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凉宫春日的消失》的主题,并不是“日常vs非日常”

刚才看应援团的直播,目欺大佬谈到了一个观点:在京都动画改编的《凉宫春日的消失》剧场版中,阿虚在“改变了的世界”和“原来的世界”(由于原作中明确地用“非日常的学园生活(非日常な学園生活)”来形容后者,所以我们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它们称为“日常世界”和“非日常世界”了)间纠结、抉择,最终选择了后者;相反,在《消失》的小说原作中,阿虚的态度则要坚决得多。此言不虚——只需考察小说原作中以下三段未被动画采用的重要段落,就能明显看出这一点。按照时间顺序,第一段是阿虚在按下ENTER键前的心理活动:
目前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想要逃离这个世界。我想要再见到我所熟悉,而且早已是我日常生活一部份的SOS团和那个世界的伙伴们。这里的春日、朝比奈、古泉和长门,都不是我熟知的他们。这里也没有「机关」,没有资讯统合思念体,大人版朝比奈也不会来到这,因为一切都乱了套。
没花多久时间我就做出了决定。(阿虚,小说《消失》台版)
第二段位于阿虚那段著名独白的开头:
是改变了的世界好,还是原来的世界好?在她编好的剧本里,选择权是在我。
「可恶。」
根本没得选吧(選ぶもくそもあるか,或译“完全没有选择可言”)。(小说《消失》台版,有校改)
第三段则是阿虚在向长门注射修正程序前的心理活动:
这突然点醒了我一件事。
那个长发的春日。叫我约翰,并潜入北高的那个既非神也非魔的普通春日。对我所说的SOS团故事听得非常入迷,眼睛闪闪发光,还笑着说:「有趣!」的那家伙。
还有说喜欢那个春日的古泉的俊朗笑容。穿着我的体操服,表情复杂的资优转学生。
将入社申请书递给我,邀我加入她的社团,述说和我共度的伪造记忆的眼镜长门。她脸上的笑容有如破晓黎明,让我不禁想再看一次。
我和那些人已无法再见面了。说实在的,我对他们也不是全无依恋。只是他们全都是伪造的存在。不是我熟知的春日、古泉,长门以及朝比奈学姐。没来得及跟他们说再见是个遗憾,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找回我的春日、古泉,长门以及朝比奈学姐。(阿虚,小说《消失》台版)
这些段落再三地向我们展示了阿虚无意在“日常世界”和“非日常世界”间纠结、而是一边倒地心向后者的坚定态度。进而,如果我们将小说《消失》中的“日常世界”和“非日常世界”分别视作更为普遍的“日常”和“非日常”概念(加粗以示区分,下同)的例示的话,就很容易从中解读出类似于“一起追求热闹有趣的非日常吧”的主题。
那么,《消失》剧场版里的阿虚又为何纠结呢?或者说,是京都动画的哪些改编(除了删掉以上段落之外)导致阿虚有理由在“日常世界”和“非日常世界”之间纠结呢?一个最最明显的改动就是:大幅增加对改变了的世界中的那个长门(仿照“朝比奈(大)”的叫法,我将她称作“长门(改)”)的刻画,使得她在观众看来比小说中可怜——兼取“可爱”和“令人怜惜”之意——得多。由于我对电影制作了解不多,所以只能随手截两张图来证明这一点:


京都动画这样“加强”长门(改)有两个明显的效果:其一正如上面所说,虽然“日常世界”在阿虚的心目中远远比不上“非日常世界”,但“日常世界+加强了的长门(改)”的组合就足以与“非日常世界”相抗衡了,这让阿虚(和观众)有了在二者之间纠结的理由;其二,被加强了的长门(改)成为了“日常世界”的代表性角色之后,正好能与“非日常世界”的代表性角色凉宫春日形成对应,这样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抉择又能够被更加显白地表征为在凉宫和长门(改)这两个角色之间的抉择。这并非我过度解读:京都动画给阿虚那段著名意识流独白所配的画面中,的确出现了一个隐喻性的场景:阿虚站在车站的闸机前,插入车票(书签),身后是试图挽留的长门(改),然后阿虚穿过闸机,走到凉宫的面前。这里,“离开长门(改)走向凉宫”正是“离开“日常世界”走向“非日常世界””的象征。




但是,除了以上两个基本“正面”的效果之外,也有两个略显“负面”的效果:其一,由于对长门(改)的刻画效果太好,使得相当一部分观众的关注点集中在她身上,而非她所象征的“日常世界”——请看上面的几张截图,在这个关键性的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中,绝大多数弹幕都在“心疼长门”。其二,虽然《消失》中的“日常世界”在加上了得到强化的长门(改)之后,变得足以与“非日常世界”相抗衡了,但这样的“附赠长门(改)的日常世界”在“日常世界”这个集合中显得实在过于特殊(毕竟,虽然普通人的日常里也会有暗恋你的文艺女青年,但怎么可能有长门(改)那么萌呢!),因此就难以作为一般性的、普遍性的“日常”概念的代表了。
更直观地来说,既然观众(如果)选择“日常世界”纯粹是因为长门(改),那么这道选择题与其说是“日常世界”vs“非日常世界”,本质上不如说是“长门(改)vs“非日常世界”!毕竟,与“非日常世界”相抗衡的任务全部是由长门(改)一人所承担的,而“日常世界”中的其他角色(凉宫(改)、古泉(改)……)以及日常性本身都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这样一来,像在解读原作小说时那样、将对作品中特定的“日常世界”和“非日常世界”的探讨升华为对具有普适性的“日常”和“非日常”的探讨的操作,就变得困难起来了。
以上这些加起来,就可以产生一个严峻的后果:我们要么放弃“《消失》剧场版意在探讨日常和非日常的关系”之类的解读,要么就很有可能不得不被迫承认《消失》剧场版对“日常vs非日常”这个主题的表达存在一些问题——因为在这种解读之下,加强长门(改)的操作,本来应该要服务于这个主题,结果一定程度上却喧宾夺主、将其掩盖了。
我在最初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本来倾向于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个批评,但经过思考之后才发现,其实前一个选择(放弃“日常vs非日常”这个解读)反而更为自然。究其原因,乃是因为读者对作品的解读,无论多么具有独创性、思想性,都注定是对原作的二次创作,在优先级上低于原作,所以一旦它们之间的融贯性出了问题,读者的解读理应是最早被考虑放弃的。比如,我们是否可以把《消失》剧场版对长门(改)的加强简单地看成纯粹是在展现这个角色的魅力,而不是用以表达某个在此之上的主题的手段(这样“喧宾夺主”的指责就不能成立了,因为“心疼长门”反过来成了“主”而不是“宾”)?再比如,我们是否可以在只考虑《消失》中阿虚所面对的那两个特殊的“日常世界”和“非日常世界”、而不上升到“日常/非日常”这个一般的范式的条件下,做出另外的符合剧场版性格的解读?这些才是我们更应该考虑的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现在似乎有一种风气是,读者抱定某一种解读不放,将解读出来的内容和作品原有的内容混淆起来,甚至反过来用基于作品的解读去论断作品以及作者。由此看来,我上面所展现的这些,或许也能引起大家在“凉学研究”的领域之外的一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