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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赐婚

2020-11-25 22:34 作者:迭野君  | 我要投稿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大周京都迎来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风雅盛事。

雍水之畔簪花宴。


大周立朝建都二百年,簪花宴最初是太祖为了表彰高中的年轻才俊所举办的宴会。时过境迁,簪花宴逐渐演化成一场官宦世家的交流盛事,亦是上层男女相看结缘的机会。每年金榜公布后半旬,寒门清贵,士族子弟都会前往这大周一年一会的盛宴维系关系或缔结姻亲。


今年的簪花宴格外热闹,因为据说那名冠京都的第一公子,齐国公世子齐衡齐元若将会参加。


齐国公清贵出身,出任过两朝太傅,桃李天下,齐衡也青出于蓝,刚刚及冠便蟾宫折桂,喜报传到公府,齐衡正在行加冠礼,齐丕当即挥毫,为爱子取字元若。元者,始也,若,杜若芳草,可见齐国公的殷切期许。


齐衡不仅年少有为,家世贵重,更难得相貌出众,掷果盈车。他尚未婚配,身为状元,是簪花宴的首席贵客,也是万千闺阁贵女心目中理想夫婿名单上的头一位。


簪花宴席未开,雍水畔便已经挤满了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好不繁华热闹。人群中,一位身长八尺气势不凡的公子百无聊赖地闲逛着。因为他伟岸出众的身姿气度,还招惹了不少小姐青睐,有悄悄遣人探听的,却都无功而返。


宇文护听了一耳朵的附庸风雅,实在厌烦。隐在他身后的暗卫统领哥舒看出主子的不悦,内力传声道:“陛下,状元在路上了。”

想到殿试那日一眼难忘的少年,宇文护心头一软,眉眼间总算松快。


前朝大灾,女婴夭折过半,太祖定国后仙人降世,赐下孕丹,自此男子亦可嫁人孕育,缓解人丁急难。如今女子数目缓和,但孕丹流传了下来,民间亦有男嫁男娶。只是作为皇室,仍旧坚持女子首选,阴阳调和。孕丹有违天道,不为上层所喜。


哥舒却深知自家陛下的性子。腥风血雨一路辅佐,他看了眼白龙鱼服的陛下,深深埋首。

坤宁宫,或许要迎来一位男主子了。


不远处传来人群喧嚣,宇文护提步前去。


一打眼,高头俊马载檀郎,陌上公子无双。


哪怕见过一面,宇文护仍为他少年意气的风采所倾。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一双干净清澈的桃花眼里,是恰到好处的自持骄矜。众人的追捧和欢呼并未令他迷失,反而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又强行压住。


宇文护眼尖,看见他衣领下的皮肤慢慢浮上一层红晕,像是海棠花开,樱桃傅粉。

难怪都称他“玉人”。


宇文护自诩冷硬的心脏强烈搏动,无数黑暗的情绪疯涌,看向齐衡的目光隐晦中暗含贪婪。


“少爷,秦王世子称病,说是身体不适,不来赴宴了。”

齐衡微微侧身,听到随身小厮所言,忍不住笑了。

稷儿那自小操练的身体,强健如虎,他生病?怕不是听到簪花宴全是文人作对,头疼了吧?


齐衡想到这里,无奈又好笑。稷儿舞枪弄棒一把好手,可就是念起书便各种不适,每每被先生问责,都是他帮着遮掩。前几日高中状元,稷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喃喃道他太过出色,若自己不打个武状元下来,怎敢上门提亲呢!


说是玩笑,齐衡心底有些酸涩。他和嬴稷均是世家独子,哪怕心意相通,可若要相守,阻碍太多。

情谊珍贵,他们却只能先行隐瞒不敢为人知,期待将来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光明正大。


齐衡摇头,转念宽解自己。他大稷儿两岁,如今喜中榜首,稷儿也说他已经准备接过父亲事务,未来可期。

想到稷儿数次信誓旦旦非他不娶的模样,齐衡心底说不上的温暖。

父母安康,爱人忠诚,前程似锦,他真是得天之幸。


只是眼下这莺声燕语的宴席,他免不得独自走一场应对了。


酒过三巡,齐衡被灌了几杯桃花酿,本就面如秋月的脸庞顿时色如春花,有些迟钝地婉拒了一位同门相邀,又被人通禀。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这一次的人,他却拒绝不得。

齐衡发现这位一身暗色的侍卫腰间别着一枚御令。

那是皇家暗卫的身份象征。


酒意消了大半,齐衡被引入望江亭,隔着模糊的屏风,他看不清上首何人,但毫不迟疑地俯身下拜。

“参见陛下。”


他跪了数息功夫,却无人应答,一丝不苟地保持好姿态,直到听见极轻的一声笑:“好聪慧。元若起来吧。哥舒,把屏风撤了。”


果不其然,是数日前得见的天子。


齐衡起身后摸不准上意,默默侍立一边。

这位新君,他有所耳闻,性情......莫测。


宇文护却十分随和,赐座闲谈。

氛围和谐轻松,齐衡渐渐放下了戒备,酒意上涌,他勉强坚持着,忽然听见天子道:“元若,我要你,做我的皇后如何。”


齐衡震惊抬头。

什么?!


齐衡惊疑不定,陛下,这是在开玩笑?

他觉得莫名其妙。


“陛下,这桃花酿虽好,却还是适度为宜。”齐衡选择忽略那个问题,当没听见。

好在宇文护单手举杯便饮,似乎也没有追究的意思。羊脂玉胎的酒杯掩盖了他脸上的表情。

齐衡没有看到皇帝眼中的冷意。


见皇帝不再谈论那个话题,齐衡心里松了一口气。想来是他听错了。

陛下怎么会如此随意地说起立后大事,还是和他一个臣子......看来不能贪杯托大,下次谢酒要坚决些。


只是齐衡刚想着不能再喝,宇文护却主动倒起酒来,齐衡应接不暇,生生被灌了几瓶桃花酿,整个人都懵了。

一贯清风朗月的少年双眼惺忪,满面通红,强打精神保持着最后的礼节。


宇文护自顾自倒上一杯酒,慢悠悠地打量醉的有些轻微摇晃的元若,冷不丁道:“元若为何拒绝为后?”

“嗯......”齐衡蹙眉,沉吟,忽然傻笑:“嘿嘿。陛下......应当遴选世家淑女......好为大周开枝,呃,散叶。”

宇文护哼了一声:“元若也可开枝散叶。”

“不,不成......”齐衡摆手,终于撑不住靠在了桌案上:“我,我心里有一个人了......”


“哐啷。”“咔啦。”两声同时响起。哥舒猝然现身,就看见桌前的状元公醉的不省人事,打翻了杯盏,而陛下手中竟直接捏碎了玉杯。

“陛下!”哥舒大急,宇文护指间甚至已经在滴血。


“无事。”宇文护怒极反笑。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心底的情绪宣泄一丝。

心里,有人了?


“哥舒。”宇文护起身,手中鲜血如线滴落,他却浑然不顾,看着醉倒的齐衡,眼中是化不开的浓重黑雾:“去查。”

“是。”哥舒垂首,眯眼。


齐衡醒来时竟是回到了家中,头痛欲裂,不知今夕何夕。

“元若,你醒了!”


是母亲。


平宁郡主眼中满是关切和嗔怪:“你这孩子,多大人了,怎么在外面还不知数,居然喝成这样被顾侯送回来。”

“你爹爹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君子端方!”

齐衡听着母亲的唠叨,甩甩头,拖着声音哀求:“母亲——”实在是头疼听不下去。

平宁郡主被儿子一双水样的眼睛看的心软,到底是亲娘,知道他不舒服,叹息着端过解酒汤:“罢了,你先喝汤。”


齐衡喝了汤,撇去嘴里怪味,终于记忆回笼,心中惊骇,压着声音对母亲道:“母亲,父亲呢?我有事和他说。”

“你父亲?”平宁郡主没好气:“今天一天都在宫里炫耀他的好儿子呢,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齐衡看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心里泛起强烈的不安。

“母亲,什么时辰了?”

“刚戌时吧?”


戌时......宫门酉时便已落锁!

平宁郡主不以为意:“许是你父亲又去了他哪个同僚家中清谈,别理他。”


齐衡无法和母亲解释他的不安,只能作罢。


上午与陛下的会面太过蹊跷。他醉酒忘了许多,依稀记得陛下和善可亲,可后面他失去意识,也不知有没有失礼冒犯的地方。


正想着,忽然锣鼓大噪,门前响鞭三声,正是圣旨驾到的昭示。

齐衡和平宁郡主面面相觑,赶忙起身准备沐浴接旨,谁知内廷大太监不走寻常路,根本没等母子俩反应就径直进了内室,齐衡只来得及匆匆掩好内衫从床上下来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齐国公世子齐衡兰芝芬芳,文采天然......陇西侯战功显著,释朕北顾之忧,实乃国之栋梁,敕封信阳郡王爵,飨陇西信阳郡......今朕赐允两姓之好,着吉日完婚,钦此。”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彻内院,说完,齐衡和平宁郡主的脸都白了。


“齐国公世子,接旨吧。奴还要去陇西侯府宣旨呢。”齐衡根本无力接旨,还是平宁郡主反应得快,接旨谢恩,赏钱打发了宣旨太监。


待到一切安静,齐衡木愣愣地站起。

“母亲。这怎么可能?”


圣旨很好懂,赐婚,他和陇西侯。

然而,陇西侯李炳,是父亲的好友,他的世伯,以及,稷儿的生父。


平宁郡主是唯一知道齐衡心事的人,她看着宛若天崩地裂的儿子,一时无法开口。


“他是我心上人的父亲。这不可能。我现在就去回复陛下。”齐衡喃喃,说着拔腿就要走。

“元若!”平宁郡主心慌,她看着儿子,喊他,不敢去碰他。


“母亲!”齐衡同样会喊:“他敬我,爱我,我偏要同他在一起!若陛下不同意,我便以命相搏!”

这话里的意思十分激烈,儿子竟是要不管不顾了!


“元若,元若!”郡主终于想起来拉,并未来得及,只拽住儿子的衣角,便被用力撤去。


“你要去,那就是让我和你父亲去死!”望着儿子匆惶的背影,一向端庄优雅的郡主丢了仪态,大声吼住了元若。

“你听到了吗!”


府外,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兵甲相撞的铿锵声。

“官家,连御林军都派了出来。”齐衡听见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父亲还未归家。”


这分明......是威胁!


“儿啊。”郡主深深掩藏心底对儿子的疼惜,尽量平静地陈述:“你不答应婚事,到那时候,咱们,可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宰割了。”


新帝得位不正,性情叵测,这样的惨例并不遥远。前两天,御史鉴台付大人便因劝谏触柱而亡,新帝非但不理会,甚至下令诛其三族,只因付大人死状惨烈,有污圣听。

何等荒谬!何等暴戾!


然而,这便是帝王。


齐衡想起今晨,新皇和颜悦色的问询,齿骨发冷。

那是他们唯一的交流,可以说的上愉快,他想不通为何。


为何陛下会下这样一道旨意!


齐衡枯坐在床,等到心灰意冷,门口的禁军居然都没有撤离的意思。

暗夜烛光中甲胄射出冰冷的光。他们守在各个通道,含义不明。


齐国公终于回来了。


早上出门还满面红光的齐国公一瞬间好像老了十岁。他身形佝偻,颤颤巍巍地看向出来迎接他的儿子。

这是他的独子,他给予厚望也确实不负众望的儿子,却被新帝一道旨意断绝了所有通天之路。


被公开赐婚的男子,哪怕是新科状元,也失去了登朝入世的权利,从此就要终身归于深宅府苑相夫教子。


齐丕听闻消息,当即入宫面圣,被拒绝后周旋探听了数家,都没能得到原因。


没人知道新帝为什么要废了他钦点的状元,明明殿试还很欣赏地夸赞齐衡有君子之风,转头就把他折了臂膀,丢去宅院,从此再也没有出头之际。

众人都只叹一句,天威无常。


和齐国公关系极好的顾司马暗暗提点齐丕一句齐家文盛,他才回过味来。


齐家门生遍布天下,朝野无不尊敬,想也知道,新帝不会乐见。这一手翻云覆雨,分明是陛下在敲打。


面对儿子的期盼,齐丕叹息摇头。

不必去问去求,服从,是唯一的办法。陛下软硬皆施,一道赐婚,一波禁军,端看他们选哪一条路。


齐衡眼中希冀的光熄灭了。

父亲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平宁郡主心疼儿子,想起什么,对夫君道:“不如我明日一早去求见太后娘娘,或许……”齐丕打断:“当今并非太后亲子,何况你也不过是娘娘早年心善带在身边几日,哪有什么情分?陛下此举深意,我们必须顺从,否则……”

齐丕压低声音:“只怕要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平宁郡主被骇得小声吸气,齐衡明白父亲的深思苦虑,恰恰因为明白,更加悲哀。


君为臣纲,金口玉言。

抗旨……是绝不可能的。


御林军的刀枪就齐刷刷地立在墙外,一旦反抗,不消一炷香,齐国公府便不存在。


齐衡松开挽着父亲的手,直愣愣地转身离开。


齐丕理解元若遭逢剧变,心有不甘,和夫人使眼色,让她去劝说元若。

平宁更怕元若想不开,对他好一番劝导。


齐衡都听进去了,他只是在绝望的苦痛里劝服自己。

为了家族,为了父母,也为了稷儿,他必须克制,必须忍耐。

可是真的好苦啊。转瞬之间,鲜花着锦的未来都坍塌了。


齐衡两颊清泪自流不知,平宁郡主何尝不懂他,也掩面垂泪。

她本该宏图大展,振兴家族的儿子,就这么被生生砍了手脚,从此困囿在那宅院里消磨度日。


相对无言,齐衡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写了短笺,叫来贴身的小厮:“你,快,想办法,去陇西侯府,把这封信交到稷儿手上!”

小厮用力磕头:“是!”

平宁有些后怕地拉住他:“元若!”

“母亲!我......我明白!”齐衡抓住母亲的手:“我只是......想劝住他。”齐衡面色惨白,他尚且会冲动,更别说热血方刚的稷儿了。



然而守卫的禁军根本就不容情,小厮门都没出就被拦了回来。

“圣上有令,不得出入。”


偌大的齐国公府成了牢笼,齐衡被彻底软禁,直到下聘之日。


宫里的赏赐和陇西侯府的聘礼一起浩浩荡荡进了齐国公府的大门,整个京都为之哗然。

世人皆知陇西侯李炳与齐国公齐丕同辈,年近不惑,而齐国公世子齐衡与秦王世子嬴稷是同窗好友,并称京都文武双璧。

谁知新皇一纸令下,齐衡竟成了陇西侯的继室。京都人无不扼腕叹息,尤其是许多贵女哭湿了绣帕,暗恨今上暴殄天物,乱点鸳鸯谱。


齐衡被宣旨太监亲眼瞧着服下孕丹,自此失去了男子使人受孕的能力,只能为人孕育。


短短几日,曾经风光无限的状元郎瘦得身形单薄,如同纸片。那双迷倒京都闺秀的多情目显得更大了,黝黑深邃的瞳孔却毫无神采,吃了药后木然地跪拜接旨谢赏。


宣旨太监心有戚戚,想到陛下的吩咐,尖细嗓音道:“陛下有令,撤军!”

守在齐国公门口的禁军应声撤退。


齐衡听着父亲和陇西侯交谈,气氛尴尬。昔日好友成了翁婿,荒诞又可笑。

他没有再旁听,而是起身去了庭院中。


院子里无从下脚,满满都是丰硕的箱笼,下人们正在逐一开箱清点,闪耀到刺目的金玉首饰,鸾凤嫁衣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看着看着,他笑了,越笑越大声,仪态全无,状若癫狂。


平宁听闻下人说世子疯了,急的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院子却发现儿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院中,身边是他贴身的小厮。

她凤眼一眯,当即吩咐下人封口,决不能将消息泄到外面去。


作为母亲,平宁小心翼翼地走近:“元若,你怎么了,有什么事都和母亲说,别憋着自己。”

齐衡却摇头,面容平和:“我无碍,母亲。”


这几日的担忧快把齐衡逼疯了。多少次他梦见稷儿因为冲撞陛下而被格杀,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

刚刚撤兵,小厮和陇西侯府的下人对上线,才知道那日宣旨秦王世子不在,事后陇西侯封锁消息,瞒住了儿子。


最大的忧虑没了,齐衡放肆发泄了一番,心中卸下重担,便接受了命运。


“母亲,我会好好出嫁的。”自苦了几日的齐衡无力地笑了,像是安抚母亲,也是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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