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古典哲学讲演录》(黑格尔的主观精神:精神现象学)3
三、自我意识
理性是自我意识的阶段,能够把握万物的矛盾,因为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单纯的意识可能还没有显出它的矛盾,意识是在差异中把握同一,在对立中把握统一的,这是可以的。但是自我意识发现这个对立恰恰是自己和自己对立。自我否定,就是自我意识的结构了。
1、自我意识的矛盾结构
在自我意识的阶段,物我的对立转换到意识的内部,也就是自我意识把自己当做一个物,当做一个对象。它不再把外在的对象当做一个对象,那是意识阶段的结构。现在自我意识的阶段,它把自己当做一个对象来看待,自己跟自己发生关系。我把我自己和我区别开来,同时又意识到这种区别是没有区别的。那么这个说法我们就觉得很奇怪,这不是自相矛盾嘛,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呢。意识到我和我自己有区别,因为我跳到一边来看我自己,那岂不是把自己区分开来了嘛。一个被观察的我和一个观察的我,这不就是两个我嘛,但其实是一个我,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是我把它当成我的两个关系,一个是主动的我,一个是被动的我。但是这两个我其实是一个我,在考察的这个我,其实就是被考察的这个我。所以这就是自我意识的结构,一种自相矛盾的结构。我们可以用一个概念来通俗的理解它,就是“自欺”,自欺的结构。
这个概念是后来萨特讲的,在解释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时候用到了这个词。自我意识其实就是自欺,我明明知道我就是我,是同一个我,但是我就要姑妄言之,把自己当做一个和我不同的对象来考察。我们通常的自我意识表现为,比如说反省,用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其实还是自己的眼光,但是我把自己的眼光当成别人的眼光。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就想别人会怎么看,但是其实别人没有看,还是我自己在看。当然这种自欺没有贬义,而是说这种结构就是这种形式。在艺术当中常常就是这样,就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对象,但又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对象。我写的那个人物,其实就是我自己,但是我又把他写成不像我自己。你一定要不把它当作是自己,才能够把他写出来,才能写出我自己。如果你过分投入,你就变成了一种自述,那个作品就写不成了。你要把他当作是别人,但是暗中又要理解为自己,这个作品才能够成功。当然这是他的观点,可以用来解释我们这里的自我意识。
我们刚才讲了自我意识是这样一种矛盾结构,那人是不是就注定要陷入这种自相矛盾中,那岂不是太痛苦了吗?但是黑格尔看来,如果你这样理解,那就是把矛盾当做是形式逻辑的静止的王国,那当然是解释不通的。形式逻辑的静止的王国来解释矛盾是理解不了的,会把矛盾当做是一种错误,当然会很痛苦了,但是辩证法已经超出了静止的王国,它是一个普遍联系和运动的王国,或者它是一个历史的王国。所以黑格尔认为这种结构是可以调节的,这种结构实际上不是一次性的,我们说反省,在自我意识当中,反省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个不断后退的过程,不断追溯另一个自我,我们不是经常说“寻找自我”嘛,这个寻找是一个过程,当我们找到一个自我的时候,我们发现它后面还有东西,当你把自我当成是一个对象来审视的时候,这个审视的自我它本身又成为了一个对象,成为一个更高的去审视它的对象,然后我们就发现,它是一个可以无穷后退,无限上升的过程,所以矛盾不是达成消解,而是运动,它造成了人的主体能动性。具有自我意识的人有能动性,为什么有能动性,不是因为它没有矛盾,恰好是因为它有矛盾,使它不断的跳出自身,来反省自身,不断的后退,这就是西方自我意识的一个结构。
我们通常讲,中国人也有自我意识,“吾日三省吾身”,“慎独”,用天道来衡量自己,做对了没有,做错了没有,这当然也是自我意识,但是这只是初级的,没有不断的后退。它用一个固定的标准,先人传下来的这个天道放在那里衡量自己。当然它也可以跳出自身,但是跳到的那个地方,已经不是自己了。天道不是自己的,天道是先人设定的,天道何以可能,这是不能追究的,我能不能批评天道,那是绝对不行的。天道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所以中国式的反省是一次性的,用既定的天道来衡量。但是黑格尔的自我意识,是不断后退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绝对的权利来衡量自我。凡是你拿来一个标准,我都要从后面来考察这个标准,再把它当做一个对象。所以辩证法在自我意识方面体现出的是一种否定性的辩证法。马克思对黑格尔最高的评价就是,他最高的成果就是这个否定性的辩证法,不断的否定自身,超出自身,所以具有一种批判的锋芒。
2、自我意识的三层次
那么,自我意识和对象在这种动态的结构当中,表现出不同的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欲望。自我不仅要把自己当做对象来看待,而且要把自己当做欲望的对象,要通过像一个对象一样来追求自我。自我和对象的关系,要把那个欲望的对象,也看做是自我。我追求一个对象,表现出我的自我里面有一种冲动,要超出自我来追求自我,你要把那个对象据为己有,你才能够成为自我。这是自我意识的最初级的阶段,就是把对象看成是我的一部分,欲望本身就应该是我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它在那里,我就要把它抓住,把它变成我的一部分,这是第一个阶段。
第二个阶段就是生命。把对象变成我的一部分了,在动态的眼光来看,就是维系了生命,生命可以说是对欲望的欲望。欲望是用来维系生命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生命就是对欲望有一种欲望。生命不在于我可以追求那些具体的欲望的对象,而在于我能够去追求欲望的对象,也就是生命。生命的过程成功失败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能够发挥我的生命力,我们说这一辈子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人生,有一种成就感。这个成就感不在于你赚了多少钱,而在于你有了一个丰富的人生。所以生命实际上是对欲望的欲望,不过任何生命都要面临死亡。
那么有没有一种作为生命的生命,就是不死的生命呢,有,那就是类。个体是要死的,但是人类是不死的,你死了,但是你可以把你的生命延续下来,传宗接代。实际上到了类的阶段,就会形成一种类意识。所谓类意识,用黑格尔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这就到了真正的自我意识的阶段,前面都是做铺垫的,真正的自我意识就是这样一个意识,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最开始是把自己分成是两个人,两个人已经是我们的概念了,但是最后我又意识到其实他就是我。在类里面,我切切实实的意识到,我离开类就什么也不是,我只有在类里面,处在和他人的一种交互关系当中,我才是我。人类有的东西我都有,我们常说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意义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这里,黑格尔把它归结为“类意识”。黑格尔讲类的时候,通常讲的就是人类,其他动物是没有类的概念的。因为人的类不是单纯的通过生物学上面的一种关系——本能,联系起来的。而是通过意识,通过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我所需要的东西只有在别人那里才能取得,别人所需要的东西只有在我这里才能取得,我是整个类的一部分。是这样一种自我意识使类维系起来了。所有的人类,不管是什么人种,只要是人,他们都已经有了类,有了自我意识,他们就可以将心比心的和别人做生意。所以自我意识有一种无限性,自我意识当然是某个人体现出来的,它本来是有限的。但是在自我意识的结构中,它体现出一种无限性,就是说,我就是我们,有了这种意识,类才得以维系,人类才得以形成。
这种无限性,会要求有一种客观化。自我意识不能停留于内在结构,它必须在现实生活当中反映出来,要得到客观化。你把自己分成两个,那毕竟还是在你自己在自我意识里面分出来的,你把自己当成对象,你想象着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用另外一个人的眼光来看自己,但是你还是你自己,你怎么把这种结构真正地在对象中实现出来呢?这个时候自我意识就转向外部了。前面是自我意识转向内部,才获得了自我意识。我把对象撇开,我们看我这个主体的内部是一种怎样的结构,我们就获得了自我意识。但是一旦获得自我意识,这个自我意识又要求转向外部,转向客观对象,要把自己客观化。前面讲的自我意识已经在自我内部建立起来了一个客观化的结构了,自我意识就是这样来看这个世界的,看这个欲望对象,看这个生命,看待这些同类的。但是,自我意识还没有把这种客观化结构现实的实现出来,宇宙本身还是在我之外。我要把我的这种眼光在宇宙中实现出来,还必须经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首先就是主奴关系。
3、主奴关系
主奴关系,我们也可以称之为主奴辩证法,主奴关系是一种辩证关系。主奴辩证法在整个西方哲学当中是非常重视的很多人都受到过这个的影响。主奴关系涉及一个概念就是“承认”,自我意识在自我内部已经把自己变成了类,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但是这个观点是否得到承认,就是说,不仅仅是我主观这样想,别人也承认,你是这样的,你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员,你也是我,我也是你。但是要承认可不是那么简单。你要获得承认,就要向外部世界探索,试图把外部的对象,把一个人,变成你的一部分。我就是我们,如何体现出来呢,首先第一步,就是把他人变成自己,把他人变成自己的一个环节。那么他人是否甘愿把自己变成你的一个环节呢,肯定不甘心了,他也想把你变成他的一个环节,这就发生自我意识的冲突了,各方都想把对方变成自己的一个环节。
我们在自我意识之前,在意识的阶段,就已经有把对象当成自己的一个环节。在自我意识的最初阶段欲望阶段就是把对象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看到一个对象,就把它吃掉,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变成营养,对象就消失了。但是现在你想把对象变成你的一个环节,但是又不想让它消失,又要得到它的承认。对待动物你可以这样,过去把它吃掉,对待人一开始也是这样,在原始社会,类意识还是很缺乏的时候,人相互之间还是看作是动物,别的部落的人就杀了吃掉。但是有了自我意识之后,提升到了类意识的层次,人们希望对方不被吃掉,而在同类的层次上变成自己的一个环节,变成自己的工具,变成自己的手跟脚,甚至变成自己延长的脑。那就是把他人变成奴隶,那他人肯定就不甘心了,于是就要进行生死斗争,为了承认而进行的生死斗争。于是生死斗争里面有落败者,有胜利者,胜利者就成为了主人。落败者有两种选择,一种就是不自由毋宁死,那就死了,把你杀了。还有一种,就是留你一条活命,但是你成为我的奴隶,来为你服务。于是就形成了自我意识的对立面,就是奴隶。自我意识本身成为主人,他胜利了以后,他就成为了主人,那么落败的一方就成为奴隶。这个奴隶,就是自我意识的一个环节。
在主奴关系中,主人具有高贵意识,因为我不怕死,我战胜了,我是英雄。奴隶呢,具有卑贱意识,我承认我是狗熊。卑贱意识就是,他本来就是因为怕死才成为奴隶的嘛,所以他只能有卑贱意识。高贵意识代表自我意识的自我这个环节,卑贱意识代表自我意识的对象这个环节。自我支配对象,然后和另一个对象,就是大自然作斗争,来改造大自然。但是奴隶主是不动手的,他是凭他的意志来改造大自然、去劳动。这就是自我意识的两个环节,自我和对象,分裂成了现实的两个阶级,一个是奴隶主,一个是奴隶。奴隶主代表自我意识的自我的这个环节,奴隶代表对象的这个环节。但是在这个关系中,只有奴隶接触大自然,他虽然没有了自己的自由意志,他的自由意志寄宿在主人身上,但是他按照主人的吩咐去改造大自然。
所以在斗争之后,第二个阶段就是劳动。奴隶进行劳动,奴隶主不劳动,奴隶主只支配劳动。但是劳动成果奴隶主都占了,奴隶只分配有必要的生存物资。但是他必须要服从主人的自由意识,用自己的双手改造大自然。于是在改造大自然里面,他逐渐形成了一种主体意识。我虽然是奉主人的命令来做这件事情,但是做这件事情我是用自己的意志的,我自己有自己的规划怎么做,这方面我是行家,是能手,是主人不懂的。我们必须运用我的聪明才智,我的技能,我的经验来对付大自然。在于自然的关系当中,工具作为他的对象,他运用工具来改造大自然。所以在改造大自然的过程中,奴隶开始形成了一种新的自我意识。奴隶一开始以奴隶主的意志作为自己的意志,实际上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了他的劳动对象里面。他知道他的作品,他的产物是他造出来的,显示出了他自己改造大自然的能耐。于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奴隶也有了一种自豪感,逐渐产生了一种自尊感。而奴隶主他不接触大自然,逐渐的,他就变成了寄生虫。他什么也不干,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奴隶主成天在那里享乐,他已经失去了作为自我意识的资格。这个关系就开始颠倒过来了,通过劳动。高贵者变成低贱者他依靠奴隶来生活;奴隶是卑贱者,却成为了高贵者。我们讲这个世界是奴隶创造的,为什么是奴隶创造的呢,因为他变成了高贵者,变成了主人,变成了大自然的主人。主奴意识从此就被扬弃了,既然奴隶主到后面变成了寄生虫,那要撇开他是很容易的。奴隶掌握了工具,掌握了跟大自然发生关系,起作用的手段,那么他就能把自己的人格树立起来。所以他们的关系发生了一种颠倒。这种人格不是通过勇气、斗争,而是通过劳动,和自然界作斗争,从而产生一种自尊。你要体现人的本质,就必须在劳动中体现出来,而在劳动中体现出来的本质,就是人的普遍本质。不是说你打仗打赢了,你就是主人,打输了就是奴隶,不是的。还是得在劳动中才能反映人的本质。这是普遍本质,意识到人的普遍本质,就产生了人格的概念,以及建立在人格上的自由意志。
4、人格和自由意志
人格是一个普遍概念,当然它又是个别的,我们说你侮辱我的人格,当然是指我个人的人格。但是它又是普遍的,每个人都有人格,每个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所以,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人格的概念,人人平等的概念。在奴隶社会的晚期,特别是古罗马社会晚期,人人平等的概念已经开始产生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斯多葛派,斯多葛派体现出的就是自由意识,黑格尔很少在书中提到历史人物,但是他提到斯多葛派,当然他不是作为历史上的斯多葛派提出来的,而是作为精神现象学上的斯多葛精神,这是一个超越历史的层次。什么是斯多葛精神?就是一种平等观,人格的平等。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在上帝面前,每个人的灵魂是平等的。人只不过是上帝安排你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比如说你是皇帝,我是奴隶,我们的地位完全不同,但是只不过是上帝派你演了一个皇帝,派我演了一个奴隶而已。其实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都是上帝派来的。有了人格平等的观念,真正的自由意识就产生了。
所以斯多葛派的这种观点,在当时影响非常大,包括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也是斯多葛派。他在《沉思录》中对奴隶哲学家艾比克泰德佩服的五体投地。因为他们有了人格的概念,人格概念是超越一切的,不管你是什么种族,不管你犯了什么罪,不管你多么卑贱,但是我们不能侮辱一个人的人格。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每个人的灵魂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都是一样的人格,这是很重要的,真正的自由意识应该说是从这里产生的。
这种意识的产生同时也带来了一种苦恼意识,你要追求一种人格,你能否追求的到呢?怀疑主义经常把世俗的生活作为一种体验,看看能不能通过抛弃世俗生活的一切来达到那种彼岸的人格。人本来是灵肉的统一体,但是在苦恼意识当中,人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彼岸,是真正的人格。但是在世俗生活当中,受到种种约束,不自由。基督教就把这个东西接过去了,基督教最主要的一个矛盾就是灵与肉的分裂,此岸到彼岸的分裂,就是苦恼意识。经过基督教一千年的发展,西方精神才逐渐从这种苦恼当中摆脱出来。靠的是理性,近代的理性。当然中世纪古希腊也有理性的概念,但是中世纪一直在纠结理性和信仰,哪个更重要的问题。直到近代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理性才占据了最高的法庭。在此之前的一千年的基督教,我们可以说它是一个教化的过程,他们在一千年的苦恼中不断压抑,甚至到禁欲主义这样一个地步。为人超升到更高层次的自由提供了前提。我们讲西方人不讲家庭亲情,“无君无父禽兽也”,最初我们是这样评价西方人的。但是西方人把这个东西贬低下去是为了突出上帝那种纯精神的东西,在彼岸世界去追求一个更高层次的自由。如果不经过这个过程,那你始终停留在血缘的各种世俗的束缚当中。贫穷富裕,财富血统,种族等等,这些东西束缚,你就意识不到一种普遍的自由。到了近代,人们才把自由意识真正在现实生活当中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