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百景绘】千烛地狱
是周身灼热的空气让他从昏睡中醒来的。
可是就算醒来，烧焦的味道，膨胀到了极限的空气以及令人不舒服的热浪依旧让他头脑昏沉。
但这都是一秒前的事了。
那闪耀着不祥的红光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自己正置身于一片不知烧了多久，也不知因何而烧起的大火之中。四周被火光笼罩，其中隐约树立起一排排黑影。
尽管上一秒的记忆还是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亦或是葡萄庄园的破土动工仪式，也许肚子里还在泛起山珍海味消化时的特殊气味，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他只想活着，
他只能逃。
因为身边的热不是火锅里烹调美味的热，也不是女人身体上带着香味的温暖，而是真真正正能把人烫伤的，致命的灼热。
热！
躯体不断被热浪侵蚀，吞噬。
热。
精神已经无法集中，眼前的一切开始恍惚起来，他的脚步踉跄着，几次都要栽倒在身后的火海里。
热……
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不知逃了多远，也不知逃了多久。
火就像有了生命一样跟着他，让身后的火海化作一匹凶兽，对他紧追不放。
简直就像那个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嫩模外围一样。他对自己能这么想感到奇怪，明明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是会想到那些有的没的。
但他还是想活下去，因为高级酒店，葡萄庄园，嫩模，山珍海味……这些都是他不能放弃的，他咬咬牙，催动着发福的身子，继续疲倦地逃跑。他想跑得快一些，但脚下的沙地一个劲儿让他的双足深陷其中，每迈出一步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
燥热，迟钝，那些无论怎样逃离都甩不开的感受，正在一步步将他吞噬，让他的烦躁成倍堆积。
可是仿佛他越着急，林火的燃烧势头也越加旺盛。
他就像一只没头苍蝇，在火焰的包围下疯狂地画着圈子，始终找不见一条通向外界的道路。
“救救我……救命……”
他想要呼喊，但刚喊了几声就被烟呛得喘不过气，任凭虚弱的喊声在林中消散，也不见谁来。
是的，他察觉到往日那些鞍前马后的东西，如今竟然一个人都不见。
但这里似乎又不止他一个人。
在火光与树丛的黑影之中，时而飘过几个人形的影子，只不过也因大火的烧灼而变得扭曲。仔细听去仿佛还能听到那些影子发出的，和人语有着些许不同的惨叫。
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因那早已浑浑噩噩的脑子不知被热浪冲击了多少次。
恍惚间，眼前竟然出现一名无论相貌还是衣着都十分古雅的女性，正在半空翩然起舞，臂上缠绕的碧绿缎带迎风飘扬。
飞天……
和“飞天”算是老乡的他，肯定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个形象。那正是莫高窟里的经典造型，小时候甚至学校还组织参观过这幅壁画。
“你是来救我的吗？”
对方没有言语，但点了点头，继而飘向远处。他也跟着走去。
跟随者神使的引导，他走到了火光的尽头。
无数的树木倒塌后，他逃出了那片丛林……至少是他认为的丛林。
因为当他站在边缘时，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树林，哪里是什么林火。举头望去，目之所见，只有一棵棵燃烧着的蜡烛，滴下的油不断覆盖着和他一样在这片蜡烛林中奔逃的黑影。
呼喊声渐渐化作了无数凄厉的哀嚎，仿佛百鬼缠绕，又像风沙呼啸，几乎要穿刺他的耳膜。
抬头望去，暗红色的天空中凝聚起一只眼睛似的旋涡……亦或者说漩涡似的眼睛，正在注视他。
远处热浪仍旧一股接着一股地涌来，在焦热与尖锐的叫喊里他逐渐恢复了记忆。
“我原来已经……”
忽然，他身边猛地一凉。
“丛林”还在燃烧着。但是，那灼热得只要吸入就会让体内开始燃烧的空气，那些被灼烧而扭曲的影子，那些痛彻心扉的悲鸣……
此时是那样的遥远。
“我这是出来了吗？”
他对身边那个穿着古装的瘦高男人问道。
“不，只是让你亲眼看看自己在受苦的样子。因为……你永远都逃不掉了。”
男人说着用手里的笔，在他眼前划了一道墨痕，这是让他看得更清楚的手段。
什么……
他看着依旧在剧烈燃烧的烛林。在那些扭曲的影子里，有一束是那样熟悉，那发福的身形，那惊慌失措的丑态，那滑稽狼狈的模样……
那是……
“永远都不要想着你能逃过这一劫，不止是你，还有那些和你一样的东西。”
他消失了，或者说将永远在那片火海里逃生。
但至少他还能用双脚无济于事地逃跑，可是被他……以及那无数挣扎扭曲的“影子们”生前毁掉的树林却只能默然忍受施加在身上的痛苦与毁灭。
“唉，可惜了。”
孟婆听我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没有多加评议，而是递来一只酒杯。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只是造型格外特殊，在彼岸花丛的血光映衬下，显得更加剔透。
杯子递到我面前时，里面逸出的香味冲入鼻腔，那是葡萄酒的酒香。
“这酒是哪儿来的？”
“你就别管了，就问你喝还是不喝？”
“好酒当前哪有不喝的道理。”
我从她手里把杯子夺过，一仰脖，将杯中的暗红色液体饮尽。
面对这般暴殄天物的举动，她惊愕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后煞有介事地指责我道：“呃……虽然知道你生前就是个穷书生，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这么好的酒你给一口闷了！倒是给我尝尝味道再咽下去——”
“那么你刚才的可惜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把那个碎碎念的女人拉回到平时的状态……也不能这么说，可能是要喝酒的缘故，她没有维持奈何桥边的老妪的模样，而是恢复了自己年轻时的相貌。
她也斟了小半杯酒，轻啜一口之后说道：“当然是可惜他，还有他那些同罪之人受到的惩罚太轻了。”
“哦？”
最初惩罚罪人只是工作，但不知不觉中也成了我的乐趣所在。于是我一边反省着自己的扭曲之处，一边期待孟婆的“高见”。
“判官啊，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一直受苦才是惩罚吗？”
“难道不是吗？”
“这只是一种无计可施的苦难，但要是可以的话，我更想让他们用植物的身份再活一辈子。”
“你不会是觉得他们转世作为防护林赎罪才合适吧，赎罪和受苦可不是同一件事。”
“才不是哟。作为英雄被后世赞叹，或者亲身体会被采伐的感受什么的，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啦~他们只配在荒漠里做一株毫无贡献与荣誉，只能白白浪费养料最后被风沙摧残的葡萄藤，而且我不会给他们喝汤，让他们从生到死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去悔恨，去懊恼，去咒骂，去绝望……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孟婆的脸开始泛红，语气也越加飘忽，而我仿佛也看到了她所描述的那副景象：
当他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滚烫的热浪，也不见那刺激得人头昏脑涨的红光，取而代之的只是干燥，还有苦涩的风沙正在敲打他的皮肤。
伸着有些僵硬的脖颈抬头仰望，天空依旧是宝蓝色，偶尔飘着几朵云彩，是他经常见到的风景。
也许刚才只是一场虚伪的梦，他如今已经醒了。他还在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里，自己的一切都还在，荣誉，财富，地位，名声，家人……
但是他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动弹。
他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株葡萄藤。柔弱地缠绕在架子上，一生如此。
和身边那些沉默不语的藤蔓一样，又或许这些藤蔓都和他一样，只能用这株柔弱的身躯不断吸收养分，这样痛苦地活下去。
但这种生存方式也不会长久，因为风沙即将吞噬这片早已失去保护的荒漠，最终……
他们也会毁灭，被他们曾经招来的风沙侵蚀，粉碎，然后彻底毁灭。
“你不去设计新的地狱真是屈才了。”
“我可以把这话当做是夸奖吗？”
可能是喝多了，孟婆今天的兴致似乎比往常还要高涨许多……至少之前是这样。
“可惜啊……这一切也只能是你我之间说说罢了。”
她忽然眉眼低垂，叹着气说道。至于其中的道理我们都知道，植物为无情众生，不计入六道轮回的范畴，所以充其量也只是我们酒后的一个笑谈罢了。
“但无论转世投胎亦或在地狱受苦受难，目的至少都是一样的，让他们自食其果，悔不该当初。”
“说到底，人就是这样的东西。被眼前的利益蒙蔽，踏入悬崖却浑然不知，然而真等到他们后悔的时候……”
说话间，她又为我斟了一杯。但当我举杯饮下之前她抓住我的手腕。
“也~晚~了~”
她微笑着缓缓说出最后的那几个字。
看来这一杯我可要仔细品尝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