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一则】猫、狗、花

猫、狗、花

我遇见了一位雌雄莫辨的少年，个子不高也不矮，声音又清朗又温柔，让人听不出真实性别，有着年轻的容貌和身体，看不出第二性征突出的特点。我也不知道这少年的名字，所以接下来只能用“少年”的称谓来讲述这个故事。

相遇的时候，少年捡到了一只流浪的小狗。小狗像是被遗弃的，只有项圈，却没有铭牌，浑身脏兮兮又伤痕累累的。我问要不要带它去看医生，少年摇了摇头，说不用，把小狗抱在怀里回家了。

到了少年的家里，我才发现这还有不少猫猫狗狗，它们一看见少年回来了，就凑到门口撒娇地叫着，等待抚慰。

这些都是你领养的吗？我问。

是的。少年回答。这些要么是像今天这样在路上捡到的，要么是被原主人亲自送过来的。

照顾它们很辛苦吧。

不辛苦，对于我来说就像举手之劳。

是因为只要提供给它们住所和食物吗？

当然不是。少年好像在嘲笑我，发出了带气音的笑声。这些猫、这些狗，还有后院的花们，它们需要的不只是这点养料。

那么还需要什么呢？

还需要陪伴和爱的滋养。

动物也有“爱”的情感吗？

有的。少年轻声说道，一边爱抚着那些小东西们，给它们喂食。

为什么你相信动物也有“爱”的情感呢？我的疑惑还没得到解答，继续问少年。

这些小家伙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得到爱。

你怎么能笃定它们缺的就是爱呢？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因为它们是被遗弃的宠物。

你的意思是，原主人遗弃了它们，所以就意味着它们失去了主人的爱？

不是。少年慢悠悠地说着，好像在陈述一件残酷的事实。是因为一旦成为了“宠物”，就再也不可能获得毫无保留的爱了。

“毫无保留的爱”？为什么这么说？

爱不是施舍，爱是给予，是奉献。

只要是施舍给对方的爱，就不可能会是“毫无保留”的吗？

少年没有回答，好像默认了。

那么你现在的行为呢？你也在对它们施舍爱吗？我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又问少年。

少年依然没有回答，而是专心和那些猫狗们玩着。

喂！我冲少年喊道。

噢，抱歉。少年从地上站起身，对我道歉。刚才和它们玩得太投入了，请问你之前的问题是？

不，没什么。我突然感到没话说了。

第二天一早，我陪着少年一起喂猫狗，给花浇水。

你的院子竟然没有篱笆？我好奇又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要建篱笆？少年不解地反问。

如果不建篱笆的话，要是有坏人来糟蹋这些花朵该怎么办？

你看这些玫瑰。少年笑了笑。看看她们的茎秆。

上面有刺。

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这些刺那么小，那么细，它们能起到什么保护作用呢？

即使这样，它们也足够扎破坏人的手指，鲜红的血液会提醒坏人，这些花朵被某个人养得很好很美，所以不应该糟蹋这些花朵。

那么，既然这些花属于你，你不担心她们盛开到院子以外的地方吗？

为什么要担心呢？就算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又怎样？

可是你是她们的主人啊，她们属于你。

可我也属于她们。如果她们的根系行走到了这座小院以外的地方，我不应该高兴吗？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到曾经没见过的风景。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又开始准备饭食。屋外嘈杂的声音传到厨房里，很响。

这一带有些过分热闹了。我对少年随口一说。

热闹不好吗？我没有关门窗，你觉得吵吗？

没关门窗？！为什么？万一这些猫猫狗狗跑了该怎么办？

它们认识回来的路。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它们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呢？

那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

这说明它们就算没有我照看，也能好好活下去。

可如果它们再也不回来了呢？

为什么要回来？

你辛辛苦苦地养它们，它们难道不该回来报恩吗？

可是我养它们，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得到报恩啊。

这也是你所谓的“爱”吗？“毫无保留的爱”？

也许吧。少年又补充道。这只是“爱”的一方面，“爱”还有很多面。

比如说？这次我打算自己得出一点结论，于是紧接着。比如无论是对那些花，还是那些猫狗，你都不限制它们的自由。

是的，爱不是束缚，爱是保护。

保护？可你这样大敞着门窗，不怕有坏人进来吗？那样你还怎么保护它们呢？

坏人是不会进来的，这个屋子只有它们能进来，别人进不来。

可是我就进来了啊。

因为你是被我带进来的。

那万一我是坏人假装成好人呢？

我们相遇时，街上的人那么多，只有你停下来蹲在我旁边照看那只小狗，所以我觉得你不可能是坏人。

只是一只小狗而已。

对啊，只是一只小狗而已——可愿意为这只小狗投去善与爱的注视的人，在街上的路人里，只有你一个。

这不过是一时冲动，难道爱也是靠冲动才能维持的吗？

爱不是冲动，但是爱始于冲动。

和少年相处日久，我也渐渐生出些无聊来，于是有天我问少年，知不知道这些离开的猫猫狗狗们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它们的具体情况，但我衷心希望它们的生活能变好。

就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吗？

那倒是有。

是什么？

这些孩子们，总会成人的。

成人？！这些猫猫狗狗还会变成人吗？！

会啊。少年的语气很稀松平常。等它们不再伤痕累累，不再脏兮兮，不再食不果腹，不再弱小无助，它们就会变成人。

这……难道说，有些人并不是生下来就是人的吗？

也许吧，就像这些曾经作为“宠物”的猫狗一样。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

那些未能成人的小孩子们，也是被当作“宠物”一样，获得被施舍的爱吗？获得有所保留的爱吗？获得需要报恩的爱吗？获得没有自由而只有束缚的爱吗？

不全是。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也有很多小孩一直都被当作人一样地爱着。

那么你呢？你这么年轻却能有这么多爱，你的爱是从哪来的？你是从小被当作宠物一样爱着，还是被当作人一样爱着？

我也不知道。少年的回复出人意料。不过我可以回答前一个问题，我的爱不仅来自别人给予我的，也来自于我爱别人的。

爱上别人，也会获得爱吗？

爱是一种感受，或许我拥有从爱他人中感知爱的能力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少年家里的猫狗有的离开了，有的还留着，也有新接进来的。

看见少年又在给受伤的猫包扎，我忍不住问少年是否学过当兽医。

没有，我只懂一些基础的医护知识，如果它们生了重病，我还是要带它们去医院。少年摇了摇头，回答我。

你似乎并不喜欢带它们看医生？

是的，因为它们会害怕。

可是你得让他们明白，医生会减少它们的病痛。

我知道，但尽量还是不要去的比较好。少年少见地皱了皱眉。那些医生，他们眼睛看到的并不是一具活生生的肉体，而是被精密零件填满的机器。那样的眼神，很冰冷，很可怕。

你似乎，对于他人情感的体会很敏锐。

也许这是我情感充沛的原因之一吧。

爱也需要这样的条件吗？那迟钝的人是不是不太容易爱别人？

不对。少年反驳我。爱人会使人变得柔软、敏感和情绪充沛，这些是爱的结果，而不是爱的条件。爱不需要任何条件，爱就是爱。

临近年底的时候，一天清晨，少年家外面有一个人站着，怀里抱着猫。

我看到少年把那猫接进屋里，就问是不是又有人遗弃了猫。

少年点了点头，不过马上纠正我的说法，说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遗弃猫狗，还有许多别的、难以克服的客观条件。

可那不还是遗弃吗？

遗弃是一种主观意愿的行为，而这些迫于现实的只能叫作“送养”。

那么，这人又是因为什么才“送养”猫的呢？

因为没钱，也没时间陪伴它。

那么他还爱它吗？

我不知道。

反正这肯定不是“毫无保留的爱”。

是，这并非毫无保留的爱。少年叹了口气。但是没有办法，那个人已经尽力了。

怎么说？

那人曾经也是一只小猫。

他？！也就是说他成人后，也像你一样收养这些猫猫狗狗吗？

这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是独自成人的，还是受人帮助和关爱后才成人的。但是对于他而言，能好好活着，爱自己就足够了。

因为他的爱不够吗？

是的，他的爱只够支持他自己一人，既然这样，再把爱分给别人，也是件痛苦的事情。

听起来好自私。

自私吗？可是，如果一个杯子本就还有裂缝在漏水，你又如何要求把这杯子里的水倒到另一个缺口更大的杯子里呢？

你是说，给予别人爱之前，要先给自己足够的爱，对吗？

是的，人如果不能先保证自己的生活，又怎么给予别人那些物质或情感上的支撑呢。

 过完年，我也要离开少年的屋子了。临别前，我半开玩笑地问能不能折一朵花送给我。少年却很严肃地告诫我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了。

为什么，只是一朵花而已嘛。你把花照料得这么好，我也想给我的朋友们看看，这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吗？

可是培育一朵花，只是为了让它成为一朵花，而不是供人赏玩。

这就是你最后要告诉我的话吗？你想告诉我培育的目的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滋养自己吗？

是的，养成的智慧也不是外显的，而是内化的。

那么这些智慧是从哪开始形成的呢？

从你的内心开始形成，而爱就是对心田的培育。

 

2023.3.18

【封面摄于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