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赠孤岛书

我感到悲哀：原来我们的时代里，人人都是孤岛。
新闻上说，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人们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许多岛屿要被淹没了。这实在是令人悲伤的消息，即使是一座无人岛，那也铭刻过多少历史？那都是不为人知的过往，一旦沉入海里，以后也没有人能知道了。
人绝不能多想，尤其是不能联想。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孤岛。看到在黎明时分，有难以计数的、密密麻麻的无数孤岛，在海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阵列，然后太阳跳出地平线，海面随着太阳一起跳起来，就像太阳慢慢淹没黑夜一样，海面也慢慢淹没那阵列。
是孤岛吗？只是孤岛吗？那我为什么能看到一只只人的手向天空伸出来，然后又被淹没？
不，不能再想了，那是孤岛，就只是孤岛。
或者从来没有孤岛？人们说，孤岛总会被淹没的。不怪太阳，不怪海。在很久很久之前，地球早已经历了无数地质变迁，那么，就一定有孤岛被淹没，自然也会有新的孤岛从海里腾跃而起。就像人：会有人离开，也会有人降诞。
孤岛就像人一样，会淹没，也会诞生。而且不只是淹没，不只是降生。孤岛像人，像的地方多了。
你看啊，总要为什么东西而连接。孤岛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你不要瞧见大海上那孤零零的一两个，你瞧那一整片海域里的孤岛，最终组成“孤岛们”，大概这时候不能再叫它们孤岛了，那一个个岛屿在更大的视界线里组成一道沉重的锁链，不知道要锁住什么，可是伫立，而且毫不动摇。我们人类管它叫“岛链”，不知道它们会如何自称？
孤岛是这样，人也是这样吗？我想：是吧，大概人也是这样。
可我知道，孤岛不自由，它不乐意被动的加入个什么“岛链”，也不乐意被动的给剔除出什么“岛链”。孤岛渴望连接，但不是被动的定义，而是如同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就通过他们那名为海岭的脊梁而自然链接着，就算太阳把海洋蒸发了、把大地溶解了，也绝不能拆散这连接，除非是他们自己的寿终正寝。那将是一场多么辉煌的风光大葬啊？人们可以定义活着的岛，可以定义岛的降诞，可是人们能够定义岛的死亡吗？人们可以定义那足以把自己的文明整个淹没了的、磅礴而壮烈的死亡吗？
你想啊，总要为什么东西而死的吧。人是这样，孤岛也是这样。人要追逐的东西多了，一只蝴蝶，一朵花儿，一轮太阳，一道地平线，一个谁都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未来，甚至是哪怕完全没有轮廓和具象可言的那名为自由的东西……人们要追逐，并且主动选择追逐，是死而无悔的追逐、是义无反顾的追逐。
孤岛啊，我要问你，你也是这样吗？可孤岛不说话，我愿意相信这是孤岛的默许。
可是你不要逼迫着人去追逐什么，就像海洋从来不能逼迫着海岛去追逐天空。人是卑微的，是懒惰的，你大可以拿起那奴隶主的皮鞭狠狠抽在他们身上，就像海平面也可以上升，可以尝试着淹死每一座骄傲的孤岛。甚至，你能叫他们自相残杀，可是你能杀绝他们吗？可是你能杀绝我们吗？即使是海水把我们淹没了、窒息了、腐烂了，却无法把那名叫“自由意志”的幽灵淹没、窒息和腐化。即使最终我们要在这名为深海的裹尸布里永眠，却也要在百万年、千万年、亿万年之后把自己和海洋一同分解。这名为自由的天命是不会消灭的，它最后还要随着我们的尸骸一起，撕裂深海裹尸布，把海水消灭在注定的终焉里！
我感到惊讶：我们的时代里，人是孤岛一样的人，是海面上沉眠的、或者是在海底沉眠的孤岛。
可是，我作为人却偏要连接：就像一座孤岛。可你不要定义，我只认同自然的连接，就算太阳把海洋蒸发了、把大地溶解了，也绝不能拆散这连接，除非是他们自己的寿终正寝。那将是一场多么辉煌的风光大葬啊？
可是，我作为孤岛却偏要追逐：就像一个人。可你不要逼我，我只愿意自愿的追逐：去追逐一只蝴蝶，一朵花儿，一轮太阳，一道地平线，一个谁都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未来，甚至是哪怕完全没有轮廓和具象可言的那名为自由的东西。
我感到庆幸，我依然要歌颂我们这世界上所有的孤岛和所有的人：人们，孤岛们，不论是海面上还是海底的可爱的青年们，都寻找天然的连接和主动地追逐，都呼唤旧世界的彻底毁灭与我们最纯粹的自由意志，并且不必害怕，我们是最难沦亡的。
是的，我们：高傲的人，高傲的孤岛，我们要知道，唯独这太阳也烧不尽的孤岛才是最难沦亡，唯独这海洋也难湮灭的人是绝不可能被彻底打倒。
虽然今天又有千万度的太阳和无底的深海正威胁我们，但我们就是要天然的连接，我们就是要主动地追逐，我们就是要奔赴风光大葬，我们就是要最决绝的自由！任凭千万度的太阳和无底的深海朝我们袭来吧！
孤岛！你孤独而寂寞，但唯独你是最难沦亡的，你是绝不可能被彻底打倒的！

写于202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