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链】第十章、Eros
如果留心观察的话，你就会注意到，在一个繁华的工业城市里，白天和夜晚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渐渐暗淡的光线，温暖辉煌的夕阳，灿烂美丽的晚霞，所有这些大自然用来分割昼夜的，浪漫，诗意的景色，被都市灰暗的烟雾和强烈刺眼的人造光线蚕食过后，留下的只有色调的变化，迷人的风采消失殆尽。
洛杉矶，就是这种工业城市的典型代表。
而此刻，映入雪姬眼帘的，就是这样一个苍白无力的黄昏。
时间刚到傍晚5点半，还要再过很久才能看到“火星凌日”的天文景观。似乎，来得太早了呢。
清冷的晚风吹过天台，扬起了雪姬飘逸的秀发。雪姬很喜欢这个天台：这里的高度刚好既能让自己摆脱身处钢筋水泥的大都市时的压迫感，又不至于高到让人头晕目眩；晦涩的天光，喧嚣的街道，五彩的霓虹，触手可及；恰到好处的空旷与寂静能在短时间内卸掉身心的紧张感。站在这里的时候，她的思绪总是可以随着清风自由地飞驰......
天空,依旧是童年时与爸爸妈妈一同仰望的天空;然而,与这里灰暗的天空不同,横滨的天空,是世界上最澄澈的冰蓝色,纯粹得超过了世上最美的蓝宝石.每当夏季的黄昏降临的时候，爸爸就会把他的钢琴搬到他们住的小屋的花园里，妈妈则小心地拿出她最珍爱的小提琴，两人在光辉的落照下合奏；花园里开满了色彩缤纷的花儿，但爸爸妈妈合奏出的乐律，每每会让最艳丽的花朵黯然失色。夕阳的暖光拉长了爸爸坚韧的身影,绚丽的云霞映着妈妈美丽而轻灵的侧脸.他们并不经常交谈,但却总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那些臻于完美的合奏,是只属于他们的心有灵犀。学习音乐的记忆,在雪姬的脑海中已经氤氲成了模糊的一片,难以分辨;也许,就是无数个清风吹拂的夜晚,暗香满溢的花园,爸爸妈妈在苍穹下两心相知的合奏,开启了自己对音乐永恒的痴迷.
"小雪,不要一下子练习这么长时间,你会累坏的,要注意休息......"
"小雪,你真棒,那,如果你练好了这个,妈妈会给你一个惊喜哦......"
"小雪,爸爸教你做冰雕,好不好?"
"小雪,听,平安夜的钟声......"
"小雪,生日快乐......"
"小雪......"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真是幸福得别无所求。然而......
世间再没有人会柔声唤她"小雪"了......
在雪姬的凝视中,天空迅速地暗了下来,夜晚降临了。即使隔着都市的烟雾和尘埃，她仍然能够模模糊糊地分辨出正逐渐接近地球的火星。那是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红色战神。
战神玛尔斯......
在爸爸妈妈一起编写的那些曲子中，就有一首，是无比苍凉的战歌。
雪姬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琴盒，卡隆铂那细腻的质感通过她的手心传遍全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轻轻将这把名琴架在颈间，深藏在记忆中的曲调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永难忘怀。
轻轻扬起琴弓，雪姬缓缓地在琴弦上拉出了几个悠长的低音，沉郁而幽远的音符仿佛是从某个山谷中飘出来的。微颤的乐音如歌般游荡在寒冷的空气中，好似在低声诉说一个悲凉的故事：
一个刚刚脱下战甲，踏上回乡之途的战士，正疲惫地行走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小径两旁那蓬乱生长的野菜勾起了他的苦涩回忆。曾经，他为之抛洒鲜血的战场上，也生长着这样的野菜。他和战友们时常采摘它们充饥。惨烈的战争，从野菜发芽的春天，抽茎长叶的夏天，一直持续到野菜变老变硬的深秋。战鼓擂擂的白天，他身染鲜血，脚踏无数战友那身首异处的尸体舍命奋战；霜冷雾寒的夜晚，他枕着令人窒息的乡愁难以入眠。如今，他终于离开了尸横遍野的疆场，即将返回魂牵梦绕的故乡。可是，他非但没有加快赶路的步伐，反而越走越慢。每向前走一步，他内心的恐惧就会增加一分。他怕，怕自己满怀着与亲人团聚的喜悦回到家乡，却只能空对着亲人的坟墓痛哭失声！当初离家之时，正是杨柳丰姿婀娜的早春；然而如今归乡之日，却已是大雪纷飞的严冬。旅途的劳顿已经让他步履蹒跚，对亲人那深深的担忧又令他满面愁容。此情此景，又怎么能够宽慰他那哀痛的心！这份凄苦的心情，无人能够理解，只能随着他的一声叹息，隐没在那呼啸的寒风中......
琴声在时断时续的吟唱中跌宕起伏，乐音不知不觉地变得异常激烈、厚重；而后，没有任何预兆地戛然而止。
往事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割着雪姬血肉模糊的心：化为一片焦土的家园；瓦砾下尸骨无存的父母；在炮声中被彻底毁灭的村庄；弥漫着刺鼻的焦灼烟雾的空气；足以让人崩溃的绝对沉寂......刺透骨髓的痛苦在她耳中尖锐地鸣叫，淹没了她全部的感官，直到——
“清水小姐，这支曲子好像不是完整的啊，莫非你忘记了一部分？”有些沙哑却又富有磁性的嗓音打破了乐曲中止后声音的空白。这样悠闲而略带试探意味的话只可能出自一个人的口中。
雪姬转过身，没有任何意外地看见了装束永远都是白T恤加蓝牛仔裤的L和身披黑色风衣、手拿小巧精致的望远镜的渡。她猜得到，L刚才的举动是为了小小地“报复”她今天早晨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楼梯口偷听他和渡谈话的行为，但她心里依然很感谢把她拉出噩梦般的回忆的L，尽管他本人并不知情。
“不是的，这支曲子是小提琴钢琴协奏曲，没有钢琴合奏的话，就只能变成那样了。”雪姬很勉强地笑着说。就算是灰飞烟灭，她也不会忘记这首曲子中的任何一个音符.
渡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雪姬，很有兴趣地问：“清水小姐，我自认对音乐还算精通，但我不知道你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听上去有一种空旷而悲壮的苍凉感。”
雪姬接过望远镜，一边熟练地调焦距，一边平静地回答道：“渡先生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首曲子是我父母生前合作编写的，现在，世上知道这支曲子的人就只有我了。它是一首战歌，所以听起来很悲凉。”
“你父母一起创作的......战歌？怪不得，感觉像是回到了古战场一样。”L评论道。
“本来它就是根据一首古诗改编的。”雪姬把望远镜举到眼前,轻声说：“是一首中国的四言诗,《诗经》里的《采薇》。我想侦探先生大概不会知道吧。”她微笑着补充道。
“既然是一首战歌，那名字为什么叫《采薇》？一点也没有战争的感觉啊！”
“果然，侦探先生在这方面的知识少的可怜啊！它是说，一个士兵在回乡的路上看见了路旁的野菜，触景生情，心有所感，然后回忆战场中的生活。”
“我不理解，看到路边的野菜怎么会联想到战场中的生活呢？”
“这是中国古诗里常用的叙事手法啦！侦探先生整天研究逻辑推理，不理解这个再正常不过了。”
“......”L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但他并没有失落多久，很快就直奔主题，把谈话引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难以致信，清水小姐的父母是这么棒的艺术家。”
“那你以为呢？”雪姬反问道。她有意不去理会L的潜台词，全神贯注地用望远镜观察着‘火星凌日’的天象，用一种遗憾的口气说：“如果能有钢琴和我合奏，你就会对此深信不疑了。”
“抱歉，渡的大提琴拉的很好，但他不会弹钢琴。话说回来，清水小姐的小提琴是跟谁学的？是令尊吗？”
“不，是家母。”
“那么令尊的钢琴弹得很好喽？”
“是啊。不过，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雪姬岔开了这个话题，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L：“侦探先生，今晚的‘火星凌日’可是近十年来最壮观的一次哦！你不想看看吗？”
“说实话，我对天象之类的东西一直不太感兴趣。”虽然嘴里这么说，但L还是接过了雪姬手中的望远镜。这台望远镜的视野很很清晰，镜头中的火星整体呈暗红色，在暗淡的夜空中显得色彩分外鲜明。它的颜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凝固的血，也许这就是人们把它称为“战神”的原因吧。
“说起来，古希腊神话中有许多关于火星的传说呢。”雪姬兴致勃勃地说：“‘战神’的说法也是从那时候流传下来的。”
“确实如此，”渡看起来也兴致颇高：“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我觉得很有意思：古希腊城邦刚刚兴起的时候，一个国家的公主外出巡游，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个人同时爱上了美丽的公主。于是他们进宫向国王求婚，但是，按照当时的法律，平民是禁止和贵族通婚的。于是，国王安排两人在第二天比武，并规定：赢得比赛的人将获准与公主成婚，输的人则会在当天被处死。两人为了迎娶公主，不约而同地向神求助。其中一个人祈求战神玛尔斯（Mars）帮助他赢得第二天的比赛；另一个人则去祈求爱神维纳斯（Venus)，希望她能让公主爱上自己。他们都得到了神的允诺。玛尔斯和维纳斯当晚见面后，发现这两个请求是矛盾的，但他们已经作出了承诺，如果反悔则有损神的形象。无奈之下，他们请众神之主宙斯做最后的定夺。宙斯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第二天，在比武现场，爱神让公主深深地爱上了第二个人；战神则帮助第一个人赢得了比赛。就在国王下令处死失败者的时候，宙斯用闪电杀死了赢得比赛的人。最终，第二个人和公主终成眷属。”
L兴味索然地说：“虽然以前没听说过，但这个神话故事的漏洞也太多了吧。第一：既然当时的法律规定平民不得与贵族通婚，那么那个国王就应该把这两个胆大妄为的求婚者一起处死才对；第二：神不是无所不知吗？战神和爱神怎么会等到见面后才发现，他们答应了两个矛盾的请求呢？第三：向爱神请求帮助的人得偿所愿，向战神请求帮助的人却惨死在宙斯的闪电下，那还会有人去供奉战神吗？如果真是那样，玛尔斯早就失业了。”
“喂，这是神话故事，又不是推理小说，如果人人都像侦探先生这样分析的话，我看所有的神话传说早就都该失传了。”雪姬忍不住讽刺道：“可是它们还是流传至今，因为它们的故事情节很吸引人啊！而且寓意也很深刻。就像刚才的那个，‘武力的强大只是表象，最终改变一切的是爱’，这才是它想要表达的东西啊！”
“不管情节和寓意如何，漏洞就是漏洞。”L坚决地说。
“清水小姐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渡忽然郑重地说：“他受命于日本军界，是日本第一杀手。可是，他在得悉日本即将偷袭珍珠港的情报后，为了阻止法西斯凭借这一契机用武力和恐怖掌控世界，甘冒生命危险把这一重要情报透露给美国政府，让美军主力及时撤出珍珠港，因此，美军才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二战以日本投降，同盟国胜利告终，不仅仅是因为日本政府慑于美国投放在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的威力，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提供的情报让美国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实力啊！并且,据我所知,日本战败后,政界高层曾妄图制造规模数倍于珍珠港事件的奇袭,以称霸世界,最终这个计划却无疾而终,我想,十之八九也是由于他向美国等国家提供了他所知道的情报.他身为杀手，却从未放弃过对人类的爱。清水小姐，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长时间的静默。
“是的，我知道。他是清水原野。”再次开口时，雪姬的脸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就连双唇也变得惨白：“不止是这样，我还知道，因为这件事，他最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定定地看着他们，声音冰冷：“L，渡，你们想知道的事，我全部都会告诉你们。不过，我有条件。”
“如果是合理合法的条件，我们会尽量办到的。”L带着认真的表情说。
“我希望你们能找到一个会弹钢琴的人来和我合奏。”雪姬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怎样处置我都无所谓，但我父母留下来的曲子，我不想让它们从此消失。”
“！”L刚才在大脑中考虑过无数雪姬可能提出的条件，然而雪姬的要求和他预想的每一个都大相径庭。渡的表情也十分惊讶。
然而，仔细想想，这样的要求不也正是源于雪姬根植在灵魂深处的执念吗？
权衡再三，L暗自做了决定。
清水小姐，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现在的所在地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即使是对华米之家的人也要绝对保密。一旦我们的行踪暴露，不单单是你的前景堪虞，我和渡也会很麻烦。我们根本不可能去找一个钢琴高手到这里来和你合奏。很抱歉，你的要求的确合理合法，但目前我们无法达成。不过，也许你会同意把这个条件稍加变通。我想，清水小姐应该也会弹钢琴吧？”见雪姬微微点头，L继续说：“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先教我弹钢琴，然后由我和你一起合奏？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 雪姬完全没有想到L竟会这样答复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很遗憾，钢琴必须从小学起才能保证手指的灵活性和柔软度。要从头开始学的话，侦探先生恐怕早就超龄了。”
“在华米之家的身体测试中，L指关节的灵活性远远超过了一般人，”渡温和地说：“所以，不存在这个问题。”
“那么，就这么办吧，虽然我很怀疑侦探先生能学到什么程度。”不知为什么，雪姬的语气轻松了许多。
“一星期以内，我就可以弹得很好了。不过前提是，清水小姐是一个合格的老师。”L很有把握地说。
“虽然我的钢琴弹的不如我爸爸那么棒，但绝不会差到教不起你。”雪姬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在那之前，清水小姐可以先把刚才那支曲子的乐谱写一份给我吗？我很喜欢它的旋律。”
“没问题。看来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了。”
“清水小姐，希望你不要忘记今晚的承诺。”
“当然。”雪姬没有片刻迟疑地说。
在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三人都没有休息。雪姬熬更守夜地把《采薇》的乐谱完整地写到稿纸上；L和渡更是一分钟都没有浪费：虽然今晚取得了重大进展，但他们却不得不商讨对策以应付许多意想不到的新情况。
第二天上午9点半，雪姬手拿足有十几页的稿纸有些疲倦地走下楼梯，来到客厅。此时，渡刚刚脱下风衣，换上便服；L则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戳着日式抹茶蛋糕上的蓝莓果，两人同样是一脸倦色。
“这就是《采薇》的乐谱。”雪姬把手中的一叠稿纸递给L。
L拿过这份超长的乐谱，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虽然是写在没有五线的稿纸上，但纸上的笔迹却异常工整、娟秀。在标题的正下方，并列着两个英文名:Eros(注:艾洛斯,古希腊神话中双鱼座的神）、Eruda（注：艾露妲,北欧神话中的海洋女神）。
“清水小姐，我记得你说过，这首曲子是你父母一起创作的。”
“是的。”
“那么，这个‘Eros’是你父亲的名字吗？令尊不是日本人？”
“家父是日中混血。‘Eros’是他的教名。”
“原来如此。”L默默地沉思着，没有继续询问她，而是把乐谱递给了一旁的渡.
渡拿起乐谱，仔细地翻阅。看着看着，他渐渐皱起了眉头：“清水小姐，这支曲子真的能演奏出来吗？钢琴的部分左手快速跳动的幅度太大了，还有，最后一段的小提琴部分在四根弦上都有八度和弦，难度过高了。”
“不管怎样，从今天开始，就麻烦清水小姐教我钢琴了。请多多指教。”
“在那之前，先要买一台钢琴吧！难道侦探先生想用电脑键盘当琴键？”雪姬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坐下来开始吃日式咖喱饭。
“刚才渡已经买回了一台斯坦威钢琴，就放在天台上。”
“......你们是什么时候把它搬上去的？”
“我们根本就没费那个力气。渡从洛杉矶最大的乐器商店里买到了那台钢琴，然后用直升机把它运了回来，直接放到了天台上。这也是为了避免让其他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雪姬差点把嘴里的咖喱饭喷了出来：“我敢说，那家乐器商店里的人一定把渡当成爆发户了。”
“一点没错，那家店的经理以为我是专程从外国来他那里买钢琴的，对我殷勤得过了头。”
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早餐后，在L的一再坚持下，他的第一节钢琴课毫不耽搁地开始了。
L和雪姬来到天台。雪姬一眼看到了一台十分华丽的黑色三角式钢琴。
“好家伙，是斯坦威钢琴最贵的型号。之前你送给我的卡隆铂花了500万美元。L，我能说你很奢侈吗？”雪姬调侃道。
“难道清水小姐以为我是在无偿破案吗？”L用同样的口气反问道。
“不，侦探先生一点也不像是那么清高的人。”
“实际上，我大概是世界上收入最多的人之一了。”说着，L习惯性地弓起后背，蹲坐在琴凳上。
“喂，弹钢琴时不可以这样坐着，把脚放下来！”
“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坐姿，如果不这样，我的推理能力会下降40%。”
“L，弹钢琴时根本不需要使用推理能力！”雪姬十分无奈：“而且，演奏钢琴时，双脚必须要踩踏板啊！你这么坐着还怎么踩啊！”
L很不情愿地换上了正常的坐姿。
“还有，请侦探先生挺直后背！钢琴是乐器之王，散发着贵族气息，驼着背弹钢琴怎么能表现出它的神韵呢？”
“......”现在的情形和L当初设想的截然不同。刚刚开始学钢琴，L心里就已经后悔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另想办法呢！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啊（谁让你当初以为学钢琴和逻辑推理一样容易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