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最愧疚的一件事情
至今为止的人生之中，有两件事情是我每每想起来，就会觉得很愧疚的。
但这里，只说一件。
十几岁的时候。
当时有个同班女同学。她微胖，但是笑容很可爱，短发，个头不高。她有一个小缺陷，听说是因为出生的时候被医生的产钳拉扯腿部的关系，可能是受了点损伤，她每次上体育课跑步的姿态都会被同学嘲笑，被嘲笑是小鸭子跑步。
她画画不错，唱歌也很好听，擅长诗歌朗诵，喜欢文艺。
其实我们本来关系挺好的，因为爱好相通，而且那个时候我们都是班干部，有很多接触的机会。
然而，她是很多男孩子嘲笑的对象，因为上体育课的时候，她跑步的姿态。
你们知道的，那个时代，那个年纪的少年人们，对待和异性的接触还是处于一种即兴奋，又为了面子而故作高傲的状态。
同学们一方面喜欢起哄”某某和某某是一对儿“，一面又似乎很鄙视这种事情。
那是少年时期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
我记得一年的期末考试后，在放暑假之前，她向我表白了。
她在放学后，没人的走廊上拦住了我，试图交给我一封她写的信，并且亲口对我说：她喜欢我。
我记得我当时是心慌了。
心里有一点窃喜，但是随即而来的则是那种紧张和担忧，我害怕自己成为同学嘲笑的目标，我害怕自己这种和女生发生这种亲密的接触，会被其他男生嘲笑为不爷们（那个年代真的会这样的，少年郎们一方面心中希望和女生亲近，但是一方面为了故作男子气而拿捏着自己，谁敢和女生走的近就会被同类嘲笑），而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我，虽然并没有对她有那种喜欢，但也是有一些好感的。
我至今记得，我当时对待她的态度有多恶劣。
我用力推开了她，并且没有接那封信。
同时，我用很不好的语气对她大声说：你怎么可以对我讲这种话！我讨厌不矜持的女孩！
然后我跑掉了。
是的，像个懦夫一样跑掉了，一个可恶的懦夫。
我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是面红耳赤，而且，我跑掉后，她应该是留在教室门口哭了一会儿吧。（其实我并没有看到她哭的场面，但是后来每每回忆当初，总觉得自己好像是知道她在教室门口哭的，很奇怪。）
我记得后来我和她就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了。
直到几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可恶的混蛋事情。
我十九岁的时候，第一次向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表白，那天晚上，那个女孩拒绝了我，但是态度很温和，很友善。她充分照顾到了我的自尊心，并且善待了我。
那天晚上被她拒绝后，我回到家里，一晚上没怎么睡，因为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外号叫“小鸭子"的女孩。
我意识到自己当年做了一件多么混蛋的事情。
初恋应该是美好的，应该是一个人，第一次萌生出对异性的喜爱，第一次小心翼翼的接近”爱情"这种人生之中宝贵的事物。
即便被拒绝，也不应该被如此的恶待！
那天，那个婉拒我的女孩已经态度很好了，我都如此的失望和沮丧。
可想而知，当年的那个小鸭子，满怀对一个男孩的好感，写下一封信，小心翼翼的找到机会，当面对之表白，却反而被恶言恶语。
她会何等的难过和受伤？
一个人第一次伸手去接触一件自己向往并且珍贵的东西，却被一根刺狠狠的扎了回来，是何等的体会呢？
这样的事情会给她带去如何的打击呢？
我一直很后悔那件事情，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混蛋的事情。
初恋应该是美好的，愿天下每一份初恋，即便不得所想，也能受到善待。
记忆啊，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因为这个题，想起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写完，本来0怎么也不打算写出第二件的，因为第二件事情真的是我心里一个非常大非常大的伤疤，不敢去碰，不敢去想，但是此刻，却忍不住脑子里转来转去那段回忆。
还是忍不住写了。
手里夹了根香烟，嗯，我忽然很有一种说出来的冲动。
我小时候有很多时间，都是我外婆带大的。
我的父母工作很忙，父亲做生意，母亲要在国企上班。我小时候上的是全托幼儿园。
后来，外婆告诉我母亲，让孩子在幼儿园里不好，她愿意带我。
我记得，我从小学到初中，很多时候都是外婆带我。
我上学的时候，外婆就住在我们家，和我一个屋，我睡一张小床，外婆睡一张沙发床，那张沙发床白天可以折叠起来当沙发，晚上放开，是一个比单人床大点，比双人床小点的存在。
而每当我放寒假暑假了，我就跟外婆一起回去，去她的家里住。
我外婆对我很好。
她是一个寡居了几十年的人，养育了四个儿女。我是她的小外孙，也是在她身边时间最多最长的孙子辈的孩子。
记得她的家是一个单室的房子，在二楼，一间屋除了一张大床，一张方桌，一个五斗柜上摆着电视机，屋子后是一间厨房和一个小卫生间。
外婆对我很好，再说一遍。
冬天的时候，晚上睡觉前她会给我弄好暖壶，用布袋裹着塞进我的被窝里。会在屋子里放个小铁炉子，然后在炉子前烤橘子，把橘子烤热了，然后剥下一瓣塞进我嘴巴里。
夏天的时候，她会拿着扇子坐在我床边给我赶蚊子扇风。
早上的时候，小孩子贪睡么，我会睡很晚才起来，外婆会一早出门，去菜市场买菜。
她会给我带回来早饭，我记得是一个白色的搪瓷缸，里面会盛着我喜欢吃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碗馄饨，有时候是一碗豆腐脑。
我喜欢吃外婆做的毛豆炒肉丝，但是我只喜欢吃那种嫩嫩的很新鲜的毛豆。
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傍晚外婆会坐在桌前，一粒一粒的剥毛豆，看着我在一旁写作业。
我小学的几年，基本都是这么过来的，上学的时候，外婆住到我们家来照顾我，放寒假暑假了，我和外婆一起回她的家。
期间某一年，外婆去过一次外地，去我舅舅家住了几个月，但是后来回来了，因为她想我，不放心我。
我记得，是我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半夜里被惊醒，外婆在发高烧，呕吐，上吐下泻。那几天她身体一直不舒服，发烧了好多天。
然后当晚送去了医院。
从此外婆再也没有能回我们家。
查出来，她是肺癌晚期。
我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真的完全不懂，什么叫做肺癌，更不懂生死这个事情，有多么的沉重！
我只在电视里看过生死，却从来不曾真的接触过死亡这件事情。
所以，我不懂，因为不懂，所以我似乎也并没有多沉重。
我偶尔去医院看看她，陪她说说话，然后我离开，该玩耍玩耍，说真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太伤心，只是因为我不懂，我不懂绝症意味着什么，死亡又意味着什么。
在当时的我看来，我不喜欢去医院，那里很阴暗，有消毒水的味道，病房里的气氛也不好。我更期盼的是，陪她说几句话后，我就走掉，然后可以去和同学打游戏什么的。
我真的很混蛋，虽然是因为不懂，但真的很混蛋！
外婆其实很希望我能多陪陪她吧，毕竟她那么爱我。但是她也让我不要总去医院。
老人么，还有些迷信，担心会有“病气”这种东西，我老去医院，担心会有病气会过给我。
后来她出院了，直接回了自己的家里，拒绝了回我们家。
现在想来，是外婆担心会影响我。
我记得，后来我母亲告诉过我，外婆是不想死在我们家，按照她的话来说，这房子将来是要传给彬彬（我）的，他要在这里结婚生子，不能在这房子里死人。
她回到了她自己的那个小房子里居住。
年幼无知的我，以为外婆是病好了，我可以再去和她一起，寒假暑假，她可以像从前那样。
然而并不是。
她的四个子女，其中包括我母亲，开始轮流请假在那儿长住，照顾她。
因为那个时候，出院，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用的医疗手段了。
做完了所有的治疗之后，其实已经扩散了，只是回家……
等死。
是的，等死。
她开始还能下床走动走动，偶尔还能下楼转一圈。
然而身体就越来越不行。
我小学毕业，上初中前的那个暑假，是我上小学后第一次没有和外婆在一起。
那个暑假我玩的很疯，因为母亲和父亲忙于照顾外婆。
而我， 年少无知，贪玩。
现在想起来，我去看外婆的次数并不多。
直到开学后，某一天，晚上。
我一个人在家，我妈和我爸都在外婆那儿，我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让我快过去。
嗯，忘记说了，我家距离外婆家不远，步行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
我过去的时候，外婆已经是弥留。
我记得当时一屋子人，我的舅舅和姨，都在，父母脸色很不好。
你们知道么，外婆已经穿上了寿衣！她还活着，却已经穿上了寿衣。
那晚我看见外婆很痛苦，她说她想喝水。
但是她已经坐不起来了。
家里没有吸管，母亲让我下楼去小卖部里拿个吸管回来。
外婆用我带回来的吸管，喝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水吧。
然而外婆却挺了过来，片刻之后，她似乎好了一点。（后来想起来，应该是回光返照吧。）
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件让我至今每想起来就恨不得狠抽自己耳光的事情！！
外婆用眼神在屋子里找我。
然后她说：让彬彬回去吧，我没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父母的表现，应该是想让我留下来吧，那个时候我不懂，但他们是懂的，他们知道外婆是弥留了，他们也愿意我留下来送外婆最后一程吧。
然而外婆却让我离开，让我回家去。
然后，我说出了我生平，最混蛋的一句话！
【妈，那我还是先回家吧。】
你们知道为什么嘛？
因为我真的不懂。
我真的不懂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我记得我当时，只是懵懂的觉得，外婆生病了，很难过，而那里气氛太压抑，我不想呆在那儿，我想等明天再过来外婆就好了。
我不是为自己辩护，我已经非常非常的自责了，但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懂，我不懂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永别。
然后我就真的回家了。
我回到家后，其实当时我心里是有点莫名的害怕的——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
那晚，我睡在了爸妈的床上，我甚至打开了电视，躺在被窝里看了会儿电视，然后睡着了。
天亮后，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很平静，是那种压抑着的平静。
她告诉我：你过来吧，外婆走了。
我去了，我记得我的心里是莫名的空的，我还依然不真实的懂什么叫“走了”，或者说，我大概明白死亡是什么，毕竟字典里有，我知道字面意思。
但是我不懂死亡的沉重，和可怕。
我去了外婆家，进门就看见灵堂已经摆好，外婆躺在那儿，穿着寿衣，脸上盖着黄色的纸。
我看不见外婆的脸了。
我妈让我跪在了火盆钱，递给我一叠纸，让我烧，让我磕头。
我跪下的那一瞬间，忽然就哭了，眼泪哗哗的流淌出来。
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了，死亡的可怕！！
死亡，原来是这么的可怕！这么的可怕！！这么的可怕！！
我知道，外婆再也不能坐起来和我说话，再也不能给我剥毛豆，再也不会给我烧暖壶了。
而我，我他妈的，明明有机会能在最后的时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
我他妈的，居然走了！！
那个夏天吃西瓜，会用勺子特意把中间没有籽的部分挖出来留给的老人，就这么走了。
我没有在她的身边陪她到最后一刻。
我明明有机会的！！
外婆是那么的疼我爱我。
她曾经说过，彬彬很可怜，没有爷爷奶奶疼。（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奶奶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就病故了。而外公也是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外婆说，彬彬的祖辈就她一个，所以除了她之外，家里没有老人疼彬彬了。
所以，她对我格外的好！
所以其实，我从小，都不是叫她外婆或者姥姥，我一直都是喊她奶奶。
她说过，我没有奶奶，所以就让我喊她奶奶。
我他妈明明有机会的，明明有的！！
我现在坐在电脑前，已经哭成了狗。
如果让我有机会能穿越回那个晚上，我会在三岔河大桥下，抓住那个狼狈逃走的少年，卡住他的脖子，狠狠的抽他几个耳光，然后对他怒吼。
快回去！！回到奶奶身边去！让她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能看见你就坐在床边陪着她！快滚回去！！快点啊！！！
奶奶，我想你了，无比的想你。我想吃你做的毛豆炒肉丝。
奶奶，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