是一条毯子,后来才明白那是被溅起的土和泥。我感觉自己要被活埋了。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不过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我之前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那一次我试图捕捉海豹,本来已经用矛刺中了它,可是求生的意志却让它挣扎着快要爬回到冰窟里去。我想要用长矛再补一下,可是抽拉长矛时却发现长矛卡在了海豹身子里。我不想放弃这个猎物,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海豹,可以作为我小半年的粮食。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它动得很慢,像是一条巨大的痛苦的虫子。有一瞬间,我对自己的捕猎艺术失望透顶,像是在反思我的过往一样,我趴在慢悠悠移动的海豹身上,身下的海豹像是浪潮一样,不时拱起身子,想把我压在身下。那时我想到了许多许多事情,想到了家族的灭亡,想到了我必将死掉的人生。我看了一眼身下的李晴,李晴睁着眼睛看着我,可是我的眼睛却根本不能捕捉到她的眼神。我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柔软,思绪却又回到了那条海豹身上。我在那条海豹上思考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感觉自己突然身子一滑,从海豹身上掉了下来,不过迎接我的不是坚实的冰面,而是冰冷彻骨的海水。周围的水面已经被海豹的鲜血洇红,我感觉我身子上裹得毛皮大衣上的每一根毛都努力地吸吮着血液,海水中的血液像是想要回到与它们分离许久的皮肉上去。我想要向上爬,但是身上沉重的衣服分明想要把我拖入水下。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可能不会再活着爬上水面。我屏着呼吸,等待着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并且被浊气一点点的充满。我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缓缓下沉。

啪,一个耳光从水下袭来。我猛然睁开眼睛,原来是李晴。轰炸都停了,还没占够便宜?她挺了挺身子说道。我说,我在回忆过去呢,腿有点麻,你先让我缓缓。你快给我起开。她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赶忙挪开身子。我说对不起,把你当成海豹了。她说,神经病吧。我说,没犯神经,确实把你当成海豹了。她一边呼唤着队长,一边起身搜寻。我没有跟上去,继续把我刚刚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她说,也不管她有没有听到。可能离我太远,她没有理我,也没有打断我。李晴找到了受了重伤的赵阳。找到赵阳的时候,他正捂着自己的肩膀,李晴分明看到他的肩膀露着白色的骨茬还有红黑色的模糊的血肉,鲜血汩汩地向外涌着。李晴赶忙从背包里掏出止血绷带,给赵阳缠上。过了不久,赵阳看起来像是缓了过来,他说快去找孙黎,她应该就在自己旁边,但是现在他感觉不到她。这时李晴才看到一动不动的孙黎。她双眼紧闭,不知死活。李晴不忍心告诉他,开始站起身来呼喊张庆的名字,声音有些喑哑。这时张庆挥着手从远方走来,看起来他应该没事。只是脸上一脸的灰。我由于忙着说我之前的故事,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赵阳和孙黎现在的情况。我终于说道我的身体像是石头一样缓缓落下了。抬起头,看到远处的李晴没有什么反应,终于丧失了耐心,不再继续说了。走过来时,我才发现赵阳和孙黎的情况,赶忙凑了过去。张庆背着孙黎的身体,我和李晴则搀扶着赵阳。眼前的城堡已经被夷为平地,我们需要另找庇护所。我们最终找到了一个洞穴,可能是熊的洞穴,但我们也管不上那么多了。把赵阳安顿好之后,我们心情很是沉重。李晴和孙黎做了很久的人工呼吸加心肺复苏,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我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想着这一路来的经历,想如果我不和他们一起的话,我现在在干什么。那样的话或许我现在还躲在我的冰房子里,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等到海豹肉吃完之后,再去抓那条从我手里逃脱掉的海豹。

李晴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孙黎醒了过来。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张庆说要去外面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的,最主要的还是找水。一路的跋涉已经让我们的食物和水都所剩无几。李晴听到之后说她要一起去。我听到后说我也去,李晴白了我一眼说,得留下个人,应对突发事故,说完她便转过身,跟着张庆朝亮光那里走去。我没有反驳她,只是目送着她离开,手里的烟不知不觉烧到了手指。赵阳此时还能说话,说起话来依旧那么无边无际,像是在摸空气中看不见的云。我听他聊到了孙黎是他的伴行者,听他说霍布斯。有的时候,他说的真是无聊至极,要是在平常,我肯定不会听他这么瞎叭叭,肯定会和他争辩,可是呢,我还是得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他要是不说话,离死神也就不远了。他聊到了玉米最早来自于北美大陆,却最终在世界扎根。我说我就没看到玉米。他说世界懂吧,指的只是一个空泛的概念,指的是某个人类整体。我说不对,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那里没有玉米,所以玉米最终没有传到世界。或许世界概念本身就是一个虚假的概念,有的只是一个一个的人。赵阳说,倒也是。或许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一个世界。我看他或许想到了自己作为仅存的人类的窘境,忙岔开话题,问他印第安人的事情。他说印第安人原本是北美大陆的原住民,后来因为殖民者的入侵,让原来的印第安人部落全都消失了。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我突然想到,这个世界有些事情并不能够通过说话解决。



3

赵阳问我是不是喜欢李晴。我没搭话。他说你小子别装了,跟着我们还不是因为她。你的小九九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我说你别管。赵阳说你们怎么样,我可管不着,但是有些事情得和你说清,李晴与张庆是伴行者。我说那又怎样?他说那意味着除非有一个人死去,否则他们的感受和记忆就会分享。我说那我杀了张庆,他说你敢,那是我的队员!又说他们是仿生人,仿生人和自然人不同。我说什么是仿生人。他说就是根据基因工程培育的人类,寿命要比常人短一些。要我考虑清楚,不要被一时的情感所左右。我说再说吧,我自己都不知道喜不喜欢她。孙黎醒过来之后,身体还是很虚弱,她本能地呻吟起来。赵阳虽然断了一条胳膊,血流了不知多少,可是看到苏醒后的孙黎,也立马蹦了起来。我走了出去。走出洞穴,想了很多,其中就包含我和李晴之间的关系。天色渐渐地阴沉下来,西伯利亚的平原上,一层厚厚的雾霭转瞬间悄然而至。我担心李晴和张庆找不到回来的路,就在洞穴门口放了点木柴,点了一把火,然后就返回到了洞穴之中。

孙黎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点点头,没说话,看起来已无大碍。她指了指旁边的赵阳,我看到赵阳正在整理着自己断臂处的绷带。我说你感觉怎么样。赵阳说还好,就是有点疼。孙黎的脸上流露出一点担忧。我心里说你那是有点疼吗,要是忍不住你就叫出来,装什么狗熊。我把用绳子打结背在背后的干木柴放下,然后摆成火堆的形状,用打火机点燃碎草,再用点燃的碎草引燃干木柴。蓝色的芯子最开始还有些拘谨,慢慢地舔舐着木柴的凹槽,附着上去之后,便开始四处攀缘,最终把四周的柴火全都舔了一遍,最终点燃火堆。火焰变黄,一跃而起,站在树枝之上,像是在俯瞰众生。洞穴里有风,我们的影子忽闪忽闪地映在墙壁上。

闻着木柴的香气,我感觉一瞬间自己的胃就紧缩起来。我刚学会了吃熟食,以至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见到火,肚子就开始叫起来。我只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将自己的目光注视着洞口。洞口那里也有一堆火,只不过比这里的火要小一些。我怕赵阳睡着,又去找赵阳聊天。我说能不能把脑袋里的芯片取出来啊,现在还需要这种高科技吗,人类都快要灭亡了,组织不起什么有效的反抗了,能够运用的对空激光武器已经被销毁了,你就算再怎么有信息差,信息源已经消失了,再保持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吧。他摇了摇头,说取出芯片之后,仿生人必死无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然而这恐惧瞬间消失了。我说你小子不会是在骗我吧。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背后的影子。我又问他伴行者大脑之间的共享是不是意味着彼此之间的感觉都能够感受到,比如说,你们彼此之间都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痛感?他点点头。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现在正额外遭受着本不属于自己的痛苦。我把身上最后一支烟抽完,把烟蒂扔到火堆里说道,如果你们中有一个人死掉的话,我是说如果,有一个死掉,那么那个存活的人是不是也就损失掉一部分的记忆。赵阳说,是的,但是会优先保证核心记忆的安全。换言之,特殊情况下,如果一方死掉,那么临死之前,对方的核心记忆是会储存到另一方的大脑的。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你别干蠢事哈。我说不会,我还没蠢到靠杀人解决问题。我说既然有这么先进的大脑技术,那怎么你们的战斗力还这么落后呢。他说是侧重不同。当初伴行者计划是为了人类之间的战争,人类的战争主要还是信息战,伴行者计划本质上属于信息战的范畴,因为它依靠的是信息储存和信息加密技术。而外星文明如果对我们发动攻击,那么就不仅仅是信息战,而是更加综合的战争,对人类的打击无疑是远超人类战争的水平的。由于军事理念的变更,在人类世界武器战争的优先级是低于信息战争的优先级的。试想一下,一支敌人的军队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突然变成了我们的军队,那么所谓的战争也就不存在了。我说,所以伴行者计划,就是为了信息战?他说如果所有人都是你的同伴,都是你大脑的记忆的储藏室的话,那么或许就不存在战争了。不过赵阳也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已经没有军队了,也没有人类了,我们也只不过是这一计划失败的试验品而已。我问他,现在地球人全都变成仿生人了吗。他不说话,只是无力地看着火光,眼睛里像是两个黑洞,把进入眼睛中的光慢悠悠地吸吮着。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声响。两个身影划过,顺着漫长的穴道,终于落到了我们身旁,像是划过的两颗流星。是张庆和李晴。他们带回来了一只野兔,还有一只狼。狼追兔子,我们追狼。狼咬住了兔子,我们杀了狼。李晴十分简单地说完经历,就开始拿出刀子扒皮。赵阳则用树枝挑着水壶,把水壶架到火堆上,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晚上是短暂的欢乐时光。我和他们说我的捕猎经历,有几次,我发现李晴都想要张口问我什么。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多心。我们吃着食物,火焰的温暖让我们感觉到久违的暖意。赵阳和孙黎因为疲劳还有伤势,已经睡下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围着火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问赵阳,你们的友军怎么没有什么消息。孙黎说,或许正忙着赶路。那怎么还没人来援助我们?没有人说话。我说,不是我打击你们,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们的话,我觉得也没必要再想着战争了。我们不如去一个物资充足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有你们说话,我很知足。张庆说,那怎么行,我们都是有任务的。李晴瞅了一眼张庆,然后问我,你什么意思。我说,根据你们给我的情报来看,现在地球上大部分的生物包括人类都已经灭绝了,你们是最后的,好,即便不是最后的抵抗组织,也应该算是为数不多的几支队伍的一支,以你们现在的能力,别说抵抗,就连碰外星人都碰不到,这还打个毛线。不如隐藏起来,养精蓄锐。说不定外星人看你们不再抵抗,就放弃对地球的攻击了。

张庆很明显很上火,他分明想要抡起拳头来揍我。李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我说,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们并不阻拦。毕竟,本来你也不在我们队伍之列,这些天你的帮助很大,我们也很感谢你的帮助,所以你走的时候我们可以分给你一些物资。我赶忙说,我可没说要走啊,我是说我们一起走。张庆说,我们有自己的任务,你是自由人。我说你们什么狗屁任务,你们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张庆说,这是我们的机密,恕不奉告。我说我那么多机密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亏我还掏心掏肺地说了这么多。李晴说,性质不同,我只能告诉你,如果选择接受了这项任务,那么就需要完成,即便是希望渺茫,死反而是最简单的事情。她瞪了我一眼,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们早休息吧, 明天还要赶路。她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张庆也爱搭不理地拨弄着火堆。

说来也怪,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回荡在山洞里。原来是另一个小队发来了讯息,说是之前因为通讯机损坏了,一直没能发出消息,现在修好了,但是由于电量不足,他们只能发有限的字数。他们现在编队里还有七个人,正在潜艇上绕过洋流向南进发。李晴有些贱地来到我面前,挑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托您的福,我们收到消息了。我说不用谢,心里当然也很高兴,只是表现得很不耐烦,说你们要是坐潜艇的话得多快啊。到现在连辆车也没混上。她不说话了。从洞穴出来之后,我们兜兜转转来到一片石林,这片石林看起来无边无际,看来绕是绕不过去了。我问孙黎,西伯利亚怎么还有这样的风貌?孙黎说,这是刻蚀石。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是外星文明有目的地将地貌设计成这样的,曾经有三支科考队前来考察过,认为这些墙壁是将石头上用激光雕刻而成的,所以一部分人认为外星文明的能量来源是光。外星人为什么要刻这些东西?我问道。不知道,可能纯粹是无聊。孙黎说道。我们在迷宫里兜兜转转,迷宫里有一股污浊的气味,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张庆提议,说一起走效率可能比较低,浪费时间,不如分头行动,每个人选一条道路,以一百步为间距,如果在一百步之内遇到死路,则原路返回,等待其他人回来;如果一百步之后还没有走死,那么就继续前进,并在路上做好路标。我看他表情怪怪的,但是也没说什么,一对一他未必是我的对手。后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不过是在骗我,这根本不是刻蚀石,而是一块镶嵌在地球表面上的电路板,控制着从北极到中国之间的可燃冰运输管道。他们分开行动的原因也根本不是为了走出这迷宫,而是为了维修电路板里的电缆。我很快走到了死路,就回到了我的出发地,一路上还要提防着可能从哪个角落冲过来的张庆。当我循着他们留下的标志走出迷宫的时候,我发现他们都已经到了,只不过氛围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无言的悲伤。我走上前去,看到张庆躺在地上,浑身是鲜血,正把什么东西递给李晴。我问怎么了,他们没有人说话。李晴右手紧攥着什么东西,眼眶红红的。安葬完张庆之后,我才听赵阳说张庆遇到了狼,经过了殊死搏斗,才侥幸逃出,可还是流血过多而亡。当然,从他的身上的情况来看,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狼撕咬的伤口。我也没说什么。李晴跑过来,眼睛红红的,她看起来有些难过。我沉默着点了一根烟,望他的坟上添了一把土。她在旁边瞅着我,没说话。

穿过内蒙古的时候,看到遍野的羊群,我们迫不及待地宰杀了一只羊,也不管是公羊母羊,大羊小羊,开肠破肚之后,架起火就烤了起来。孙黎和赵阳的伤情已经好了许多,赵阳这些天逐渐习惯了一只手工作,走路也不再踉踉跄跄。我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看起来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啃着羊腿,我突然怀念起那几只狗来,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吃的。他们吃着我的海豹肉,听我的使唤,给它们松开狗架子,让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是围着我转圈,过了许久才离开。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时间悲上心来。我也知道,带着它们,穿过寒冷的西伯利亚,越过蒙古高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这其中的地形不可能让狗穿越。也罢,让他们回到西伯利亚的丛林中,这样他们才能从狗变成狼。沿途我们遇到了许多牧民,地面上还铺着大面积的黑色的板子,这和人烟罕至的西伯利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问李晴,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被制导导弹袭击。李晴眼珠转了转,说因为这里属于中立地带。我说什么是中立地带。李晴告诉我,并不是所有人类都主张抵抗外星人的扩张。我说外星人要是把地球都给毁灭了,那他们还搞什么中立?李晴告诉我说,不会,因为他们也需要能源。他们入侵地球仅仅是为了获取能源。再或者,把我们像圈养宠物那样圈养起来,像是斗蛐蛐那样玩弄我们。或许地球仅仅是一个溜溜球,在他们手中玩弄,也或许是他们和我们之间文明差距不大,能够针对我们只是因为他们有着更强监控和制导装置。这样的话我们就还有获胜的希望。目前我们无法观测到他们,所以不知道他们到底处于什么文明等级上。我点点头,心里想着仿生人撒谎的能力可真是差。这么说,你们这次的目的就是去观测了?我问李晴。李晴不说话,只是说快点走吧。我追了上去,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有人会中立。她说晚上和你说,就继续赶路了。

晚上的时候,我们住在了牧民的蒙古包里。牧民们拿出羊肉和奶酪还有酥油茶招待我们。天黑得看不见手指,可是他们却并不生火。我捡起干的牛粪,准备生火,他们却制止了我。李晴告诉我,他们现在的中立牧区不能进行太大的能量损耗,我说不至于吧,我就生把火。她说有规定,我们得尊重当地的选择。我只得在黑暗中摸索。我很震惊他们能够在黑暗中行事的能力,仿佛他们眼睛的结构和我并不一样似的,他们的眼睛似乎能够看见黑暗中的光景。我又去问赵阳,赵阳说是因为这一片地区专门用于采集太阳能,生火可能会有点燃附近的储能罐,可能会有爆炸的危险。我说白天就想问这件事了,那些太阳能板干什么用的?你们别把我当外人,稍微透露一点呗,我又不能跑去告诉外星人,怎样怎样。他摇摇头,眼睛看向孙黎。许久,孙黎说话了。所谓的中立区并不是完全的中立,他们也在为地球上的战区默默提供着能源,他们只是表面上任外星人摆布,实际上,还是为了避免自己被损毁。代价呢?我问道,他们外星人不会发现这一点吗?当然会发现,只不过是早点还是晚点的事情,在他们没有完全了解我们的能源结构前,太阳能将会成为我们的杀手锏。孙黎平静地对我说道。现在地球就像是一个培养皿,外星人致力于将我们划分在不同的位置上。所谓的随机轰炸,其实并不随机,而是有目的的。就好像是我们刻印章一样,它们似乎也要将地球刻上痕迹,只不过,我们现在还并不能破译出他们到底刻了什么,因为我们的卫星都损毁了,看不到地球的样貌。所以呢?你们这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我问道。赵阳走到我的身边,把嘴靠到我的耳朵上说道,我们这一次的目的,是修复被炸毁的电子望远镜。什么望远镜?我也趴到他耳朵上悄悄问道。是中国之前建成但一直没有投入使用的望远镜,但是被炸坏了,而我们原本是极地观测站的维护人员,现在极地的望远镜都被炸坏了,所以我们就能将希望放到那台望远镜上了。

我明白了,我说道,原来人类很狡猾,我一直都以为人类很脆弱。我又问道,现在的人类抵抗军还有多少?赵阳说,没法具体统计。我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在哄我。我问现在看一眼外星人就那么重要吗。他说当然,这决定着我们科技发展的方向。举个例子,如果他们的能源依赖太阳光,虽然这并不大可能,我们就掐断他们捕获光的装置;如果他们的能源依赖于电流,我们就掐断他们获取电的装置。这是个大方向。我问道,如果他们都不依赖呢。赵阳说,那就和我们不是一个文明等级的文明了,那时需要再做打算,比如说逃离地球。我问道,如果逃离不了呢。赵阳回答道,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4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向牧民要了根旱烟,用火石点了。抽的时候手都要捂住火光,生怕被几百上千万公里外的外星人的眼睛看到。此时的我已经熟悉了在黑暗中观看事物,我突然发现天空闪烁着的星星是那么的明亮,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紫色水晶,上面的镶嵌着一个皎洁的月亮。星空对于我来说并不稀奇,我喜欢的是月光下的草原,那股安谧的景象。

抽完烟回来,我钻进蒙古包,看到黑暗中的李晴翻了个身,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做什么梦。我小心翼翼地躺到她旁边的毡布上。一只手突然搭到了我的肚子上,我本想一巴掌把那只手打开,但是看了一眼身后睡熟的李晴,就没搭理她。她十分均匀地呼吸,呼出的气息温暖而又潮湿,很快就在我的脖子后形成了一条瀑布。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脖子,源源不断的气体触碰到我冰凉的脖颈,转瞬间凝结成霜露。我轻轻抬起她的手臂,转了个身,和她对面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想,或许我们的努力终究只能白费,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外星人的股掌之中,它们玩弄我们,就像是玩弄蚂蚁。我看着李晴的努着嘴,比白天那副凶神恶煞的脸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就盯着她一直看。张庆的死对她打击很大,这几天和她说话她一直都爱答不理的。这时外面的草地上传来了脚步声,十分缓慢。我侧耳倾听,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猛然间,我发现有东西从外面穿了过来。我赶忙拉起推开李晴,自己也躲到一边。李晴刷一下子站起身,然而头却还懵懵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说快跑,外面有人杀我们。我听到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赵阳和孙黎也醒了,我们背着背包跑出去时,周围已经是漫天的火海。我们赶忙逃离。草原上的火情一旦烧开不可阻挡,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要被大火烤化了。我们快速地奔跑着,终于跳到了那些太阳能板上。这些太阳能板是晶体硅制成的,所以不易燃。我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好久,火焰在我们远处像是千军万马涌来,但是却无法穿越那些太阳能板。我们终于停了下来。我看了看周围,只有李晴在,赵阳和孙黎没有从大火中跑出来。我们没有任何时间悲伤,必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好在李晴临走时顺手抄起了自己的通讯机,能够看到另一支队伍的消息。这几十天的时间,他们的文字数量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简洁。最后都用到摩斯密码了,密码的内容仅仅是一串经纬度坐标。我有些担忧,或许他们的任务根本无法完成。

一路上,我有很多事想要和李晴说,然而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导致我根本无法说出口。李晴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一直阴沉着脸。我说笑话逗她她也不笑。不过有的时候,她话也很健谈。她说起了自己的故乡,说那里景色很美,天空是紫色的,海水是红色的。我说不可能,海水要么是蓝色的,要么是黑色的,不可能是红色的。她说是的,他们家乡的海水是红色的。在她的描述下,我似乎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地方,有着各种各样稀奇的虫子,调转方向的奇奇怪怪的河流和瀑布,还有那些奇怪的风俗。我说这是哪个地方,她突然不说话了,说现在那个地方可能已经不在了。我看她伤心,也就没问。我感觉我们像是两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逐渐的接触中,我们有了稍微的融合,但是在我们双方的眼中,对方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想了解她,然而却总像是在雾中看花,水中看月,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她的表情总是那么僵硬,但是我感觉她的内心却十分柔软。她知道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我的感受,只不过她并不说,而只是给出相应的行动。

冬天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中国东北。在皑皑白雪中,我似乎回到了我的家乡。我和李晴躲在废弃的屋子里,烤着火。我回想起很久之前问赵阳,那时他为什么要装作孙黎死掉了,明明他能够感知到孙黎的生命迹象的。他给我的答案是,爱情会麻痹人的双眼。说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这种生理上的关联,但是有的时候因为心理原因会使感知出现一些误差。我又问,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一个任务的方向,我看到你一路上一来作为队长的表现,并不是为了最快最有效率地到达目的地。他很平静地否定了我,说我太敏感了,或者是太劳累了,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幻觉。可是当我把他的通讯机交还给他时,屏幕上的一行字将不得不说明另有隐情:人类已放弃追捕。是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外星文明,所有的轰炸区域都来于人类。为什么人类要追杀你们?我问道。心里感觉受到了侮辱和欺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通讯机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他对我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情很复杂,一时间说不清楚。或许你不应该跟随我们,你应该回去。我说我有义务不让其他队员不明不白地去送死,张庆已经死了。那是刚到蒙古国的时候。从那之后我几乎不再和赵阳说话了。

我添了一把柴,终于忍不住和李晴说了我的想法。她默不作声,只是说赵阳应该不是那样的人。我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通讯机那边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可能全世界可能就只有你和我这两个活人了,要不我们就远走高飞吧。她说不行,还是得回到总部。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晚上的时候,我们围在火炉边,冬天的东北温度太低,我们只得抱团取暖。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湿湿的,这才发现是李晴在哭。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我说别哭,很快就到了。又说,你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着,哭出来就好了。她这才敢大声哭出来。我盯着窗户外面的雪花,风不时从残破的玻璃窗吹进来,顺带着大片大片的雪,我们躲在炕地下,感受着快要烧完的柴火仅存的热量。很快那丛火苗熄灭了,剩下的是灰红色的炭。李晴的哭声回荡在屋子中,声音凄惨。我拍打着她的后背,极度的寒冷已经让我意识有一些模糊。我似乎听到了张庆的结结巴巴的声音,又似乎听到了赵阳和孙黎的打闹声。李晴很快不哭了,因为她的眼泪很快就结成了冰。我用手揩去她脸上的冰碴子,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张庆。她没有说话,只是掐了我一把。我说你喜不喜欢我。她也没说话。我说快要死了,你说出来,也不丢人。她点点头。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重新涌起暖流。我抱紧了她。感受到了她微弱的心跳。很快,那股热流很快被严寒冲散了。我感觉我们就像是那两块逐渐熄灭的炭一样。我说,如果就这么死了,也算是值了。李晴没有说话,她的头从我的后背上拿开,她的脸像我靠近。很快我就感受到了她冰冷的唇,我闭上了眼睛,忘情地接着吻,感觉自己的身体烫得要命,意识却逐渐模糊起来。隐隐约约,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涌过一股热流,填充了我干瘪已久的胃。我感受那股热流将我的身体温暖起来。不远处,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知道人在冻死之前会感觉到这种幻觉,索性没有睁开眼睛,或许,死亡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活着。周围除了李晴之外,还有孙黎。孙黎的到来无疑拯救了我们。在我眼里,那一天的孙黎像是神一般降临到我身边,不仅驱散了寒冷,而且也让东北停止了下雪。除此之外,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几只雪橇犬,它们并没有离开我们,一直在我们身后游荡。我问孙黎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她说她就在我们的身后,只不过跑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去。我说赵阳呢。他去哪了?孙黎说不知道。我问他逃跑的时候没有和你一起吗?她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大脑。我感觉不到他了。她说道。

我们乘着雪橇一路南下,路上通讯机收到了很奇怪的一个信号,仅仅是一个点。但是即便是这样,我们也感觉到了极大的振奋。我知道,这个点意味着存在,意味着他们还依旧活着。他们或许遭遇了很多困难,但是和我一样,他们依旧活着。经过漫长的旅程,终于看到了绿色的草地。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景象。我们也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河北张家口的一座山上。然而等待我们的根本不是拥抱和掌声,而是一个小小的洞口,洞口外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和一些枯黄的杂草遮掩住了。我有些怀疑这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她们确认无疑地点了点头。我跟着她们走了进去,里面是黑暗的长长的甬道。脚下的路很是陡峭,我只有十分小心才能不被绊倒。路很长,走了半天都没有走完,前面的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她们转过身来盯着我。我问到了吗。她们并不回答。我感觉我的声音一发出,就消失隐匿在这个空间中,好像我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虚空。李晴终于打破了沉默,她说,我们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我的心猛得一阵抖动。我说,难道不是说好,我们要一起去的吗?我也想看一看那一台巨大的望远镜,我也想看看外星人的脸。李晴看着我,眼神木然地说道,我们骗了你,我们的目的地根本就不是望远镜。我忙说什么意思。她说,我们唯一让你活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你是我们的人质。我有些懵,抓住她的手,问她什么人质,我是自愿留下来的。李晴不为所动,甩开我的手,要我离开。一瞬间,我感觉她背叛了我。虽然这种背叛并不突兀,而且早有端倪,但是当它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它在我身体里隐隐作痛。而且,它与对我的美好绞缠在一起,既温柔,又残暴。我说好,我可以离开。但是你必须解释清楚。阴暗中,李晴的眼睛中逐渐闪耀出蓝绿色的荧光,她说,你可以问,但我可以选择不回答。我问她,你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她沉默着。我问,刚才你说的人质,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晴说,意味着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不会死。为什么?我问道。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在知道后你的意识必须被清除。孙黎说道。我看了看孙黎,又看了看眼前的李晴,感觉她们从来没有如此陌生。我盯着她眼睛里的荧光,回想起之前的经历,心里五味杂陈。我说愿意,我愿意知道真相。

她说,外星人根本没有对地球进行攻击,而仅仅有一艘飞船停留在地球表面,对地球进行各种信息采集。但是人类并不认为那么简单,于是主动利用激光武器对外星飞船进行摧毁。外星文明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从太阳系消失,尽管不知道它是否已经将信息传递到太阳系之外。就是后面这样一种不确定的可能性,使得军方重启之前已经被封锁的人类基因研究,并且最终对人类胚胎进行了基因改造,目的是为了培育成更加优秀的人类战士,用于潜在的星际战争。我们就是这样一种基因实验的第一代产物。第一代产物不仅仅被改造了基因,在胚胎最开始发育的时候,内部也被植入微型芯片,用于脑部信息的传递。这也就是所谓的伴行者计划。只不过后来,伴行者计划最终被取代了。现在他们也不知道实验进行到了何种程度。所以你们都不是人类?我问道。她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涉及到我们群体里内部的划分。不过我和孙黎认为自己还是人类,即便没有经过改造的人类认为我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更愿意将我们称之为仿生人,不过现在我们又多了一个身份,也就是逃犯。你们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吗?我问道。我们的生长周期更短,性成熟时期大约在十三岁,平均寿命在五十岁,这也是我们与人类相比唯一的缺陷,尽管我们并不认为这是缺陷。除此之外,我们的各种生理指标比为改造的人类要完美许多。她回答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她问到。我说,那么,你所说的人质又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们本来用于极地地区的科考研究,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遇到了袭击。我们猜测,是实验者有了更加完美的基因胚胎,而我们作为有缺陷的实验对象,自然需要被清除。而你作为自然人,成了保证我们安全的筹码,在得知你的存在后,自然人没有再派无人机对我们进行轰炸,当然,我们在蒙古的时候还是遇上了一些麻烦,说到这,还得感谢你,要不是,我们可能已经死掉了。当然,关键不在于你,而是你身上还未保存到人类基因库的抗寒基因。他们需要你身上的这种基因,用来培育更加完美的胚胎。我说,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们?孙黎说,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仿生人,并不是人类,我们只是像人而已。实际上,因为基因的定向敲除,我们的情感感知是很弱的。尽管我们可以表现得很感性。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失望。一个原本在极地过着温饱生活的自然人,在一瞬间成为现代人之后,很快又成为了自然人,仿佛又回到了原始的野蛮状态一般。我说那样的话我也不是人类,我是人,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八年。李晴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说,当时在东北的时候,是不是你救了我?她说,是。你是怎么救的我?我问道。李晴说,鲜血。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还有问题吗?她问道。张庆是怎么死的?我选择不回答。还有其他的事情吗?没有了,我回答道。好吧,跟我们来吧。李晴说着,给我的手上戴上了一副手铐。我的心情跌落到低谷,我感觉自己的后槽牙被咬得咯咯响。在这一路的旅程,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我活在他们精心编造的故事中,甚至不惜还让一个女人试探我的内心,用情感麻痹我的感觉,而这一切的目的仅仅为了让我主动成为他们的人质。

顺着幽暗的洞穴继续前进,通道逐渐开阔,最终在我们面前浮现出了一道门。经过血液检测之后,门开了。我走进去,一瞬间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里面并无一人,只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筑。我的眼睛很快就落到了面前的巨大的建筑上,根据我学习的有限的知识来看,这整座建筑应该接近于巴洛克风格。我在她们的带领下坐上了巨大的电梯,电梯很快升入到了高空。在云霄中,我试图拼凑起自己之前的经历。然而没容我多想,我便被送入到了实验台上。给我做手术的是孙黎。我问她我会感觉到痛吗?她说不会。就像做了个梦似的。我问她,能告诉我赵阳到底去哪里了吗?他说自己一直很孤独。她说,赵阳留在草原上了,他不想回来了。你会去找他吗?我问她,他现在的感觉怎么样?她没有回答。那支来自南极的队伍呢?他们返回了吗?我又问。她说没有。他们被自然人截获了。记忆消除之后,我会死掉吗?我问道。她说不会,会把我送回到人类世界。我将重新开启我的自然人生活。对于绝大部分的自然人来说,这个世界依旧是正常的,没有外星人,没有仿生人,也没有自然人的概念。只是对于极少部分的人来说,这些概念才存在。当你重新返回到人类世界的时候,很长时间你将会在精神病医院度过,因为你根本没有身份,也并没有国家。不过很快你就会被注册入籍,并且给予优待,因为你身上有着特殊的基因。我问,为什么非要给我消除记忆?她说,这涉及我们自身的安全,我们之前放走过一个没有被消除记忆的自然人,后来我们的组织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我看到再无周旋的余地,就问她,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见到了你们,我还会认出你们来吗?孙黎摇摇头。

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头上的灯。我想说一个故事,麻烦你告诉李晴,我仰头说道。孙黎点点头,说你说吧。我说,在一次捕猎中,我掉入了冰窟窿里,一直下沉,一直下沉。后来我活了下来。因为被我在身体上插入长矛的那只海豹,并没有直接逃掉,它先是绕着我转圈,然后把我驮了上来。我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它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我不说话了,问我是不是说完了。我说说完了,你动手吧。



(下)

1

“本次时空旅行也完成,就给我们的服务进行评价。”机器发出了声响。我和李晴从机器里面出来,在操控面板上点了个三星。机器实际上就是一个空间模拟器,玩家可以通过建模和设置各种参数,设置自己想要去的场景。由玩家自己设计的优秀游戏会被公司重价收购,所以许多人都以设计出一款优秀的游戏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不惜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当然,这种时空穿行介乎于真实和虚拟之间,因为它确实是在一个空间内发生的事情,玩家们确实亲身参与了那个事件;但另一方面,这个空间还是由代码搭建起来的,所以并不是现实空间。玩家可以通过体验机器自带的游戏,也可以将自己设计游戏载入机器中。机器的每一次运行都会增加一次全身细胞的迭代过程,因为物质通过虫洞会有损耗,所以在虫洞内进行的物质转移并不是细胞的直接转移,而是利用催化剂促进细胞分裂的同时消耗一部分细胞,这样实际上转移后的玩家全身已经进行了一次细胞的更替。玩家现有细胞内的自由基将会增多,因而会比之前衰老一点点。

我最开始知道有这样一种机器,还是我女朋友李晴告诉我的。她说与其让我总是闷着头子写小说,不如偶尔用这机器散散心,正好她也刚辞掉水族馆的工作,无事可做。于是我们就去公司进行了体验。最开始听到这种机器对人类的生命有害时,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平白无故地进行了一次代谢过程,尽管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但是无缘无故的衰老还是不会让人感到舒服。我女朋友说有你抽烟那劲头,还怕损害这点生命。我一想也是,于是我们体验了几回模拟机里的游戏。或许是机器本身附带的几个模拟游戏还比较简陋,我和我女朋友体验过后,觉得实在是差强人意。所以在体验了几次之后,我们便不再去玩了。我又回归到了天天都是工作日的生活,除了周日的下午,会和女朋友一起去海洋馆看海豹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后来我看自己的女朋友没事就摆弄电脑,就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没啥,只是登陆玩家论坛,和里面的玩家交流。一开始我也没当回事,可是后来我发现在经过她时,她总是躲躲闪闪的,不让我看电脑屏幕。我开始怀疑她到底做什么,于是就趁着睡觉的时候偷偷打开了她的电脑。看到她和一个叫“天涯浪子”的网友交流频繁,尽说一些我看不懂的话,知道他应该也是一个仿生人。我关上电脑,头轰地一下,好像炸裂了开来。不过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现在我并没有直接证据,而且她整天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根本没有作案时间。我于是静观其变,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写着我的小说。可是每当我灵感枯竭的时候,她和别人在一起的场景就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时我就会走到阳台,一支一支地抽烟。路过卧室的时候,我总是会瞥一眼她。在此之前,每一次看到我时,她也会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身体,和我说几句话,然后劝我少抽烟。可是现在,她脸憋得通红,看也不看我。这让我愈发认定她移情别恋的事实。

我叫爱胜利,李晴是我的第三任女朋友。在结识她之前,我自认为自己的一切生活都在掌控之中。我先是参加高考考上了一所大学,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做员工,因为工作太过枯燥,而我总是会因为沉浸在幻想中,所以总是会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后来我干脆辞掉了工作,正好攒了一些积蓄,索性就直接窝在家里写小说,写完一篇之后直接找一个刊物投稿,根本不会看第二遍,每天过着极为规律的生活,可是却也十分自由。写作某种程度上拯救了我的过于丰富的幻想,成了我发泄的途径。不知不觉,自己也成了一个二流的作家,有了一批粉丝。他们之所喜欢看我的书,是因为我的书中总是充满了怀旧感,这是一个粉丝群群主告诉我的。我的身体很健康,年检几乎都找不出一点毛病。而且食欲和性欲都很旺盛。谈过两场恋爱,虽然也曾经爱过,但都无疾而终。和前两任女朋友在床上的时候,我总是会感觉我脸上的嘴唇十分冰冷。有的时候,则会回忆起一些记忆的残片。在那些模糊的记忆残片中,我的脑海中会闪现一片雪地,一片草原,一片紫色的天空,一只受伤的海豹。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图案,却会让我感觉像是跌入冰水那样的寒冷之中,冷汗涔涔。然后我就会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书桌上试图用文字描绘那些模糊的图案。我之前的女朋友都很好,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也不能直接说出什么问题,只能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一边向她们描述梦中的内容,一边手忙脚乱地写下一些凌乱的文字,然后在写完之后撕掉,把它们扔到垃圾桶里。我陷入到极大的痛苦之中,仿佛那是图案像是神秘的诅咒,一旦我心情激动,它们便会把我抛入到冰水之中,然后逼迫我对它们进行更加详细的回忆。久而久之,她们都同我分了手。可是尽管如此,我依旧感觉自己的生活大体说来还是美好的。毕竟,我可以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与李晴的相遇是因为海豹。

虽然我对梦中的那只海豹感到厌恶,可是在现实中却十分迷恋观看海豹。我居住的地方,旁边刚好有一家水族馆。每次周末,我都会去水族馆。这家水族馆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动物,海豚,企鹅,海马,北极熊等等。它们的生活场地都被各种各样的机器严格控制着,温度和生活场景几乎和它们的栖息地无异。而且它们由于长得比较可爱,比较受孩子们欢迎,所以场馆一般安排得比较靠前,可是每一次我都走到场馆的最后,因为我只对海豹感兴趣。我痴迷于它们的表演,尽管我知道它们的动作并不是自愿发出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看它们表演。每次看到海豹把红色的皮球顶起来,我都会想象自己就是那只皮球。去的次数多了,我和训练海豹的工作人员都熟悉了起来。从他们的嘴中,我知道了每一只海豹的特征还有名字。现在在海豹馆正式表演的海豹一共有三只,一只尾鳍上有白色的斑点,她叫波比;一只脑袋比其他海豹都要圆,近乎球形,她叫小强;还有一只喜欢耷拉着脸,背后有一道伤疤,她叫忧郁的猎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叫忧郁的猎手,尽管其他的名字我也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是这只的名字我尤为好奇。终于有一次,我在快要闭馆的时候,在心里纠结许久之后,终于走到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眼熟的训养员身边,问她它为什么叫“忧郁的猎手”。她笑着回答说,因为它平时总是蔫蔫的,即便是把鱼喂到嘴里,它还是会先把它们放到水里,让它们游一会,然后再吃掉,吃的时候嘴角总是耷拉着,所以我们叫它忧郁的猎手。我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啊。她又说,不过在训练的时候,她可积极了。有的时候,她跳得比小强都要高。我问海豹们容易生病吗。她说不容易,现在有全套的医疗设备,比之前要好太多了。我点点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灯,这是即将闭馆的讯号,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可以一起吃个饭。她说今天晚上还得清理水池,可能走得比较晚。我说没事,我正好也有时间,可以等你,对了,您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李晴。她对我的邀请不置可否,走到水池的另一边,开始训练海豹了。她训练的海豹就是忧郁的猎手。忧郁的猎手看起来对于外人的到来很不适应,好几次球都没有顶住,不过后来似乎是渐入佳境。每次成功顶完球,李晴都会拿一条小鱼,扔到它嘴里。猎手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在叼到鱼之后先放到池水中,好像是清洗一番,然后等它游动时从它身后一口吞下,所以训练的节奏比较慢,别的海豹能够做四五组动作,它只能做两组。可是李晴并没有强迫它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吃完,然后继续训练。

训练完毕后,李晴看到我还站在池子边,就走了过来,说她需要换一下衣服,在水族馆门口等她一下。我说好,然后就走了出来。外面的天空已经变暗,天边还有残留的火烧云。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晚。我伸了个懒腰,想着李晴口中的忧郁的猎手,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忧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如此特别。这时我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转过身,看到了李晴。她身穿休闲运动服,头发却湿答答地披散开了。她看到我看她的头发,就解释说换衣服的时候冲了一下澡,这样干的快。我闻着她头发上的洗发水的味道,是一股之前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很好闻。我说才看到门上贴的公告,上面说春节期间闭馆两周。她点了点头,说难得的假期。我问这期间不需要你去喂海豹吗?她说不需要,因为机器会根据它们的饮食习惯做出安排。我说那样挺好。她问我餐厅离这里远吗?我说离这不远,是个川菜馆。之前我常去,老板娘也和我比较熟悉。我们步行着走到了餐厅,点了几个我常点的菜,机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还送了我一盘凉拌黄瓜,说是老板娘送我的,还祝我们用餐愉快。李晴把头发扎起来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我说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面总是有一只海豹,因为海豹的异常的举动,所以想问一下你,现实生活中可不可能有没有这么一种情况。她说你说。我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口黄瓜,一边嚼一边说,先吃菜,你边吃边听。她动起了筷子。我说我梦到我在用长矛捕捉一只海豹,当时我用尽全力将长矛扎进海豹的身体,但是我无法立刻致它于死地,它也不能立刻逃脱,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换句话说,我们之间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双方势均力敌。她点点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说,我用尽全力,想要把长矛扎得更深一些,同时又把矛头往下按,想要将它按住,不让它挣脱,可是我根本不能再往下扎动一点,反倒是海豹,它似乎是在试探我的力量,缓慢而又均匀地拖动着自己的身体,往身边的冰窟窿里钻。我很着急,于是我就趴到了海豹的背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海豹已经被我所拥有了,仿佛这条海豹成为我的掌中之物了。可是我发现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身子一拱一拱地把我抬起,试图把我压在身下,身子依旧向前移动着,只不过移动得比之前稍微缓慢一些。于是,在那个海豹的背上,我做了第二个梦。

第二个梦?她嘴里嚼着花生米,问我。是的,第二个梦。我重复了一遍。我感觉我陷入到一股窒息之中,我感觉我的嘴和喉咙里面都被灌满了水,自己的耳膜也在水的压迫下逐渐变形,鼓涨涨的。第二个梦已经开始了。我看到了自己从一个人逐渐变成一个怪物,这是在极为痛苦的感受中所发生的变形,远没有小说或者电影中所表现的那么精彩。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逐渐变成我自己控制不了的样子,它有了自己的意识,它试图挣脱我的束缚,开始向外扩张,而有的地方则是向内坍缩。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自从很久很久之前,古希腊的时候,人们就会将身体与宇宙之间的关系做出某种相似性的类比。由于宇宙和身体都有着某种节律,有着某种周期性的变化,因而人体又被称作小宇宙。这一小宇宙由于思维的自反而使得在最内在的心智中能够与宇宙发生某种连接,最终即便是在最黑暗的意识之中也因而实现了宇宙内的互联。而现在,梦中的我的身体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这变化完全抛弃掉了这一节律,或者说,丧失了与宇宙之间的关联,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我的控制。我看到自己的双臂开始长出浓密的毛发,我的指甲开始变成爪子,我的手也有了蹼,我的皮肤变得更加褶皱,我的身体开始增大又开始变小。当然,在下一瞬间,我发现我的手又逐渐消失,而皮肤又变得十分光滑,我的躯干变得十分娇小,而内部的器官似乎都已经消失,那火热的胸腔也变成了冰冷的腮腺。我突然发现,我成了一条蜥蜴或者蛇,然而,这只是这一瞬间,在下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鱼。鱼离开了水根本不能呼吸,我却挣扎着想要逃出这井。在跳出井后,我来到了陆地上,周围的环境还是照常。有些绿色的藤蔓在与自己的影子做着缠斗,而我则在空气中逐渐萎缩。我再次感受到窒息,这不过这是一种新的窒息。本质上说来,两种窒息根本没有不同,都是氧气无法进入体内,但是却又十分不同,水进入体内,只会让身体更加臃肿;而空气排出体外,只会让身体更加干瘪。我在挣扎中,完成了对于自己的挤压,而后作为一条鱼的尸体而死去。

然而,死去的鱼并没有停止它的进程。鱼被各种生物分食,整个尸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美食餐厅,召集着原本完全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生物,同时出现。原本螳螂和蚂蚁或者屎壳郎和泥鳅,再或者其他什么熊和鳄鱼,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而现在,则被这同一块肉吸引过来。我看见自己的尸体被各种牙齿撕咬,被各种器官吞食,被撕碎、碾压、切割,我的意识四散开来,像是一阵风。我的眼睛像是附着在每一个啃食我尸体的蒲公英种子,在分裂过后融入到了每一个躯体之中。我突然意识到了全部的意识,因为我的尸体已经进入到所有生物的体内,在一瞬间,我感觉我意识到了世界的真实含义,那一瞬间我似乎成为了神;但那只是一瞬,而后意识就淹没在了各种各样的絮语之中,而后就泯灭成一团混沌不明的液体,伴随着生物的呼吸而呼出。我成了气,成了使我窒息的气。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的转化之后,我竟然成了杀死我自己的凶手,这确实让人不可思议。是我杀死了我自己!此时的我处于漫长的无意识状态,我就像是一朵在天空中自由自在无意识的云。我任意地漂浮着,被所有生物吸入呼出,而后又被连接起来,如此往复。我似乎与所有的生物都保持着某种关联,但是却什么也没有信息能够进入到我之中,因为我无法储存任何东西,我只是虚空,我就是发生的过程,我因而并不具有任何记忆。而后就是极速地反向过程,从气变成了大分子,变成细菌,变成了细胞,变成了植物的种子,变成了动物的胚胎,最后变成了鱼。那是混天黑地的动荡不安的转变过程。我又变成了那条搁浅的鱼。只不过,我并不是在陆地搁浅,而是在水中搁浅。我感觉自己讲到这里已经口干舌燥,赶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酒花在我的口腔里飞溅着,打着旋地溜进了我的胃里,火辣辣的。太奇怪了,她说道。她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我说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当时的梦却的的确确是那样的,自己是一条鱼在水里搁浅,不管怎么扇动自己的鱼鳍,都吸不进一丁点氧气。等到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鱼鳍变成了手和脚,自己身上穿着厚重的衣物,我发现自己是个人。这想法让我感到惊奇,我感到自己在往水下沉,像是有什么东西拴在我身上一样,拉着我往下坠。这时我才想起夹一筷子菜,塞到口里。然后呢?她让我把菜嚼完,然后问我,然后呢?然后就是绝望。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去,悄无声息地死去,临死的时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不能,我闭着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李晴说,是不是要有反转之类的了,比如说,有一条海豹将你顶了起来。

我吃惊地望着她,说是的,就是这样。就在我快要被淹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把我向上顶,往下看去是一条海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往上浮,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是我仍然感觉到外面的光线逐渐增强。我终于浮出了水面,扒在冰上,用尽全身力气爬上了浮冰,然后四肢趴在冰面上,浑身抖成了筛子,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我的脸此刻烫得要命。我把脸贴在地面上,抬头往水下看去,可是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看到水面上的天空。我问她她怎么知道的,她说猜的,正常来说肯定是要有什么反转的。我说你能说说怎么猜的吗。我不依不饶。她说估计是自己训练海豹顶球,所以才能猜得到的吧。或许就是如此吧,她像是自我确认般点点头。我也点点头,说有道理,这时我才感觉自己饥肠辘辘,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说着忧郁的猎手的故事,说它知道自己心情高兴不高兴,会用自己的尾鳍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很有自己的主张。我听完之后,问她世界上存不存在这样一种情况。她想了一会说不知道,她说她只知道水族馆里的海豹或许能够听懂一些指令,但是救人一命这件事,不太可能,更何况救的人还是伤害过自己的人。不过也许存在着特殊的情况,大自然总是存在着特殊情况嘛。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2

同李晴之间的熟络让我除写作之外有了其他倾诉的渠道。每次和李晴说完话,我都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漂浮在水里晒太阳的鳄鱼,懒懒的,享受着难得的平静时光。李晴逐渐走入到我的生活中,成为不可替代的一部分。我对她有着谜一般的兴趣,这主要是因为她是第一个猜出梦的结局的人。和她交往许久才发现,她不太喜欢讲话,只是听着我说,有的时候也给出几句回应。我很喜欢她的这种性格。后来,我们发展成了男女朋友关系,再后来我们住到了一起。一切似乎都十分顺利地进行着。她很少有假期,白天都在水族馆工作,晚上的时候我们会有难得的团聚时光。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听她极短地说完她所遇到的奇葩的游客,然后进入到我的单方面说话时间。

有一天,李晴突然打电话,她说她得需要和我谈谈。我停下了手里快要写完的稿子,然后和她约在了一家酒吧。我预感到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可是自己却根本没有办法改变,只能静静地等待着那件事情的发生。我提前来到那家酒吧,听着有些大的音乐声。李晴过了不久到了,她一眼就找到了我。我说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单独下班找我谈。她说她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自己一辈子都干这样的工作,没有任何的波澜,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度过后半生,那么也无可厚非,事实上,她确实想要这么做的。但是呢,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告诉我。我说你说。她说,很久之前,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她的脑袋中有一块金属片,具体的原因未知,反正就是有一块金属片。我问你之前没有意识到过吗。她说没有,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症状,然后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做了全身的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她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那可能是因为什么意外事故造成的,例如说车祸之类的。不,我没有发生车祸。她说道。我说之前我倒是听说过,因为操作失误导致尖针刺入胸腔,十几年之后才被发现的状况。她说不知道。我说怕不是因为你在梦里发生了车祸,碎片从梦里穿出,扎入到了你的大脑吧。她瞪着眼睛看着我。我说开个玩笑。你打算怎么办?把它取出来吗?她说没这个打算,但是自从知道自己身体里有那个东西之后,自己的生活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本来在我来之前,她就已经打算辞掉这份工作了,之所以犹豫着没有辞掉,一是因为忧郁的猎手,与她之间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二是因为我。我说没关系,即便你不在那里,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看忧郁的猎手。她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说,要不我们请几天假,出去玩一玩,正好我的稿子也快写完了,我们可以出去玩一玩。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自己就是这个想法。我说去哪儿玩呢?她说去北极看那里的海豹,就是有点担心钱。我说没关系,我现在有一些钱,够我们好好玩一次了。她说那怎么行,肯定是要平分的,我说那你就先开个借条,到时候再还给我。她说行吧,然后就开始用手机搜索起具体的旅行路线来。我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犹豫了好久,终于开口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没做什么。我说那为什么一直趴在电脑上啊。她说你不也一直趴在电脑上吗。我说我那是工作,她说她在玩游戏。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去阳台抽了一通烟。

我们没过多久就出发了。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将会坐飞机从山东穿过东北途径蒙古然后穿过西伯利亚最后抵达北极圈。极地的航线一周只有两班,我们选好机票之后,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出发了。李晴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兴奋,像个孩子似的叽叽喳喳。我说你之前没有旅游过吗?她说没有。我说我也没有。只不过我记忆中总是会浮现出一些奇怪的景色。她说说不定就是预言,梦中的预言。我说不可能这么邪乎吧,还能预测出自己之后的事?她说那可说不准,这个世界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我说那倒是,我不懂的事确实不少。坐上飞机是下午三点,五个小时的旅程并不太久,我看到飞机下的风景从皑皑白雪变成焦黄的土地,再到青绿色的草原,最后变成灰黑色的冻土。期间做了一个梦。我在一个巨大的机器的内部。我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金属和细小的零部件。我挤在狭小的空间,上面的重力太大将我压得喘不上气。我皱着眉头看着周围的人,他们也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们不敢太过声张,因为外面正有人检测我们。我彼此交换着眼神,试图确定检测人员的位置。我听到脚步声还有机器的巨大轰鸣声。脚步声和轰鸣声逐渐远去,我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毕竟,自己的身体确实不太好,但是为了能够不被扔到熔炉里面粉身碎骨,拼了命也得撑下去。毕竟,先辈曾经教导我们,作为物质,作为沉重的物质,需要有自己的韧性,而不是像意识那样软弱不堪。我们必须竭尽我们的所能,支撑起这沉重的身躯,哪怕这身躯在向四周分裂,我们也需要保持自己作为物质的尊严,将它们仅仅地向自己的中心拉扯。巨大的机器也许仅仅只是许多零部件折叠起来的怪物,但是我们只需要关注我们自己便好了。我终于敢呼出气来,然而伴随着这一声呼气,我感觉重压将我的脊梁骨压断了。我感觉自己裂开了。

好在我并没有痛苦,但我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我知道自己的尊严从此一文不值了。

齿轮与齿轮之间的咬合,钉子与底座的纽结,使我们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着。我虽然碎掉,但是我还存在着,只不过是以飞机的整体存在着。我看着自己庞大的身躯,我知道里面有许多细小的部件,由于不堪重负而因公殉职,也有少数叛军,正试图流窜。但是我根本无法说明它们的位置,我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各种仪器来回探索,但是却无法告诉它们我身体的哪一个部位已经有了细小的裂缝,这裂缝小到它根本无法探测出来。

我有些惊恐。因为作为金属原子,我很难上升到那么高的高空,而每一次上升,都像是一次历险。尽管我不知道险在何处。但是人们总是会告诉我,这是一个危险的活动,一定要小心行事。当年莱特兄弟将我开上天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这种惊恐,我只是感觉到了一种自由的感觉,一种解脱。而现在,我只是感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想要罢工,但是已经有人进入我的腹部,开始打起了呼噜。其中似乎有一个抑郁的年轻人,他拉下遮阳板,开启了他的睡梦。

我在天空中翱翔的时候,旁边总是会有鸟,尽管鸟儿总是因为我发出的声波不敢向我靠近。我的躯体内部,有着巨大的化学生理反应,我能够感受到石油兄弟正在和我摩擦,这种剧烈的摩擦让我很不适应。我忍着不适,在空中保持着高速飞行。天边的云在向我招手,但是我无暇顾及于此。我只是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着陆。周围的空气在同我进行着剧烈的摩擦,我想要将这种摩擦归结为羡慕嫉妒恨,因为它们并不想让我自由飞翔。但也没办法,我也只能借助它的仇恨,才能起飞,才能在空中漂浮。我从它的腹部划过,在外人的眼里看似优雅,实际上则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就好像是女人穿着极高的高跟鞋一样。

就在此时,我感觉到不适合逐渐从腹部蔓延开来。这是我之前没有感受过的感受。我急忙发出警报,仪器表也已经检测到异常,只不过这异常是经过层层推进之后才最终呈现出来的,距离我发出的警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长时间。我感觉到体内的我的兄弟正拼命地维持自己作为物质的尊严,然而现实却并不给这尊严脸面。我十分沉重的躯体,渴望地被地面召唤着。我知道,那片土地才是我最终的去处。我开始颠簸起伏,腹中的人类也开始躁动起来。我快速下坠,从高空坠落到很近的天空,期间绕过了一个巨大的山峰,但却没有绕过第二个。我从睡梦中惊醒。李晴看到我,说你脑袋上这么那么多汗,要不要擦一擦,我说不用了。她也没多问。快要抵达的时候,我看到了蓝紫色的天空。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梦中的景象似乎就出现在这条航线上,就和李晴说了。李晴不置可否,只是捏了捏我的手心。我也捏了捏她的手心。我接着说我那会儿做了另外一个梦,梦里我们遭遇了一场空难。她说那样的话,我们就要抱在一起,死的时候不要孤单。我抱了抱她,笑着说又不是现实,只是一个梦。从飞机上下来,远处的冰面一望无际,茫茫的雪原,隐约之间能够看到远处浮现的冰山。

地球是圆的。我说道。嗯?她问我。我说地球是圆的。是啊,地球是圆的。可是呢,我们却无法察觉到,只能看到一个平面。是啊。她说道。我们沿着划出的航道,慢慢行驶着。我和导游说,能不能我们单独出去走一走,就在附近不远,很快就能回来。导游说最好带上一个定位仪,以免找不到你们。我说好,就和她一起坐上了一艘雪艇,沿着冰面滑行。我们终于看到了我们梦想中的海豹,海豹们见到我们靠近,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我们的雪艇到达某个看不见的界限,它们突然就像发了疯似的边叫边爬,纷纷跳到冰窟中去,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只海豹,看起来垂垂老矣,好奇地看着我们,也没有任何动作。看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了他的负担,索性不再费力逃避。我们缓慢地走上前去,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挪动着身躯,我们只好不再前进。他又停止了移动,看着我们。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相互看对方的眼色行事。走到最后,我们离他只有两米的距离,它则离洞口只有十公分,只要使劲挪动一下身体,它就能够一下扎入冰窟。我笑着说这海豹虽然神经末梢有些迟钝,不过真得很精,看来是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李晴说,我们要不再靠近点吧,如果它跳下去了,我们再去找别的海豹看,不过我们得慢一点。我说行,就和李晴很慢很慢地向前移动。这时她问我,当时我梦中的海豹是什么样子。我说,记不清了,只是在梦里我才能够清楚地看到它。那把你顶上来的海豹就是你捕猎的那只吗?我想了想,说应该是,那时候水里就那一只海豹,总不能会有一只海豹千里迢迢跑来救我吧,能救我的只能是那只。她说嗯。这时海豹似乎很好奇我们之前的对话,扬起头听着我们的轻言细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悄然靠近。我问李晴,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想要来北极?她说,想要收集一下素材。什么素材,我问道。她说关于一个梦的素材。我说为什么梦还需要素材?她抿了抿嘴说,难道梦是平白无故就能生成的吗?不还是需要平时看到的东西作为素材吗?我说那倒是。不过这也不能百分之百控制什么东西进入到梦中啊。她说当然不能,世界上不存在百分之百可能的事情,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我们终于移动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海豹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我们,像是看着陌生的友人。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它也如此静静地看着我们。然而海豹突然间还是跳了下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李晴开玩笑说要不要跳下去试试,我说我可不想爬不上来。她笑着问怕冷?我说怎么可能,别人说我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我吗,冬天我穿件T恤都能上街买东西。她又问那怕什么,怕掉进梦中?我说当然不是,我是怕掉下去,没有被海豹顶上来,反而被海豹拖下去了。她咯咯笑着,说那我也跟着跳下去,看看你的梦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走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

我点上一支烟,混着烟气把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蹲在冰窟窿旁边,往下看着。冰窟窿里的海水平静而有幽黑,看起来深不可测。李晴走了一会才发现我还蹲在原地,就在远处喊我。我扭头对李晴说你等等,我打算试试。我听到背后有跑步声传来,随后是摔倒在冰面上的声音,然后过了几秒,传来了脚步声。你不会傻了吧,这么冷的天,不怕被冻死在水里。她说道。我说我得热热身,直接下去肯定就淹死了。我看着她吃惊的样子,把烟熄灭,烟头塞到口袋里,站起身来,摘下墨镜,闭着眼睛开始活动。大概活动了十几分钟,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烫了,就开始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她看我摆出的架势,知道我是动真格的了,就问我要不要系根绳子,雪艇上有绳子。我说行,你去拿根绳子吧。我一边脱衣服,眯着眼睛看她。她一边快步走,一边不时回头看我。等到她终于不再回头,径直往前走时,我浑身只剩下一条内裤。我转过身,坐在冰窟窿旁,试探地把腿伸进水里。刺骨而又寒冷的水,无声地把我的腿吞掉,像是鳄鱼冰冷的大口舔掉一块温热的肉。我忍住疼痛,又把另一只腿放了进去。咬了咬牙,跳了下去。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远处的呼喊声。我的脑海中想到这或许是李晴的声音,不过在下一秒钟,我已经丝毫没有其他额外的想法,我现在能够感受到的仅仅是刺骨的寒冷,我本能地想要扒住冰层,但是我的身体似乎像是被封印住了似的,根本无法动弹。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又黑又硬的铁,被扔到这刺骨的水里,极速地下坠。我不能说话,耳朵由于灌满了海水,所以也听不见岸上的声音。我听到海水中呜呜呜的声音,像是有婴儿在哭,但是仔细听发现那不是婴儿的声音,反倒像是海螺里的声音,像是风在呼号。我试探地用腿蹬水,发现自己的双腿无法完全张开,我只能极为有限地打开身体,我闭着眼睛,因为海水是咸的,我只能感受着周围的光线,我用尽全力蹬水,每一次都好像要耗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向上游,感觉自己肺中的氧气逐渐变得稀薄。我幻想着,自己的身体下面,会有一只海豹,能够将我托举上来。然而,这想法只会阻挡我向水面上升的速度。每一次幻想,都仿佛要吸干我剩下的气力和身上仅有的热量。很快,我就感觉自己浑身只剩下心脏还有热量,它在拼命燃烧,试图将自己这具冰冷的身体加热。我只能让自己逃离这幻想,让自己不去想这幻想,只是想着自己在蹬腿,自己要游出水面。我像是水中的一个气泡一般,在缓慢地上升,随时都会有破裂的风险。

随着时间的流逝,绝望感比寒冷更让我窒息。我想当时我再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味道,只不过这味道和之前的有所不同。那是一股无法说明的味道。我的肺此刻像是一个不断往里打气的气球,完全无法预料到它在哪一刻爆开。光线逐渐变得强烈,我的身体是如此的沉重,那沉重的物质性,似乎将我拉进死亡的深渊。




3

我放弃挣扎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的召唤。我的心脏逐渐冷寂,像是一颗逐渐冷却失去光热的火炭。尽管我离光明那么近,近到似乎再坚持几分钟就可以上岸,可是,有的时候极限就是如此,就是在你看的到边际处,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看似是在鼓励你,但实际上却是告诉你,这就是你的极限,你永远都无法超过这里。是的,这就是生命的极限。

我此时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瑟缩着,像是一个小小的球。四周像是一条巨大的冰冷的舌头将我裹住,不断吸走我的体温。这时一个身影闪过,从我身边掠过,但是我并不确定。很快,我感觉我的嘴唇接触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它分开我的嘴唇,温热而又柔软。我感觉有温暖的氧气进入到了我的肺中,便继续开始蹬腿,浑身已经酸痛至极。我的身体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一具肉体。我突然回想到,很久很久之前,我好像也触摸过这样一具身体,只不过那时并不在陆地,而且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得而知,那具身体没有面孔,只是一具无名的身体,但却要我有了一种坚实感。又咬牙蹬了几步,终于蹬出水面,我不敢大口呼吸口气,只能小心翼翼地压制住自己拼命煽动的腮。水里还有一个人,我好容易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她。她爬了上来,浑身打着哆嗦。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条毛巾,我们用毛巾擦干冰冷的身体,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墨镜,一动不动地坐在岸边,像是两具酷酷的死尸。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她自己跳下去。我说我怕你看到我的背影,万一淹死了,不至于给你留下心理阴影。她说,以后不能这样了。我说,不会了。水底下怎么样?她问我。我说冷得很,没有海豹。她说,我也本来以为有海豹才跳下去的,可是最终也没有看到。我说也好,至少再做到那场梦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一场梦了。她说,体力到极限了吧。我说是,没你那口氧气,我就上不来了。哎,你怎么水性这么好?她说我身子轻,所以跳下去落得不深,你身子重,跳下去落得深,再说你又抽烟,又不运动,抽烟对肺不好。或许是因为我终于听进去了她的话,也或许是因为极度的很冷封印住了我的烟瘾。从那之后,我戒掉了烟。

我们坐飞机回去的时候是晚上,我们又看到了蓝紫色的天空。途径蒙古高原,我看到了地面上躺着像是迷宫一样的建筑。我问李晴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了一眼,说不知道。不过后来她又猜测,说可能是电路板一类的东西。我说,这么大的电路板吗?我第一次见到过。她说也说不准,之前看新闻说从北极到中国的华北平原之间埋入了一个巨大的电路装置。为的是什么呢?我问道。当然是为了能源啊,北极冰层的可燃冰储量十分巨大,而要把这些可燃冰运输到国家内部,这需要一个巨大的工程,而且电路装置也是十分复杂的。之前不是报道过曾经有一队科考队对这条线路进行检修时集体失踪的新闻嘛。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说我不太关注新闻。此时我回想起了我之前做过的那个梦,我问她,如果飞机就此遭遇空难,我们该怎么办呢?那不是一个梦吗?她问到。不,假设那不是一个梦,我说道。她说,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总不能说,像鸟一样飞起来吧。我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会自己跳下去,绝不犹豫。她说那样的话,她要好好看一下,到底是我和飞机谁落得快。我说那算了吧,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飞机上吧,我不想死得太孤单。她问,别偷我的词。后来又问我,什么是孤单?我说,孤单就是一种感觉吧,一般而言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出现,那个谁不是有句诗嘛,每逢佳节倍思亲。一般而言,那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全部了,她说道。我说当然,有的时候一个人也可以不孤单,有的时候一群人也可以很孤单。她点点头,说她之前过春节,也无家可回,可是并不感觉孤单。我问你父母呢?我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她说,不知道,从我出生那天我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她又问我,你呢,你的父母呢?我这才发现我也没有和她说过我自己的家庭。我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向你描述我现在的状况,我知道这很离谱,但是这确实是事实。她说你说,我尽量去理解。我说,我忘记了,我忘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自己从哪里出生,又是怎么长大,实际上,我的记忆是从二十八岁开始的。在此之前的记忆,我根本没有。我就像是一个天外来物降生于世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此之前是如何发育长大起来的。她笑着说你是不是穿越了,从哪个时候,什么朝代穿越到现在。我说还真有可能,不过具体机制还真的不知道。之前在网上发过帖子问有没有和我一样经历的人,还真找到了几个,最开始的时候还经常联系,可是后来也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渐渐疏远了。没有记忆的话,是不是也就没有了痛苦?她问到。我摇摇头,说并不是,实际上那块空白成了绵延不尽的痛苦,或者说那就是痛苦的滋生地。对于其他人来说,痛苦就是固定的形状,不管怎么回忆,造成痛苦的那些东西已经在那里了,可是对于我来说,那种未知的痛苦则会时而放大时而缩小,像是一个永远变幻不定的圆。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杀过人。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她点点头,说自己知道。没有之前的经历,之后所要做的事情总是丧失了自己的同一性,好像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目标。我说是,可是我还是去做事情,写小说,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自己就开始幻想那个圆的轮廓,幻想自己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机平稳落地,我和李晴在落地之后紧紧拥抱。她从我耳后说,恭喜你。我说恭喜我什么。她说劫后重生,之前的那个我已经死掉了,要么是在淹死在了北极,要么是因为空难死在了内蒙古高原,现在的你是一个崭新的你。我说谢谢你,让我有了新的生命。乘务员提醒我们下机。我们这才分开。回到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我对于那次死亡的体验中。仿佛一当梦境进入现实,那个原本的梦就消失不见了似的。那些梦似乎逃离了我。自从回来之后,每次睡眠都安稳异常,无梦发生,即便当我想要试图回忆那些梦的细节,那些细节也如风中被揉碎的蝉蜕,很快就无影无踪了。我继续写我的小说,文字的功力有了一些进步,不再完全跟随着我的意识流前进,也学会了取舍。我戒掉了烟,每次写作之前都定好闹钟,每坐两个小时都会去阳台做运动,路过卧室时总是看到她和旅行之前一样,抱着电脑在做什么事情。我不再试图弄清楚她在做什么,或许每个人都需要保留一些对方自己不知道的隐私吧。我想。

后来我在新闻里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存在仿生人的事实,也确定了李晴就是其中一位。我最开始心里觉得也没什么,就是情感上稍微有一些抵触。后来本地的电视台知道我们是一对自然人和仿生人的夫妇之后,非要来我们家采访,净问一些没有边际的问题,播出的时候剪辑出来的效果更是让我们大跌眼镜,直接把我和她的故事剪成了富婆包养小鲜肉的故事。根据她的说法,李晴现在已经算是中年,换算成自然人应该是五十多岁,而我才三十几岁,所以总的来说就是钱色交易。我很不高兴,打手机投诉这档节目,后来这事不了了之。自从得知李晴是个仿生人之后,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实际就是这样,我发现李晴的表情动作和自然人确实有所不同,看起来总是显得有些隔阂。好在我平时就比较敏感,总是看不惯别人的行为,所以反而觉不出太大的差异。倒是李晴,一直问我对她有什么想法。我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不就够了吗。她却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说她问的不是这个。我问她具体问的是什么时,她又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搞得我很郁闷。

这样的时光并不漫长,很快李晴就对我说要回到水族馆上班。问她原因,她说是太熟了,离不开。忧郁的猎手离开她之后心情不太好,表演得不好,饭也不好好吃了,馆长给她打电话,说想让她回来,继续训练海豹,工资还能往上涨涨,不过得住在水族馆。我其实挺赞成她回去上班的,因为整天在家,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多,以至于彼此看对方都有点厌烦,然而当我听说她要搬到那边住的时候,我反而觉得不能接受了。因为这无疑证实了我之前的怀疑。人真是脆弱的动物。那一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晕得不行。我草草地结束了我的小说,然后交给了编辑,编辑在看到后之后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根本没有一点责任心,虎头蛇尾的结束,没有一点作家的修养。我也正在气头上,我说我可不是作家,你他妈爱要不要,老子反正是不写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天,我都尝试着和天花板对话,试图搞清楚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为什么不好好对我说明白,即便她说自己出轨,我也能给我自己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然后就此一刀两断,继续我之后的生活。

那一段时光似乎构成了我们爱情的一点小插曲,在我们结婚后的三十年时光中,当我回忆我们过去的岁月,我都会为当时自己的想法感觉到好笑。我气鼓鼓地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训练忧郁的猎手,说来也怪,每当看到忧郁的猎手,我的心总是能平静下来。我说,有些事情你得和我说,不然我会感觉到难受。我充满愤懑地质问着她,她破天荒般微笑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撒娇的孩子。后来我知道,那个叫“天涯浪子”的人叫赵阳,是她之前科研队的队长。她对我说起了她之前的经历,自从他们一群人从科考队退役之后,一直没有再见面,想要筹划着搞一个聚会。我说搞聚会为什么要聊这么久,而且我看你电脑屏幕你还躲开。她说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提到过我。我说你提我什么了。她说他们一直很关心我的状况,而且对自然人的一些习惯,他们都很好奇,比如说,打呼噜。我说谁说我打呼噜了。她说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我晚上是可以听到的。我无意就这件事和她争辩,就说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她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我又说,我明明一直在试探你,可是你一直不给我回应。她说,对不起,我根本没有觉察到。我叹了口气,她走过来抱了抱我,我也抱了抱她。实际上,我那时也确实发现她的方方面面都与正常人类有一些区别。在之后的三十年时光中,我逐一识别这些属于她的细微的表情动作,终于能够比较好地理解她的想法了。我们到底也还是走了过来。三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那些细节像是薄纱一样在记忆的风中飘散开来,真是让人唏嘘。

在这三十年的时间中,我们去世界各地旅游,几乎每个国家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不过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些宏大的建筑,而是河北的一个小山村。

我们坐上前往河北张家口的动车,很快就来到了张家口。这次旅程是她提议的,她说要带我看一件好东西。我跟着她走来走去,绕来绕去。后来我们迷路了。我笑着说,你怕不是要把我拐卖了。她说,太久了,都记不清楚了。她说记得那座山矮趴趴的,而且有三道裂口。我们问当地的大妈,她们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什么地方。三鞭山,她们很热心地给我们指路,说我们怎么走怎么走就到了。我们根据指示行走在公路上,很快就岔到一条土路上,然后左拐右拐地来到一片坟地,再右拐左拐来到一片树林。树林是白桦林,穿过树林的时候,脚底下传来嘎巴嘎巴的踩碎干木头的声音,还有就是碾碎落叶的声音。听大妈说,这里之前曾经是一个军工厂,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开放了,才知道里面有一台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成了许多天文爱好者旅游打卡的地方。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了对面的矮山坡,此时或许是旅游的淡季,也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已经厌烦了星辰大海,所以人并不多。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门口旁。门口的保安拦住我们,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们是来旅游的,随便转转。他说这里不能随便转,得花钱。我于是买了两张门票,他就不管我们了,坐回到他的智能按摩椅上,闭上眼睛。李晴很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向一个地方指了指。我看到有个块铁板立在土坡上,旁边挂着一个写着“射电望远镜观测”这几个烫金字的生了锈的铜牌子。我双手用力拉开铁板,铁板发出巨大的金属轰鸣声。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洞口,可容一人通过,空气并没有臭味,而且有风徐徐而出。我看了周围两眼,然后钻了进去。李晴跟在我后面。洞口下是台阶,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我打开手机的灯光,照着路向前走,最开始身后的阳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后来影子看不见了,只剩下我的手机的灯光照着周围的路。

这条通道好像无论如何也无法走到尽头。我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走下去,可是李晴一直鼓励我,说没问题。每往前前进一步,我都能够感觉到周围变冷了一些,自己的脚步声的回声也愈发响亮,而且很明显自己是在前往地下深处。后来我发现那并不是我脚步声的回音,也不是李晴的,而就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我们停下脚步,听到那一个人继续走着。我现在无法判断那个人到底是在我前面还是在我后面。道路狭窄而又陡峭。潜意识中,我把那个人当成了我的敌人,或者是我的影子。李晴说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原本以为这里没有人。我说再等等吧。我们等了一会儿,脚步声逐渐走远,后面也不见人影,觉得那个人肯定在我前面,于是就加紧步伐,向前行进。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脖子上有湿哒哒的凉意,抬头看去才看到是钟乳石上的水滴。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脖子上又有温热而又潮湿的气息,转头看是李晴在我身后哈气。我说你干嘛,她说吓吓你。我说你这可吓不到我。走了许久,周围的环境终于变得光亮,而且道路也变得开阔起来。我看到前面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走到她身前时,那人抬起头来看我们。女人五十岁左右,头发半黑半白,脸上一脸严峻。没等我说话就直接问我,是不是来看射电望远镜的,我说是。她说跟我来,就自顾自地走了。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路上她对我说因为观测需要好的观测条件,所以国家专门挖出一个巨大的坑,把射电望远镜建在坑里。她又问我们是天文爱好者吗?我说不是,只是突发奇想过来看一看。她说哦,再没主动说过话。我们跟着她走到了通道的尽头,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的保险门,最终看到了巨大而又平滑的镜面。李晴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对阿姨说,听说之前好像有人用这个望远镜发现过外星信号。阿姨说是,但是很微弱,有科学家认为那根本就不是外星文明的讯息,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她和阿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则静静地看着这巨大而又平滑的镜面,那像是一扇巨大的通向未来的门。我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实在是太过渺小。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要去这里。她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说,这是你记忆的起点。知道吗?什么意义上的?我问道。她说,任何意义上的。



4

其实我很厌烦她之类神神秘秘的话,也为此吵个不休。可是每次打完架我都感觉到后悔。有的时候,我也会担心她,并且这种担心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重。因为仿生人的生命毕竟只有五十年。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三岁。婚后她又从水族馆搬到了我家里。那时的她很天真,以为自己能够陪伴我一辈子。我给她买生日蛋糕,庆祝她的二十四岁生日。那时她总是学着我皱眉头。我问她都有什么烦心事吗,她说有很多,但是很难说清楚。我说我不是问你具体的内容,我是想问你烦心的类型。她说属于情感类的。是因为我吗。我问道。她说不是,是她自己的问题。人嘛,总是会周期性抑郁。她说道。那时她从水族馆退休已经两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把蛋糕盒拆开,里面的蛋糕已经切好了。吃蛋糕的时候,我问她这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玩一玩虫洞模拟器,她说算了,自己才发现这玩意就是个骗人的东西,根本没有任何乐趣。我说你不去的话,我可自己去了。她说你自己去吧,刚戒掉了抽烟,没想到你移情别恋了,我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只想待在家里,吃着零食。看看海洋纪录片和肥皂剧。我笑笑不说话,说我有个朋友,给了我一款游戏,我准备玩一玩,放松一下。她努努嘴,说人呢,真是善变的动物,不知不觉,我们都站在对方的观点上了。我说世界上不存在密不透风的观点,不管是多么遥远的观点,都是会在远处相交的,就好像是两条铁轨。北极之旅,让我们的性格似乎都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尽管这变化只是一点点,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我们都彼此像对方靠近了一点点,就好像是地球的经纬线,在赤道的时候相距甚远,可是越往北就越靠近。她偏向了我,变得比之前世俗了许多,不再那么不近人间烟火,话也逐渐多了起来。而我也偏向了她,话也少了许多,感觉自己比之前神圣了许多。当然,只是相对而言,在我眼里,我还是个俗人,她还是显得那么神秘。

我们二十八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她还开玩笑说,看起来自己命大,还没死,可是我分明看到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惧。我安慰道,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要年轻得多,怎么会死呢。后来她的情况急转直下,去医院也是家常便饭。她五十三岁生日时,我在网上订了一个蛋糕,准备在病房里给她过生日。收货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除了蛋糕之外,还有一页卡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一行字:生日快乐。字的下方还有一个箭头,指示着我看背面。我翻过卡片来,发现上面粘着两张小小的绿色芯片。我摇着头,想着又不是我的生日,怎么把我的名字写在了上面。我把卡片塞到口袋里,提着蛋糕回到病房。李晴看到我买蛋糕,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她问我为什么要买蛋糕,我说是你的生日,你连这个都忘了。她揉了揉太阳穴,说好吧,记忆确实不行了,还是你想的周到。自从度过五十岁生日之后,她的记忆时好时坏。我笑着说,你最近都趴在电脑上,怕不是记忆都被电脑吸走了。她笑笑不说话,实际上,现在她的情况不容乐观,根本无法下床活动。李晴去世之前,她搂着我的头,说真的很爱我。我笑着说我知道,眼泪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她说你或许知道,但是有些可能你不知道。我说或许吧。那一晚,我守在她床边,我从口袋掏出贺卡,从上面取下那两张绿色的芯片,给李晴看。她在看到上面刻着的赵阳和孙黎的名字之后,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光。我问他们是去世了吗。她点点头。我问他们是夫妻吗。她说不是,只是很好的朋友。我没再问下去,实际上,无论是“天涯浪子”这个网名还是赵阳这个名字,对我已经不再重要。就在这一晚,李晴的头发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像是梨花一样,容貌瞬时间枯萎。临终前,她微笑地看着我,叫我把耳朵凑过去。她的声音很微弱,我能感觉到她潮湿的呼吸。她说不要难过,死亡或许并不可怕,也许就像是一个梦一样,或许只是永久的安眠,能够遇到我,她感觉真的很开心。我感到她的呼吸如同随风而逝的雾气,不知不觉便消失了。我抬起头,看到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我强忍着泪水,点点头,摸着她的脉搏,感觉她的心跳逐渐消失,眼泪最终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想我等了好久才叫的大夫。大夫确认了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之后,我对大夫说我还有很多事情不了解她,想要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大夫说可以将她头脑中的微芯片取出,将这个芯片植入我的大脑中,不过他并不能保证记忆的存活率,后者不仅取决于芯片和我肉体的兼容程度,还涉及到死者本人的记忆强度。医生并不建议做这个手术,但是我还是签了协议,我想,也许留下一丁点的回忆,也算是好的。

我回想起李晴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和我吵架,还闹过离家出走。那时的我刚刚发现她对我隐瞒的情史,因为我在做卫生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张刻有张庆名字的微芯片,我把芯片扔到她面前。听完我的讲述,李晴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盘旋。过了好久,她才对我说自己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现在她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问她你要离开这里吗?她说是,暂时离开。我又联想起之前她和“天涯浪子”之间的频繁交往,气不打一出来。我问她,你在外面到底有没有人。她说没有。真的没有吗?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她,此时我看到她的瞳孔所具有的那股淡淡的蓝绿色荧光。她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她现在需要找一个地方,好好思考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强压住怒火,点点头,说好,帮她收拾东西。临走的时候,李晴让我不用担心,不管怎样,她都会给我一个说法的。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刻有张庆姓名的芯片,把它塞到她的手里。她摊开手掌,看了看,然后把它塞到了口袋里。目送着她离去时的背影,内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悲伤,仿佛她在治好了我的隐疾之后,又把我内心中这一最隐秘的事情公之于众,治愈我的同时又背叛了我,然而我却无法光明正大地谴责她。

直到两周后的清晨,我才收到她的短信,她说想找我谈一谈。收到消息的我并没有感到多么轻松,当时的我正在做一个疯疯癫癫的梦。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我来到了李晴和我说的餐厅。餐厅里播放着肖邦的音乐。我很不喜欢。我找到了李晴,坐在她前面。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用头绳扎着头发,脸上也没有化妆,但是依旧那么漂亮。我坐下来,她没说话,只是叫来服务员来点菜。我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一句也说不出口。她舔了舔嘴唇说,其实我这几天我哪里也没去,我住在水族馆里,一直待在忧郁的猎手旁边,一直在想事情。想了这十几天,感觉想明白了,才找你出来。我点点头,看着她眼睛里散发的蓝绿色的荧光。她从口袋里将芯片放到桌子。我们盯着那个芯片,像是盯着一个陌生的怪物,不敢靠近。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嘴唇像是慢动作一样极慢地蠕动着。她说,是的,这个芯片是我之前男朋友的,只不过他现在已经去世了,这是它去世之后给我的。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能告诉你这其中的事情,因为这还是涉及到机密。当时我很伤心,事后想想,或许她是对的。

做完手术回家的时候,路上传来爆竹声,空气中还有火药的味道。不知为什么,每当我闻到火药燃烧的气味,总是会联想到野人在猎捕猛兽。经过水族馆的时候,我看到了灯光闪烁的广告牌上的海豹。看来水族馆即便是春节也照常营业。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海豹了。自从那个梦消失之后,即便李晴再次回到水族馆工作,海豹也已经退出了我的生活。我进到水族馆,买了一张观看的通票,从开头一直看到最后的海豹馆。这时我才发现其他的馆其实也蛮好看的。不管是企鹅还是海豚,都挺有趣的。最后我来到了海豹馆。此时忧郁的猎手早已经不在了,新的海豹正卖力地顶着球,不过看起来还不太熟练,吃鱼也是一口吞掉。我回想起忧郁的猎手之前吃鱼,总是会把鱼叼到水里,让它们游一游再吃掉。我盯着水面,视线开始模糊,医生说尽量在放松的时候调用芯片,我想我现在很放松。最开始,它倔强而又蛮横,对抗着我的神经,分明不想被我夺取。我回想起和那条被我刺中的海豹抱在一起的场景,那便是我们现在的状态。它想要溜走,我想要将它捕获。最终我们一起掉入到了冰冷的水里。此时我的脑海中翻涌着李晴对我的回忆,那之中,无数细小的细节都如褶皱般清晰在目。我看到了我遗失掉的二十八岁前的故事。我看到了我们从北极出发,经过西伯利亚,蒙古,穿过东北,到达河北的场景。我看到了赵阳,看到了张庆,也看到了孙黎。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我看到了真相背后的谎言,还有谎言背后的真相。我看到孙黎给我做记忆消除手术时,李晴自己就躲在手术室的门外,泪眼婆娑。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意识到,这么多年,在尝试忘掉已经忘记自己的爱人无果的情况下,和他再次相爱,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我回忆到她从零开始训养忧郁的猎手,从最开始听不懂她的声音到最后根据她的声音熟练地顶起那个球。我回忆到她义无反顾地跳入冰冷的水中那种痛苦的感受,将肺中的氧气吐入我口之后的窒息感。我意识到她是如此爱我,而她的神秘或许只是因为她作为仿生人的不善于表达。此时我短暂地听到了周围人的呼喊。我想我一定跌入到了池水之中,水波在涌动。我的身体在下坠,但我不再期待一只海豹。我感觉到了窒息,但我不会挣扎。我愿意溺死在她记忆的褶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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