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成熟的模样》
三年前,他义无反顾离开满是土灰和枯柴的家,说要去追求所谓的成熟,自由,独立。 少年的倔劲儿一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离开了这里,伴随着他以为的星辰和风。 肃穆沉重的巍楼,看似成熟独立的人,仿佛连空气都透着不一样的味道。他对此深深地向往着,渴望着。 少年最不缺的就是热切和期盼,少年最匮乏的就是长久的耐性。 他凭借自己的自信,的确比同龄者要优越,但也因为他的浮躁自满,导致了他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拼力跃起,风雪载途,想得到一份体面,以及这个冷漠现实社会成熟的认可,这样他就能回去冲着他的父母耀武扬威,告诉他们自己长大成熟了。但事实的处处碰壁,少年只剩不肯弯下的虚无的自尊。他美好的幻想渐露雏形,须臾成了渺远的泡影。 他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行走,这大城市里虎豹豺狼泛滥,贼眉鼠眼地打量每一个路过的人,盘算着如何悄无声息地拿走谁的钱包。他的心里惶恐不安,却还是学着手挎公文包的成熟人的模样大步流星,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底气和依托。 他终于找到一颗清闲的树,刚要躺下,口袋里手机嗡嗡地响起。 他拿出手机,一瞬间还未仔细端详便有些恍惚。父母起早贪黑,节衣缩食才买下了这部手机,他当时抱着手机不撒手,傻傻地说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手机,可是现在看着却觉得它多么难堪和令自己蒙羞。 陌生来电,他按下接听。 “小峰啊。”熟悉的声音是母亲。 “妈.....”他们没有手机,是怎么联系上自己的?难道...... “小峰啊,回来吧,今天入伏,妈给你包了饺子,你爸还想......” “我不会回去的。”他的声音明显压抑着思念,颤抖不已。他知道,足够成熟的人不会被情绪左右,他更不能掉下一滴泪水。 “可是.....” “我说了,我不回去.....”他挂断了电话,他怕听见向来温柔母亲的责怪,更怕无意间就触动心上那根泪的弦。 成熟的人不应该有所畏惧的。 将手机紧紧握住,他坐在树下,像是被时间遗弃。 他本来是打算眯一觉的,但现在却毫无困意。 马路上川流不息,霓虹灯和车灯交织成夺目的夜景,他抬脚走进人群,拥挤得他看不见地面,只觉得像在飘。 “老板,照例,一碗面。” 面如往常一般来得很快。 他守着碗里的寡水清汤,以及浮着的韭菜和葱白。 出了门,该去往何处?他抬头恰巧看见了天,幽蓝帷幕之上,一轮圆月盈盈浅浅正微笑,仿佛从未倦怠,等待着他的答复。 日夜经久,他散漫得如行尸走肉,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连少年的轻狂热烈也不见,只剩下摇晃的躯壳。 明天会好吗,会吧。这已经不是年少的渴望,这是哀求。 他心中一片酸涩,这就是自己要的成熟吗? 早上醒来,他偶然在花坛里见到了一束花。 是母亲曾经最喜欢的花。 在路人口中他得知这种花叫百合。 他欣喜极了,摘下最圣洁的一朵,回过头却惊觉无人可分享。 花香弥散在空气里,可它不知所措,只委屈在矮矮的空间。 落寞孤独又添了几分。 此时,母亲与他心有灵犀般来了电话。 他不敢接,不想接。这心情大概就像近乡情更怯。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变化,告诉自己要冷漠,要狠心,要无畏,因为成熟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想好了如何拒绝,如何逃避,甚至想过接完电话就换掉号码,彻彻底底与他们断绝联系。 没错,就这样。 于是,他摁下接听。 “妈,我都说了,我是不会.....” “你爸不行了......” “啥?”他爆出了因决定变得成熟而被摒弃了很久的口音。 “你快回来吧.....”母亲的声音很疲惫。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天都在转。 花被沉重凝滞的空气砸落在地,停下了呼吸和心跳。 他拼命跑回去,跑到他早就想离开的地方,跑到他怨恨的深山老林。 回家的路总比离家的路要遥远,要难走,要煎熬。 来得及,来得及的。 他不敢再自信,但坚定地认为自己跑得过时间。 他冲开房门,天遂人愿,赶上了。 父亲是他没见过的颓废模样,嶙峋的身子窝在床铺上。母亲立在一旁,满脸不可置信。 他扑通地跪在父亲身边,眼里只有泪水和悲哀。 父亲勉强撑起嘴角,拍拍他的肩膀“小子,翅膀和肩膀都硬实了,自己能出去闯了。”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了,自己的肩膀比操劳半生的父亲还要硬,还要厚。 “你长大了啊。” 他苦苦等待了许久的成熟的认可,兜兜转转,最终竟然在父亲口里先说出来了。 他完全忘记了当时为什么一定要去追求成熟。他走得太绕,太远,太久了 。 “爸...” “爸在这...” 妈妈来到床边,放下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快吃吧,小心烫着...” “欸...” 他狼吞虎咽地扒拉饺子。 韭菜鸡蛋馅。 他却像是吃到了珍馐佳肴。 “你不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吗,都爱吃韭菜鸡蛋馅的饺子。还总嚷嚷着要长大,这算哪门子长大啊。”妈妈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他擦擦嘴,油没了,却挂着苦笑。是啊,自己忙忙活活这么久,到底长大了没有啊。 饺子是就这泪水吃完的,没加蒜酱,可那味道竟然适中。父亲呢,没那么好运,但也绝不算倒霉,因为他是在儿子身边死去的,儿子用宽宽的手一直握着他粗糙的手。 父亲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话,像当时离家的他。 父亲孤零零的坟墓旁,他奉上一捧花,哭了个昏天暗地,再起来时腿都软了。 他怕失去,怕分离,真的很怕很怕。 他记得自己说过成熟的人不会被情绪左右,可他不想当成熟的人了。 他更像个孩子。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无助和迷茫抛诸得足够远,谁知它们像分开的橡皮筋,走得越远,离开得越久,再回来光顾时后劲儿就更大,痛苦就越难以言说。他把情绪积压在心底,并未精准算好他们回弹的概率,这都是他失算的地方。 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个孩子,远远达不到成熟。 “后来呢,你还是决定离开吗?” “不。我母亲后来得了老年痴呆。但我会给母亲包饺子,并告诉她她曾经最喜欢的花叫百合,而且每年父亲忌日我会带着她去祭拜,我猜她总能想起些什么。” “还有我扛起了家庭的重任,锄地,栽苗,浇水,我做了一切曾经我认为自己从不会做的事。我感觉我变得成熟了,这次是真的。” “像以前那种不管不顾的独立自由?” “当然不是,那个叫白痴。真正的成熟不是改变,迫使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最后不像个人,”他停顿了,“而是慢慢适应已经发生的,坦然面对将会发生的。” “这才是成熟的模样。”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站起身来,我正疑惑着,回头看见他的母亲从地里直起身子,而他则蹲下,让母亲趴在他的背上。 原来是他的母亲累了。 路过我身边时,我从她的神情上看出了一种不属于痴呆老人的安心和满足。 他头也不回,向我告别。 幽幽山路弯弯曲曲,暗暗身影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