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五章 天蝎的面纱(下)

王峰坚持由306所的情报员来抬担架,以确保除了伤员以外没有其他天蝎组织的成员跟到我们的运输车队营地来。卫生员们紧急在医疗车舱内构建封闭无菌环境,在麻醉清创阶段,医生要求我们不断与伤员交谈,以免他撑不到手术正式开始就失去意识而死在台上。
“你喜欢圣埃克絮佩里吗?”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话题。
“除了他是个法国人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也老是记不住那个名字。”扎兰的回答令我意外,“这些盖子是替我妹妹收集的。她在欧洲人开办的女子学校里读过书,懂得比我多多了,她老说那位圣什么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用三笔就画出了整个沙漠——两笔交叉线画成错落的沙丘,另一笔画成一颗沙丘上夜空里的星星。后来打仗了,我们在酒馆门口找东西吃的时候,发现有客人丢下的啤酒盖上印着那个法国人的模样,她就天天守在酒馆门口,等有人吃完了饭就去捡那些啤酒盖子,老板巴依尔先生(我后来才知道‘巴依尔’是王峰在当地人面前用的众多假名之一)发现之后告诉我们别再那么干了,每天酒馆关门之后,他把帮我们收集到的瓶盖连同一点儿吃的一起送过来,可‘尤比角中途站’的那一款总是集不到,巴依尔先生说欧洲也打起仗来了,那家法国啤酒厂说不定都倒了,已经很久不进口这个牌子的啤酒了。”
“你妹妹在哪儿?留在摩洛哥吗?”我问道。
扎兰那张始终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种凄苦的表情:“那是个伤心的故事,您不会想听,我也不想讲。我该把集齐的盖子跟她埋在一起了。”
我看着卫生员们围着那条吓人的腿忙碌着:“他们总叫你干这种活儿吗?”
“这是打仗,我们总是要为了一些理由而死掉的。”他的两眼透出一种灰色的黯然,“我在酒馆小电视上,看过上次世界大战期间拍摄的新闻纪录片,有跟我差不多大的战士在受伤时对记者说,‘我不害怕死亡,我参军打仗来救自己的国家’。而我没有祖国可以救,我的国籍改易过三次,从属的三个不同国家都灭亡了,全是战乱区里被毁灭的小国,最早的那个祖国我连名字都记不得了,拉什迪先生告诉我说,即使在她们灭亡之前,大国的官方档案里也根本找不到这些小国的国名备案。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要讲出来,可我真的记不清楚……”
感染造成了并发的高烧症状,他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在巨大的伤痛中,他倒吸着气竭力保持那种一贯的严肃,他接下来的话将出乎我们的意料,令我想起圣埃克絮佩里在尤比角中途站见过的那些不肯服从的摩尔人:“先生们,也许你们自己并不知道,你们其实不是‘异族人’,沙欣他们说异族人都是些魔鬼,但你们是出色的好人。可你们毕竟是‘别的人’,和侵略我们的苏军、盟军一样是‘别人’,沙欣他们才是‘自己人’。你们贩卖武器是为了骗取拉什迪先生的秘密,而拉什迪先生是靠着守口如瓶才活到今天的,如果我与‘别的人’握手言和,我持枪的手就被妥协和软弱所玷污,我将成为一个蒙羞的战士,属于我们的沙漠和绿洲也随之被‘别的人’征服而失去了旧日的威望。我敬仰你们,但我对‘自己人’的爱更重要,我只能反抗你们,哪怕为此死去,我的荣誉也会因此在重新闪亮的沙漠中再次诞生。”
我还在巨大的冲击中理解他言语里的敌意,正在清创的卫生员惊叫一声,将探进伤口的医用镊子抽了出来,鹤嘴一样的尖端夹着一粒沾满血污的金属物体,我们很快发现那并不是残留在伤口里的子弹头,它呈现不规整的球状外形,细小的指示灯还在闪烁着电路运转的光。这是一颗用于坐标定位的间谍追踪装置。
惊愕的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王峰一巴掌将卫生员镊子上的追踪器扇落在地,并一脚狠狠地踏碎,在扎兰有可能做出任何动作之前,抽下医疗床单来将他的双手缚死在了手术台上:“你这条恩将仇报的毒蛇!你的伤口会感染是因为他们往里面缝进了这颗追踪器,你是一个活的定位装置,为的是把你的同伙们引到营地里来!”
车舱外爆发起一片混乱的枪声和呐喊,王峰不顾医疗舱里的无菌环境而将后门踹开,看到数不清的弹道从两侧山棱上斜射着抽打到车队营地里,天蝎组织武装分子身上褐色或暗绿的袍布在黯黄的岩间起伏隐现,车队里押货的特工和战士们各自持枪在这猝然的打击下四散规避反击,其中一个同志就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被病毒狙击手的注射镖击中颈部,我在他的血液被毒药完全腐蚀并从体腔内溅射出来之前掩上了门,以免那些腐蚀性液体溅进舱内。压覆在枪械嘈杂之上的,是一种轻型火箭炮的嘶鸣以快速装填一次的时间为周期反复砸落到峡谷中,将被波及的车辆和未及闪避的人员炸翻在一片火海中,我结结实实体味到苏联军队在阿富汗和北非遭遇“游击炮兵”战术的痛苦了,当外围哨兵试图冲出去寻找那些火箭炮时,它们似乎马上就转移到了外线,集束火箭弹也随即切换成了更精准的重迫击炮继续展开曲射攻击,我们从始至终连炮击者的面都没见着,就好像是遭受着一个幽灵的袭击。拉什迪那个老无赖压根没打算跟咱谈,一听到货运车队已经到了,他就想来硬的把咱们连人带货一网打尽,这是骗着牲口自个儿从摩洛哥走到比绍来挨宰呢!
“突进得这么快!?”王峰倚在门后面,从缝隙间观察交战态势,“你的‘疾风’小队去哪儿了?”
“他们护送芸涵澍去执行别的任务。”我告诉他,“只能靠你的人马了!”
运输车队主力躲藏在天蝎组织“帐篷之环”附近一片迷宫般的峡谷里,营地安扎在无数岔道的其中一条,隐蔽性就是我们最主要的防御,但天蝎组织靠着诡计找到了我们,他们从每一个方向的山棱居高临下地朝我们开火。最重要的一处制高点仍然在我们手上,守卫在那里的哨兵们一次次将冲进这条峡谷的敌人截断后路,而其他依托运输车掩护反击的战士则将那些被与后方同伴分割开来的敌人合围击毙。我在望远镜中看到沙欣领着一帮人,像羚羊一样沿着陡峭的山脊向制高点攻击前进,而王峰派出的小队则从山体另一面朝制高点移动支援。就在双方都离那处至关重要的制高点只有一步之遥时,一片落雷般的炮火覆盖了山头,处于杀伤范围内的人全都残碎地随着断岩翻摔下来,既有我们的战士,也有天蝎组织的武装分子。在被炮火撞落下山的散乱人影和尚未消散的烟雾之中,那艘突然闯入的厄普西隆“毒蜥”空舰从云层中爬了出来,
黄雀的到来,使得螳螂和蝉全都变成了猎物。天蝎组织接连被炮火从他们控制着的几条山脊棱线上赶落下来,从山体那一边攀上来的厄普西隆装甲编队则占领了那些易手的棱线,继续向着挤在同一条峡谷里的我们和他们开火。第二艘“毒蜥”空舰翻越另一侧断崖突入了营地,并将一辆满载着EMP弹头的重型运输车炸翻,将拥堵着的车队截为两段。我们透过一片残布般的硝烟,看到那两艘“毒蜥蜴”组成斜角排列的双机编队,有恃无恐地顺着峡谷走向从低空掠过整片营地,当它们进抵到峡谷入口时,便将两侧的山体轰塌下来,把那一侧谷口彻底封死了。
“他们想把车队困死在峡谷里!”王峰警告道,“分散撤离!”
整支车队在几分钟内,像水一样沿着四通八达的峡谷走廊川流零散,到处可见跟我们一样狼狈逃窜的天蝎组织和高踞在山上开火阻截的厄普西隆军,那两艘“毒蜥蜴”投在峡谷中的阴影,则像死神的翅膀一样紧随着我们。我们在逃到一处拐角时猝然撞上了从另一侧撤下来的沙欣等人,但双方还未及交火,“毒蜥”空舰的心灵能量炮火便盖到了大伙头上,我们只得放弃敌对继续逃命,而了不起的沙欣发现和组织较为严密的我们共同行动更加安全,竟紧跟着我们一块儿跑,说什么也甩不开,倒好像刚才他并没有端着枪朝我们突突。
王峰的货运车队前来营地会合时,显然对附近峡谷地形进行过仔细调查,逃跑过程中他总能指引我们选择正确的路线而不致撞进死胡同。很快我发现前方隘口另一侧出现了他事先隐藏在彼的副营地,一台高大的载具停在几辆运输车中央格外显眼,盖住它的帆布已经在混乱交火中失去锚定而被风沙掀起了一角,我才其中窥见的是钢铁铸成的躯干和躯体——那是曾在库布兹山脉恶战中使用过的“虎鲨”机甲原型机,王峰竟然把它也载上货运车队带到比绍来了。为了适应本地的作战环境,机体已经换上了棕黄色的沙漠迷彩,静屹在山岩间像是等待着它的主人。但在王峰来得及穿过隘口进入驾驶舱之前,那两艘“毒蜥”空舰已经抢先截住了通路,隘口山体在空袭炮火下大块大块地崩落下来。
“它们好像总能咬住我们,在一片混乱的峡谷里是怎么做到准确定位的?”我焦躁地把防尘头巾一摔,“厄普西隆分子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两拨人躲在峡谷里内讧的?难道他们也在营地里安放了跟踪器?”
王峰仿佛被我发的牢骚点醒了,他在跟随我们一同疏散的几辆运输车中来回扫视,迅速找出了那辆医疗车并冲进了方舱。
“这样搞下去我们永远也救不活他!”卫生员对着再次被破坏的医疗环境做出一个绝望而气急败坏的手势。
王峰径自逼视着手术台临近休克的扎兰:“你之前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是什么?你一定要想起来!”
“我的大脑要炸开了,有东西堵在里面!”扎兰痛苦地回答道,“是很重要的事情,有个声音阻止我想起来……是在侦察敌方阵地的时候发生的……”
王峰抽出手枪来,对准扎兰打开保险,车下的沙欣等人赶在他打碎扎兰的脑子之前端枪对准了他。尽管他们采取间谍行动时对扎兰面临感染而死的危险毫不在乎,但正如扎兰所说的,他们毕竟是“自己人”,由“自己人”推扎兰去送死与看着王峰这个“别的人”把他打死,终究还是两码事。
“他被心灵控制了!”王峰把枪口略微向上抬起一点儿,“厄普西隆军的心灵能力者能通过他的大脑感知我们的位置!”
沙欣也伸手将同伴们的枪口压下去:“我们有比枪更好的药来治这种病。”他和那个叫作玛伊塔的病毒狙击手爬进了医疗舱,在卫生员们大惊失色的注视下做了个可怕的处理措施,由沙欣将扎兰按定,而玛伊塔取出了一支注射器,从一只小药瓶里吸取了某种药剂,那种液体呈现出令人不安的浅绿色,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狙击注射镖里那种致命毒素经过稀释之后得到的产物,她甚至未经消毒就把针头扎进了扎兰的皮下,后者在药剂推注过程中剧烈地颤抖着,卫生员们不得不合力固定住他的腿以免伤口受到二次伤害。末了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呻吟,两眼像刚刚醒来那样闪着痛苦的光:“我想起来了,是心灵专家!我们刚才侦察厄普西隆阵地时暴露了,有一个心灵专家控制了我的脑子!逃回来的时候他们故意把其他人打死了,而把我活着放走,他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切——我们的营地、中国军火商的营地,他们跟着我打过来了!”
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巧妙的心灵控制战术,那个心灵专家并没有像通常那样强制接管扎兰的大脑,而是在扎兰的潜意识深处隐藏下来,只有当扎兰试图讲出自己已经被心灵控制的事实时,他才动用心灵能力阻断扎兰的那段记忆,从而借助扎兰侦察到了我们和天蝎组织的营地位置,并选择双方内讧的最佳时机,动手突袭了天蝎组织最渴望得到的这几车EMP弹头。看来扎兰的年龄,使得他在这残酷战场上注定是一个易于被利用为工具的角色,天蝎组织利用他伪装成无害的牧童和伤员来侦察厄普西隆军与我们的阵地,厄普西隆分子同样利用他反将了天蝎组织一军。比这种非常规心灵战术更加令我惊讶的,则是天蝎组织用来阻断心灵控制的极端手段,他们似乎是通过非致命性毒药来破坏脑神经的反应机能,从而减弱大脑对心灵波的接收,并达到摆脱心灵控制的目的。
在切断了敌人隐秘延伸到身边的“神经末梢”之后,王峰催促我们继续转移。两艘“毒蜥”空舰已经用炮火切断了隘口,重新回过头来猎杀我们,但沙欣对心灵控制的阻断奏效了,那两艘总是能准确咬住我们的空舰,准是突然发现一直引导着它们的那颗大脑信号意外消失了,这回它们只跟在车队尾后绕了两道山梁,便马上在大片错综混战的峡谷之间丢失目标,径直错过我们所在的位置朝战场另一角飞去了。此时意识到情况有异的天蝎组织主力已经从“帐篷防线”赶来,在突袭我们的厄普西隆地面部队外线形成了第二重反包围,双方在每一条山脊棱线上反复拉锯争夺,每一秒钟都有死者滚落到峡谷底部的“坟场”中来。
我注意到王峰打开了无线电对讲机,却没有进行任何对话,而是将右手食指与大拇指扣成圈状,含进嘴里冲着对讲机发出一道尖锐的呼哨,峡谷深处立刻响应般传来一阵刺耳的空气撕裂声,像极了喷气式发动机的动静,我朝着战场四野观望,可除了莽莽黄沙和与沙漠一样广大的天空什么也没看到,如果那是一架正在低空突防的喷气式歼击机,它飞得未免也太低了一些。
撕扯气流的呼啸陡然变大,刺咬着所有人的耳鼓膜,竟是那台无人驾驶的“虎鲨”机甲顺着侧面的另一道地峡冲了出来,先前王峰通过对讲机向它发出的呼哨,似乎是事先设定好的某种声纹信号指令,启动了机体自动向机战员靠拢的AI控制程序。“虎鲨”在背部四联引擎的推动下掠过地峡,快得让人看不清装甲上那些与山岩背景色调相同的迷彩碎块,有如从一幅细密画上撕扯下来的残绢在风沙中飘舞。王峰在“虎鲨”从自己面前划过时,像训练有素的骑手跳上一匹疾驰中的惊马一样跃上了机体,在机身留下的残影中我看不清他的攀爬动作,只看见位于机甲前胸处的座舱盖飞快地开启又闭合,王峰作为“虎鲨”原型机的“大脑”已经回到了它的颅腔,并接管了这具合金打造的机械躯体,由万向轴关节连接起来的铁臂将机关炮指向了天空,他握住这对火力的“剑柄”扫劈挥斩,机炮弹道形成的利刃从其中一艘“毒蜥蜴”的尾后切入而从左前翼切出,被裁开的机体朝着不同方向坠往大地,在半空中残划下一连串急促突进的殉爆火光。
另一艘空舰以急剧的规避机动躲开了机炮火力,舰体就像贴在一道无形的漏斗状斜面上划过了大半弧那样调转过航向来,将攻击正面指向了“虎鲨”机甲。我从机甲背后朝天空望去,看到“虎鲨”迎着俯冲而来的“毒蜥蜴”全速向前冲刺,因双方不断靠近而在视野中急剧变大的“毒蜥”的轮廓,就好像天空背景上一道迅速被撕开扩大的裂缝。“虎鲨”在敌舰开火时勉强冲进了斜射下来的火力死角,进入了空舰的尾后半球区域,并在两机错过的瞬间旋过机体来,被引擎吹起的沙尘像一面巨大的斗篷一样围绕在它身周飞舞,肩载火力窠中发射的微型导弹丛集着窜向天空,那些热追踪弹头紧咬着空舰的热源不断改变指向,在空中留下一条条游离的尾迹,但在碰到目标之前就被敌舰主动防御系统触发的干扰弹所诱爆了,“毒蜥”那具永远处于前倾攻击态势的舰体凶猛地撕开火光和烟雾猛扑了出来。在这场“快杀慢”的决斗中,被大地束缚的机甲面对被气流托举的空舰存在先天劣势,反击失手的“虎鲨”随即调转机体向远离“毒蜥”的方向机动,并不断变幻着之字形的行进路线以躲避丛集轰击的心灵能量炮。
“我需要防空火力支援!”王峰在机载无线电台里呼叫道。
“这儿根本没有足够的防空火力!”我看着在连续突袭中疏散得四分五裂的车队直摇头,“等等!天蝎组织有防空车!”
我一把扯住盯着“虎鲨”机甲发愣的沙欣:“命令你的兄弟们把作战无线电讯道调整到我指定的频段,让那些‘哨兵’防空车配合老王!”
“你疯了!”沙欣把衣袍从我手间扯开,“我们还在相互要对方的命呢!”
“少废话!”我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你要死还是要活!?”
沙欣要活。他马上命令战友们把无线电频段接入了我们的通用讯道,王峰开始改用阿拉伯语呼叫天蝎组织的防空力量:“各防空单位注意!火力节点沿峡谷两侧分散配置,两坐标雷达向南部空域警戒扫描,测高雷达瞄准600米以下空域捕捉目标,S-L波段交替开机避免敌方电子干扰。”
受到统一指挥调度的防空车纷纷聚集到这条谷地两侧埋伏了下来,周期旋转的战术车载雷达无休止地在炮塔上划过环状残影,随着雷达信号引导而不断调整指向的防空机关炮,像是紧张盯着赛马从环形跑道上奔过的赌马客一样聚精会神地转动着头颅。“虎鲨”机甲再次被敌方雷达锁定的一刹那,王峰急转机体拐到了岩架后面,再次攻击落空的“毒蜥”战舰不得不进一步降低高度以捕捉目标,等候已久的防空车队从不同方位同时开了火,那是一次极其短促的速射,从雷达突然重新开机到完成射击不过短短的数秒,交集的防空炮火在低之一闪而过有如一丛幻影,却准确地遮断在了“毒蜥”的飞行航线上,那艘空中战舰迎头撞进了一大丛火力荆棘,从烟幕和火光中闯出来时已经被飞溅的钢铁穿透得破烂不堪,它还极力想要拉升,但在受损的发动机第二次加力时终于失去升力而翻摔下来,成为点缀在大地上无数火光中的一点新痕。
坠毁的“毒蜥”空舰,成为了砸落在战场天平上倾向我们一侧的最后一颗砝码,失去空中掩护的厄普西隆突袭部队,开始被天蝎组织的优势兵力压垮溃散,我们和沙欣都急于重新收拢被打散的队伍,整合在一起的作战通讯也随即静默了,这次貌合神离的协同作战仅仅持续了短暂的几分钟。卫生员们终究无法在恶劣的战场环境上抑制住严重的伤口感染,他们不得不采取了最直接而有效的治疗手段,我们查看医疗车的时候,发现扎兰的左腿已经从伤口上方被齐膝锯掉了,扎住断口的绷带和止血棉被浸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截面。
掩护着“螳螂”坦克的天蝎组织步兵很快给两侧棱线焊上了一道镶边,我们的武装运输车也迅速集结过来,在扼住谷口的“虎鲨”机甲背后形成一圈枪口对外的钢铁之弧,双方都在沉默中打量着均已出尽底牌的对手。在任何一方都尚未下定攻击决心之前,“帐篷包围圈”方向接连升起三发红色信号弹,那象征着一种最危急的警报信号,对峙着的天蝎组织部队轰然向着信号弹的强光退潮而去,其迅速与决然令我们都感到惊讶,他们在变化的形势中毫不迟疑地作出了决定,不屑于再要我们车舱里那些抢不到手的军火援助了。沙欣属于留在最后的那一批人,他压着眉头朝我们凝视时,望向的并不是那些装载EMP弹头的运输车,而是扎兰所在的医疗舱。我们也不敢冒着被“咬”第二次的危险把这他继续留在营地里,于是王峰命令卫生员们把他放在担架上,抬到双方对峙中线的空地,沙欣那边马上有两个人站出来将他抬走了。
我们紧跟着天蝎组织的脚步爬上山岗,看到远方心灵控制增幅器顶端的信标塔,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着,将套在每一个人颈上的心灵绞索飞速收紧,天蝎组织开始发起他们的最后一次围攻,所有人都在战斗前往自己体内注射着那种令人不安的绿色药剂以预防心灵控制,堵进的坦克和步兵从各个方向冲往厄普西隆军的交叉阻击火力,冲向他们自己的死亡。
“即使现在马上就跑也逃不出它的增幅范围,除非我们飞起来才能躲过心灵波的奴役。”王峰向我提醒道。
“把EMP弹头全都给他们。”我做出了决定,“被心灵控制增幅波压迫着的所有人都是同志,我们一起加入这场最后的进攻!”
运输车队从后方冲进了天蝎组织的突击集群,从车斗的露天射击位置朝两侧望去,这片被无尽战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大地正处于休止的震颤之中,“螳螂”式坦克组成骑兵一样的线式队形全速突进,沙尘在它们后方拖曳成一根根飙摇的尾羽,所有这些羽毛共同编织成一副广阔无际的钢铁之翼,从干旱得挤不出一滴眼泪的沙漠之上轰鸣拂过,厄普西隆军的阻击炮火不断砸落到队列之中,在突击锋线背后留下大片的残损与死亡。押运的特工和战士们用阿拉伯语向附近的天蝎组织成员们大声呼喝着,把车舱里串列成链的EMP弹头飞甩给他们:“全都拿去!武装起来!”
那些挎着或抱着步兵机关炮的天蝎组织战士发出一片粗野的欢呼,在冲锋过程中循着EMP弹头散发的铁味向运输车聚拢过来,纷纷伸出臂膀去接那些丢落的弹链。拉什迪管这支新组建的部队叫“天灾突袭兵”,向我们订购的EMP弹头正是这支部队所缺失的最重要力量,他们把那些20mm口径的粗重弹头成链地挂在颈上,并直接把弹链一端从侧面塞进机关炮膛里抵肩开火,巨大的后坐力将他们身上用于保持重心稳定的金属护甲震得铿铿作响,毫无精确度可言的弹着点散落在迎面冲来的厄普西隆军坦克队列之中,对正面装甲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弹头内部被火药爆炸所冲击的线圈却激发出强烈的电磁脉冲能量场,由此形成的EMP效应将最前沿的敌方坦克纷纷瘫痪在了原地,后续跟进的厄普西隆坦克在高速冲刺中难以规避,接连撞在了僵滞的前车上,而紧跟在天灾突袭兵队列后方的“螳螂”坦克集群则趁机向它们开火。速射的EMP弹头在天蝎组织的进攻队列前沿形成了一圈动态的火力场,运输车上的押运兵们拼命将更多的弹头丢给天灾突袭兵们以保持火力的连续性,迎头撞上来的厄普西隆装甲群被EMP效应和坦克炮火一层层地“冻”住并敲碎。
随着进攻锋线不断靠近厄普西隆军防御主阵地,迎面盖下来的炮火密度也迅速变得剧烈起来,安塔瑞斯炮台的热动能光束在队列中烧穿出一道道半熔融的死亡走廊,盖特机关炮的弹雨将冲在最前方的天灾突袭兵连人带甲撕裂成一大片飞洒的铁屑和血花。有好几辆在车体上草草焊接着大块钢铁的重型卡车越过运输车队之间的缝隙冲向前沿,在护卫卡车的其中一辆武装防地雷车上,我看到沙欣那一队人正挤在车舱里作掩护射击,而断去了左腿的扎兰竟被安置在其中一处射击位上操作机关枪,后座力将他失血虚弱的身体反冲得像一片随时可能碎裂的枯叶。直到其中一辆卡车被厄普西隆军的火力击毁,车斗内成吨的炸药殉爆开来吞噬了弹坑以内所有的天蝎组织士兵和厄普西隆分子,我才意识到那是一辆辆满载着炸药的自杀式袭击卡车。同样被这种残暴战术所震慑的厄普西隆军把大量火力集中到了这些移动的烈性爆炸物上,大多数卡车在触及敌军防线之前就被炸毁了,一连串烈性爆炸形成巨大的冲击波劲拂着战场,我乘在一辆运输车舱顶上,在冲击波抵达的一刹那看到天空和大地疯狂地旋转起来,最终被倒扣下来的车体遮没进一片黑暗——运输车被抵近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
再次回到阳光下的时候,大地形成一条倾斜的分割线,从我视野的左下角斜划至右上角,将浊重的黄沙与布满黑硝残云的天空切分开来。“虎鲨”机甲站在这条斜线上,占据了我倾斜视野的一大半位置,它横过右臂的机关炮来掀掉了一辆试图靠近的“鞭挞者”坦克的炮塔,左臂则将机关炮折叠起来,并徒手将翻倒的车斗从正在燃烧的驾驶舱上扯断拖开。我在回荡的耳鸣声中艰难爬上了车舱残骸,透过望远镜片上被震裂出的蛛网状碎纹观察战场。在燃烧着的交火线一角,我看到之前那辆武装防地雷车已经被爆炸震翻了,沙欣和扎兰缩在车身角落里躲避纷飞的弹雨,而相隔一车之外就有好几名心灵专家正在向他们的藏身处逼近,他们两人全都显示出受到心灵入侵的症状,即使事先打了“预防针”,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要想抵御心灵控制仍然非常艰难。沙欣痛苦地抱着脑袋,挣扎着从下半身被压在车下的玛伊塔的弹药囊里摸出了一支注射镖,接着竟直接将未经过任何稀释的毒药扎进了自己的血管,在毒药注射进体内的短暂几秒钟内,他借助毒素的神经阻断作用摆脱了心灵控制,并朝着那几名惊呆了的心灵专家扑过去,直到从体内炸绽开来的毒雾将他们全部吞噬。
为了弥补天灾突袭兵部队对装甲力量造成的意外重创,厄普西隆军阵地内线的步兵全部被调集充实到了外围以支撑摇摇欲坠的防线,而天蝎组织在密集的固定炮台防御火力面前一片片地冲击又一片片地死去,已经再也无力踏过这最后一步了,在这被阻滞的攻击位置,触手可及的心灵控制增幅器显得比之前看起来更加巨大,信标塔在进行着启动之前最后的疾转,而基座下的沙地开始像海浪一样起伏,黄沙像蚁狮掘成的陷坑一样塌成一堆堆漏斗状,偷袭的天蝎组织钻地运输车抖落着流沙遁出地面,车舱里的步兵们争抢着跳上沙地,然后在来得及向心灵控制增幅器开火之前,便被厄普西隆军事先埋伏在此的毒爆虱群扑咬上来炸碎于一大滩毒素地狱之中。但更剧烈的起伏还在沙层深处继续涌动,有四辆比普通钻地车更沉重的载具,将巨颚一样的掘进铲从地面之下探咬出来,它们与王峰和天蝎组织在库布兹山脉运输那枚MIDAS弹头时所使用过的那辆武装钻地运输车非常相似,但已经装备上了更厚重的装甲和口径更大的转膛速射主炮,厄普西隆守军没有料到天蝎组织竟能在如此狭窄的防御盲区上突然挤进如此巨大的四辆重型坦克,惊惶地从防线外围聚集回来朝它们开火,那四辆钻地坦克用坚固的装甲抵御住了攻击,并不顾一切地向着刚刚开始散发心灵波的增幅器集火,炮弹内灌注的腐蚀性强酸穿透了目标装甲,心灵控制增幅器像一座暴雨击打下的纸房子一样不断塌陷变形。
形势已经确立,只有时间能决定一切了,如果那座增幅器还需要30秒启动,那钻地坦克能在29秒内将它击毁就胜利,要花31秒才将它击毁就败亡。但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边,信标塔仍然在它倾塌变形的“王座”上固执地转动着,充能完成的最后步骤正在将心灵波增幅天线眼花缭乱地展开,所有人都将在击毁它的最后数秒钟之内被心灵控制能量所扼住。
火箭发动机的巨大咆哮声将整片战场上的目光吸引向了天空,我们看到某种飞行器正在冲出云层,沿途的所有空气都摩擦和阻碍着它,由此沿着飞行轨迹烧蚀成一条极光般的橘红色火尾,耗尽了燃料的次级推进引擎一节节地从尾部断开并抛离那燃烧的轨迹,某种记忆中的恐惧突然攥住了我——那是一枚白杨-M弹道导弹!它出现在这片战场上,就好像一艘太空飞船出现在了中世纪,我简直无从想象究竟是谁发射了它,而黑森林与阿克赛钦的核爆辐射尘开始在我的脑海里蔓延,我可不相信自己有运气从这个时代当量最大的战略武器打击之下连续幸存三次。我大脑一片空白地采取防冲击姿势卧倒,但核爆之初那种紧继于宏响之后的死寂并没有出现,我冒着被强光灼瞎的风险再次抬起头来查看,并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蘑菇云,那枚导弹前端装载的只是一具常规战斗部,击中目标时炸出的火光甚至还不如冲撞起的扬尘那么高,但即使只是一具未装药的铁壳,从高空冲撞而下所积蓄的势能也绝非重创中的心灵控制增幅器所能承受,信标塔从被导弹命中的增幅器顶端砸落下来,它的基座随即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过来之前就轰然坍毁了。
我跌坐在被太阳和战火灼烧得发烫的车舱上,一时不敢相信自己从心灵奴役的梦魇中挣脱出来了,失去支撑的厄普西隆残部被天蝎组织集群迅速吞没着,被鲜血染红的沙漠上回响着沙哑而狂热的欢呼,他们在用同一串音节反复呐喊着:“拉什迪!拉什迪!!拉什迪!!!”
在这疯狂海洋的中心,我注意到因沙欣的牺牲而侥幸存活下来的扎兰也在呐喊,但他却不像同伴们那样呼喊首领的名字,而是空洞用无意义地呼号着,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欢呼。声嘶力竭的吼叫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这个重伤员在胜利的呼声中垂倒身体陷入了休克,很快有人注意到他并将他抬往帐篷方向,但在如此严重的伤势和天蝎组织糟糕的医疗条件之下,我相信他会因此而死去。从他断去的左腿中渗流出来的血迹仍然残留在他先前倒下的沙地上,有如涂抹成一个怪诞而无意义的符号。
航空引擎的嘶叫切开了欢呼声浪,两架“恶灵”式歼击机沿着对角线从相反方向突入战场,并在心灵控制增幅器的废墟上空会合,像两只食腐禽一样围绕着那堆几乎看不出原形的残骸低回盘旋着,似乎是飞行员难以相信增幅器竟然已经被摧毁,而不得不反复俯冲确认。在终于接受了这个难堪的事实之后,双机编队重新拉高并撒下了成片的集束航弹,原本聚集着的天蝎组织一呼而散,纷纷寻找着最近的掩体躲避空袭,并试图用手边的一切武器朝天空开火反击。部署在战场外围的侦察员通过无线电报告道:“厄普西隆支援舰队在比绍港登陆了!情报组正在加紧进行无线电侦听。”
“确定了敌方指挥官是谁吗?”我问道。
侦察员只讲了两个字就让我感到血都冷了:“异教!”
天蝎组织广播塔里扩散出来的声音覆盖了这座港口城市周边的沙漠与海洋,听起来就像是拉什迪正从天空对着这片战场讲话,从他的言词内容判断,相同的声音想必也通过无线电讯道直达厄普西隆军的作战控制连线系统,我想象着这个贫瘠却不驯的“君主”正站在沙漠中心的宫殿里面对着自己的命运,并向那个无法战胜的对手发出战争宣言:“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那座欧洲人的‘空中要塞’时,我认识到了我的无力,我永远也比不上建造这个机器的天才,也不可能去对抗它。我开始怀疑我们的事业并不可靠。但你的主子把……那个东西带到了这里,带到了我的地盘上。”
我瞥了一眼那座被毁的心灵控制增幅器,看来拉什迪面对它时感到了和面对“悖论”引擎一样深重的恐惧。
“我已经无法认清尤里到底是为何而战了,我不是心灵能力者,但我也能感受到‘她’带来的杀意,世间大众将被她屠戮殆尽,而仅有尤里一个人能够命令她,这场战争会将世界变成一片尸横遍野的废土!我的错误在于没能早点看透你们疯狂的本质,而现在,我会亲手纠正我犯下的过错!”
天蝎组织重新集结起在增幅器攻坚战中变得支离破碎的队伍,一个集群接一个集群地向着异教的登陆场压过去。我和王峰等人看着他们进军蚁一样毫不停歇地从身周涌过,第一次在这片战场上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沙欣死去之后,我在天蝎组织的前线作战部队里几乎没有熟知的人了,一张陌生面孔来到了我们的车队,这个背着电台的通信兵径直找到了我:“拉什迪先生邀请您到宫殿里作客。”
“现在我相信,叶未零同志牺牲之前准是把你带坏了。”王峰坐在运输车舱里对我说,此时车队正在一小支天蝎组织部队的引导和护卫下,向着战场后方拉什迪的宫殿前进,港口方向的战火沉闷地在远天滚动着,“在库布兹山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脖子上顶着一颗连瓤都没的空苦瓜,而现在我竟看不透你的苦瓜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了——疾风小队和那位技术顾问到底去干什么了?”
“我想,他们很愿意亲口向你说明任务的进展情况。”我再次确认了一下车舱处于封闭状态,便接通了电讯台上的作战控制连线系统屏幕,经过短暂的雪花点扰动之后,芸涵澍出现在了通讯画面上,朗噶和阎启明贴身保护着她,而几步开外赫然就是一片天蝎组织的军营,有一片巨大的阴影从画面以外投到灼热的沙地上,映成伊斯兰样式的洋葱状大圆穹顶的轮廓,那正是拉什迪的宫殿所投下的宏伟倒影。卫戍宫殿的这片营地里停满了“哨兵”防空车、“蜻蜓”无人机等由我们送抵的中械军火,还有天蝎组织的士兵正在试用新列装的“根除者”核子射线炮和防辐射盔甲,老孙、老唐等疾风小队的其他成员正毫不客气地指导他们使用这些新武器。
“拉什迪急需一支教导队来训练他的士兵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使用中械武器,而我则急需一队人马尽快进入拉什迪的指挥部获取一切有价值的情报,这是一次各取所需的‘合作’,我派了芸涵澍和疾风小队去担任拉什迪的教导队——同时也担任我的间谍。”我向王峰解释了那边的状况,并转而与芸涵澍通话,“知识分子,进展顺利吗?”
她默不作声地按下了便携式通讯终端上的几个键,将另一副通讯画面切到了我们的通讯台上,那是个挺奇怪的拍摄视角,摄像头周围是一片狭小黑暗的空间和遍布其中的电线与服务器,不时有两只机械螯肢伸进镜头视野向前攀爬,整个画面里都充满了机械肢体运作的噪声。
“我们把一台恐怖机器人改装成了间谍机器人,并混进了支援给天蝎组织的军火里。”芸涵澍向我们解释道,“现在它已经成功潜入了宫殿地下的指挥系统机房布线区,拉什迪知道自己注定要输掉这场仗,正在抓紧时间销毁指挥数据库里的一切资料,我们的‘小蜘蛛’必须争分夺秒地赶在这之前把有用的数据抢救出来。”
监控画面里的“间谍蜘蛛”已经固定到了拉什迪指挥系统的主服务器上,并直接用锐利的前螯切割开服务器外壳,扎进了存储介质进行数据获取。
“已经得到的情报将会通过加密讯道传输给你,抓紧时间了解你想知道的一切吧。”芸涵澍说,“拉什迪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了你身上,这给我们的行动带来了掩护,至少在你抵达宫殿之前,他没那么容易怀疑到我们这支‘教导队’身上来。”
车舱里的技术员开始读取“间谍蜘蛛”回传的加密数据。大多数是些积压在缓存区里、毫无价值可言的碎片信息,但随着紧张的情报分析工作将这些无用数据不断筛除,我们总算得到了一段重要的完整录像。这段影像数据是由宫殿内部指挥室的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监控摄像头录制下来的,拉什迪正像困兽一样在画面中踱来踱去,偌大的指挥室里只有马尔翁和他在一起。
“老伙计,我必须在兄弟们面前保持镇定,同时我也只信任你一个人,我的恐惧只好向你诉说。”拉什迪干巴巴地嘶哑着,看得出他的精神压力很大,“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尤里似乎对那件事反应过来了,他开始暗中调查我们,有好几次他的间谍人员都侦测到了MIDAS弹头散发出来的辐射。如果我们再把它藏在自己的‘斗篷下面’,尤里迟早会找到它,并发现我们在克麦罗沃州所作出的背叛行径。”
马尔翁的黑色斗篷半隐在阴影里,纹丝不动的身形给他的首领和挚友以一种坚定的支持:“你不是已经决定接受我的建议了吗?现在她随时有可能向我们发起通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应该坚持向她寻求合作。”
“可我不信任她!”拉什迪沉沉地叹道,“中国人嘴上抹的是蜜,袍子下藏的是刀,他们连苏联人都敢顶撞,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但你信任我,我而信任她。”马尔翁用一种毫不动摇的口气坚定着拉什迪的信心,“这不是虚无和莽撞的信任,这种信任源自于我对她的观察和了解。在阿富汗的那起事件中,当我得知沙欣那帮蠢货钻进了尤里的地下基地而被抓起来灭口时,原本是打算潜入进去把他们救出来的,但这意外提供了一个与芸茹进行接触的机会。”
马尔翁从指挥室屏幕上播放出来的录像,令画面外的我吃了一惊,录像里是巴米扬峡谷的那座地下基地,而画面中出现的人是芸茹、疾风小队和我,大老沙正在用磁场传感器扫描地道里伏击我们的魔影坦克,而其他人拼命向他开火,远处传来厄普西隆巡逻队被枪声吸引过来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这正是我们从地下基地里营救芸茹的那次行动,在被魔影坦克偷袭的时候,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马尔翁竟就躲在如此之近的位置观察着我们。
马尔翁继续播放着他在那次战斗期间暗中摄制的录像,包括我们从关押芸茹的监狱里解救出沙欣那帮人,赵天赶打着逼迫他们与疾风小队共同作战,以及我们在生化牧场的克隆缸前替那个受到大地新星病毒感染的克隆人“解除痛苦”。
“她对被尤里改造的生化实验体怀有悲悯。她是个有能力的人,在中国人最重要的武器迭代计划中担任首席工程师。他们宽容了作为敌人的苏军和盟军战俘,宽容了刚刚才背叛过他们的沙欣,并且把所有这些力量有效整合起来对抗尤里的部队。更重要的是她是个心灵能力者,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更能理解尤里的想法,更能洞悉他的野心与危险,同时也更能明白要如何与他抗衡,他们活着从巴米扬峡谷地下基地里逃出来就是明证。”马尔翁指着录像中的芸茹说道。
拉什迪面对影闪的录像画面沉思了一会儿:“你是说你当面与她进行过交谈?老伙计,你不该这样轻易冒险。”
“可为了我们的事业,有些险必须要冒。”马尔翁回答道,“那是她们从巴米扬地下基地逃走并摆脱了苏联人的追击之后,经由瓦罕走廊回国的半路上,我趁他们夜间扎营的时候,绕过卫兵找到了她。我询问她对尤里的态度时,她的回答是‘愿意与所有对抗尤里的人合作’。我把通讯密码和时间给了她,如果她遵守约定的话,很快就会按照指引链入到这条加密讯道中来。”
指挥室里的屏幕闪动了一下,作战控制连线系统提醒有新的信号链入讯道。拉什迪接入了对方的讯号之后,芸茹出现在了可视通信画面上——同时出现的还有叶未零。我注意到画面中老叶所在的指挥室和站在他身后的那名传令兵都有些眼熟,并很快认出,这正是我在曼格拉水库调查行动中,从被俘心灵专家的“记忆胶囊”里看到过的那间指挥室,在链入讯道与拉什迪见面之前,那名传令兵刚刚冲进指挥大厅管老叶叫“蒲公英同志”,并汇报了根据新疆布尔津地震台网监测记录,而确认到疑似天蝎组织钻地车在克麦罗沃突击战期间潜入战场地下的证据。
拉什迪朝着远离屏幕的方向后退了两步:“你这个背信弃义的阴谋家!我们要求过只许你一个人进行通讯!”
“拉什迪先生,寻求合作的是你们而不是我,有义务遵守要求的人也不是我。”芸茹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无谓模样来,“你们要求瞒着我的同志们,而只与我一个人达成合作,这完全是出于对我们的不了解而闹出的可笑错误,‘军阀’这个概念早在几十年前就从我们的国家彻底消亡了,我们与自己的祖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你想要与我合作的话,就必须同时与我们整个阵营合作。人民军事委员会完全是出于避免惊扰到你们的考虑,才授权只由我和叶未零同志进行这首次会谈,如果我们的谈判能够顺利地深入下去,下次通讯时坐在我们背后的将会是整个人民军事委员会。”
“看来我是在与一个完全陌生的阵营对话。”拉什迪在指挥台前坐了下来,马尔翁像忠实的侍卫一样立在他侧后,“开出你们的合作价码吧。”
“我们的友情与同盟国帝国主义或苏联沙文主义的友情不一样,它是不带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对抗尤里,我们愿意完全平等地与你们达成友好同盟。”叶未零加入了谈判,“而你们的意愿是否真诚,恰恰是最难以判断的,我想有必要从实际入手,对你们是否值得信任这个问题加以证实——你们声称克麦罗沃州失踪的那最后一枚MIDAS弹头在你们手上,并且愿意把它作为合作筹码交给我们,我怎么知道您不是在扯谎呢?”
拉什迪一言不发地抬手作出一个示意动作,马尔翁随即将另一段军事行动期间拍摄的现场录像接入了通讯画面,录像刚开始时的镜头是非常昏暗的,充满了机械在硬物中掘进时的巨大噪响,有剧烈但非常模糊的炮火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直到一大片岩体从镜头前方崩落,那支佩戴着战场记录仪的行动队伍才进入了一片稍稍宽敞的空间,几道探照灯光突然将画面笼罩在一片刺眼的虚影中,直到摄像仪完成了短暂的自适应调焦,才能看清楚那是一片完全封闭起来的地洞,刚才发出掘进噪声的钻地运输车刚刚从土层中挤进这里,车首钻头还在嗡嗡地空转着,从车舱中走出来的人全都穿着一体式防化服,额头上的矿灯与钻地车的探照灯一齐汇聚成一小圈光晕,将埋在此处的某种金属物体映亮,那是一件巨大而修长的物体,好像一段埋在土里的火箭,直到灯光分散着照映出它的全貌,我才骇然认出,那是被叶未零设计埋葬在地道里的最后一辆白杨-M运载车,变了形的导弹主体仍然被固定在长长的车架上,画面里那些人头顶的地面上,就是正在激战中的克麦罗沃州战略打击基地。
“嚯,瞧瞧这个可怜虫,你们猜他是被砸死的还是闷死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录像中,我发现那是沙欣,他掀开防化面罩来,在本就空气稀薄、需要由钻地车输氧才能勉强维生的地底空间中透了口气,并从白杨-M运载车损毁严重的驾驶舱里拖出一具尸体来,那正是在混战中最后驾驶运载车转移的苏联动员兵彼什卡。
“沙欣你这个蠢货!”为首者骂道,从声音可以听出来他就是马尔翁,“把面罩戴上!如果核弹头的整流罩被砸坏了,你就等着看自己的头发和牙齿一点点掉光,最后在痛苦的辐射病中死掉吧!”
沙欣吓得一哆嗦,连忙躲回到防化面罩后面去了。
上方岩层中传来了剧烈的机械钻孔声,碎石残土下雨一样被震落下来,有留守在地面上的侦察员向马尔翁报告道:“马尔翁兄弟,中国人的突袭部队正在试图掘开涵道查看弹头损毁情况,苏联人正在围攻他们。”
“时间不多了,兄弟们行动起来!”马尔翁催促道,“我们必须在二十分钟内把整流罩里的MIDAS弹头拆出来运走,这是关乎天蝎组织能否在战争中存活下去的重要筹码!”
战地录像里的天蝎组织成员们还在继续忙碌着,指挥室里的拉什迪扳下了操纵台上的一副手柄,受到控制的升降机随即在指挥室地板中央展开一眼方形的涵洞,起重平台将几乎能塞满整个指挥室的MIDAS弹头缓缓抬了上来,它的外壳因克麦罗沃一战期间受到的爆炸和掩埋而显得斑驳不堪,好像一具被大气烧蚀过的卫星返回舱,但整体外形还保持着完整。
“好吧,确实是你们在我最辉煌的一场胜利中,窃走了我最想要的那颗果实!”叶未零亲眼确认了拉什迪所言非虚。
“它保存得非常完好,一想到这个仅仅占有一个房间大小的装置,竟能将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从地图上抹掉,我便再次感到人类智慧的可怕。”拉什迪伸手抚过封闭住MIDAS弹头的透明防化玻璃罩,就像抚摸着一堆诱人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无价财宝,“我是一个随时都会准备应急预案的人,在尤里正式从阴影里走出来之前,我与他的合作是最为稳固的,当时我们彼此都需要对方的帮助,可即使在那时我也留下了后手,在得知你们的部队向克麦罗沃州进军的时候,我的钻地运输车编队混杂在你们行军的脚步之下潜入战场,并瞒着尤里攫走了这颗至关重要的弹头。他的心灵控制力量令我不安,我从第一次与他见面时起,就不惜冒着慢性死亡的危险,为自己注射慢性神经毒素来预防他控制我的心灵,而马尔翁则警告我,如果尤里的力量侵蚀了天蝎组织,我们就可以利用这枚弹头来对付他。从关塔那摩监狱获救的那一天,是我对尤里的信任最为稳固的时刻,可那时我也在担心另一种未来,等到尤里野心中的帝国成立了,而他也不再害怕那些阴影下的秘密从我这儿泄露出去,我将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盟友,到时候又还会有谁甘愿在我受困险地时伸出援手呢?多一位盟友就多一份保险,而我决定选择你们来作为新的盟友,MIDAS弹头就是我用来赢得你们信任的筹码,相信它在你们手上比留在我手上更能发挥威力,如果你们想要回它,请尽快派人来我这儿‘验货’并把它带走,我急于把这件魔鬼的玩具封在一个铅铸的立方体里,隔断它向外散发的辐射,以免正在怀疑和调查我的尤里党徒循着辐射源找到它。”我看到这里才明白,为什么在库布兹山脉看到芸茹接收这件“货物”时,它呈现在眼前的会是一副怪异的立方体模样。
“一支代号‘楔子’的小分队,会马上前往指定地点与你们会合并接收货物。”芸茹开始与拉什迪商定行动细节,“请你们也派出一支精干队伍协同护送货物,把它带到哈萨克共和国境内交给我们。”
“可那是苏联人......或者说差不多已经是尤里的地盘了。”拉什迪质疑道。
“您可以相信我们。”叶未零讳莫如深地说道——当时拉什迪并不知道,进军中亚战场的“张掖”行动已经箭在弦上了。
录像至此戛然而止,王峰对着自己映在黑色屏幕上的倒影苦笑着:“看来就是这次谈判,把我和‘楔子’小队引去接收MIDAS弹头,而你也同样因为那次任务在库布兹山脉受到了血的痛楚。当时‘楔子’小队与马尔翁会合之后,尤里的追猎部队觉察到情况有异,马上就咬了上来,我为了保护MIDAS弹头而失去了小队里的所有战友,而尤里的人马直到最后也没能确认我们运走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直到它被交到芸茹手上,并在阿克赛钦战场上引爆。”我说道,散落的往事遗珠,渐渐被调查行动的链条所串连了起来。
颠簸的运输车戛然刹住,我切断了加密通讯并打开尾舱门向外观望,发现车队暂时在一座天蝎组织军事基地里停了下来,司机们忙于给各自的车辆补充油和水,先前引导我们的那支天蝎组织部队却返身向海岸前线开回去,一支新的部队聚拢过来接过了后半程的向导任务。
“拉什迪的架子简直比一位哈里发还大。”王峰不耐烦地抱怨道。
我把尾舱门敞开了一些,以便更清楚地判听远方传来的炮火,可门刚一敞开,耳边一记新的炮声就让我僵住了:它离得太近了,正在向我们坠落!
那发炮火轰然砸落在天蝎组织基地中央,正在加油的运输车队像受惊的牧群一样四散奔逃起来,我们在反登陆作战刚一打响时就马不停蹄地朝这边赶路,而异教的前锋竟然跟我们同时抵达了战线后方!我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那一小支厄普西隆尖兵部队,那实在是一只小得不起眼的编队,由两辆兼具防空、对地攻击能力的巨像坦克和两辆主脑坦克组成,协同行动的步兵们则护卫着几名心灵专家,四艘“毒蜥”空舰如影随形地遮护在他们头顶,但正是这样一套精干的配置,竟使得他们切入天蝎组织阵地之间的结合部缝隙而突进到了此地,向他们发起进攻的天蝎组织部队,首先撞上的是“毒蜥”空舰泼洒的遮断火力,侥幸冲过空袭阻击而靠近地面部队的作战单位,则随即被主脑坦克和心灵专家所俘虏,转身向战友们发起攻击,直到被自己人击毁、而由下一批战友来“顶替”遭受心灵控制的“缺位”。他们是一小群啮入天蝎组织血管深处的寄生虫,靠着感染宿主的肌体来攻击那些仍然“健康”的部分,这种把心灵控制力量发挥到极致的高效战术,使得天蝎组织大而无当的防御阵地迅速瘫痪成一具相互之间难以策应的赘体。我们的车队逃出遇袭的基地时,还能够从后视镜里看到,异教的尖兵已经占领了高地上的油田区,试图将其夺回的天蝎组织部队在“毒蜥”空舰的火力阻击下一层层从高地四周溃退下来,而紧跟在尖兵后方的厄普西隆主力军则迅速淹没了那些被切断联系的天蝎组织阵地,其中一支部队咬住了我们的运输车队。接管了护卫向导工作的天蝎组织部队,主要由一种“前三点”式布局的三轮驱动越野战车组成,轻捷的高机动车架上则装载着与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凶猛火力,它们像狼群一样快速而密切配合地在敌军周边反复袭扰,三联装轻型火箭炮在机动过程中不断向尾后开火,平滑的弧形火尾成丛落入追击的敌军队列之中,直到厄普西隆部队承受不住这种持续打击而终于被拖垮时,它们却冲着试图后撤的敌人转入追击,并火箭炮架成高抛射弹道的迫击模式继续追咬轰炸对手,猎人在它们面前变成了猎物,我们眼看着数倍兵力优势的那支厄普西隆部队,在这种游击战术之下被一口一口地咬碎了。我这才算是看到了它们的真面目——这就是先前在峡谷战斗中让我们吃尽了苦头的那种游击炮火。
刚刚受到的追击使我发现眼下的处境并不如想象中安全,我急切地用无线电向带路的三轮摩托车手询问路程,由于我并不会讲本地话,先前与沙欣、扎兰等人交流也不得不使用自动译解耳麦进行传译,便只好嗑嗑吧吧地用英语呼叫道:“Speeder,How long do we have to wait!?(三轮,咱还得等多久?)”
“SOON!”他简短地回答。
“SOON TM!”我脱口而出一句国骂,估计对方也没听懂。
先前吓坏过我的那种火箭引擎声再次划过了天空,我抬头张望,正好看到又一枚白杨-M导弹从沙丘后方腾空而起,笨重地砸落到远处那座刚刚被攻占的天蝎组织基地里。这回我才看清那竟然只是一枚虚张声势的假货,它甚至并不是一枚弹道导弹,连冲出大气层和再入轨的能力都没有,从升空到落地全程只是像一枚放大后的战术导弹那样在云层间扑腾着。越过那座沙丘之后,我看到天蝎组织的步兵们护卫着那辆仿造的“白杨-M发射车”,就好像一群破落户围着一盏自己用破瓦片拼出来的“神灯”,即便这台仿制品颇有辱其原型的威名,可也不得不教人感叹拉什迪的本领,他仅仅对一辆埋在地底下的白杨-M运载车残骸进行过粗略测绘,竟然就躲在莽莽黄沙中制造出了属于自己的远程打击武器。
甚至连合用的起重机都没有,那些天蝎组织士兵像古埃及奴隶一样把下一枚导弹装运在平板拖车上,由人力推到运载车一侧,一辆锈迹斑斑的工程车正等着把它吊装到发射架上,发射流程之原始足够把设计出白杨-M这件战略武器的苏联军工专家气死。它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下一次发射了,两发飞镖形状的微型导弹交缠着弯曲的尾迹楔入发射阵地,其中一发击中了处于装载中的“白杨”导弹并将其引爆,另一发则将沉重的运载车拦腰炸成了两段。我循着微型导弹来袭的尾迹去确认新出现的敌情——看来我是把自己投入到一片属于怪物角斗场中央来了,在望远镜片细密的裂纹之间,天秤正从沙海边缘轻盈地浮起,周身逸出的心灵能量,像火焰烧融雪花一样将向她冲击的天蝎组织士兵纷纷杀死。一些失去战斗勇气的士兵开始溃逃,其中一人从运输车队侧面逃过时,某种轨道射线突然从后方击中了他,他的身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伤口,可我们眼看着他痛苦地跪倒在地拼命撕扯自己的衣袍,仿佛有一头怪物正要从内部撕裂他的身体钻出来,在短短数秒之内,他的肌体一块接一块地膨胀肿大,并迅速异化成石英岩一样的死灰色,我曾经在巴米扬峡谷地下基地的生化克隆缸里,见过这种可怕的变异出现在克隆人实验体身上,可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迅猛无比地完成了整个变异过程——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完全变异成一头狂兽人在对着我们咆哮了。
在那道变异轨道射线延伸出来的位置上,一名厄普西隆军的变异人战士正从天秤侧面的沙丘上奔出,粗壮的臂膀间持着一门长长的射线轨道炮,并继续发射着变异光束,把更多敌人变成惟命是从的兽化人。在亲眼看到他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关于“萨拉戈萨生化怪物”的传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先前我曾在新加坡战役的战后扫尾阶段,从拉丁同盟的加夫列尔口中听到过这个故事,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莫斯科被尤里攻陷后不久,驻扎西班牙萨拉戈萨地区的拉丁同盟基地遭遇了一场生化灾难,原本用于迅速增加兵员数量的克隆缸设施突然遭到了不明病毒感染,培养液中浸泡着的无数人类胚胎全都被变异成了狂兽人,或是僵尸一样只知进食血肉的类人怪物,并在一夜之间“吃掉了”整个萨拉戈萨,拉丁同盟军最终使用“劫掠者”武装直升机编队投掷燃烧弹焚烧了整片疫区,才勉强扼制了病毒扩散,而在狂兽人之间出现了一个产生二次基因突变的新个体,一个保留着人类智力的异类,一手策划了萨拉戈萨灾难的厄普西隆军发现他能够与狂兽人交流、并更加有效地控制这些“生物兵器”,便把他作为一名举足轻重的战斗英雄进行调遣,并为他配备了一门能够将人变异成生化怪物的“大地新星”射线炮,尤里将他命名为“拉恩(Rahn)”,这个名字的词根“Rahm”在希伯来语中意为“强大力量”。他就像是作为心灵能力“造物”的天秤的对立面,一个由血肉、基因和肌体铸造出来的怪物。
那头新生的狂兽人咆哮着朝我们的运输车冲过来,但却在即将砸到奔逃的车身之间突然僵滞在原地,像是一个泥人从一根齐颈高的结实丝线上蹭了过去,它那颗硕大的头颅沿着平整的切面坠落了下来。王峰比我更快从这血腥的一幕中反应过来:“是马尔翁!”
正在追击我们的天秤随即出现了同样的僵滞反应,但强大的心灵能量力场,使得马尔翁的心灵利刃未能伤害到她。拉恩端平了“大地新星”轨道炮朝空无一物的沙漠中射击,但除了激起一片黄沙什么也没有击中。接下来厄普西隆军的两名战斗英雄不断向着无人的沙地间交替攻击,在我们看来就像是在与空气交战,看到他们能够通过心灵力量感知到肉眼看不到的马尔翁。从宫殿方向支援而来的天蝎组织后备部队迅速淹没了天秤和拉恩,用自己的心灵与血肉迟滞住了那两个生化人造人的可怕攻势,而我们趁着这宝贵的机会再次脱离了战场。就在我想要把车舱尾门关上时,却注意到后方沙地上平空出现了一连串脚印,这些脚印迅速跟进了靠近车尾的位置,然后在一对类似起跳留下的深痕中截断了,我感到有一样重物跃进车门砸落在了车舱里,便对着黄沙散落的地方,用马尔翁曾在库布兹山脉一役中伪称的假名揶揄道:“西塞兄弟,搭便车可不是免费的。”
这个危险的刺客渐渐在车舱内显现出了形体,回敬地对我挖苦道:“这既是幸运也是不幸,有能力的人在战争中不断死去,似乎只有您这样的人能活到最后,并把世界糟蹋成更可笑的模样。在去年底的克什米尔战场上,您曾经距离杀死天秤那么近,却还是让她逃跑了,我们现在遭受的一切,都是由于您的无能所导致的。”
我无暇理会他的嘲弄了,愕然道:“你知道在克什米尔战场上发生的事情?”
“我永远比您想象中离得更近,当你们笨拙地用恐怖机器人在战场废墟上猎杀那个发疯的魔女时,我就站在角落里亲眼见证着那一切。”这个会隐形的家伙总能出乎我的意料,“当时我真想趁机靠上去一刀切断她的喉咙,这样你们将摆脱一大威胁,而我们也能在帐篷里睡个好觉,可惜失控的心灵能量太过强大,使我难以毫发无伤地近身刺杀。更糟糕的是,无限制溢出的心灵能量,使天秤成为了一个移动的‘主动式心灵扫描雷达’,她在失控过程中读取到了战区内所有人的思想,有一些人能够抵抗她的心灵扫描,可大多数人却没有这种能力,她从你们的脑子里读取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从而将一些破碎的事实连接起来,窥见了天蝎组织背叛尤里并与你们结盟的秘密,还知道了是我们把盗走的MIDAS弹头交给芸茹,从而导致异教输掉了克什米尔战役。她被救走并重新接受了心灵约束之后,便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尤里。”
我抚了一下发僵的咽喉:“所以尤里才会突然与你们决裂,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袭了卡萨布兰卡,突袭了比绍,突袭了整个非洲。”
我们漫长的旅程终于在此时走到了终点,车队在拉什迪的宫殿阴影里停了下来,完成了初步训练的卫队正列装着刚刚得到的中械武器在宫殿前方严阵以待,厄普西隆军进攻的炮火,从并不遥远的地方震颤着这里的每一叶棕榈。讽刺的是宫殿门口仍然立着两尊巨大的尤里雕像,倒不是因为拉什迪不舍得拆掉它们,而是因为它们的双眼内隐藏着激光炮,可以作为防御作战时的得力武器,这也正好准确地反映出了拉什迪对待尤里的态度——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却并未怀有真正的敬意。
我在宫殿顶层的会客大厅里见到了拉什迪。这座宫殿内部并不如它雄伟的外表看上去那样奢侈堂皇,比起一座宫殿来,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机械作坊,拉什迪迎接我时,他背后斑驳的墙上挂着的不是装点门面的艺术画,而是一幅幅机械设计图,其中最显眼的一幅图上手工绘制着那种重型钻地坦克的全车结构,角落上注明其代号为“暴君”。
我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本书来,它的封面已经被硝烟和血迹所弄脏了,书名位置用译后的阿拉伯语写着《差分机》:“拉什迪先生,很抱歉弄脏了您的礼物,但我仍然想把它送给您。我听说您是一位蒸汽朋克文化的爱好者,并冒昧地猜想您也许会喜欢这本书。”
“我十多岁的时候读过这本书,是英文原本,我只能对着字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查阅。那个年纪的我也曾幻想过自己能成为尼摩船长(凡尔纳笔下的科幻人物,本为达卡王子,在家乡被殖民者占领后,与同伴们乘坐自己制造的“鹦鹉螺”号潜艇隐入了深海)或巴贝奇(19世纪的英国数学家,在工业时代就提出了计算机设计理念,并试图用机械制造能够计算的机器“差分机”,终因囿于时代技术水平而未能成功,同时也是蒸汽朋克小说《差分机》中主人公的角色原型)那样的人物。”这位老机械工感慨地抚摸着书皮,像是回忆起了上辈子的模糊往事,我注意到他用来捧书的那只左手从小臂处断开了,续以一副金属打造的义肢,灵活如初的机械手指像一只啃净了的鸡爪般嶙峋,“从中国来的先生,您让我惊讶,我很少对别人真正抱有什么感激,从关塔那摩获救时我曾经对尤里产生过这种感激,但最后也还是决定背离他,而这次我发自心底地感激您的所作所为,即使在受到了我们的偷袭后,您还是选择无条件地把EMP弹头交给了我们,摧毁增幅器的关键固然在于‘暴君’坦克的地下偷袭和远程导弹的打击,但如果没有装备着EMP弹头的天灾突袭兵把尤里党徒从增幅器周围引开,我们是无法成功的。”
“在有机会获利时相互攻击,在必须合作时又相互表示友好,阵营与阵营之间没有信义的交流原本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相互偷袭固然是迫于形势,自也不能断言合作时的友好就一定是虚伪的。至少我还没有短视到被受到背叛的愤怒蒙蔽双眼,而分不清楚您和尤里谁才是当前真正的敌人。我们和苏联人都能重新联合起来呢,继续跟您合作又算得了什么?”我学着芸茹摆出无所谓的模样来,“但合作是讲究对等的,我在阵营友谊与个人情感两个层面,都对您既表现了形式上的尊敬、又进行了实质性的帮助,可至今还没有从您这儿得到过什么,比起贪得无厌的同盟国和苏联人来,我相信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您已经拿了我的货,多少应该透露一些与芸茹和叶未零同志合作时的情况给我听吧。”
“我已经授意马尔翁兄弟向您透露了此次与尤里开战的原委,您竟还不满足吗?”拉什迪马上恢复了生意人式的奸诈。
“您就是打发混饭吃的情报贩子也不至于这么吝啬,再者说,情报工作里没有‘满足’这个概念,即便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也绝不介意从您口中榨取得越多越好。”
“您不需要当面从我这儿榨取什么,因为您派来伪装成‘教导队’的那帮人已经在盗取我的秘密了。”拉什迪逼视着我,“尽管我至今还没能发现他们在搞些什么小动作,但我知道他们无疑在这么做,除非您是个十足的懦夫和蠢货,既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利用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开展间谍行动,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没必要浪费时间跟您打交道了。换言之,既然您的部下已经开始对我进行刺探,那就靠你们自己的本事去偷取想知道的一切吧!”
这真是厉害的一着,交战的炮火不断向宫殿逼近,不时有房梁上积累的灰尘被震落,我竭力在他的攻势下掩盖着慌乱,并强迫自己尽可能冷静地分析他至今为止的固执沉默:“拉什迪先生,有一些情报并不一定需要讲出来,什么都不说同样是一种重要的信息。我在摩洛哥与您通讯的时候,您说过芸茹和叶未零已经阵亡了,那您还有什么必要为死人保守秘密呢?以您这样实用利己的性格,最合乎逻辑的做法应该是把死者抛到一边去,把有关他们的秘密全部抖出来,以获取我们这些还活着的盟友的信任。那么您的守口如瓶就只有一个合理解释:您很清楚芸茹同志并没有阵亡,而只是失踪,甚或您最近也许还与她联系过,您认为芸茹是比我更重要的盟友,为了维持与她的合作关系而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拉什迪威严的目光僵滞住了,我第一次从那双瞳孔里看出不知所措的慌乱来,尽管只是一丝极其细微的迹象。可我的努力在这最接近成功的一刻付诸东流了,宫殿高大的穹顶在这时从内部坍塌下来,从碎裂的破口中,我看到无数的“毒蜥”空舰隔去了天空,朝着宫殿集火轰炸,透过宽阔的阳台,可以看见天秤和拉恩已经引领着异教的部队冲进军营,对着宫殿前最后的天蝎组织卫队展开屠杀式的歼灭。
“这不是我的宫殿,而是阿齐兹王子的宫殿。”在分崩离析的会客大厅之中,我听到拉什迪的声音艰难地透过炮火和条石砸落的巨响传来,“阿齐兹王子殿下英勇地领导着他的人民抗击同盟国殖民侵略,并为此献出了生命,我继承了他的宫殿,也将继承他的勇气,即使我被消灭,我的遗产也会成为尤里的末日,它已经开始起效了!”
他的身影就这么在零落的木梁和碎石间消失了,仿佛化作了尘埃的一部分。老孙和王峰冲进了会客大厅,将我从塌陷破碎的地板拖到了走廊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非洲之行是时候结束了。
我们按照王峰选择的撤离路线,通过“间谍蜘蛛”找到的那处地下机房逃出了宫殿废墟。入夜之后我们沿着曾经扎营的山谷逃离已经被厄普西隆军占领的比绍时,还能看到宫殿的残火在夜色和天际之间燃烧。
“苦瓜脸,‘间谍蜘蛛’在宫殿崩塌的最后一刻,从服务器里抽取出了新的数据,也许我们应该听一听。”芸涵澍在逃亡的车舱里对我说。
那是一段不完整的语音通讯数据,通话时间就在比绍增幅器被摧毁前不久,我们听到拉什迪询问道:“怎么啦?为什么你的兄弟们开始调查你?有个长着苦瓜脸的蠢货来到了我的地盘上,我打算把他丢到沙漠里去喂鬣狗。”
而回答他的那个声音令我呆立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芸涵澍听到这个声音后则忍不住开始哭:“我听出来是她了,她到底在干什么?”
那是芸茹的声音:“不要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是我的同志,如果不妨害你的话,请尽量任由他们随意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