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钢厂残照记
华北钢厂残照记
下班铃声敲响,夕阳将钢厂烟囱雄浑的影子砸在冻得皲裂的土地上,乳白色的蒸汽顺着风向东南方跳跃而去,为前方遮上一片朦胧。老唐斜吊着钻石烟,轻咳了一声,把终止劳务合同补偿协议皱吧皱吧塞进内兜,裹紧了混着着机油和锈铁还有汗味冬季工作服,和二零一五年的寒风撞了个满怀。
老唐跨着老旧的嘉陵700摩托车,轮胎有些亏气,车架往一侧偏着,车有些烧机油,排气筒突突的冒着黑烟。一辆辆电动车超越了他,老唐不愿冒着爆缸的危险和这些新事物一决高下,他只是猛吸了一口在风中燃烧飞快的钻石烟,如一名徒劳去挽留某个时代尾巴的囚徒。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老唐生于一九五八年,一九七六年参加工作,在华北钢厂顶替他死于地震中的父亲。钢厂在地震后二十八天华北钢厂炼出第一炉“争气钢”,那也是老唐人生中的第一炉钢。
老唐那时和华钢的很多人一样,挺着胸骑着二八自行车,把铃铛摇的响亮,车把上挂着饭盒和罐头瓶子当水杯,让身边的景物飞速的倒退,享受着别人投射来的艳羡的目光。他从父亲那里遗传了炉前工的前世记忆,从刚上岗的第一刻起他就没怕过那些奔涌的炽热铁水。老唐刚上岗分配的是最苦的测温,除了给钢水测温和吹氩等基本工作,还包括炉长安排的杂活。老唐从不抱怨,头发在安全帽下黏成一绺一绺的贴在头皮上,汗液滚过额头的沟壑后混着灰尘在脸颊上肆意的作画,最后凝聚垂在鼻尖上,嘴唇干裂的泛白,而眼睛里涌动着钢水炽热的橙红。
那年老唐还不到二十,有着青年人无限的活力。七十年代中叶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能安抚年轻人的躁动的心。那时候是地震后的两三个月,大部分工厂仍处于废墟之中,有很多和老唐年龄差不多的失业青年开始聚集,从开始的小偷小摸发展到后来的拦路抢劫。当时这群人的目标首要目标就是钢厂这些工人。尤其是单身女工们,发工资的日子都要和男工凑一起结伴而行。他们也听说了最近陶瓷厂的两个工人横尸在下班路上,死因为三棱刺的贯穿伤导致的失血过多。
此时天已然暗下去了,华北冬日的黄昏如此短暂,没一会又下起了雪,洋洋洒洒的雪随着西北风像是春日的柳絮飘忽不定。老唐将摩托停在院门口,摘了帽子揉了揉冻红了的耳朵,打开上锁的院门。儿子儿媳还未下班,孙女也还没放学。老唐拿起扫把给院子扫除一条路,为的是一会孙女放学的时候能不滑倒。随着摆动着扫把,胸口那张补偿协议掉了下来,老唐看着雪地上的那几张皱了的纸有点失神,此刻地面与纸同白,只有字是黑的。老唐伸手想拾起来,却一个不稳滑到在地,以一个狼狈的姿势。
老唐侧躺着扑在雪地上,想起三十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的一个姿势横在路上。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荒流
没记错那应该是七七年,老唐那年也是下班,那时候道路清理的差不多了,就是到两旁的废墟依然存在,这个城市在经历炼狱之后等待着重生,就连这的人也比以前不一样了,如果以前形容这的人是朴实和勤劳的话,现在还透出了刚毅和乐观。老唐下班了就去安置点,地震棚简陋了点总比没有的好,天也不冷了,倒是没那么难熬了。
老唐最近也听说了最近的治安不太好,昨天厂里还有个男工被劫道,听说被抢了钱还有粮票,还因为被嫌弃穷酸又被打了一顿。
看来这群人不光对女工动手了,单身的男工也得小心,看来以后下班走夜路得小心了。老唐正琢磨着,却听得前面一阵尖叫,老唐本能的怔了一下,侧着耳朵又一听是女人的声音,漆黑的夜远了什么也看不清,但绝不是打闹像是真出事了。
都说最近不太平,老唐随身的黑皮包里也放着一把锤子,就怕是遇到什么情况。老唐那年不到二十,血气方刚但是也搞不清对面什么情况,有几个人,就大吼了一声,想着震慑对方也是给自己壮胆。
等到近前一看,,两个用围巾蒙着脸的男人正和一名女工争抢着帆布包,他们显然听到了老唐的吼叫,又猛地一拽帆布包想最后一搏。这女工死命拽着,被这两人一拽被拖行了两三米但死死的不松手。两个人对了一下目光,好像也怕动静太大吸引到别人,临走前用手电晃了老唐的脸一下便遁入路旁的废墟中。
一切都好像很顺利,武侠小说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情节发生在老唐的身上。老唐搀起那名女工才认出是厂里的天车工小邱。
小邱七六年回的唐山,是插队新疆的返乡知青。他是回来的比较早的,家里人也是钢厂的,托人找了份开天车的工作,在那时也算是很好的岗位。那时候有政策,家里孩子只能留一个,其他的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劳动。当时很多年轻的学生早早辍学只为了能不成为知识青年,也有赖的,也有装病的,总之这些事说不清也道不明,小邱算家里有点关系的,在新疆待了几年后开了个有肾炎的证明提前返乡了。其实小邱回来的第二年,大批的知青也开始返乡了。
老唐救下小邱后送她回了家,感谢之辞便不再细表。老唐觉得有点飘飘然,蹬车的速度都快乐些。于是第二天下夜班的时候就被人用板砖一下闷倒了,肚子被三棱刀扎了一刀,幸亏有路过的工友发现的及时,要不然老唐当晚便交待在这了。
老唐那晚横在路中间和今天扫雪时摔倒的姿势一模一样,躺地上的老唐感受着雪的温度认为这是某种宿命的轮回。
老唐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衰老的身体承受着肺叶起伏的负荷,颤颤巍巍的回到屋子,抖落了身上的雪,打开衣柜把亡妻小邱的遗照端正的摆好,上了三柱香后,老唐凝视着亡妻的眼睛想挤出来点话,但最终消融于沉默。
小邱二零一二死于肺癌,重复的化疗放疗后最终还是转移扩散,人生的的最后一段路程的走的很痛苦,疾病和最大剂量的止痛药也难以压制的疼痛已经把她折磨成骷髅像一棵逐渐枯死的树。
小邱走的那天也是春天,北方的早春的雨细如针,像烟雾一样笼罩在城市的上空。老唐坐在副驾驶,儿子开着车从烟雨中撕开一条路,而车的后排拉着亡妻的尸体。此时节的柳树抽出嫩芽,在雨中舒展的枝条,燕子在枝干上淋着雨水叽叽啾啾,远处村庄的桃花盛开,随着风雨落下的花瓣汇聚成粉色的海洋,托着老唐的小船往前漂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老唐被袭击后,华钢的工人跃进曾带着工友夜巡,试图找到那个混混绳之以法。但结果是没有结果。而且最近的治安确实不太平,有那么一群人背着挎包里面带着菜刀成群结队,盗窃勒索抢劫。起初是抢劫司机,夜班工人,后期甚至光天化日抢劫街上百姓。
再后来几年听说这群人惹了什么人,再后来就被集体捆着押上解放卡车枪毙了。
跃进这人在华钢名声很好,很仗义。但是后来他也辞职了,按他的话说他要顺应市场经济的浪潮去做一番事业,后来老唐和他就没什么了联系。但也听旁人跃进后来倒腾服装,把南方流行的款式弄到北方,很畅销也赚了不少钱。
老唐后来的日子很平淡,他和小邱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伴随着老唐的人生每个年代发生了不少事,九十年代末东北的企业改革闹得老唐这边也人心惶惶,老唐也就合着电视一起唱刘欢的《从头再来》。歌声在黄昏时从窗口飘出来,像一缕炊烟袅袅不散。过两年春晚有个黄宏的小品,老唐记得有句台词是:我不下岗谁下岗。说完台下不少鼓掌叫好的,老唐却笑不出来,他沉默的盯着电视,直到零点钟声敲响,又是新的一年了。老唐听着稀稀拉拉的烟花,迎接世纪之末的春节。
回到现在。老唐现在听着儿子的絮叨和埋怨,望着墙上二零一五的挂历失神。儿子觉得老头下岗了也挺好,现在正好接送孩子的事可以交给他了。
老唐尽量按照儿子的要求去适应新生活,他学着去街边下象棋,不骑摩托改骑三轮去赶集,他也学会在口袋里放上速效救心丸。但总有点不对劲,时间越长某感觉就越来越强烈。老唐总觉得有死人在盯着他,他有时能看见那些灵魂的惊鸿一瞥。
是钢包爆炸汽化了的李大健?还是被龙门吊砸死的陈强?老唐思索着他记忆里那些死于意外的工友,他又一想是不是自己的老婆?也许阳寿将尽的人会看到那些四处飘荡的灵魂。
老唐开始变得越来越孤僻,他不去街边下象棋也不去斗地主,广场舞的音响让他觉得吵闹,他酗酒,抽更多的烟,他嘲笑邻居老王头花冤枉钱买保健品,他又笑谁谁谁不顾儿女反对找了后老伴。于是他的朋友越来越少,朋友越来越少他就越孤僻,他就越经常看到那些飘摇的灵魂。
老唐觉得自己越来越衰老,这种不可控的无力感让他无所适从。他怀念冬日烧的火热的炼钢炉,他怀念夏天钢厂房檐下滴落的雨,他怀念春天的柳絮飘摇的落在头上,他怀念秋天成熟的玉米香味随着西风吹到他的脸上。他怀念他的青春以及抽屉里没写完的散文。他想念小邱以及在钢厂联谊会上朗诵的诗歌。那天晚上雪落纷纷,老唐闭上眼心驰神往。
二零一六年的春天来的晚了一些,在八九雁来的日子老唐一人把自己收拾好,剃光了胡须又整理好了头发,把过去的工作服穿在身上,于初春的暮色苍茫中踏出了家门走向滦河,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视野中。
老唐死后尸体一直没有寻到,也许是扎根于河底,也许是顺流而下涌向渤海湾。他一辈子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死了之后也很快被人忘记。
他的儿子操办了后事,寻不到尸体便把嘉陵摩托拆成零件放进棺材。他曾经的工友们参加了他并不隆重的葬礼,一致认为老唐没留下尸体过于遗憾,所以他们想用一种别的办法让别人记住老唐。
他们在马上爆破的钢厂里为老唐铸就了一座钢的墓碑,立碑的那天工友们很肃穆的站在老唐的墓前,仿佛里面埋着的是他们自己。
他们希望老唐有些荒唐但也光荣的一生和钢制的墓碑一样持久,去尽力抵挡岁月的腐蚀。
在头七那天夜里,老唐的墓碑被人用氧割枪切割偷走了。
翌日的夕阳炽烈的燃烧着,然后很慢很慢的沉下去,最后一抹余晖也从孤坟上消失了。
盛夏时雨后
长空烈日晴
但见耕田里
荒草满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