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狂人村
序
村子的真名已不可考,惟有一片房屋,几块田地,数户人家,构成不大不小的“村”的规模。
其坐落之处和所有闭塞的村落一样——四面青山,仅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往外界。
因此,这里少有外来者。
除了我。
几年前因为某个原因,我偶然来到这里。本打算调查一下四周的风土就离开,但村中的图书馆着实有不少孤本善本,遂久居于此,以教书为生,至今两年有余。
所谓狂人村,是我为了称呼这里而取的外号一样的东西。因为这里有几个疯子一样的人……亦或说狂人。
狂人们的行为或无据可考,或有事可循,但大抵都是被村人嘲弄鄙夷的,然而我却觉得这些人不该如此,他们的故事应该被人们知道。
这里的确有几个关于狂人们的故事,我讲讲,您听听。

叠石头的人
村东有这样几座塔……姑且把那几座由漂亮石头堆出来的小丘叫做塔吧,因为建造的人这样称呼。
从我住的半山茅屋望去,塔的尖端遥遥可睹。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建筑师在深山里建造这东西,又有什么样的目的。村子里的人都劝我别去,说那里住着一个疯子:
“新搬来的就别给自己惹麻烦。”
“那个人脑子坏掉了。”
“他啊……一天到晚就在叠石头,什么都不干。”
“真没用,二十好几岁了还这样。”
在人们看来,日复一日的堆叠是无意义的行为,既不能让土地凭空变出粮食,又不能用来换钱。
但这与我一个只是好奇的人又有何干呢?
特地从工作和写作中腾出一天,我去了村东的“塔”那边一探究竟。

村东只有一座破落的小院,塔就在院落之内。走进里面,正巧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从后院走出,衣襟里兜着一小堆圆石。
他应该就是“建筑师”了。我想走近“塔”前看个仔细,被他瞪了一眼。大有阿基米德“别碰我的圆”的气势,听说有些好事的孩子想要踢翻他的石塔,都被这样吓哭了。
我就在他侧畔看了看。
“真是不错的建筑,石料都是你自己去河边捡的吗?”
“……”
“石头也很漂亮,很用心啊。”
“……”
静默对峙片刻,我心满意足地走出,不再打扰。回头时他也在看向我,茫然的双眼似是代替嘴巴要说些什么。
出来的时候,碰到了新的来访者。
就像所有孤僻狂人的故事一样,即便村子里都对他敬而远之,也有一个对他颇为照顾的人。
那人是村子里的长老。碰见他时,他手里提着篮子,里面冒出热气和朴素的香味,应该是给“阿基米德”带来的饭。
之后我又来了好几次,“阿基米德”似乎对我不是那么排斥了,但仍旧一言不发。

这天我又见到了长老,他好像是刚刚给“阿基米德”送完饭出来。
“今天也来看塔?”
我笑着点点头。
“以后也多来看看吧,他也挺高兴的。”
“这样啊,我会多来几次的。对了……”
长老走在我前面的脚步停了下来。
“您能告诉我这几座塔是用来做什么的吗?有什么作用或者意义吗?”
我无端地觉得长老似乎知道“阿基米德”与塔的秘密。长老倒不把这个当秘密,只是像聊家常一样对我说:
“那是他的坟墓。”
“坟墓?”
这么一说我才发觉那群石塔和金字塔有些相似,但没想到真的是坟墓。
“那是坟墓,是他给自己盖的。”
我跟着长老一边散步,一边听完了事情的后半段。
“阿基米德”有家族遗传的某种疾病,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他家的人都是这样。
在得知了自己有限的寿命以后,他决定亲手为自己搭建一座坟墓,用漂亮的石头,盖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因为身体日渐衰弱而什么都做不了的他,只能为自己做这一件事了。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吗?”
“他自己不愿意声张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人们也不愿意去了解他。所以能有你在他人生最后来欣赏他精心搭建的作品,他也很开心。”
长老说罢飘然而去,远远地望去,阡陌之上瘦小的影子越来越小,最终隐入远方的村墟。
我回首望去,“阿基米德”的“塔”还在不断堆砌。
也许终究有一天,他会住在他亲手搭建的“塔”里,但那时他也不在了。
从始至终,人们也不知道他的塔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也许只是证明他存在过,或者为了埋葬他的存在。
但从那天开始,我的窗边每天早上都会有一块漂亮的石头。

无事发生
您听过守村人吗?
守村人,一般不是痴子就傻子,承担了村子里的不幸。有他在,村子里才会太平安康。
狂人村也不例外。
这里的守村人是个年轻人,穿得破破烂烂,总是落后季节一个版本。往往入了夏还穿着棉袄,入了冬还是短袖薄裤,眼睛里看不出有什么光彩,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遇到人只是傻笑,生气也是憨态可掬的模样。
只是身上脏污恶臭,让人敬而远之。
问起他,村民这样说:
“他啊,他是个傻子。当初考学的时候念书念傻了,后来发烧把脑子烧坏就成这德行,真是报应。”
“你说那个傻子?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可怜?什么可怜?这是他应得的!”
人们说完,就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啐了啐,同时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这天从村子的图书馆借来一本古籍,我打算回到半山上的居所细细阅读,村口碰见了那位年轻的“守村人”。经过他身边时,我想着日行一善,对他报以微笑。他却没有招牌式的傻笑,而是朝我手里看了看,流露出和平时不同的神情。
那不是一个傻子应该有的样子。

我有些好奇,偷偷跟到了他家,那是村子外面的一处破落砖瓦院。
透过篱笆,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四下无人时,他的举止和表现都和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别无二致,就像面对村里人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哟。”
他发现了我,但看样子也没什么隐瞒,笑着对我说道:
“下午好,老师。”
他叫我老师。
我想起来了,上课的时候他偶尔会从窗外路过。
“原来你能听懂啊。”
我忽然想起村里人当着他面说的那些话了……
“那……你能听懂他们的话?”
他点点头,苦笑着。想必不用多说,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他是个聪明的人。
“但他们说得没错,因为我父亲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父亲和小说或者新闻里的地痞村霸没什么区别,活着的时候酗酒打人,祸害乡亲,谁都盼着他早点死。
然后他真的死了,只不过是寿终正寝,活了六十多岁。
但对于一个恶人,也许就连寿终正寝的死去也不是最好的惩罚,至少被他害过的人们不会这样想。
“所以这就是赎罪,我只有装成这样活着,这是替我父亲赎罪。”
“你是说守村人的事?”
“因为这里的人们观念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法律制裁,只有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父亲做错了,但孩子还好好的,他们不会允许。
这是我猜想的,他苦笑着没有说完的后半段。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他父亲的过错和他没关系,不需要继续装疯卖傻地活着。他还是那两个字:
“赎罪。”
他的父亲给村子带来了许久的灾祸,作为那个人的儿子,今天他依旧换上褴褛的衣衫,徘徊在村子的周围,遇到人点头哈腰,装疯作傻。
孩子们见了他吐口水,丢石头,大人们见了他就像看到垃圾一样躲得远远的,但又从心底祈求着村子里所有的灾祸都让他一个人扛着,大家才会幸福康泰。

我偶尔也会去看看他,和他聊聊,让他至少不那么孤独。
“只要我还是人们眼中的疯子,那么这个村子就会一直幸福下去。”
“可能大家需要有这么个存在,才会安心。”
总之,今天的村子里还是平安的一天,无事发生。
因为……
大家都是正常人,疯了的只有我,这个承担了所有不幸的守村人。
“你只是扮演疯子罢了,他们才是真正应该疯掉的人”
“谁知道呢。”
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要正常。
究竟在他们眼里的他是狂人,还是他眼里的人们早已疯了呢?

出海
被山包围的村子里,有个航海家。
您觉得奇怪吗?
认识这个男人,是在搬来的半年以后。他也是村子里有名的“狂人”,因为他和没有梦想,没有未来,生活如祖辈父辈复印出来的村民们不同,他有一个太过“远大”的梦想:
他想出海。
每当茶余饭后听大家聊天,提起这位航海家,或者说狂想家时,都会引起一阵哄笑。每当这时,我总会环顾起四面的群青。
真是不可思议的梦想。
听人们说,他好像对大海有着莫名的执著,小时候就立志当一个船长,也许是对生养自己的群山的叛逆。
有些志向也许只能小时候才会,想做英雄,想环游世界,想做自己想做的人……如果成年以后还是这样,就只有一个词去总结:
白日梦。
到头来他家里并没有支持他在海船上谋生,于是外地读完书的他一事无成地回来。
但他还没有放弃梦想。每天只做最低限度的工作,过最低限度的生活,剩下的时间都不知道被拿来干些什么。
于是他也成了村子里的“狂人”。

去村子的图书馆查阅文献时,我遇到了他。就算没见过他,从那副仿佛海上男儿的气概里也能猜得出。
这个人并不是什么“疯狂科学家”一样的怪杰,至少看上去很正常,穿着正常的衣服,说着正常的话。
图书馆里几乎没有人,我和他坐在两张四人书桌旁,真是奢侈。
我看县志风土志,他看近百年来的水文记录,偶尔看一些奇怪的咒语书,好像有一条还是和召唤洪水有关的。
“你是从外面来的?”
他忽然向我问道。
“嗯。”
“外面有海吧。”
标准的疯子发言。但我不太想驳他的兴致,想了想说:
“以前看过海,但我的老家也是内陆城市。”
“我也看过,海是很大的,海……”
他有些词穷,憋了半天只好继续沉默,翻动书页。又看了一会儿书,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跟前。
“我打算出海,现在正在造船。”
“造船?”

带着满脑子问号的我,他快步走在山路上,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船歌一样的旋律。
山中林木密集,入夏以后时而有雨,让山间变得沁润,让呼吸也带着潮湿的感觉。翠绿不断绵延在眼前,我本以为这片树海没有尽头,但不知何时忽高忽低的山中小道戛然而止。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空地。
落叶之上座着一具奇怪的骸骨——
那是一艘已经初具骨架的船,龙骨已经打磨成型,船体正在拼接。
“真厉害啊,自己一个人做的?”
我摸着龙骨粗糙的外部,不可思议地看向整个船身。憧憬着海洋的他竟然真的在山里造了一艘不错的船,可惜这是山里,没有他追求的大海。
“是啊,一点一点凑出来的。”
为什么造船,为什么想航海?为什么要在山里做?
这些我都不会问,就像他没问我是否会保密一样。也许奇妙的读书友情让我们理解并信赖着彼此。
“名字呢?没有名字的船可不吉利。”
一时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顺着他的思路,抚摸着船的龙骨对他说道。
“冒险号。”
仿佛早就决定了似的,他自豪地说着,挺胸远望的模样真像一名即将经历风浪的水手。
但他的船始终没有走出山的怀抱。
不止这样。冒险号的事终于被一群漫山遍野跑的孩子们发现,告诉了大人。村民们觉得这东西在山里出现很不吉利,又或许是人们不允许这里出现自己认知以外的“异类”。
船被拆掉,被弄脏,被埋葬……
对此他不恼,不恨,被弄坏就补,被弄脏就刷干净,被拆就一件一件地寻回。他仿佛相信着“冒险号”终有一天会从山中出发。

一天,洪水席卷了村落,他也不见了踪影。人们似乎都不在意这个疯子的事。
那天人们都跑去山顶的寺庙避难,庙里的僧侣拿出被子毯子给大家当铺盖,又准备了斋饭给大家填饱肚子。
我在人群里四处张望,却始终没能找到那副水手的身影。
他也许真的到了大海,也许死了。
说不定是在山顶寺庙过夜的体验太新奇了,我没能睡着。耳边仿佛从遥远的山中听到他一直哼唱的船歌。
也许他真的去寻找大海了,用那艘“冒险号”。
“不知道他给没给自己的船一个漂亮的下水仪式啊。”
天快亮了,倚着寺庙的石栏,我自言自语。

雨天胆小鬼
我讨厌雨天,因为雨天的世界会变得不像原来的世界,
也许我们也会变得不像原来的我们啊。

如此富有哲学趣味的话,来自我的一位新朋友,同样也是村子里的狂人之一。记得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一次突如其来的骤雨前夕。
他看着山那边卷积的黑云,意味深长地说完后急忙跑向家中。
他是村子里的“天气预报”。因为只要天一阴,无论手边在做什么工作,他都会跑回家里,就像躲避瘟神,躲开子弹一样躲开落下的雨滴。
为什么呢?
“你说雨天的胆小鬼啊……那就是在说他。”
听农夫朋友说这个人结过婚,有一位相当漂亮的妻子,可是十年前的一次雨夜里妻子劫匪所被杀,至今案件仍未告破,所以他对雨天有着莫名的恐惧,每当下雨都会躲起来。直到天放晴才安心。
一向喜欢古怪事情的我敲响了他家的木门,同时希望自己的到来能给他带来些许勇气,但敲了好久也没人应声。
雨滴打在胳膊上,我抬头看了看,真的下雨了。
忽然,屋子里似乎也有了动静。我用手推门,发现门意外地没锁,或许回来时太匆忙了?
进去时,屋子里一丝灯光都没有,只有卧室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你没事吧?我有点担心,来看看你……啊!”
点亮卧室的烛灯,火光摇曳着映照出一个壮硕男人的影子。是他,但又不是他。
我惊奇地靠着墙,对方一直在挣扎着什么。我这才看清他原来被绑了起来。他怒瞪着我,挺着身子试图撞过来,但又被身上与脖颈的铁链束缚,只能在床边蠕动。
夏天的骤雨很快过去,窗畔渐渐染上一片暮紫。望着雨后的天空,他的身形逐渐变得瘦削。
确认他不再有危险以后,我在他的指示下打开了铁链上的锁。
“刚才你都看到了?”
他在灯下确认自己挣扎后留下的痕迹,同时向我问道。
“嗯。”
“抱歉吓到你了,我……变得不再像我了是吧。”
为了让我平复心情,他给我倒了一杯自酿的果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完杯里的殷红液体,我长舒一口气,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一到下雨天就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雨天让我有一种想要杀死什么的冲动。连我自己也克制不住。每当这时妻子都会帮我把自己锁住。”
“她也知道这件事?”
“是的。”
他没有抬头,好像有些愧疚似的叹着气。
“但还是因为一时疏忽,我挣脱了锁链,把她……”
男人颤抖着手又倒了一杯酒,倒入口中,继续道:
“我是正常的……她临死前这样说。所以我必须变得正常起来。”
雨天,就是他和妻子的约定,也是给自己定下的囚笼。
雨停了,我准备回去。临走前他嘱托我不要告诉别人,雨天是他的“开关”这件事。

“下雨了啊……”
我从窗外伸出手,接了几滴落雨,侵入掌纹的雨水有些凉。
又是一天早上,出门去图书馆取材写作之前,地上已经积起不小的水潭了。
今天他也许还会把自己锁在家里,说不定会望向窗外,期盼雨停,期盼另一个自己快快睡去。同时看着那个他眼中早已不一样的世界。
然后变得不再像自己。
这就是人们口中的,雨天的胆小鬼的故事。

爱
最原始的欲望与思维方式,总能在保留着原始的地方出现。
接下来说说这个女人的事吧。
仿佛每个村子里都会有这样的风流韵事。
她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却一直没有结婚,不过人们的传闻中总能出现她的名字,那是个相当有女性风格的,和她同样妩媚的名字。
她并未辜负自己的容貌与名字,无论对谁都很热情,热情得有些过分。
艳名在外,热情似火,容貌艳丽,独守空房……或许大家都猜到了她的事迹:那过分放荡的生活方式如同偷吃了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一样,她终日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已婚或未婚的男人。
从豆蔻年华到人老珠黄,她几乎和全村的男人都有过关系。人们并没有对她反感,就连村里的女人,似乎也默然容忍了她的行为。
明明和所有人都有过关系,却又不以此为生。她有自己的一块土地,长着足够多的作物,也有几只小鸡养在院子里。
她仿佛在施舍着美色。
或许被她的奇妙人生打动,或许我也被她的姿色迷住,我甚至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被卖到这里的,因为人口贩卖在落后的山村也许还会很受欢迎。
我想“拯救”她,在她没有“工作”的某天,我找到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但她自己却对此没有任何怨言:
“我是自愿的,我爱这里的人们,想为他们付出自己的所有。”
“爱?”
我不解地问道。
“是啊,你难道不觉得这里的人们都很可爱吗?守着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几乎从不向外界索取什么,一直在世界的角落里默默生活着。”
她有些挑逗地看了我一眼,但说出的话我全然不懂。
“不,请别再这样自轻自贱了。”
“我吗?”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觉得这没什么啊,无论是结了婚守着一个老婆过一辈子,还是没结婚的人,都应该真正体会一下那事儿的快乐,他们也愿意和我做。对了!说不定……我也可以和你睡。”
她捧着我的脸,带着欲情的表情转瞬即逝,她将我推开。
“不,等你理解了以后再说。”
她说着,走出门去,似要赶往下一个温存的怀抱中去。

说来也怪,我在图书馆的县志里竟然找到了她的“同类”:
昔有村妓某女,村人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凡与交者,家中鲜有纠纷,人皆和睦处之。
我又翻阅了近百年来的县志,好像这里每个时代都会有类似的女性出现。
这么说来,村子里虽然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可始终不曾有过家庭纠纷,也没见谁家的女人去偷人养汉。
仿佛因为她的放荡,让所有人变得贞洁而保守了。
带着这份理解,我又找到她远离人烟的家中。
“我没那么伟大,只是爱得方式有些不正常罢了。”
这时我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少见的害羞。她望着远处的山,轻声说道:
“我爱村子里的所有人。”
今夜,欢爱之声,又会飘荡哪户人家呢?

医生
乡村医生的故事肯定也不会从我的笔下逃走。因为狂人村的医生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医生,他是一个巫师。
巫师,偏僻的小村,闭塞山区,愚昧落后,传统到有些恐怖的风俗……
您觉得这些加在一起,是不是能构成一部中式恐怖电影呢?
说实话,当知道他是方圆十里唯一的医生时,我也有些诧异。因为那头戴鹿角,身穿五彩褴褛衣衫,随时手中拿着树枝的姿态,怎么都不能和救死扶伤的医生联系起来。惟有腰间贴着红十字的匣子也许还能说明他的身份,但和这身如同从太古洪荒的祭坛走下的装扮,却是那样的不搭调。
每次看到他外出巡诊,我都以为自己是不是来到了远古的神权时代。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但这里的湿气让我还是终于得了一场重病。
“只有去那里了吗?”
踏着早上略带寒凉的雾,树叶腐烂的木香和湿气,我终于在晕倒以前来到村子中央的诊所。
“只是普通的感冒,吃点药吧。”
“哦,哦……这是阿司匹林吗?”
巫医忙碌的手停下了,透过面具我仍然能感受到他的热切目光。
“你知道这个?”
他说着脱下了面具和鹿角,把头上的彩色羽毛摘下,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那张脸长得很漂亮,足以推想他在年轻个十岁,是何等俊美的少年。
“常识啦,常用药还是能认得出的。我还以为这里会用不知名的草药治病来着,或者让我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虫子……”
“怎么可能嘛,我姑且也是医生。”
之后虽然还是在我身上用了某种“驱魔”仪式,嘟囔着含糊不清的咒文,据他解释说是“习惯了”,平时给村子里的人看病都是这样,但正规的医疗手段依旧会进行。
“这都是为了让大家相信我。最开始我也尝试用普通的方式给人们看病,但比起我他们显然更相信一些古怪的民间疗法……这也是迫不得已啦。”
他重新扮上那身行头。隔着面具,我仿佛也能体会到他语气里的无奈。
“为什么不离开呢?”
“这里总得有个医生吧,哪怕是在外人看来疯子一样的巫医。”
我离开后,又来了几名患者。
回去的道路遥远,迷雾依稀,耳畔仿佛还是那嘟囔不清的咒语,以及现代医疗器械的电流声。

讲故事的人
我们村口有这样一个人,他每天坐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天气热的时候泼凉水,天气冷的时候捡来枯枝烤红薯。
他不像爸爸妈妈那样去田里干活,也不去上学。他每天只做一件事,讲故事。
上学的时候他在讲,对着空气,就像是对着不存在的人;
放学的时候他还在讲,对着空气,就像是对着不存在的人。
“有这样一个故事……”
“接下来说说守村人吧……”
“山里的航海家啊……”
“雨天,男人会变得不像自己……”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
“村子里的医生……”
我在不是那么着急到学校,或者作业不是太多的放学后,也会站下听一会儿,听那些怪人的事。
他把这些故事叫做狂人的故事。
他说这些都是村子里的人,但我从生下来都没见过他们。爸爸妈妈说他很久以前来,住在这里,每天捣鼓着谁也看不懂的书,写着谁也看不懂的小说,讲着谁也不想听的故事。
日子一长,这个人……
疯了。
他也是村子里的狂人,和他所讲的故事里的人们一样。

男人从睡梦中醒来。
在烛光的映衬下,房间的色调单一而枯燥,时而从窗外飘来的草木气味令他感到心神清爽。
但这里并非只有他自己,身边站了几个人。有气概如水手般豪迈的男人;有身材窈窕的女性;有衣衫褴褛,眼中却不失光彩的青年;有农夫打扮的中年;有身披兽皮头戴鹿角的巫师……
“你们……”
“看来已经有人先来了。”
女性指了指桌上那块尤为引人注目的石头,几种花纹交集纠缠着,十分漂亮。
“我们是来感谢你的,老师。”
青年说完,温厚地笑着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因为你,让我们从偏执古怪的狂人变成回了人。”
巫师说罢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虽然我无论哪边都是怪人……”
农夫不好意思地说道。
“但只有你才会想去了解我们,本来不这么做也可以……但你还是走近了我们。”
水手男朗声说道。
“我只是不想你们继续被误解下去,为以后的人们留下真相,告诉他们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没想到久而久之,自己也成了人们口中的狂人啊。创作之人融入故事,倒是不坏啊。”
男人又闭上了眼睛,那些人也随之不见。
他所讲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
狂人们究竟是真是假,
狂人村究竟是真是假,
这些都不再重要。
忽然,他又抓起桌上的纸笔,在床榻上奋笔疾书:
所谓狂人,不过是做出了世人不理解,或者不愿理解的事。
因为与常理不同,便被人们隔绝孤立起来,或冷眼旁观或嘲弄或取笑,却始终不去……或者不想去了解他们所谓偏执狂性的真相。
狂人,只不过是人为加上去的诅咒罢了,被观念强加的诅咒。
写到这里,男人停下了写字的手,半山腰的茅屋里,分辨不出阴晴,分辨不出昼夜。
只有烛光摇曳,昏暗地映照着纸上潦草的文字。
完成故事的他,笑了,笑得宛如故事中那些或偏执或疯狂的……
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