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上）

不，这是错的。弗里斯对着他眼前的这本书皱了皱眉，他正看到一篇文章，在论述一些并不讨他喜欢的观点——人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要么就是完全荒谬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是所有的意义了。他边想边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支笔，把书上那几句话涂黑了。人怀着这样的愿望是再幸福不过的了，人按照他们自己的愿望做出他们的选择。他还在涂，那几句话已经完全漆黑一片了，但是他决定涂第二层。就算人们不成功，没能实现他们的愿望，人们也是幸福的，因为人们在实现愿望的路上，他们会看见自己在实现愿望的路上，惊呼：啊，看，那个勇敢的、正要去实现自己的愿望的人！即使他们永远都不能到达，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害。意义不是让我们去实现的，意义是用来让我们展现自己的，如果你不在路上，你绝对发不出那样的惊呼。弗里斯从正反两面看了看那块被他涂黑的地方，终于确信就算用显微镜也看不出任何痕迹了，便笑了。他放下了手中的那本书，拿出一张表格，开始填了起来。这表格关乎一场重要比赛的结果，因此也特别难填，不过弗里斯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在今天就要搞定这张东西，而且他还会完成得很好。他想到完成这张表格之后他还要把那份今天刚发下来的倡议好好研究一下，在这之后他就可以好好放松了，他一定要去巷口那间小吃店点一张煎饼。他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灵感如同珍珠一般从海底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过了一会，他有点疲劳，目光便离开了那表格。他看向了他的桌面，那放着一个水瓶。哦，不。他真想把那个水瓶扔了，尽管他曾经是那么那么地喜欢它，甚至可以说是爱它。他有一次见一个路过的人拿着这款水瓶，一下子就心动了，回过神来马上跑去打算问那个人是在哪里买的，但是当时人太多了，那个人钻进人群里，一下子就不见了。他回家之后还是不能忘记那个水瓶，便凭着印象在购物网站上搜查了一整天但没有结果。事情就是那么地巧合啊，有一天他突然在网页上看到了它——要不怎么说他跟这水瓶有缘分呢——他马上就点进去了，可是已经断货了。弗里斯扶着自己的脑袋，看向了窗外，又到晚春了，花也开始落了。他想起那些等待的日子，或者有结果，或者没有结果，不管怎样，他愿意等，等上十年，等上百年，无论如何，他还是愿意等。后来真的到货了，他也抢到了——要不怎么说他跟这水瓶有缘分呢——可是当他拿到水瓶用了一阵子之后，他突然不喜欢了，甚至生出了厌恶。他不知道原因，跟他刚开始的喜爱一样，找不到原因。他很愤怒，他此时真想把这个水瓶就从这桌子上推下去，最好砸个粉身碎骨。为什么呢？他顿了一下，想了想原因。对！漏水，喝的时候漏水，滴得我全衣服都是！一定是这样的。他正要把它推下去，但是又忽然停住了，他也觉得自己的理由太牵强了，他可不能这样。他收回手，托着腮，仔细地想起了把它推下去的原因。 窗外变得有点昏暗了，风也刮了起来。弗里斯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人依赖价值而活，人做符合自己价值的选择。那么，这个价值稳定么？如果这个价值只是像遥远的灯塔一样忽暗忽明，如果它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他正耍我们玩……就像之前那样，水瓶是我的价值，但只是它突然就不是了，是的，价值是不稳定的，既然拥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念，那么现在的我跟之前的我就不能称为同一个人，我喜欢他讨厌的东西，我讨厌他喜欢的东西，我努力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他努力摧毁着个理想的世界，那么我们不仅仅不是同一个人，我们还是彻彻底底的敌人，而且，可以预见，将来的我也会和现在的我成为敌人，我现在追求着什么，我追求得越努力，将来的我就会越恨现在的我，我厌恶着什么，我将它摧毁得越彻底，将来的我就会越恨现在的我，而如果我不按现在的价值观做事，那么现在的我他就会恨他自己。也许当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水杯扔了，我会突然又喜欢它了，那么我会不会追垃圾车跑上几十公里呢？如果那么说，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每个人都没有确定的价值根基了，每个人都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人们越努力，就越痛苦！我现在正拼尽全力绞尽脑汁让自己痛苦！价值正在耍我们，它正引领我们走向地狱！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人生就说不上有任何的……不，这是错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是错的，而且显然错得很荒谬，虽然按照刚刚的推理看起来没问题，也许是在这里逻辑根本不起作用！是的，一定就是这样，逻辑在这里暴露了它的局限性。弗里斯拿出刚刚那本书，他决定把他之前看到的那几句话再涂一层。 窗外的花落了一朵又一朵，春天就快要结束了。弗里斯涂完之后，又在那一页画了一个大圈，占满一整页的大圈。他一边画，一边想，画上了这个大圈，世界就会重新回归为一个整体，画上了这个大圈，所有的痛苦和邪恶都会被永久的封印在地狱，而地狱的出口也会被永远地封上。完美！他看着他刚画好的大圈，不禁赞叹了起来，他想起了那首长诗： 啊，英勇的贝奥武夫，你击杀了人人唾弃的水妖！ 啊，英勇的贝奥武夫，你创造了全新的纪元！ 贝奥武夫，你勇敢善良，你不畏邪恶，你关爱子民！ 啊，贝奥武夫，所有的宝物归你所有，就因你那正义！ 啊，贝奥武夫，所有的荣誉为你加冕，就因你那忠诚！ 弗里斯笑了，他内心也涌出了一股敬仰之情。这根本不算什么嘛，这样的观点破坏不了这个美丽的世界一分一毫。而且它也被完全驱散了。也许，我在追垃圾车的途中，突然发现，自己的水瓶还在口袋里，根本没丢呢！他觉得十分欢快，为了一个自己没丢的东西，追了几十里路，那真是太滑稽啦。弗里斯又继续填起了他的表格，他觉得他今天一定能填完，而且还会填得很好。噢，还不能忘了，对，煎饼，他还要去吃一张煎饼。他看向了窗外，看到了那散落在地上的花。春天就要结束啦，夏天要来啦。他想起去年的夏天，绿的叶子长满了树并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去，他走在街道上，一阵风刮来，绿色的叶子就波动起来，潮起——潮落——，此时他正坐着一叶扁舟——或者说，就是一片叶子——随着顶天立地的绿色滔天巨浪起起落落。潮起——潮落——，他正靠近月亮，看见了那上面朦朦胧胧的玉兔，噢，还有嫦娥！可他还没有看清，他便又随着海浪下沉了，海面凹了下去，他看见了尼摩船长，还有鹦鹉螺号！夏天真是最美好的季节。 “诶，”弗里斯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你知道吗，今天要下大暴雨了，听说会下得特别大！”从身旁传来的对天气预报的讨论让他心里不禁紧张了起来。要下暴雨了么？是啊，好久没有下过一场暴雨了，冬天真是让人厌恶，寒冷扼杀了美好的生命，但是人们还不能控诉它。它用它的冷漠，将一切都禁闭起来。它把生命封印在地里，它把我们的心封印在房子里——不如说是骨灰盒里。冷漠，真是无比的冷漠，它不说一句话，它与任何人保持距离，它就静静地看着你，除了那呼呼地风声，什么也没有，简直就是一位沉默的暴君！弗里斯突然感到有点害怕，不禁把身体缩成一团。是啊！冬天早就过去了！就要下大暴雨了，天空就要发泄它的情绪了，沉默将会被打破！他看着窗外，看着那黑压压的云。是的，天空要发泄它的情绪了，它要反抗了。 他继续填着他的表格，但是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在想什么，只是一直在填表格，但是他的注意力却好像一直不在表格上，他感觉有点精神恍惚了。他想到了自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安静得只有抽泣的声音，还有吞咽声，黑暗吞咽他的声音。他在发抖，双目失明，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喉咙也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黑夜的手刺入他的胸口，捏碎了那个装满血的塑料袋，乌黑的血便流了出来，沿着身体把他裹住，浸湿了衣服，流入了喉咙，他将窒息而死。他真想喊，他真想喊破自己的喉咙，他不能。弗里斯看向窗外，那黑漆漆的云仿佛就压在他身上，跟那黑夜一模一样，他真想喊，他不能。他不再看了，他知道自己要镇定下来，便用白纸折了一架纸飞机，向窗外扔去。白色象征着光明，他这样想，而有了光明，黑暗就会散去。想到这里，他感觉他自己又回到了一种纯粹的寂静中，便又继续填自己的表格，不过还是填得很慢。 时间过了很久，表格的框架已经完成了，只剩下一些细节尚待补充。他想起来他有一份相关的材料还在楼下，便起身准备下楼。“记得带伞。”旁边的人这么提醒他。 天空好像又变得亮了一点，看上去乌云已经飘走了。弗里斯下楼看到的却是这样一番景象。雨不会下了，他感到恼怒，这是错误的，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错误的。他在心里暗暗地咒骂，骂它是沉默的暴君。他甩了甩头，想把这些观念驱逐出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填完表格。天空中乌云要散去了，就像有人在浑浊的泥浆里滴了一滴蓝墨水，它的颜色逐渐扩散，颜色也逐渐变得浑浊。弗里斯从屋檐下走了出来，似有似无的浑浊阳光打在了他身上，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天要转晴了。 弗里斯晃了晃脑袋，继续走着。人生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也许是墓地，也许人活着是为了死去。可惜只是或许，要真是这样，或许还是一件好事呢，可惜也只是也许。人生是一块宝石，人生是比钻石还要珍贵的东西，人，作为一个人，首先是一个不是非人的东西，它珍贵，是的，它珍贵！弗里斯不禁蹦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步入了空中花园，太阳正像一颗弹珠一样在片片花瓣之间跳跃，在朵朵花之间来回跳跃。人是珍贵的，是的，人是珍贵的，从来没有那么珍贵的东西，人一出现，他就是珍贵的。是的，人是珍贵的！那么，人的珍贵之处在哪里呢？弗里斯的脚步慢了下来，一到这种关头，他就喜欢来回踱步。人，作为一个人，作为作为一个不是非人的东西而存在着的某种不是非人的东西……那么，那么，他的独特性在哪里呢？他的珍贵性又在哪里呢？“人是独特的！人是珍贵的！”弗里斯差点喊了出来，他此刻觉得人真的是好伟大，人竟然会走路！人的脚竟然会动！人竟然是人！人伟大！mega！mangus！不知其几千里也！人的伟大是最伟大的事，历代帝王都那么歌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选贤举能，讲信修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excellent！inteligente！āvtpοβο mεγα！明确了这一观点之后，我们才可以为它找理性的支撑，这样做有利于进一步荣光人的伟大。是的，那么人伟大的理性依据有什么呢？弗里斯又开始来回踱步了。在能力方面，人虽然造就了伟大的科技，但那是人类的，个人一无所有。在人性方面，人们舍身为人，人们为了别人的幸福一无所有，但那是人类的，个人一无所有。弗里斯经过路边的一个小水坑，他停下了脚步，想看一看人类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他看到了水中的自己，他看到了人类所处的背景。 天要转晴了。 该死！弗里斯怒火滔天，狠狠地踩了那水坑。可是谁能想到那个水坑深不见底，弗里斯一下子就掉进去了。坠落，无尽的坠落。他看见岩石壁上有许多巨大的血红眼球。不久，他掉出了大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发现他还是在刚刚的地方，旁边那个水坑还在那里。只不过，有一样东西变了，事物的颜色都变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一颗颗乌漆妈黑的流星划过血红的天空。准确地来说，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巨大生物的血盆大口，恶毒的蚂蚁正在这里面四处寻找腐肉。人，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人人人，尽管它们是那么地不堪和恶心，但它们仍是伟大的。一个尽管是腐败的但是是新鲜的东西？不……不……牙齿呢？牙齿呢？牙齿在哪里？他抬头四处张望，不断地寻找着牙齿，他感到一股哭泣的欲望。牙齿不见了，牙齿被拔去当作伟大的人性的贡品了。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人性的伟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是天赋的观念，这一伟大是超验的，它不需要证明，也无法被证明。弗里斯从那个水坑捧起了少许水，倒在了脸上，水渗进了眼睛里。他紧闭双眼，继续念起了那首还未被念完的赞颂诗：“人之MAGNUS，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他睁开了双眼，世界的颜色恢复了正常。“艾维根摸人家规模澳门【人工【按摩头皮asfhrtjsr，人！”他兴奋地喊道，双手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