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三十一章 北斗星航线(上)

第三十一章 北斗星航线
在“北斗星”港口,我再一次感到了1985年的寒意。
我们已经失败了,自南极点发出的心灵控制增幅波已经越过赤道,并将在几日内抵达北极点,现在我们身处于一个彻底改变了的世界,地球正在向“心灵终结”的紫色黄昏中沉没。就在我们带着援苏部队归国的那一天,南极战场却传来了噩耗——同盟国远征军战败了!他们一度无限接近胜利,兵锋直抵尤里建造在南极点冰盖之下那座足以将心灵波覆盖全球的巨型增幅器,在盟军进行情报分享的侦察照片上,我们得以目睹这座神话般的工程奇迹,没有任何一张侦察照片能够容纳得下它的全貌,甚至在卫星遥测照片上都足够显眼,巨大得有如地壳本身突起向宇宙的一部分,它是为每个人心中那独一无二的自由思想所筑下的墓碑,是厄普西隆帝国全部狂想的总和,一座现代的巴别塔,我们的敌人将它称为“心灵终结仪”。那位屡次挽救了同盟国的盟军指挥官选择了与自己的“船”一同“沉没”,在最后一刻指挥着“悖论”引擎突入南极点,以最古老的冲击战术向心灵终结仪全速撞去,巨大的碰撞震击杀死了当时留在飞船驾驶舱中的所有人,他那悲剧性的英雄主义被埋葬在了南极点无尽的冰雪之下,严重受损的心灵终结仪却仍然屹立着,并且重新转动起了那幽囚全部心灵的终结圆舞,但莫斯科战役的胜利和南极战役的失利,却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为我们争得了意料之外的机会:厄普西隆分子将建立在世界各地的心灵信标与心灵控制增幅器联结成了一张覆盖全球的网络,而心灵终结仪则是这一心灵控制网络的核心,如果他们能够按计划同时启动所有网络节点,自南极点发源的强大心灵控制能量波将在瞬间淹没整个世界,那也就再没有什么“反抗者”可言了,但盟军最后的攻击使得受损的心灵终结仪无法全功率运作,苏联境内大批增幅器的被摧毁,则使得北半球心灵控制网络出现了巨大的缺口,这些意外情况共同延缓了心灵控制波的扩散,苏、盟两大阵营已经牺牲的无数战士们,用他们的生命为还活着的人争取到了最后的时间。
在最糟糕的预测成为现实之际,蒲公英开花了。在长期的静默之后,我们终于再次接收到了来自反抗军的无线电通讯,他们已经抵达了阿拉斯加的希望角,在1983年的全球红色攻势中,那座要塞是少数坚守着没有被攻陷的美军基地之一,那些美国驻军被反抗军从尤里的心灵信标控制中解救出来之后,协助他们就地建立了一处安全区,阿拉斯加成为了人们心目中最后的希望之地,北半球尚未在心灵控制大潮中沦陷的国家,纷纷向着那里开辟了撤离军队与平民的航线,不仅是处于安全区外的人们渴望躲进那处避难港,立足初定的反抗军同样需要更多的人口来作为继续坚持长期战斗的基础。
为了防止希望角安全区位置暴露,反抗军委员会将与外界进行联络的无线电基站,建立在了阿拉斯加中部远离希望角的地方,那里的地名为“费尔班克斯-北极星”,因此逃难队伍之间渐渐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将这场漫长航程的终点代称为了“北极星”。在所有指向“北极星”的航线上,“北斗星”港是最大的一座启程基地,它在中、苏、朝三国交界的出海口处建立起来,延伸出了一条“鄂霍次克海-白令海-阿留申群岛”航线,沿途作为中转站的那些岛礁,曲折零落有如残缺散布在大海上的北斗七星,指引着前往“北极星”的航向。“北斗星”港既是海洋港,也是太空港,它处于连接中、苏、朝、日四国的“十字路口”中心,大批恐惧心灵末日的人员从海洋和大地的各个方向涌聚于此,严重超载的航船来不及运走的那些人,也可能会被安排进入港内的宇航发射中心,乘坐着巨大的运载火箭撤往处于共产国际控制下的月球基地。
我站在“北斗星”港高大的防波堤上,看着排队登船的人群挤满了干冷的大地,如果从高空俯瞰,眼前这无穷无尽的人群不过是大陆边缘的一颗小黑点,一想到这一点,我便再次感到了我们在灾难面前的渺小无力。按照强制执行的撤离法令,登船前往希望角的人群中大多数是孩子,这些年轻的“雁群”被迫在羽翼强健之前就踏上这次漫长而艰苦的迁徙,用他们小小的肩膀与心灵托负起即将熄灭的希望。间或有一片燃烧的火光映亮他们伪装得像大人一样坚定的面庞,像一轮迅速熄灭的太阳般渐渐黯淡下去,那是登月火箭的尾焰正在渐渐收缩成暗夜深处的一点星辰,它们上升的方向就是悄怆幽邃的宇宙,在那里,地球重力圈的上下概念将被无限辽远的空间消散于无意义的虚渺,我仰望着那些渐渐消失的光点,产生了这样一种联想: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在上升,更像是从凝固且倒悬的地壳表面落下,朝着宇宙的无限深处坠去。在尾焰残光的映照下,一艘艘离岸的船只宛如从大陆板块边缘脱落飘散进大海的碎片,“北斗星”港口的一切,大抵会在我脑海中引起有关这个世界正在支离破碎的梦臆。
“莫合烟”同志就站在我身边,每当他深吸一口牙间的烟杆,末端的火光便会猛地红亮一下,然后随着吐出的烟雾而渐渐熄黯下去,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红色的独眼在眨巴着,他面对映在我眼中的同一幅萧瑟景象感叹了起来,一字一句凝重得简直能结成冰:“简直是新时代的‘衣冠南渡’。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复我河山,宋人之虚愿。”
我竭力想用现实挣脱他那充满时代苍凉的悲伤:“你认为希望角安全区真的‘安全’吗?按照科研机构的推算,心灵控制能量波在几天之内就会覆盖整个地表,反抗军即使躲在远离南极的阿拉斯加,又要如何抵御这种无死角的心灵控制呢?”
“梁老总透露给我的,并不比告诉你的更多。再说这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反正你我也不在撤离名单上,只要赶在心灵控制波抵达之前,把尽可能多的人送上船,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只要等着厄普西隆分子钻进咱们的脑子就好了。”莫合烟摆出一副无所谓的释然,“到时候异教说不定会把咱俩送进部队粉碎回收厂,还好你跟他打交道比较多,估计会排在我前头。”
我对他的自嘲笑了一下:“要是苏近卫在这儿就好了,真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
“医生说他受到的辐射伤害需要长期治疗,如果没有出现突破性的新医疗技术,他的下半辈子可能会过得很辛苦。”莫合烟把抽剩的烟蒂扔到脚下捻灭,“不过,各人自有各人福,还是对眼前的反特工作多上上心吧。”
“即使到了现在,你满脑子里想的还是抓特务。”
莫合烟看着港口上满地黑压压的人头:“小心哪,苦瓜脸同志,你要小心!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你看看这望不到头的人,他们当中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上船的,得到登船许可的人在往前挤,没得到登船许可的人呢?加倍卖力地往前挤!这种混乱的时刻是最适合间谍、特务混进来的,一旦心灵控制能量波抵达北极点,希望角和月球基地很可能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了,你想想,要是有厄普西隆分子的间谍或心灵专家混在船上渗透进去,到时候会给今后的反抗作战造成多么被动的局面?”
“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只是不大喜欢你让孩子们来干这种活儿。”我举起望远镜到人群中去搜寻,很快在不同的位置分别找到了我们的两个小侦察员,在这个寒冷的地方,小木、阿卓和码头上等待登船的其他孩子们一样,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冬衣里,两人相互之间分隔得很远,不断从一个个麻木且忧郁的旅客身边走向下一个,让自己显得像是两个走散了的普通孩子。在阿卓背后约十多步远的位置,朗噶和阎启明装作巡逻和维持秩序的模样,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她进行暗中保护,老孙和老马则以更显眼的模样跟在小木后头。
“我对此感到很抱歉,但自从芸茹同志离开之后,他们就是绝对值得信赖的仅有两个心灵能力者了,你也知道,如果想要找出隐藏在人海里的心灵能力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依靠他们的同类。”莫合烟也举起了他的望远镜观察同样的方位,“整个世界的未来也许就要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决定了,即使是他们也不得不提前承受起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重量。”
这时出现了一件小小的意外,港口上的人们被对于黯淡未来的担忧充斥着脑海,大多没有心思去注意两个不认识的孩子,但小木走到靠近公共补给站附近时,有一个戴着旧檐帽的男人俯下身去和他说话,似乎是在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寻找失散的家人,小木对这意外的关照显得茫然而窘迫,拼命把蒙着灰翳的两眼低下去,生怕对方发现自己的盲眼。在小木拒绝了那个陌生人的好意之后,对方从宽大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袋刚领到的面饼硬塞给小木,然后把脖颈缩在领子里离开了。小木捧着那袋干粮好像觉得烫手,在原地徘徊了好一会儿之后,将它送给了路边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然后穿过人群回到了老孙身边,从背后扯了下他的军大衣下摆。
老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没有特意回头去看他,只是不引人注意地微一偏头开启了无线电对讲机,我们随即在自己的对讲机里听到他低声报告道:“小木觉得可以收工了。”
“阿卓那边怎么样?”我拧换了一下通讯频道去问朗噶。
“快完了,我们回港防指挥部集合。”
由于非必要的照明供电都被切断了,指挥部内显得空旷而幽暗,大海拍击岸礁的声音在这里无止境地回荡着。
“孩子们不太喜欢我,你去问就好了。”莫合烟站定在走廊上点了一根新烟,往耳窝里塞了一粒钮扣式耳麦以便旁听询问结果,做出准备久站的模样。
我独自进入情报室,看到老孙等4人在房间两侧立着,阿卓和小木坐在桌前,冻红了的手里各自抱着一杯热水。
“小侦探们,有什么发现吗?”我在他们对面坐下。
两人都面对着杯子里的热气,但似乎是通过心灵波短暂地交流了一下各自的侦察结果,商量好之后小木便从腾腾的白雾后面抬起脸来:“我来讲吧,有漏掉的由阿卓补充——港口里有很多心灵能力者。”
“心灵波感应器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我苦了一下老脸,老孙等人也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利用从战场上缴获的厄普西隆军装备,306所已经改进了他们用来探测心灵能力者的传感设备,虽然还远没有达到敌军心灵探测器的技术水准,但拿来探测心灵能力者散发的特殊脑电波信号已经勉强够用了,按照莫合烟的要求,“北斗星”港内外安装了不少这样的探测器以防敌军心灵专家渗透,没想到临阵之时还是交了白卷。
“他们有意识地压制了自己散发的心灵波。对于大多数心灵能力者来说,即使集中全部的脑力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但他们似乎通过相同的渠道学习了这种本领,即使同为心灵能力者,我们也需要靠到非常近的距离才能感受到他们隐藏起来的心灵波,探测器就更加难以觉察了。”
“你说的‘学习渠道’是指什么?”我没太理解他的意思。
“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声音……”小木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应该怎么对我们这些“封闭心灵者”表达,他要了一张世界地图,然后拿标划作战地图用的红蓝铅笔在各国版图上画了一些点,阿卓不时拿另一支铅笔给他遗漏掉的点做补充:“在刚才靠近并发现那些心灵能力者的时候,我们从他们散发出的微弱心灵波里看见了很多与个人有关的秘密。他们来自全球各地,这些点就是他们的出发地。”
我对这些心灵能力者的来源之广、分布之散感到愕然,“北斗星”港是一座为营救撤离行动而建立的国际港,因此在港口上看到远道赶来乘船的众多外国面孔并不奇怪,但根据小木标出的位置,这些心灵能力者的家乡几乎遍及全球,最远的一些人甚至是从赤道以南跨越大半个地球航行而来的,这样散乱的轨迹,与我们预想中由厄普西隆分子特派前来的间谍行进路线完全不同。
“他们不是厄普西隆分子。”小木说道,似乎对窥见了那些心灵能力者的秘密而感到愧疚,“那位送饼给我的人就是一个心灵能力者,他和我们在港口上发现的其他心灵能力者一样,都是隐藏在普通人之间的平民,没有投向我们的敌人。”
“他们比其他人还要害怕厄普西隆分子。”阿卓补充道,“我们感觉到了他们心里的恐惧,因为厄普西隆分子能运用心灵能力更加容易地发现他们,强迫他们加入尤里的‘唯一意志’,并且杀死不肯服从的人,所以他们比普通人更加急切地向北极圈逃亡。但他们同时也害怕别人,大多数普通人因为对厄普西隆帝国的恐惧,而无差别地仇视心灵能力者,他们的身份一旦暴露,其他人往往会不受任何限制地伤害他们,在逃往阿拉斯加的路上,有很多拥有心灵能力的平民在不慎暴露之后,就被身边的其他人私刑处死了。”
小木继续触及着谜底:“这些心灵能力者在做出逃往阿拉斯加的决定之前,大多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通过心灵能力直接传达到他们脑子里的心灵波讯号——这个声音向每个人传递了同样的内容,那是一份精确的行动方案,提出了心灵终结仪即将启动的警告,告知了阿拉斯加安全区已经建立的消息,仔细策划了从不同地点逃往阿拉斯加最快最安全的路线,而且向他们教授了如何通过抑制自发心灵能量信号来躲避沿途国家心灵探测仪器的方法。在这个声音的帮助下,大多数得到提醒的人都安全抵达了通向阿拉斯加的几座国际港,但这种交流是单向的,从来没有人成功与这个‘声音’的源头对话过,虽然他们学习的心灵技能成功骗过了探测仪器,但心灵能力者们相互之间却可以感受到同类的存在,他们越来越多地聚集到有限几处交通要地并进行了更频繁的心灵交流,逐渐发现大多数人都受到了这同一个声音的提醒,心灵能力者能够辨认出不同人所散发出心灵波的不同特征,他们认为各自所听到的那段心灵讯息,都是由同一个人发出的,并给这个神秘的心灵能力者起了个外号叫‘默雁’,因为他始终沉默着不肯与别人交流,同时又像大雁一样在各大陆进行了漫长的旅行,并对沿途所有害怕厄普西隆帝国的心灵能力者作出了提醒与帮助。”
我从大衣内襟里掏出了一份影印的审讯记录,这是莫合烟在“北斗星”港抓到的第一个可疑心灵能力者所录的口供,也正是这一事件刺激得他如此紧张地满港抓特务。我将那个至今还拘押在港口情报所里的心灵能力者的自述再看了一遍:
“我不是厄普西隆分子。我是阿根廷人,知道吗?阿根廷,离尤里的南极基地最近的地方!你们不该拘押我!我和你们一样害怕厄普西隆帝国,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在我的祖国发生的一切,那些尤里的信徒,他们探测并找到隐藏在城镇乡村中的所有心灵能力者,然后强迫我们向尤里宣誓效忠,你知道,心灵能力者之间是无法说谎的!他们把不愿加入帝国,同时又能够通过自己的心灵能力抵御控制的人称为‘拒绝馈赠者’,并且把我们像羊群一样赶进粉碎回收厂!你们要我怎么办呢?要我蒙骗着自己的心灵去加入帝国吗?让我像待宰的牲口一样,等着被绞碎成那些变态基因工程的生物养料吗?还是向身边的每一个人大喊‘我就是心灵能力者’,然后被其他人绞死在路边的枯树上?我们心灵能力者和你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如果厄普西隆分子抓走了我们的家人和朋友,我们不是也会痛苦和害怕吗?如果被送进粉碎回收厂,我们不是也会死吗?如果你们落到了我这样的处境,不是也会想尽办法逃到离心灵终结仪最远的地方,并且时刻小心地隐藏自己作为心灵能力者的身份吗?放我走吧,我只想去阿拉斯加,只想让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活下来!”
中间夹着一句审讯者冷冰冰的问话:“你是怎么隐藏着自己的心灵波信号,从阿根廷成功走到‘北斗星’港的?”
他的回答是:“赛伦特.安瑟!那个人叫赛伦特.安瑟!我不认识他,但路上遇到的其他心灵能力者都这样叫他,他的声音钻进我的脑子里向我讲了那些话,他说同盟国远征军战败了,心灵终结仪即将启动,唯一活下去的办法是逃往在阿拉斯加建立的安全区,那个人还教会了我如何隐藏自己大脑发出的心灵波信号,以免沿路上被非心灵能力者发现,并当成厄普西隆分子杀掉。我讲的都是真的!”
这个阿根廷人拒绝帮助我们指认他的心灵能力者同类,所以“莫合烟”才建议把小木和阿卓找来帮忙。与小木和阿卓的侦察报告进行比对之后,我发现阿根廷人讲的很可能都是事实,他们都提到了一个将各国心灵能力者引向阿拉斯加的神秘人物,阿根廷人说他叫“赛伦特.安瑟”,而这正是“默雁”这个词的英文发音Silent Anser。
走廊上一阵骚动,我伸手到控制台上调了一下墙上那面可控玻璃的逆光方向,使得原本不透光的大窗变得透明,看到有老唐和另一名哨兵正把一个瘦长的年轻人拖进指挥部,向站在外面的莫合烟报告道:“这家伙捣了好几次乱了,之前说什么有重要情报要亲口告诉港口指挥员,被我们赶出去了,这回居然还敢来爬指挥部的墙,我们怀疑他是个特务!”
“他是心灵能力者吗?”我向小木和阿卓问道。
他们贴到那单向透光的玻璃窗前感知了一下,给出了相同的回答:“没有散发出心灵波。”“只是个普通人。”
我于是把小木和阿卓留在情报室里,带着老孙等人来到了走廊上,莫合烟正对那家伙做些例行公事的简单问讯,对方则一言不发。
“我是指挥员,你有什么情报要告诉我?”我向他问道。
他低垂着的脸猛然昂起来,雪一样的目光透过双眼冻彻了我的心灵,见鬼!我对这种感觉可不陌生,这是心灵控制!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只巨手紧紧攥住了,就在我等待着这股强大的心灵力量将我的意志彻底捏碎之时,它却突然消散了。这一切发生和结束得如此之快,我像刚刚恢复视力一般惊愕地四下扫视着,发现莫合烟等人脸上带着同样悸然的表情,顿时意识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实:他竟然同时对在场所有人实施了心灵控制!
“非常抱歉,但我认为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他若无其事地对我们笑了一下,“现在你们不会有任何怀疑了吧——我是个心灵能力者,我就是你们想找的那个‘默雁’。”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滞了一秒钟,紧接着便是在场所有的战士叠成两三层人影朝他扑了过去,好几条臂膀将他脸朝下压摔在地上擒住了。
恐怖机器人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着,躁动地抓挠着我们的耳膜和心底,我们不清楚这个怪异的心灵能力者最多能同时对多少人进行心灵控制,只好激活了这些自动化武器的主动巡逻模式以防万一。我们围在情报室里,脸上带着各有不同的疑虑和无措,盯着被围在最中间的默雁,他像个死人似的瘫在一张固定在地板的椅子上,两腕分别由一副铐子锁在两侧扶手上,守在最近处的朗噶每隔一两分钟帮他擦一次从撞破了的鼻子里渗出来的血——不知是因为这家伙太不经打了,还是我们刚才的反应太过激了,他被压倒时额头重重撞在了地上,竟就此失去了意识。
“你们刚才完全没发现他是个心灵能力者吗?”莫合烟向小木和阿卓问道。
小木仍然用看不见的双眼对着一个空无一物的方向,阿卓则苦恼地看着在昏迷中酣睡的默雁,就像盯着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刚才他完全隐藏了从大脑里散发的心灵波。”“在我们以前接触过的心灵能力者里头,还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我俯下身去试了一下他的颈动脉,确认还在跳之后便回头继续问道:“现在呢?能捕捉到他的心灵波吗?”
“现在能感觉到了,他昏迷之后,对自己大脑的控制力也减弱了,无法再像先前那样封闭住心灵波。”小木朝“默雁”靠近了两步,“我能看到他脑子里的信息......他没有说谎,他确实有情报想要告诉我们!”
情报室里的电子作战地图被打开了,小木通过脑电波指引阿卓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敲打着,往划分成网格的地图上标出了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定位符号,迅捷得就像是他们这个年龄的其他孩子玩电子游戏一样。
“疑似目标群TA89-TA93,于作战坐标原点北偏西37.9度-47.8度范围内呈梯次队列分布;疑似目标群IG75、DT103、481GH,于坐标原点北偏西方位密集分布,具体方位处于快速变化中,活动区域沿库页岛东南海岸坐标点ES57-ES79范围内向正南方向延伸......”小木借助阿卓的眼睛去查询作战地图右上角的目标群索引数据库,并准确地为新标定的疑似敌军目标进行了规范编码,一双双眼睛难以言表地盯着他们俩,连我都从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竟能如此熟练地配合操纵作战控制连线系统,其他人的错愕可想而知,“这些就是我从‘默雁’先生大脑里读取到的信息。他的脑波强度似乎天生就远超过心灵能力者群体的平均水准,这颗大脑既是大功率的心灵信号发送器,同时也是大功率的接收器,因此他可以在不借助任何仪器的情况下,仅依靠大脑就像厄普西隆分子的心灵探测器一样运作。他感知到在上述方位海域出现了大量带有强烈攻击意图的心灵波信号,集中指向了从‘北斗星’港通往阿拉斯加的主航道,所以急于把疑似厄普西隆海军计划伏击‘北斗星航线’的情报告诉我们。”
“可以了小同志们。也许以前在阿克赛钦基地的时候,老叶纵容你们去模拟作战控制室里玩得太久了。”我站到作战控制连线屏幕前,用自己的指挥员身份代码下达了命令,“反潜巡逻机群向方位轴NW379-NW478范围内呈扇形开展敌情搜索,重点侦察以下海域:78a2、78a3、89d4、105c1......”
我们踏着反潜机编队起飞时投映在港口大地上的阴影走出了指挥部,将默雁押往装备有最新式“时间胶囊”系统的战地情报所,以便对他的大脑进行更深入的调查扫描。老孙和朗噶一左一右把仍然昏迷着的默雁夹在中间,为了避免引起过多注意,他们往默雁身上罩了一件军大衣,这样看起来更像是在搀扶一名受伤的战友。夜深了,白茫茫的凝霜像海洋一样广大地冻结在天地之间,冷得仿佛伸手就能从空气中攥住一把霜粒。一艘巨轮沉沉地停靠在船坞上,高大得仿佛是从天空垂落到海面的一幅巨幕,人潮层层叠叠地顺着登船梯朝甲板上川流,唯独有一个明明已经登上了甲板的人,竟逆着人流挤了下来,与他擦肩而过的旅客们不时回过头来,向他那反向的背影投去好奇但不甚关心的一瞥。他艰难地挤到了我们这支小小的押送队伍面前,这时我认出来,他就是之前送给小木面饼那个戴旧檐帽子的男人。
“同志,你有什么事吗?”走在前头的阎启明以一种不动声色的警觉向他问道,队伍里的战士们全都不易觉察地把手移到了武器上。
那一刻他在惨白的路灯光晕下紧张得像一头被车灯照到的鹿,原本就因寒冷而打颤的身体,在大衣底下抖得更厉害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就要转身逃开了,可最后他却强迫自己站定在原地。他最后侧过头去仰望了一下自己原本已经登上去的那艘船,眼神里带着无限的悲伤和留恋,然后打定主意回过头来不再去看她,竭力挺起了并不强壮的腰杆,摘下那顶旧帽子做了一个礼貌的表示:“我是一位心灵能力者,我想来证明默雁先生是一个好人。”
他刚说出前半句话,挤在附近等候登船的人群便惊呼一声向四处退散,瞬间在他身边让出了一圈隔离区,就好像培养皿里被病毒噬开了一圈空白的菌群。在这不断向外围扩散开来的恐慌与躁动之中,他更用力地挺起后背,承受住那些饱含敌意与惊惧的目光,用抓着帽子的手指了指裹在军大衣里的默雁:“我从没有见过他,但我能从他散发出的心灵波认出来,他就是默雁先生。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和指引,我绝不可能活着逃到这里,我真想继续活着抵达阿拉斯加安全区,但刚才发现他被你们抓住之后,我觉得是时候报答他了——我不想惹麻烦,但我愿意做默雁先生的证人,证明他是一个慷慨、善良而且有能力的人,他救了我,同时还救了许许多多别的心灵能力者,我的良心不允许我眼看着他背负不实的罪名被你们抓走,却躲在船上什么也不做。”
这时我意识到了我们的失误,由于默雁已经昏迷了,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有意识地隐藏自己散发的心灵波,接受过他指引的那些心灵能力者,很容易就能通过心灵特征认出他来,并且发现他已经被我们拘押了。
老孙等人有些不知所措,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我和莫合烟。我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办,又有一个姑娘从正在登船的队伍里挤了出来,她留着在长途旅行中便于打理的短发,看起来还不过是上学读书的年纪,她站到戴帽子的男人身边,以一种自豪的语气说道:“我也是受到默雁先生帮助的心灵能力者,我站到这里证明他是个好同志!”旁观的人群照例又是一阵惊呼和退散。
“我也是心灵能力者!”“我愿意为默雁先生作证!”“安瑟先生是个好人。”“请放了他吧!”越来越多的心灵能力者主动站了出来,人群在越来越高的惊呼声中一次比一次逃散得更开,这处舷梯口的登船几乎停滞了,附近巡逻和站岗的战士们纷纷端着枪跑过来查看情况。
我示意同志们都把武器收好,对着心灵能力者们说:“请大家跟我到港口情报所来——不是把诸位当作敌人进行拘捕,而是请你们来配合调查。等默雁醒过来,我会把各位站出来做证的善意转告给他。”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莫合烟最后询问了一遍。默雁已经被固定在“时间胶囊”系统的其中一顶心灵波解析头盔下边了,我则正准备戴上另一顶。
我看了看窗外砖墙上耸动的人影,为默雁作证的心灵能力者们被集中到了战情所的军人食堂里,战士们守着大桶向他们排队分发豆浆与干粮,让他们和刚刚轮岗结束的那一批哨兵坐在同一间食堂里充饥取暖,306所的侦察员们则聚在另一头,对得到安抚的心灵能力者逐个问询做笔录。
“动作快点吧。”我向莫合烟催促道,“小木和阿卓也证明了,那些心灵能力者不是厄普西隆分子,现在最主要的矛盾全集中在这个‘默雁’身上。我们固然可以相信心灵能力者们没有说谎,但这并不能证明默雁绝对没有问题——我也可以假设他是一个厄普西隆特务,假意帮助那些心灵能力者逃往阿拉斯加,从而把他们聚集起来,以便配合进攻‘北斗星’港的厄普西隆部队将这些不肯服从的心灵能力者一网打尽。我们得通过‘时间胶囊’系统把他的脑子从里到外翻一遍,好确认他究竟是不是敌特分子。我有使用‘时间胶囊’系统的经验,由我的大脑作为数据接收端来对他的脑电波信息进行分析是最快的。”
“小木和阿卓作为心灵能力者,分析起脑电波数据来会比你更快。”莫合烟一边调试系统一边提出他的意见。
我有些发火了:“我不想再看到你把那两个孩子推向险地!默雁的心灵能力那么强大,如果他真是个敌人,通过‘时间胶囊’系统连接而对数据接收者的大脑展开心灵攻击该怎么办!?”
“好吧,既然你坚持。”莫合烟把数据接收端头盔往我脑门上一扣,“虽然他还处于昏迷状态,我们还是给他打了一剂麻醉针,以确保他的大脑不会对‘时间胶囊’系统的探测扫描产生任何抵触。祝你好运!”
系统启动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次冒昧的实验里了。我曾经利用“时间胶囊”进入过心灵专家的大脑,进入过芸茹的大脑,甚至还在心灵空间里直面过尤里那颗无垠有如宇宙的大脑,却从没有哪次体验像这回一样可怕,一进入心灵虚化状态,我便被永远止境闪烁、没有任何死角的强光从每一个方向死死包围,就像是宇宙里星系最密集空域中的每一颗天体都变成了一轮太阳,每一秒都有无数颗太阳在燃烧、毁灭或新生,而我是在这狂暴的太阳之海最中央一个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难以忍受也无法死去地永远被核聚变的光与热炙烤着。就在我挣扎着想要呼唤莫合烟强制切断系统时,一片阴影笼罩在了我面前,将直射在脸上的那片阳光挡去一角,使我那可怕的痛苦略微安定了下来,我竭力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遮在面前的那个人,他背对着充斥了整个心灵宇宙的太阳,从身体轮廓边缘透出来的光芒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在闪闪发光。待视力逐渐适应了强光环境之后,我认出了他,虽然那还是一张孩童时期的脸,但我通过眉角和双眼的某些特征,发现这正是小时候的默雁——确切地说,是默雁投影在“时间胶囊”虚拟空间中的心灵记忆影像。
“苦瓜脸先生,这就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心灵能力时所承受的恐惧,真是一段不令人怀念的时光。”默雁引我去看包围在这个心灵世界各个角落的太阳,“我的心灵就像囚禁在了一颗透明玻璃制成的正多面体中央,而这个多面体以外是无数太阳包围而成的火海,每一颗太阳都在散发核子强光,多面体的每一片表面都把每一道光进行更多次的折射,而所有折射光线的交点就汇聚在我的身上。那每一颗太阳,其实就是我身边每一个人所散发出的脑电波,这种天生的心灵能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身上,就好像一件来自魔鬼的馈赠,它是如此强大,强大到我能在毫无意识地情况下就接收到广大范围内许许多多人所散发出的脑电波。您以为这是有趣的事吗?恰恰相反,这是世上最恐怖的噩梦,我无法凭自己的意愿停止这种脑电波接收,即使在睡梦中都被迫无休止地听取着其他人哪怕是最隐秘的心声,就好像被一颗颗脑电波的太阳照耀着一样,这种感受映射在我的心灵之中,就像是这种千阳凌空般的可怕景象。我不断地乞求着把我从这种可怕的地狱中解救出来,而其他人把我当成重度狂躁症患者关进了儿童精神病院,我差点死在了自己的拘束服里。”
太阳的光芒突然退缩了,在急剧变幻的光影中,我发现眼前的默雁也渐渐由一个孩子进入了少年时期,等周围的环境重新稳定下来,那可怕的强光终于彻底消失了,取代以一座阴暗幽深有如教堂的高大建筑,它的穹顶像天空一样高不可及地覆盖在我们头顶,楼层像积木一样整齐地垒叠着,其中每一层都有山峦那样高大,必须绕着散发着木质气息的旧楼梯盘旋跋涉而上才能抵达离我们最近的一层,每一面墙上都横平竖直地分布着无数线条,我凑近一看才发现,那整整齐齐码满了每一面墙、每一层楼、每一座独栋的,原来是数不清的书本,这是一座遍布了整颗星球的图书馆!
“一颗图书馆星球,这就是我对心灵力量的第二阶段理解。”少年默雁伸手从一册册整齐的书脊上顺次抚过,好像很享受这种指尖碰触到书本的感觉,“我挣扎着从那无数轮‘心灵太阳’的煎烘之中活了下来,并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心灵力量。随着我渐渐适应了其他人脑电波散发的‘心灵信息轰炸’,它们看起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可怕,因此我心灵空间中幻想出来的那些太阳熄灭了,世界在我眼中渐渐变成了这样一座图书馆,我所能感知到的每一颗心灵都变成了一本书,我能读到他们的快乐与忧伤,成长与衰老,爱与离别,并越来越乐此不疲,尽管不会有人因此站出来指控我,我还是向您辩解一句:我并没有那种窥伺他人隐私的癖好,只是因为我仍然无法阻止别人的脑电波被自己的大脑接收到,所以才慢慢学着把它从痛苦转变为一种乐趣。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世界在我眼中变得是这样精彩和有趣。”
他带我一栋接一栋、一层接一层地参观这座无边且深邃的图书馆,引我去看隐藏在无人所知的某个角落里、只属于他个人的“专属阅读室”,在这片并不宽敞却比宫殿更珍贵的空间中,他可以不受任何打扰地阅读自己所喜欢的一切“书籍”,忘记了墙外的日升日落、花去花开。他向我介绍曾“阅读”过印象最深的一些人,讲起自己在暗地里为他们的快乐而快乐、为他们的忧伤而忧伤,尽管这些人从未意识到过他的存在。沿路上我们偶尔与其他一些人擦肩而过,他们似乎也是这座图书馆的借阅者,但所有人相互之间都严格遵守着图书馆里禁止交流喧哗的静默准则,从来不会停下来讲上哪怕一句话,他们看起来就像幽灵一样在这古老而安静的图书馆里飘来飘去。
“他们就是我的‘同类’——我曾经遇到过的其他心灵能力者。”默雁告诉我,“但我们在这个充满非心灵能力者的世界上是少数派异类,绝大多数心灵能力者都害怕暴露自己,即使像是尤里那样的野心家,在最终建立属于自己的帝国之前,也只能以‘心灵部门’的名义躲藏在苏联的红色阴影里呢。因此他们对我而言不过是从图书馆中偶然飘过的阴影,永远也不会与我发生任何交集,我就是在这个阶段,渐渐锻炼和学会了封闭自己的心灵,直到连其他心灵能力者也完全感知不到我散发出来的心灵波,我成功从一个几乎被其他人的‘心灵太阳’杀死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彻底隐藏进心灵阴影的隐形人,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当时我认为自己可以永远不受打扰地享受阅读这个世界的乐趣,直到自己的生命结束。可是我遇到了她。”
这时他带着我在某条走廊尽头停住了,我惊异地发现,从已经老旧静寂的木质地板缝隙之中,竟然生长出了一株翠绿的小草,她是这样的青新和活力,使我们在这幽暗死寂的图书馆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当我的目光从小草转移回到默雁身上时,发现他已经变成了青年的模样——最容易忧郁的年纪。
“大家通常喜欢把女孩子比作花,但在我眼里她更像是一棵小草,没有那么艳丽,但永远充满着清新的活力。”默雁看着这棵小草时的眼神,忧伤得简直能下雨,“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爱’这种情感,但也正是在那一刻,我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真正爱上她了——因为我对她了解得太快了!在看到她第一眼的瞬间,我就已经读到了她全部的回忆与憧憬、所有的喜爱与厌恶,我丧失了出现在她面前的勇气,因为那将不是平等而充满悸动的爱恋,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在笨拙地摆布已经完全为他所熟悉的玩偶,我失去了从未知开始一点点了解她、在一次次欢笑与争吵、一次次矛盾与谅解中逐渐与她的心灵合而为一的机会,也因此失去了爱她的权利。也许您会羡慕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猜透女孩子的心,恭维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俘获全世界所有姑娘的爱,可您永远也无法了解我作为一个这样的心灵能力者而无法真正去爱的悲伤,永远也无法理解我是多么地羡慕你们,羡慕你们这些没有心灵能力的普通人,因为你们可以在未知的好奇之中,真正凭着自己的心与努力去一点点了解对方,并在这种缓慢而努力的过程中感受到真正的爱。”
图书馆随着他的眼神一同黯淡下来,从原本神秘庄重的模样变得破败不堪,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籍都消失了,空荡荡的书架上胡乱贴着一些呓语般的粗陋彩画,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更像是为了糊墙,默雁的模样疲惫和衰老了不少:“离开她之后,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样‘阅读’心灵的乐趣时光了。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在一瞬间洞悉他人心灵的肤浅与可悲,那些心灵的图书在我眼中变得像糊满墙的廉价招贴画一样空洞无味。西游记里有一则故事,说猪八戒一口吞下了人参果,以致于无法品尝到它的美味,这就是我所面临的困境,我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洞悉他人心灵中的一切秘密,并越来越感受到这种无努力过程的索然无味。我开始酗酒一样地迷上了一切能读和能听的东西,电影、音乐、书本、连环画……我都爱!因为它们是有情感的人创造的无生命之物,既是他人心灵的记录和映照,同时又没有散发出心灵波来让我瞬间感知到一切内容的危险。我很高兴自己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喜欢上了‘脑瓜崩飞弹’乐队的歌儿,甚至可以毫不害怕地去现场听,因为即使是同一首歌,她们每次演唱时脑子里也会有完全不同的精彩联想。”
一种刺鼻的味道钻进了图书馆,这是我所熟悉的气息——是硝烟的味道!我发现图书馆竟开始燃烧起来了,在火源最旺的地方,一眼巨大的黑洞开始缓慢地吞噬整个世界,那些在图书馆中游荡的其他借阅者不断被吞入其中就此消失,剩下的人则惊恐地朝图书馆另一角逃亡。默雁和我在高处某层的栏杆后面看着这蔓延的战火与黑洞:“那就是厄普西隆帝国。它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当然也包括我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很难再隐藏下去了,他们残暴地寻找并吸收着一切心灵能力者,强迫他们加入尤里的唯一意志,杀死不肯服从的人,我能感受到其他人都害怕极了。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够把握一切,我的心灵是如此封闭而隐匿,以至于别人很难觉察到我的存在;我的心灵能力是如此强大,所以我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相当范围内的厄普西隆军队的意图;我对大脑和心灵已经是如此了解,因此我可以熟练地运用大脑中天赋而得的海量计算能力,准确地选择出逃离厄普西隆南极基地、前往阿拉斯加安全区的最佳路线。我第一次决定把自己暴露出来,主动把这些能够帮助我们活下去的信息,通过心灵能量传递给了我感知到每一个抗拒厄普西隆帝国的心灵能力者。”
“真有意思。以您的能力,如果继续隐藏着自己的话,这会儿早就已经不为人知地安全抵达阿拉斯加了,可您却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去提醒那样多的心灵能力者,甚至不惜主动供认自己的身份来向我们这些非心灵能力者提出警告,最后把自己闹到了这步境地。”我向他提出了质问,“您有什么理由非这样做不可呢?难道是某种高尚的理想促使您这样做吗?以我的理解,您既然能如此深入地洞悉人心,就会比其他大多数人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丑恶的一面,难道不应该更加遗世独立、明哲保身才对吗?”
“苦瓜脸先生,您应该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正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洞悉这个世界丑恶与美好的两面,我才能更加深入地认识到:即使是再卑劣的国家与群体,其中也总会有高尚与闪耀的一面,这正是我们世界伟大的地方。”他这样回答我,“每当我想要抛下其他恐惧的人们独自逃跑——无论他们是不是心灵能力者——我就愈加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地抵达阿拉斯加;每当我试图怨恨这个世界,我就愈加强烈地发现自己爱她。比起暴露自己的恐惧来,我更害怕看到厄普西隆分子摧毁‘北斗星港’、杀死那么多的人。”
“你的善意没有得到辜负。”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他了,“被你搭救的那些心灵能力者,他们在港口上发现你被捕时,都不惜暴露自己站出来为你作证,我答应过他们,要把他们的谢意转告给你。”
默雁竟然在那一瞬间哭了起来,被剥离了长久隐藏着自己的孤独之后,他显得那样脆弱。
“时间胶囊”系统制造的心灵空间突然剧烈震荡起来,我在走廊上重重跌了一跤,再次爬起时,发现图书馆已经消失了,眼前恢复成了港口战情所那格低矮的房间,默雁在“时间胶囊”系统另一端的椅子上坐着,刚刚惊醒的双眼闪着茫然的光。
“入侵消息被证实!”莫合烟急切地向我喊着紧急切断“时间胶囊”系统的原因,“默雁提供的情报是真的,反潜机编队在指定海域侦察到大批厄普西隆舰队正向‘北斗星’港袭来!”
墙壁上的作战控制连线屏幕显示出了来袭敌舰的数量、方位的距离,他们像红死病患者脸上爆发出的大片血点般,迅速从库页岛方向朝“北斗星港”蔓延扩散而来。我从“时间胶囊”的座椅上站起来,在经过默雁身边时,略俯下身去在他的肩头用力握了一下,事后我每每回忆起那一刻,都会惊讶地意识到,那竟是我与默雁的唯一一次当面对话:“默雁先生,我现在可以确信您不是厄普西隆分子了。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我们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他梗在那儿不知怎么作答,而我已经无暇等待他的回复了:“下达命令,运输船队不再等待护航舰队前来会合了,在敌军触及防御线之前紧急离港,到远海上去跟护航舰队会合!”
“可是在与护航舰队会合之前,运输船队里缺乏一名舰队指挥员进行统一调遣。”莫合烟提醒道。
“我来做舰队指挥员。我会跟着运输船队出航,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大家安全护送到阿拉斯加。莫合烟同志,港口的防务请你来接管吧,我相信敌舰队在觉察到我们提前离岗之后,会把攻击重心转移到追击运输船队上来,这会减轻港口所面临的压力。”
“那些拘起来的心灵能力者怎么办?”莫合烟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看了看窗外的船桅、夜色与人海:“让他们一起上船,只要反对厄普西隆帝国就都是我们的同志,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拥有活下去的权利。”
在穿越津轻海峡躲过从萨哈林岛方向来袭的敌舰之后,我们的“北斗星航线”已经蜿蜒延伸到了白令海。一片片甲板上喷出的热气缓缓地升向夜空,冷空气则成百万吨地重压在寒海之上,仿佛将整支舰队都死死按在海面上难以漂动。我望着远方阿拉斯加安全区所在的方向,看到的是一片宇宙般茫茫无际的暗影,我们的舰队漂浮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上,渺小得就好像一层淡淡的尘埃。
“我们恐怕永远也到不了岸了!”我在凝结成霜的寒夜之中呼出一团沉重的雾气,就在我们向着前方那无尽的黑暗遥望之时,死咬在后方不肯松口的厄普西隆舰队已经逼近到了舰载航空兵打击范围,敌军舰载机与反舰导弹划过的光痕,与我方护航舰队反击的尾迹在夜空中纷繁交织着,宛若一片破碎的星辰。鱼雷在看不见的更深处搅动着海水的涌响,被炸毁的船只或远或近地在黑暗的大海上闪过一朵黯淡的火花,转瞬便被重新吞没了。
护航舰队司令员与我同站在这艘旗舰的舰桥上,仰望着被尾焰燃烧的夜空:“同志,你一定是陆军出身的对吧?我们吃海上饭的都知道,再黑的大海,另一头也准会有一点导航灯在亮着,要是连这点儿信心都没有,就不会胆敢出海了。”
“敌机!”舰桥上的火力调度员突然大吼起来,我感到非常意外,在雷达探测距离早已远超视距的现代海战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由人员通过肉眼来进行空袭预警的情况存在。顺着在风中猎猎的信号旗所指的方向,我确实看到很众多双发战斗机加力燃烧时产生的成对尾焰,几乎是擦着舰队桅杆低空突来,而那并不是我们的航空母舰所在的方向。
“近防炮没动静?”舰队司令员看着下方缓转的自动近防炮,对近在咫尺的那队战机没有作出任何警戒动作,敌我识别系统分明将它们识别为友军,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过来,“不是敌机!是从阿拉斯加方向飞来的反抗军的战机!”
战机如惊鸿一般从侧舷之外掠过,消失在了敌舰来袭方向的夜空中,像投撒出去的火种一般,在幽暗的大海上引燃了一大片暴烈的火光,我们盯着那处遥远的海火看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姗姗来迟的爆炸声如雷地震颤了舰桥。借着战机空袭所炸开的火光,我隐隐看到一片比歼击机更大的阴影从更高处沉沉掠过,直到青蓝色的粒子撞击光弧在夜空与大海之间划出一道道粗重的火力线,我才意识到,自己继静冈战场之后再一次看到了“先锋”炮艇机,这一次显然有吨位更大的敌舰被击沉了,我们甚至能够勉强看到舰身的轮廓在那遥远的焰影中央缓缓被大海吞没。
一道道雾灯像巨人的臂膀般扫过了海面之上的凝霜,猛然暴露出了舰队前方一大片海岛的轮廓,它们比我预想中的阿拉斯加海岸线要近得多,以至于猝然出现在视野中时,我竟差点以为舰队就快要直直地撞到岛上去了。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岛基反舰导弹与航空兵,沿着这一条条雾灯开辟的“空中公路”轰鸣着扑向舰队尾后,将敌舰来袭的火力尾痕切割成了夜空中无数碎散的断线。
一缕无线电波穿越黑暗系住了我们的舰队天线,将我们引向远离死亡的彼岸:“白令海登月湾呼叫‘北斗星港’舰队,请按照坐标指引泊入坞区。”
“登月湾?”我望着那些星斗般散落在海面上的群岛,确乎看到了一些类似火箭发射架的高大建筑,但它们的轮廓全都扭曲得像是已死的骨骸,“他们是什么时候占领了这些……”
“就在从日高山脉逃出你的追捕之后。”讯道对面有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疑问直接回答道——这是芸茹的声音。
“当时我们尝试夺取这片由厄普西隆分子修建在岛上的登月湾,并把月球作为最后的安全区。但尤里似乎觉察到了我们的计划,并在我们即将胜利之时抢先摧毁了所有登月火箭发射台,我们只好把完全逃离全球心灵控制范围的机会留给苏联人去夺取,退而求其次地继续前往离南极‘第二远的地方’。随后这些失去了登月功能的岛屿成为了‘北斗星航线’上的中途站。”芸茹向我们简要讲述着曾经发生在这些岛屿上的激战,跟随到舰桥上的通信兵,在这时把作战控制连线终端中的通讯影像直接投影到了前方的寒雾上,芸茹的上半身漂浮在夜色与霜影之间,看起来就像是从遥远的希望角安全区跨越了大洋向我们讲话,“老苦瓜,欢迎回到我们的队伍——当然,也许更应该由你来欢迎我重新回到队伍。我希望你能尽快到希望角安全区来。”
“可我还需要护送很多运输船,我们的行程不可能太快。”我回答道。
“让运输船暂时停靠在登月湾群岛吧,反抗军舰队会负责接下来的转运任务。请带上你所有的作战部队前来希望角与我们会合。”芸茹的声音变得像这茫茫的霜雾一样凝重,“我们正处于这场战争最后的边缘,距离毁灭与新生都是同样的接近!”
我从摇晃的交通艇踏上了坚实的冻土,抬头看着这片冰封在霜雪之中的世界。这里就是“北斗星航线”的“凹勺”部位所正对着的那颗“北极星”,处于文明边缘被遗忘的失落领地,在十九世纪,英国皇家海军舰长弗雷德里克.威廉.比奇“发现”了这座遥远的海角,并以一位英国贵族威廉.约翰斯通.霍普(William Johnstone Hope)男爵的名字将这里命名为“霍普点”(Point Hope),冥冥之中的命运巧合仿佛在给我们开一个文字游戏的玩笑,谁也没有想到在一个半世纪以后的今天,这片单纯源自人名的荒芜之地,竟会在人们眼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另一层含义,从世界各地逃往此处的人已经忘记了它最初的意义“为纪念霍普男爵而命名的地点”,更没有人再知道“霍普男爵”究竟是谁,而是一语双关地将这里称为了“希望角”,将此视为躲避心灵终结梦魇最后的希望之地。陆续加入到反抗军的各阵营武装力量,将来自各大洲的战争气息带到了这片遗失的荒原,一座座军事基地的营房顶上冻结着厚厚的冰雪,电气的灯光扰攘着这里寂静的极夜,不同语言的军事口令汇聚成一片紧张而包含攻击性的声浪回荡在海岸与冰峰上空,穿着不同制式军装的士兵、仍然保留着不同军徽和涂装的坦克,排着行军调动的队列留下一道道漫长的足迹与辙痕。一片片阴影不断遮蔽和离开我的侧身,从海洋与陆地的界限两边跨越而过,那是从“北斗星港”一路驶来的护航部队正在登岸,他们杂乱的足迹很快汇入了雪地上的长痕,仿佛在这无垠的雪地上刻下了无数不肯屈服的符号。
我在运输兵站见到了芸茹,一时感到自曼格拉水库“蒲公英事件”以来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问她,一时却又感到想提出的这些疑问其实早已经在先前的调查行动中有了答案。最终我发觉自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只得沉默地从军大衣内襟暗袋里掏出了一叠小心密封起来的信件递给她——这是芸涵澍委托我找机会交给她的信,我倒是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到希望角的冻土上,把这叠厚厚的思念亲手转交给她。
她在接过信件的那一刻,短暂地从“蒲公英计划”的现任执行者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层沉重的悲影笼罩上了她的面庞:“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也撤离到希望角来呢?”
我只好无能为力地回答她:“我们注定来不及把所有人都转移到希望角,希望角也注定容纳不下想要逃离‘心灵终结’的所有人。”
她把脸往那叠信件中一垂,然后迅速恢复成了常有的平静语气:“这也许是个好兆头,人民军事委员会没有把更多重要的人员送到希望角来,也许正说明他们除了阿拉斯加安全区之外,还有别的后手用来应对‘心灵终结’。现在流逝的每一秒都很重要,我们快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