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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十八)| 长篇科幻连载

2020-12-26 20:58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前情提要】

诸明已经失去理智,只想用野人做实验治好自己的病。他发现沈念已经恢复语言功能,想将她解剖。命悬一线之际,沈念再次选择了自己的生命,与陈青曼融合,变成了信息密度更高的生命体。

沈念烧掉了半个野人镇,带领几千野人来到城市边缘准备踏破一切,沉睡的虞亦言唤回了她常人的一面。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 昼温 | 2019年“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翻译双硕士。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中华SF杰作选》。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两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


致命失言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全文10009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第十七章

第三节

那天她们聊了很久很久。两个疫情以来就没有尽情交流过的少女,把淤积在心里的话全部倒了出来。

亦言回忆自己的过去,说当同传那些日子,她只当语言是赚钱工具罢了。那时,虞亦言辗转于高端国际论坛,听西装革履的各国政要、青年代表大谈气候变暖、人类命运,仿佛几个糊在地球表面的肉条能随意操纵凝结在太平洋上空的水汽。更多的时候,她不过是在小小的同传booth当语言交换器,一堆华丽而空洞的话从耳机里进来,另一堆华丽而空洞的话从麦克风里出去。当专注于修辞本身,你就很难去思考信息真实的含义。一场同传下来,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沈念之前就听亦言说起过她服务的一场会议,因为流程出问题导致下一个发言人没能按时到场,主办方就要求同传译员总结一下上一场的发言来填补空档。亦言和搭档都挺发懵——压根儿没人记得自己刚才都翻译了些什么东西。

但是现在,失去了语言,她反而开始认真学会交流。因为学妹的事,她先打开心扉让沈念走了进来,然后是其他人。她创作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帮助大家越过语言、使用概念的本质交流,在“诸言”系统这种强人工智能的帮助下组织建设失智人类收容所,把野人一个一个找回来,给他们栖身之地。

“当你接触,”虞亦言拉起沈念的右手,掌心相碰,十指交叉,“会感到,真正的温暖和羁绊。你怎么忍心,让这种温暖,消失?每一个人,每一个活人,都是很重要的。延续人类的生命,是很重要的。”

沈念感到一股暖流从掌心涌向全身,消解了这一年积攒下的各种疼痛。在她昏迷、远征的日子里,亦言逐渐变成了一个医者。沈念相信,城里大家一定很信任亦言,相信她会像母亲一样爱护自己……

“即使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怀孕。”

虞亦言从来不喜欢小孩。刚到南城时,三个姑娘都是二十四五岁左右,朋友圈里不少同龄人都结婚、生娃了,家里多少也有点催婚的压力。但她们都觉得自己还是孩子。对女性来说,生育的代价如此之大,没有人愿意这么早承受,更别说掏空自己的人生去成全另一个生命了——这对三个人想要成就的事业都是毁灭性打击。虞亦言甚至宣扬自己是不婚主义者,要嫁给同传事业,未来当一个酷酷的独居老奶奶。沈念完全想象不出她当妈妈的样子,尤其是现在。

“是诸明逼你的吗?”沈念猜测。

“实际上,是我‘逼’他,”听到这个名字,虞亦言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我们之前,常听到有人说,‘都不生孩子,人类无法繁衍’,会怼回去,‘已经那么多人,不差我们几个’。但现在,生育资源,真的很少。诸明人品差,但基因还算优秀,很难得。”

沈念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是亦言自己的选择,没有被诸明的花言巧语哄骗。但是,沈念依然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我相信每一种生命都值得生存,”沈念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可是你根本无法保证……你们要怎么教他说话?让他像狼孩一样,完全不开发语言功能,就像藏着珍宝要饭?还是灌入带病毒的语言,让小小的大脑早早被同化成女王的分布式计算单元?”

“你别激动。”虞亦言自然地把手放在腹部,碎花连衣裙勾勒出一个并不显眼的弧形。“你别忘了,我们有诸言系统,还有多模态话语替代体系。诸言系统可以,随机生成一种类人语言,训练婴儿的抽象思维,等到一定年纪,再从抽象到具体,使用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

虞亦言从床底下拿出一份设计图,沈念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份光景: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到育儿所,沉默的大人无法用儿歌哄他们入睡,只能远远通过监视器照看;人工智能根据元概念随机创作出新的语言体系,在被污染前教会婴孩——为了防止病毒反向传染,没有人听过、见过这些语言。更重要的是,这些语言是“真空之语”,不是从任何人类文明的深厚根基中生长出来的。根据萨丕尔-沃尔夫理论,语言影响思维,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批孩子成长起来会有什么样的思维模式……

“这不重要,”亦言说,“14岁以后,他们会抛弃语言的外壳,直接使用图形,和模拟交流。我们会,重新回到一起。”

“然后呢?”沈念逼问,“就算是这样,你们也无法阻止信息病毒的侵染。每个人的表情与动作,人造物的结构与材质,城市的形状,程序的编撰……它在所有信息存在的地方,只是含量多少不同。”

“是的。初代病毒轻度感染者,预计35岁发病。第二代,”沈念看向自己的小腹,“预计30岁发病,第三代25岁。但那时,更加完备的失智人类收容所,就已经建成了。我们甚至可以,更大规模改变环境,创造野人宜居带。就算失去了文明的一切,也可以,活下去。”

沈念听不下去了。

“先不管病毒女王的事……你为什么会想把孩子带到这种世界上来?语言沾满了病毒,他以后只能当野兽、当傀儡。文明已经下行了,你为什么——”沈念顿了顿,把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一点一点讲给亦言听:低信息密度的生物如何被屠戮、碾压,没有语言的生命和猪猡没有区别。人类将会彻底失去作为智慧生命的尊严。虞亦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才开口。

“这样很可怕,是的。可是,在你眼里,野兽、傀儡,都不配活着,是吗?”

“什么?”沈念愣了一下,没想到亦言会这么问。

“你说植物可怜,被随意吃、随意踩,但它们,可是繁衍了二十五亿年,熬过了多少生物大灭绝,适应了多少艰难的环境。现存35万种植物,生物多样性比人类,可强多了。你说动物可怜,被人类蹂躏,智力不高,但它们,能很好地和谐共处,在属于自己的生态位上。至于高级信息捕食者,就算有,也是小概率事件,哪种生命没有终点呢?你说陈青曼给了你几个错误的暗示,但有一点,我很认同,”虞亦言每个词都讲得很慢,“信息过度富集,会加速文明灭亡,这种病毒,是帮助我们回到,我们该处的位置。”

文明应该如苔藓一般缓慢生长,而不是像烟花一样瞬间绽放。沈念突然明白亦言的选择了。

但她一个字都不同意。


第四节

“如果那些生物本来就处在进化的底端,那还好……但如果他们已经经历过生命的高阶形式呢?如果他们已经见识过文明呢?重新成为猪猡,不会觉得很可悲吗?”沈念还能回想起自己成为病毒女王时的感受,世界是如此晶莹通透,就好像之前——和之后——的生活不过是混沌的梦境。放任文明退行,躺在砧板上当鱼肉,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虞亦言看了沈念一眼,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感到可悲,我们要给他们生存的权利。更何况,完全失语的人,不会记得这一切。我们要给他们,创造快乐的一生。”

“毫无意义的生命,跟死去有什么区别?等你的孩子知道真相,他不会感谢你把他生下来!”

“你不是他,你没有资格评判,”亦言的声音又硬又冷,“文明和生存,我们哪有选择呢?野人也好,动物也罢,这就是人类未来的生存形态,不需要你,这个高等生物来指手划脚。”

“亦言——”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虞亦言起身来到门口,“我知道,你早就不是念念了。你在收容所干的事,我们知道。陈青曼的尸体,我们解剖。你只是,披着念念的皮。我只是,想跟念念,再说两句话。那个善良体贴、珍视语言,温柔又坚强的念念啊……”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大滴大滴落下,打湿了碎花连衣裙。

“你相信我,我还是她……”

“你的话很像她,但语言只是表象,我们都清楚。”尽管扎着麻花辫,穿着淡黄色系的碎花裙,面孔也带着操心劳力的疲惫,一种气质却慢慢从亦言的身上散发出来。她的站姿,她的眼神,她说话的尾音。一直隐藏的东西浮出了水面:虞亦言,已经成长为了一个领导者。与陈青曼和沈念这种与信息病毒结合的女王不同,她并不是依靠强行同化别人的大脑模式来赢得地位和尊重——而是不放弃每一个生命的温柔与决心。当沈念还在为文明退行、人类失言而纠结时,虞亦言已经代替这片土地上的幸存者选择了生命。

“尽管用无数花言巧语包装,你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陈青曼,还是该叫你,病毒女王?”虞亦言轻蔑地说,“之前,你隐藏得很好,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没人知道你,钻进了念念的脑袋里。但是,别以为你可以轻易瓦解我们的防线。一个收容所烧了,还会有千万个,总有一天,整个地球都会是人类最宜居的收容所。你不想看到,我们团结起来,繁衍生息,就算很卑微,对不对?”

“亦言!我真的不是陈青曼……但是等病毒女王出来的时候,所有野人都会成为她的傀儡!”

“不会的,”虞亦言走到门边,“这位高级生命,请不要为我们这些低等下贱的物种操心。就算失去语言,我们也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活。”


第五节

虞亦言迅速离开,从身后带上了门。沈念立刻发现了不对劲。那一瞬间,门外露出的不是夕阳野景,而是一片纯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夜晚或深洞,更像世界缺了一块……沈念想起一种叫Vantablack的涂料,能吸收99.96%的光线。她曾在一个展览上亲眼见过被这种紧密排列成束状的碳纳米管覆盖的物品,无论表面多么凹凸不平,看上去都失去了空间的纵深感。普通的绿漆木门关上之前,虞亦言就这样消失在了纯净的黑暗里。

就算没有其他野人的头脑帮助计算,沈念也知道该怎么做。她冲过去拉把手,但看上去一脚就能踹开的小门像钢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回过头,窗外也变成了纯黑色。房间里的光线随之变暗,只剩头顶一盏LED冷光灯。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压力把沈念按在了地上。整个房间似乎在震颤着向上起飞,床头柜上的杂物掉了一地。5秒钟后,一切重归寂静。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门窗都打不开,沈念慌乱不已。有那么几秒钟,她感到病毒女王趁机占据了她的意识,想要靠千语者的能力逃出生天。但一切都不一样了:世界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变通透,五感也没有更加敏锐。她似乎失去了之前的能力。

淡蓝色的烟雾开始从屋里的犄角旮旯弥漫出来,味道很像在野人镇尝过的镇定气体。但不一样……沈念失去意识前,发声系统率先麻痹:舌头像石雕一般沉沉坠在口腔,声带紧得像打了好几个结,接着整个肺部都吸满了烟雾……她能感觉到病毒女王正疯狂地争夺控制权,操纵沈念的肢体在房间中狂舞,想用别的方式把自己的信息模式送出去,送到其他野人的脑子里,但没有人会看见——窗外只有浓稠的黑暗,好像小屋飘到了宇宙的尽头。

沈念终于失去了力气,向后倒去。她没有撞在地板上,而是化成一只无法拍打翅膀的金色蝴蝶,在无风的清晨缓慢下坠。

落进自己的概念世界。


第六节

这里也变了。

曾经所有的概念都像彩泥一样挤在一起,不断变化,不断融合,咕𠱸的四角在家具这个集合概念中流淌,他人的面孔可以变成一张床单消失。任何东西进来都会失去边界,就像溶质在溶液中溶化——就像常人黏稠而混乱的记忆。

而现在,这里变得好像超人的极地孤独城堡。沈念落在了一个坚硬的表面上,大块大块的颜色依然缤纷,但没有过去那样纷繁。整个世界像被冰冻住了一样,不再融合和流淌,甚至更像直接由生长出来的晶体组成。边界清晰,棱角分明。不过,沈念知道这厚厚的冰河下还是汹涌的泥沼——人脑是有极限的,意识世界不可能完全变得规整。

然后,沈念再次“见”到了她。陈青曼这回是五六岁的样子,也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颜色和纹路都跟虞亦言那件很像。她光着脚趴在冰面,手指接触的地方生长出很多裂痕,似乎在切割那些本来就已经分得很细的色块。金蝴蝶很快来到她身边。

小女孩抬起头,笑着邀功。

沈念“回答”。

小女孩指了指脚下,那是冻在“冰”里的一块咕𠱸。

沈念“趴”地上细“看”,淡绿色织物的边界像刀砍过一样清晰。但在内部还存在着无数细小的分割线,就好像它是由无数小积木拼起来似的。如果“看”得够认真,一块积木又是由更小的积木组成。

只要范畴划分得足够细,只要处理信息的能力足够强,万物的本质都是一样。细胞组成生命,原子组成万物,还有更精细的结构。雪山变成雪花,空隙塞进粒子……在这一点不断加强认知,文明才能进步——

沈念“打断”了她,我想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明明好好地谈着话,亦言怎么就……

小女孩盘腿坐下,碎花裙摆砸在冰面上,下端碎成了看不见的小冰晶。她还是很厉害的,我之前的身体都烧成那样了,她还能从大脑结构里推断出我和其他计算体的联结方式。都怪诸明,非要从雪里把我挖出来,然后千里迢迢带到虞亦言的小城里。应该是雪山的低温保留了一部分解剖结构。

沈念没有回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联结方式是什么。她“环视”变异的意识世界,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也晶格化了。

小女孩继续“说”。你没看出来吗?就算是信息生命,彼此的联结也要依靠物理存在。声,光,电,空气和万物的振动。信息传递和语言一样,都是需要介质的。在这个房间,虞亦言切断了所有介质。

沈念想起昏迷前看到的一切:纯黑材料阻止了光的传播,也防止沈念看穿物质结构引燃屏障;房间的上升是为了离开地面,也许用了磁悬浮技术,消解了更多逃窜的可能。

小女孩补充道,不然我不会一点儿都联系不上其他被同化的大脑。

沈念觉得不可思议。


沈念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虞亦言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我是说,如果她已经认定我是陈青曼——也就是你——的化身,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带走囚禁,甚至立刻杀了我呢?


沈念伏在冰面上沉思。尽管不能与其他大脑相联,被改造过的意识世界确实比之前通透了很多。至少记忆清晰了不少。她“看见”自己刚醒来时,虞亦言坐在床边温柔地注视她,待她的样子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可那个时候,亦言大概已经看过她像灭世女神一般带领几千野人冲向城市的影像,也当机立断指挥大家改造了小屋。她随时可能暴起,用病毒同化亦言的头脑,用火焰烧毁周围的一切。但亦言的脸上什么都没展现出来,除了对她的关怀和担忧……是的,她很确定亦言真的在那里,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全息影像,因为她感受到了腹中胎儿的大脑。

“我只是,想跟念念,再说两句话。”

沈念明白了。亦言冒着极大的风险保持房间如常,就是赌她没有被完全同化。这样她们还能放下这段改变了所有人的过去,像姐妹一样再聊聊天。哪怕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哪怕双方都在隐瞒房间里的大象。沈念坦言自己很危险时,亦言一定很欣慰吧?那代表她还有沈念的一面,不是披着皮的陈青曼……可是,她确实已经不再是沈念了。她只不过经历了一小段高信息密度生命的人生,就开始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评判亦言的选择,认为亦言豢养野人、允许文明退行是一种可悲的行为。亦言说的没错呀,我们都是很低等的生命,不也苟苟且且活到了今天……

蝴蝶几乎要融化在地面,冰层之下翻涌起悲伤的巨浪。



第十八章

第一节

沈念仿佛回到了野人镇的生活:按时喷水的小水龙头,足够吃一年的营养丸,连她最喜欢的咕𠱸都有。她常常在睡醒时发现自己紧紧抱着柔软的织物,似乎是野人生活残留下的习惯。陈青曼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婴儿才用的“安抚物”。

沈念觉得还好。如果留在这里的同时可以抑制病毒女王对其他野人的影响,那么虞亦言的计划就可以实现了。化身为动物确实令人难过,但至少还活着……但陈青曼一直在骚扰她。

“别用**烦那一套来骗我了,我不会帮你逃出去的。”

“真实与否,你可以自己验证。”成年陈青曼坐在小屋的地板上,警惕地望着屋角的摄像头。但沈念知道,人类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这个小屋里的所有信息肯定会经过处理才能传出来。陈青曼没有费心操纵沈念破坏掉它们。一方面,这是传播病毒的好介质,另一方面,没有分布式计算的帮助,弱小如沈念并没有办法够到天花板上的东西。

相反,陈青曼在全力教她“感知”别的信息体。

“你不是说没有了介质,就算是信息生命之间也无法相互联结吗?”

“看看看,你又拿人类的那些低等感官套信息……可怜的大脑啊,除了类比和隐喻,你们也不会别的……还是打个比方吧。面对远处的人,你们的手臂可能够不到,但是却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为什么?”

“因为我们能……看见?”答案太显而易见。

陈青曼点点头。“信息生命也是如此。有时候我们无法接触到对方,但也可以遥遥感知到彼此的存在。你不是也据此推断出虞亦言怀孕了吗?”

是这样的。和陈青曼融合以来,沈念一直可以感受到生命脑中的信息体,就像一颗颗不断闪耀的星星。但因为太多、太普遍,它们就像靡靡的背景一样融成一片星河,让人忽视了,只有在彼此相连时才会分出颗颗粒粒,供她单独差遣。胎儿比较特别,沈念才一下子认了出来。

“再来一次,就用你感受胎儿的方式。”

沈念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陈青曼脸。越来越像沈念自己的脸。

“来吧,只是感受一下而已。你知道我在这里也没法没法作妖。你不会损失什么,残存的人类也不会损失什么,甚至还能保留文明的种子。但如果你不做,”熟悉的眉眼笑意盈盈,“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快不明不白地死去哦。你不是最怕死了吗?胆小鬼。”

沈念已经打定主意在这个小屋里度过余生,作为人形容器困住眼前的魔鬼,守护亦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按理说,她不该放任陈青曼蛊惑自己。

但在她的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还在抗议:见过语言产生的强大力量后,她真的可以接受人类退行为蝼蚁吗?映红千山的烈焰,打动人心的音节……在亦言的计划中,这些将化为远古的传说。不,不会有任何传说留下。当野人抬头仰望夜空,星星不会再像对待原始祖先那样点亮他们的眼睛。人类文明已经从充满潜势的婴孩退化成认知散尽的老人,苟延残喘,没有希望,唯一在前面等待的只有缓慢的消亡……

如果陈青曼真的有他们不知道的事呢?她是最接近高密度信息生命的人。如果沈念偷学了她的能力,就有机会为文明保留一颗火种吧。

反正,这个世界也不会更糟了。

 

第二节

沈念躺在床上屏息凝神,假装自己已经睡去。如果她的行为有异常——比如几次在陈青曼的操控下疯狂破坏屋里的家具试图自杀——蓝色的镇定烟雾就会升起。但这都是人工智能来判断的,很好骗过。

当她闭上眼睛,另一双“眼睛”就睁开了。她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闪耀,那是她自己的大脑。

“目光”放远,几颗暗淡一些的星星在小屋周围移动。她感到那些星星的内部结构跟她相差很远,但里面的病毒正在不断进行同化……再远一些,两种不同的星星交相辉映。一种杂乱无章,闪烁的频率就像计算机生成的伪随机数,让人好想拿双手将它们揉搓成规律的晶格;另一种聚集在一起,舒服、熟悉,但是怪异,像自己被切下来的肢体,在目所能及的地方随着肌肉收缩无意识抽搐着。

沈念对自己说。

陈青曼也躺在被窝里,趴在她的耳边说。踮起脚,手搭凉棚,聚焦到更远的地方,用头脑分析……该死,我恨这些隐喻。

是的,沈念“看”到了更远处。星星变多了,变小了,也变密集了。但她可以分辨出每一颗的特点。有时,一颗星星包着一颗更小的星星,应该是孕妇。沈念认出了虞亦言,欣慰地感到她腹中的胎儿将会有一颗优秀的大脑,同时拥有诸明的数理能力和虞亦言的语言天赋。他今后一定是人类聚落新的领导者吧,只是面对自己英年早痴的事实时,会像他的生理学父亲一样无法接受,还会像母亲一样忍辱负重、诞下下一代受到诅咒的孩子呢?

陈青曼发觉了她的分神。

沈念沉静下来,汹涌的感情渐渐平息,变成风平浪静的大洋服帖在结晶的概念世界之下。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一个巨大的球形上,星星点点聚集在表层几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遍布五大洲,都是没有受到太多人类文明改造的地方。失去无数维护和运营的智慧生命后,城市反而不是最好的后人类聚集点。危险的地方太多了,无用的地方太多了。当文明降级,当生态位下移,自有更合适的地方供他们休养生息……

沈念问。除了在山林幸存的野人外,只有这么少吗?


再扩展就是虚空了。没有一颗星星的黑夜,无边无际,全方位包裹着这片小小的希望之地。讯号强度的高斯曲线形升降;可能代表窄频数码讯息的脉冲讯号;三连波讯号,即三个等间距的突波——SETI断断续续运行几十年都没有找到外星人的一丝痕迹。如果信息病毒普遍存在,在每个文明发展出完备语言后给予致命打击,那么这个宇宙的荒芜将可怕得难以想象。沈念不想去感受,就像不愿凝望深海,不愿细思死亡。

陈青曼鼓励她。


沈念在迅速远离那些星星,直星光融合成了一个暗淡黄点。身边的恒星虽大,信息密度却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在信息的领域,地球就是这个星系的太阳。她不断扩展自己的感官,努力向深空的每个方向远望。她能“看”到什么呢?陈青曼希望她“看”到什么呢?啊……

她怎么能现在才“看”到呢?它是如此庞大,如此耀眼,仿佛信息空间中的超红巨星,亮度是所有星星加起来的30万倍。沈念“注视”的是一个沸腾的火海,一堵宇宙的边界长城。巨量信息组成的综合体在物理层面上到底是什么呢?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一万艘组织严密的宇宙飞船?还是一颗与天地同龄的大脑,在漫长的进化中参悟了时间与空间的秘密?

不,沈念只能从信息的角度感知它:一个顶级捕食者,一条游荡在宇宙里的冥龙。

正在向地球袭来。

陈青曼没入床垫,只剩下一张嘴浮在床单上说话。我只是……被吓坏了。

巨大的压迫感穿越空间,沈念抱紧了怀里的咕𠱸。


第三节


陈青曼现在完全躲到了床底下。

沈念突然很生气,你现在是这个星球上信息密度最高的生命体!


沈念突然觉得很好笑。疫情发生以来,她有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生命和意识永远消失的恐惧如影随形。但陈青曼——不可一世、洞察一切的病毒女王,竟然也有了害怕的时候?但你跑不掉的。就算人类还有残留的宇航能力,你在太空里也会像现在一样,无法与任何一个大脑相联……像一个普通人。


巨量信息体并不陌生,它唤起了病毒女王的原始记忆,陈青曼和沈念同时感受到了。当时她还没有获得如此多人类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甚至还未感染任何一门语言。她来自遥远的星球,化作一束光的信号落在这里,被曾经出现在地球上的智慧生命破解,开始了第一轮信息富集。但当时她太激进了,吸收了所有计算资源后获得了进化,栖身的智慧生命却尽数灭绝,只能作为史前文明的遗迹等待另一个智慧种族破解,获得被感染的能力……后来,人类达到了一定科技水平,终于理解了石碑里的话,也像身边无知的动物一样成为她进化路上的基石。

文明更迭,信息永生,烟火一灿,致命失言。

,沈念明白了,你来地球的时候也是为了躲避捕食者吧?那时你的信息密度如此之低,只要光的闪烁就可以跨越遥远的空间旅行。但现在,你需要我这副血肉之躯,这个黏糊的大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和你说话。你并不是人啊,无数花言巧语的包裹下,你只是第一个单纯的目的:生存。

陈青曼没有因此褪去人形。就算现在和你对话只是你自己,你难道不愿意持续持续存在下去吗?迄今为止,你做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苟且偷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看不起虞亦言主持文明降级、带那些残存的人类断尾求生,或者看不起我富集信息资源,只为下次遇见这样的巨量信息体不会仓皇逃窜……说实话,我倒是很佩服千语者,甚至诸明。为了拿回属于人类的尊严,他们才算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对啊,他们有什么不同呢?几个人的面孔在沈念眼前浮现:千语者念动同时燃烧敌我的音节,眼睛比骄阳明亮;诸明在学妹的身体上绑紧锁链,丧心病狂;虞亦言望着一城的野人,眼泪流了下来。

沈念终于明白了。在语言和生命、文明与存在之间,每个人都做出了选择。只是,千语者选择燃尽生命释放真我,诸明为一己私利加害别人,而虞亦言则靠着领导者的权威替人类的下一代铺好了既定的道路……


陈青曼说得对,自己的生命确实很重要,因为存在就是生命的全部。但沈念明白,每个生命对他们来说都同样重要。生命不应该支配生命,更不该左右还未出世的生命。信息体都该拥有与生俱来的权利。

选择的权利。

“我们出去吧,”沈念对着摄像头,念出了声。

监测到人声,淡蓝色的镇定烟雾如期升起,但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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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异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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