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

腥
“你毕不了业了。”
“知道了。”
辅导员最终以我必须延毕结束了对话,而我始终平平无奇,说了句知道了,终于,她气愤得叹了口气,让我回去。
回哪?
按刚刚的谈话,我说我从寝室过来的,所以我应该回寝室去。但默认回寝室,是不是有点太宅了?她们的样子,都很希望我努力,我也想做出一点改变了,为了我心中在想的事。
但是为什么没有呢?在回去的路上,我依照我平常的速度,悠哉游哉地走着,很慢很慢,像只僵尸。我突然把自己问的哑口无言,只是看见身边的风景缓慢地移动,好像云朵一样。是啊,我为什么没有呢?我与内心的我相顾无言,说不清楚个中道理,感觉像是诅咒似的。
想到这里,内心不免彷徨了起来,苦闷,哀伤,好像就要化为眼泪,变成心痛,刻在我的胸腔里,画在我的脸上,但一边走着一边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男女,和我一样的大学生,突然也没那么想哭了。
我并不是不思进取,我只是不想做无意义的事。
我不想变成社会的齿轮。
但这样不行,我必须为社会有所贡献,否则将失落于荒野。
可是,为什么非得毕业找工作才能有饭吃呢?
头疼了起来,打开寝室的门,一股酸臭味传来,像是什么厨余垃圾的味道。本来习惯了这股怪味,但出去一趟闻了新鲜空气以后,一回来便能马上知道寝室里到底有多臭。我把垃圾袋扎好,放在门口,套了一个新的垃圾袋,然后坐在椅子上茫茫然。
然后呢?
可做的事情其实很多,比如打扫卫生,洗个澡洗洗衣服,写写毕设,都可以。或者,写写小说,写写那些在我脑内的幻想角色他们的话,把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故事,用哑掉的口说出来。我用手术刀把我剖腹,自问我的内脏,器官,构筑一个幻想世界。我把我肚中蕴含的整个世界都剖出来,供人感同身受,多好啊。我喜欢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我不想解释太多。
但是打游戏吧。
在重复的补兵、推塔中,在不断的从1到0里,一切创造性的,具有幻想性的,那些曾经让我心动、着迷、视之为不可忽略的东西,统统被我忽视了。这并非是什么不好理解的事情,我就是想忘记我还是个鲜活的人,就是不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要忘记我可以做很多别的事而打游戏的。在打游戏中,或者在看视频、看评论、看网文里,我无一没有用心,而是以一种发呆的状态下意识地操纵着自己,就像学会自行车的人上了车便能顺利起步,不需要特别在意。我沉浸在这种仿佛遗世独立的状态,连我的生命我也放弃了,但为什么会觉得痛苦呢?是因为浪费时间吗?可我本来就是想浪费时间呀。
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那么我想浪费得更轻松一点,行不行?
不行。
这声“不行”,是记忆里所有对我说过“不行”的人说出的。首先是我的母亲,她以一声哭腔对我说着不行,倒不是想让我给她养老,而是看见自己的孩子是个废物,内疚感会将她压垮。更何况,终有一天,她会死的,在我们一起面临那个时刻之前,我必须变得强大又坚强,我要对她负责。然后说话的人是前女友,也是我唯一的女友。我并无在实质上愧对于她,所以彻底地忘掉彼此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我的脑内想起的她的“不行”,却是在身边我最多倾诉我自己,理应最了解我的人,以女性朋友身份说出的“不行”,不过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眼神坚定地这么说出,就像喊我去吃饭一样,是十足的关心,而且不可推辞。啊啊,但她没资格这么说,她怎么能如此简单轻松地对我说这两个字?凭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是了,我和她诉说过的梦想,对她夸下的海口,还有她那坚毅的眼神,我说不出“凭什么”三字,我无法否定最正确的正确,即便她成了别人的女友、我必须把她忘记,包括那些关怀,她和我再无干系。我只能自惭形秽。然后,是我的挚友,和我一样认真面对自己,有着想过的生活的人,他说的不行,却是沉默的,发呆的,喝着闷酒,抽着屌烟,打着不停重开的傻逼游戏。他一如既往地过着那个破烂不堪的生活,他想说不行,却说不出口,因为他并不想让我投降,他知道我为什么虚度光阴,他想说但说不出口,因为他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所以他也打着游戏,过着他的生活,不想和我说话,怕彼此在对话中不得不面对惨痛的人生,还有我们迟迟做不出来的游戏。最后,是我的父亲,像路边的大树一样默默地吃了半辈子的灰,灰满他的头发,面容,手掌,衣服,满嘴烟味,浑身酒气,他只是附和我妈说的不行,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行。他和我无话可谈,只是默默地吃苦。不对,在这之中,还有别的声音,还有、还有......饱经风霜的劳苦大众,我曾经信仰的先贤,我的老师,普通同学,路过的路人,我自己.......
我想不下去了。
打开任务管理器直接退游,心漏了一拍,接不上气,随后怦怦直跳,快要猝死似的,死前我泪湿眼眶,趴在桌上屏住呼吸,仿佛溺水了一般,直到不得不想下去了,我才吐出一口闷气,喘了下气,靠着后椅后仰,凝视天花板。
他们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过的人生,尽管那只是平凡且简单的生活,但没人知道,因为我谁都不敢告诉,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我也知道那不可能,可我就是想过那样平凡简单的生活,交很多朋友,倾尽身心谈场恋爱,和所有人相互关心,互帮互助,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事业,我写剧本,他做游戏,她来配音,我们每个人的事业都服务于一个更高,更大,更加永恒的事业,事关全人类的伟大事业,在那里,走在路上,我可以雀跃着走路,心中想哼歌就哼歌,口上想假唱就假唱,看着风和日丽,连人声鼎沸也充满了温暖;每次出行我的心中都有目的地;每次交谈我都能不说怪话,体贴他人;每次夜晚,我都能早睡早起,心满意足地,怀揣期待地,准备明天该继续做的事情;我可以早上学唱歌,下午学吉他,晚上写小说,明早看评论,一个有早餐、有阳光、有热饮的一天,一个干净、明亮、舒适的房间,一个想打喷嚏就打喷嚏,想放屁就放屁,想拉屎就拉屎的生活,凭什么不工作就吃不饱,凭什么工作要分三六九等,凭什么我必须得要一份好的工作?我能不能不当社会的齿轮,让社会这个机器为我们而运转,我就做我自己,不行吗?
不行。
我想,我再也无处可想。
我起身准备衣服,拿上毛巾,即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我把换洗的衣物放入盆中,吹干头发,去阳台拿拖把,拖了会儿地,收拾收拾了我乱得不成样子的床铺,把桌面上的废纸和用过的口罩扔掉,把柜子里喝完的农夫山泉打包,之后,我拿着衣服和几捆垃圾袋,走出房间,丢了垃圾,洗了衣服,又去吃饭。
我好像在后悔什么,但我无所谓后悔。与其说我在后悔什么,不如说我好疼,我失落不下去了,我颓废不下去了,我消极不下去了,我渴望积极向上的健康,所以我吃饭,我点了丰盛的一餐,我细嚼慢咽,我喝着热汤热乎我的食道,好像一个才从风雪漫天的世界进到屋子里来的人。
饱后,我在外散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布满青黑色的夜幕,幕边,淡色的鱼肚白微微地发出一点荧光,像是魔法一样。天空中,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倒影。我想回去了,冷,但只是在走,走在这条不透气的沥青路上,不去看身边的楼房孔中发出的白色的光,身边淙淙而过忙碌的人影,不听嬉笑的话音,仰着头,只能高看天空。天空清澈无比,只是缺少了光而显得浑浊,那月亮的光明力有不逮,月亮的边角也在夜中显得浑浊,只是明亮着自己。一阵寒风吹拂,我打了股寒颤,看见月亮旁边一颗如芒刺的星星,像是众星拱月一般努力地发着自己的光,虽然是寒光。
我顿时闻到一股臭腥腥的怪味,萦绕在我周围,我知道那是我洗不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