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狱的超能力社会」：为什么玄武国是普通人的地狱？

一． 作为一部极其优秀的国漫作品，刺客伍六七最惊艳到我的一点，也许并不是其中精彩的爱情线或者极具张力的画面，而是某种在根本立意上的创新与大胆：这部作品透露出了一些“幻想中的有超能力的社会”可能会引发怎样的罪恶。当然，在作品之中，这种罪恶主要体现为玄武国的霸权政治：大多数的观众会自动地与小鸡岛的居民共情，便利店的员工、接孩子放学的老人、年迈的老警察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更为接近，而那些拥有“御风而行”的武功高手则更类似于海那边的敌人。

然而，事实上，甚至就这部作品本身的设定而言，现有的剧情完全没有表现出这个超能力的世界观中更可怕的一些真相。这个真相也就是玄武国的人民，或者说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如果只看到了玄武国首都恢宏壮丽的“武林门派地标”，以为所谓的斯特国是一个真正的反乌托邦：人体实验、为了技术进步不择手段。然而，如果说斯特国是一个类似扎亚米京《我们》中的“现代化的监狱”，那么恐怕玄武国更类似于一个“动荡不安的种姓制国家”。 二．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修仙的世界难道不应该是浪漫而美好的吗？ 其实可以做一个简单的类比：拥有超能力的社会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全民持枪的美国。少数人的巨大力量将带有强大的社会外部性：可能会造福社会，也可能会损害社会。就好比说在《海贼王》这样的作品中，其实是不存在任何庶民政治的，一旦一个人可以以一己之力战胜千军万马，那么普通人与他之间的关系就类似于诸神与蛆虫，前者根本没有与后者谈判的资格。当然，反之如果超能力意味着巨大的正外部性，例如像耶稣一般可以通过分饼制造出无数的粮食，那么纵然不平等会出现，超能力者会被奉为可敬的神，这个社会总归也不会太糟糕，当然甚至也可能直接进入流淌着奶与蜜的黄金时代，以至于所有的社会与政治都一并在富庶之中消亡了。 当然，刚刚谈到的这两种情况都意味着超能力并没有被社会化。再次套用持枪人这个类比：如果说，美国的全民持枪造成的社会的某种混乱，那么禁止持枪，但是把枪支用在保护国家上的中国，却成功地将枪支“社会化了”，他们把这种危险的超能力纳入到了一个社会的自我维持体系中。因此，超能力被社会化之后，超能力社会便距离我们的日常生活更近了一些。如果说这种超能力是有益于社会的，或者说具有正外部性的，那么这样的社会就会类似于一种“自然化的格差社会”，有一些人自然而然会比其他人富裕而高贵。而倘若超能力意味着毁灭与破坏，那么恰恰与前面谈到的局面相反：拥有超能力者反而会被歧视或者工具化，成为某种需要被管制的社会风险，或者在战争中被投入敌境的贫铀弹。 三． 总结一下，我们可以大概把超能力社会分成四种。

「丰饶／过剩的天堂」：例如《小马宝莉》中Equestria。我们基本上可以把这个世界想象成一个乌托邦。 「内嵌性的寡头制」：存在许多在良好管理之下的对社会有益的超能力者，如《降世神通》中的共和城。 「风险社会」：存在许多对社会有害的超能力者，例如《黑之契约者》。 「失控的军阀体制」：《刺客伍六七》中的玄武国已经接近了这种状态的边缘。最好的例子其实是《北斗神拳》：如果没有一些强人保护民众，他们就会如老鼠一般成群死亡。 四． 那么在这个框架，只想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玄武国这个国家的政治结构以及社会形态。我们需要问三个问题，而似乎这三个问题就会揭示出这个国家光鲜外表之下的混乱与残暴。 第一个问题是：那些脱产的习武者靠什么为生？ 很明显，在玄武国的社会之中，最高的价值、终极的荣誉是“变得更强”。这四意味着几乎没有什么主流的习武者会把自身的超能力“向提高生产力”这个方向去培养。“投身于生产改进”几乎是所有前现代上层阶级所不屑一顾的事情。如果说在较为民主的古典雅典，色诺芬的《家政管理》(oikonomos，经常被翻译成经济学，这其实并不太合理)其中还有许多“让生产精密化的细节”，罗马时代的许多农书则更强调如何“把庄园经营更有品位”以提高自身作为元老或者骑士的尊贵。

所以我们可以想象玄武国里诸如白莲派或者飞鸟门在训练之余，用自身的武功镇压那些交租不及时的农奴的场面。他们所有恢弘的建筑，所有的繁文缛节以及众多的弟子，都仰赖着一群用前现代技术日夜工作的农民。 第二个问题是：谁来管理社会秩序？ 答案很可能是：没有一个全国性的权威来管理秩序。所有的社会安全，不会超出与一个门派的封地之外。 因此，这是一个封建的世界，一旦一个农民走出了他“御风而行”的主子的势力范围之外，就可以随意地背一个习武者折斩杀。很难想象，彼此不和的七大暗影刺客以及最终的领袖可以良好的管理一个强有力的官僚机器一一可以想象，这个机器必须比史上的任何国家都强大才能管理得了那些危险至极的习武者一一来保证最基本的社会治安。我想即使在首都之内，社会治安依然要依赖黑帮一般的“门派”分片儿管理。这意味着没有背景的路人也许很难活着走出街区间的交界地带。

第三个问题是，玄武国的国家高层能否保持基本的稳定？ 很明显是不能的。这个所谓辽阔的国家也许只不过是八名强者之间的一个极其不稳定的联盟。只有当那个最终极的“最强者”能够以一当七，这个国家的高层政治才能维持最基本的稳定：在他的有生之年里不会出现巨大的动荡。而倘若他的战斗力低于七个人的总和，那他就被迫要利用权谋来维持一种艰难的平衡。 但即使武国能够维持高层政治的问题，这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毫不负责任的政府。如果斯特国的一名政治学教授去玄武国考察，他恐怕会把这个国家归入盗贼国家(kleptocracy):且不说没有任何制度性的民众参与机制，就连最基本的一个唬人的幌子都没有，国家最高领袖甚至不作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出现。这其实意味着，不管是实际上还是名义上的任何上对下的负责都不存在。这八个人的集团恐怕是世界上最为“专断的集团”，他们不需要想中国古代的皇帝一样写罪己诏，亲耕以示亲近民众；也不许像罗马的皇帝一样，在元老院或者是被架空的公民大会上演讲，慷慨地建设公共设施来换取民众的敬畏；他们也不需要向所谓说出“国家就是朕”(l’État c’est moi.)的法国国王，亲自到贫民区触摸成百上千的病人来展现自己的神迹；更不需要像一些上世纪30年代的欧洲领导人一样，站在狂热的民众之中自封为人民的化身。就连这些虚假的东西，他们都不需要。他们只需要像一群秘密警察一样，在那个巍峨的大殿中统治即可。 在回答完了这三个问题之后，我们大概可以想象玄武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了。最后还要探讨一个小问题：那些门派是否对贫寒子弟的开放？ 按照真实世界的政治规律而言，大概率不会。一旦玄武国的国内进入相对的稳定：一种神圣罗马帝国式的稳定就可以，那些门派会迅速的贵族化。而这时，一些普通人家中的天才这会成为这个体制中的危险因素。这种局面恐怕是真实社会中的贵族体制所难以遇到的：少量天才对于等级制度的冲击，可能前所未有的大。那么诸门派大概率会采取一种双管齐下的策略来防止等机制的崩溃：流出一定的上升通道，类似于欧洲的骑士侍从制度，同时，在必要的情况下预先消灭那些危险的天才。 五． 《刺客伍六七》并没有像许多传统的超能力作品中忽视了这种潜在的罪恶。但当前作品的主要冲突，似乎并没有完全把这种罪恶展开。青锋的报仇行动似乎并不会改变这种罪恶，也许只会产生新的帝王罢了。玄武国社会真正的出路在于：改造社会与政治制度以及改变“变强”这种及其恶心的社会价值标准。从一种宏观的视角来看，变强对整个社会是没有用的，也没办法为身边的人带来幸福。梅花十三为了保护亲人，而变强似乎体现出了无力的作用，但这种悲剧之所以能够发生恰恰就是因为普遍暴力的罪恶。 事实上这种“一心只想要变强”的“幻想作品中的价值追求”，似乎可以追溯到日本江户时期的武士制度：在那个年代武道馆似乎是一种类似于科举的体制。《剑豪生死斗》把这种变强对人性的扭曲以及变强的社会背景非常优秀的结合了起来。而这种观念似乎在一系列的流变之中，成了一种“无头的手段”：二次元中的主角似乎大“喊我要变强”，甚至很多时候不为了什么的“变强”成为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说二次元文化之中，真的有什么不良的要素的话，“武力崇拜”恐怕是其中之一。 就主线而言，《刺客伍六七》跳出了这种模板。但他依然描绘了一个普遍追求变强的修仙世界。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样“追求不为了什么变的变强”的修仙世界恐怕是一个普通人的地狱。我们可以说，这样的世界，以及许多网文中的修仙世界，是抽掉了宏大叙事的金庸：金庸中的英雄往往还要从属在一种特定的道德秩序之下，行动中甚至流淌着家国情怀或者兼济天下的理想主义。然而玄武国中的那些仙风道骨的武功大师恐怕是没有这样情怀的，因此我多么希望随着幻想故事的继续展开，五六期可以不指不予保护小鸡岛，而是在最终摧毁掉“武力崇拜”这个社会制度本身，把小鸡岛的安宁带给玄武国苦难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