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偶像,重建自己——知无知七周年寄语
从2015年8月8日正式开张,到今天,2022年的8月8日,知无知走过了七年。因为疫情和各种原因,过去的两年,知无知的活动基本转入线上。但是,我们扎根经典爱智求真的宗旨不变,激荡思想提升观念的精神不变,培育理性守护纯粹的初衷不变。
这一年,既是出于被迫,也是自觉选择,我越来越安心于某种孤独而边缘的状态,蛰守在如今只有一百平米的知无知空间里,深居简出,青灯古佛,不受外界喧嚣的干扰,沉浸在古往今来的那些伟大智慧里,如同马基雅维利沉迷于古人的世界。
这一年,知无知持续输出文化产品,带读系列《哲学的历程》、《民主新论》、《第一哲学沉思录》、《失乐园》、《善的脆弱性》相继推出;开设直播课程《批判性思维三十讲》、《教育心理学十讲》、《历史的观念与想象十七讲》、《现象学十讲》、《金刚经十讲》;其他视频栏目还有《你问我答》、《三言两语》、《文化对谈》。以上种种,总课程时长近300小时。另外,我还针对某些群体做了有关《思想实验》、《道德经》、《深度文本解读》的专题讲座。
所做的这些事情只是表明,这一年我个人没有虚掷光阴,而知无知仍然在以笨拙而执着的方式坚韧前行。在这方面,我和年近七十的老友老虎庙可谓志趣相投。他在博客时代就以“中国十大猛博”之一而著称,每天要发一到三篇博文。如今他又以末日狂奔的心态,每日录制更新个人口述史,已达二百三十集。他还孜孜不倦地把知无知的课程系列以及他拍摄、搜集的各种记录影像,上传到网上。
无可否认,我在做事的时候,怀着某种紧迫感。我们之所以做事,是因为相信行动是有意义的;我们会产生焦虑,是因为担心努力没有成效。所幸的是,在阅读经典、分享心得的过程中,对于结果如何,我是看得越来越淡了。做事就是修行,改善世界的前提,是改善自己。我对“我与世界”的关系的定位,源自我对我这个个体的“在与不在”的思考。对此我是这样认识的:和所有人一样,我迟早都会不在;这个世界无论谁不在,都不重要,因为世界照常运转。但是,既然我现在还在,我的在就是很重要的,因为我在发展和捍卫我的独特之在的同时,世界就因我的在而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至少多了一分色彩。
知无知也是如此。知无知已经在世七年了,她有着跟别的文化机构不一样的气质和形象。不管她多么的微不足道,但她在这座城市的存在,也带来了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她的在,就是她的意义所在。至于她哪一天不在了,也没有什么好悲情或者好怀念的。活着的人,继续创造新的在,迎接属于自己的在。要执着地、认真地活出当下的每一个在,却不用纠结于自己的这个在能在多久。不必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幻象,你只能对你的在负责。多少人不就是为了外在的在,他人眼中的在,而丧失了自己的在吗?
以上所论,当然是有感而发。今年六月二十五日,著名刑辩律师张思之于95岁高龄去世,四天以后,著名调查记者杨海鹏去世,年仅55岁。他们在世的时候,都曾因参与或卷入某些法律或公共事件,而名动天下,誉谤加身。如今,他们不在了,法律界和媒体界的好友同道,纷纷撰文或开追思会纪念,从情感和道义层面,完全可以理解,我个人也一向赞同“恶猜公权,善待私权”,死者为大,对其努力和付出,保持起码的尊重;对其行事为人的瑕疵,要有基本的宽容。但是,如果从公共性的层面,因他们的去世而缅怀曾经某个相对独立、开放甚或“风光”的时代,我认为大可不必,那不过是自由主义者自作多情或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就我们所处的整个时代而言,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没有更好,也没有更糟。时代的逻辑从来没有变过,无论是疫情下的治理和生存,还是一桩接一桩的新闻事件,都是太阳底下无新事,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我觉得最好的态度反而是无条件地承认、接受、肯定,任何批判都是多余的。说得更冷酷一点,这个时代没有历史,所以无论我们做什么,也都不用认为自己在书写历史,或者会进入历史。
我还是要强调,只有个体性的人,才是可以更新的。张思之和杨海鹏留下的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仍然是他们独特的话语和风格,他们鲜活的个性,他们走过的道路和他们的存在方式,正是这些东西,跟现状的整齐划一之间形成了某种张力,让我们看到个体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人不应该是宏大叙事的手段,以及,存在是一种突围,善好的生活总是有可能的。
这一年,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人是有限而脆弱的,生活充满不确定和偶然。人生短暂,为了珍爱生命,我远离了一切无谓的社交和圈子,不再把精力放在那些注定如梦幻泡影的热点时事上,说的自私一点,对于自我之外的一切,我都持漠然和厌倦的态度。可是,我并不因此走向神秘主义或超然遁世的道路。对于所处的时代和土地,我有深邃的激情、深沉的关怀和深度的行动。我相信汉密尔顿所言,人类社会有责任通过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里建立良好的共同体,而不是永远注定要靠机遇和强力来决定自己的生活;我还相信,合理的制度包含对人性败坏的警惕,对产权、契约和诚信的尊重,掌权者自我克制和自我设限的意识,原则和妥协之间达成平衡的可能。我越来越意识到,制度的背后是民情的土壤、观念的底色,而土壤的培育、观念的建设,任重道远,需要在“公民无小事”的点滴实践中塑造权利意识,改善公共生活,也需要以对智慧本身纯粹、极致的热爱,沉心阅读、思考和对话,同时耐心做观念辨析和澄清的工作。我也看到,健全的常识、通达的理性和清晰的逻辑,对我们来说是何其重要而又何其匮乏,一不小心,稍一裹挟,人们就丧失了判断力,封冻了怜悯心,并肆无忌惮地破坏权利的规则和自由的边界。我说的所有这些,都是最底层最基本的东西。通过与经典同行,知无知致力于以更思辨更说理的方式,传播这些理念。而我自己,也是带着缺陷上路,从来不敢以清醒者、一贯者自居,对我而言,这也是不断的自我省察、自我教育的过程。
但这些还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当我们试图以理性的确定来对抗偶然和无常,面对极端的情绪和偏狭的风气,我们会强烈感受到理性的无力和善的脆弱。作为个体,我们就处在这种被动性当中。而这,恰好是我想要表达的根本:关于被动与主动的关系。毋庸讳言,人是被动性的存在,但被动而主动,被动而自由,被动而积极,被动而肯定,这才是生命的辩证法则,才标志着人性的尊严。就如马丁·路德所言,“我站在这里,我别无选择。”可是我们都知道,马丁·路德以其一己之力,掀起了宗教改革的惊涛骇浪。他在被动的位置上,实现了充分的主动和自由。
我承认我是有使命感的人,这种使命就体现在我正在做的事情当中——守护一点点精神的纯粹与丰盈,老老实实耕耘,不问最终结果,承载着走过的弯路,成长的代价,但也有一路的乐趣与惊奇。回首这七年的轨迹,知无知能坚持下来,哪里是我的意志和能力所决定的,所以当我说使命的时候,丝毫没有自我拔高的意思,反而充满被迫的意味。苦苦支撑,几度放弃,这一年让我经历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之所以还在做下去,只是因为背后某种更高的力量,在推着我往前走,没有退路可言。也就是说,我不过是被安排、被预定,做着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根本算不了什么。其实,每个人何尝不都是如此?
不管是人,还是人造的事物,都是靠不住的,当我们去掉了我执,破除了偶像,反而可以回归真正的神圣性,无论遭遇什么外在的偶然和不确定性,都能够积极地展开筹划、重建和自我规定的历程。不像古典的英雄,我们不必追求荣耀彰显德性;不像超然的哲人,我们不必消极隐忍顺服命运;也不像那些虚无主义者,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放纵堕落。对我来说,最好的活法,就是做好手头的工,等待万事互相效力,然后在逆境中忍耐,在顺境中感恩。总之,我的心在哪里,世界就在哪里。我越是在被动中主动地服从,我就越能够积极地融入到神圣的意志当中,感受到一个更加广阔美好的天地。这个天地,是通过我的所思所行,在我的脚下逐渐展开和生成的。绝对和整体从来不会变,但它是通过与参与其中的个体的互动而动态呈现的。个体的生命和永恒的真理,是相互融汇、交相呼应、共同绽放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再渺小的个体,也不会沦为时代的炮灰,不会被历史所湮没。
寄语本是希望,而希望,如鲁迅先生所说,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希望就是在路上。每个人的在,都是希望所在。说到底,我维护的始终仅仅是差异和不同,而拒绝单一的价值标准和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在被动中综合,完成自己的生命叙事。每个人在自己的条件和处境下所做的决策和行动,不管在别人看来是清醒还是糊涂,是漂亮还是糟糕,对他自己而言,都是最优的“选择”,也只能由自己承受后果。当然,我们相互影响,形成了一个生态,一个命运共同体。而一种生态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这就是太阳底下无新事。然而,也正因如此,我更注重的是,我们每个人,如何才能扎根自己,如其所是地在,如其所是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