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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蔡之厄:生存与信仰危机之下的孔子与爱徒们

2023-07-08 19:25 作者:九漏鱼陈不占  | 我要投稿

从孔门十哲到文庙十二哲(一)

孔门弟子 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各位观众老爷大家好,我是陈不占,一名贯彻爱与真实的UP主。

看过第一期视频的观众老爷应该还记得,历代王朝对孔子及孔门弟子的祭祀是要远在唐制文庙之前的。最早可以追溯到汉代。

当时,七十二弟子之中,只有颜回比较特殊,因为他是配享嘛,所以被单独拎了出来,其他人都是打包在一起的。

而这个局面到了东晋南北朝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据《建康实录》记载,司马家在自家的国子学旁边设立了一个夫子堂,里面挂着孔子与十位弟子的画像。

这十位弟子分别是:

颜回(颜渊) 闵子骞(子骞) 冉伯牛(冉耕) 冉雍(仲弓)

宰予(宰我) 子贡(端木赐) 冉求(子有) 子路(仲由)

子游(言偃) 子夏(卜商)

传世文献里关于孔门弟子的这些个称呼啊,非常复杂,有时候是直接叫字,有时候是氏加字,像子路这种,因为他曾经出仕季氏,所以还有叫他季路的。

这称呼其实蛮离谱的。

因为上期视频我们刚说过,冉求才是季氏最大的狗腿子,但是人家就没被强制改名。


至于时人为什么要把这十位弟子单独拎出来,东魏的兖州刺史李珽给出了解释:说这十个人,都是《论语》钦定的各个学科的优秀毕业生,又与孔子在陈、蔡之厄中共患难,所以“生既见从,没亦当侍”。

这句话出自一篇碑文,没和侍中间的字看不清了,我就自己补了一下。

但意思应该是不会错的,这些人活着的时候都是孔子忠实的追随者,所以这会也给他们与孔老夫子一同享受香火的特殊待遇。

 

好了,新的知识点来了。

什么是陈、蔡之厄,什么又是四科十子呢?

让我们打开《论语》,翻到《先进篇》,可以看到,第二句就是“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当初与我在陈蔡之地一起忍饥挨饿的孩子们,现在都已经学成毕业,各自离去了。

而第三句则是一段评价,提到了十位孔门弟子,说他们在德行、辞令技巧、政务能力、古文注释四个领域各有所长,也就是所谓的“四科十子”。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

言语:宰我,子贡

政事:冉有,季路

文学:子游,子夏


这两句话因为连在一起,所以很多后世儒者认为,“四科”是孔子对十位“从于陈蔡”的弟子们的划分性评价。除了上面提到的李珽,宋代大儒程颢、朱熹也持类似论调。

但这一看法明显是有问题的。

因为参照《左传》的记载,陈蔡之厄发生的时候,冉求已经回鲁国辅佐季氏了,并未与孔子同行。

所以我认为,四科十子实际上是一种评选式的评价,在众多孔门弟子中,这十个人是这四个领域中的佼佼者。


我们知道,《论语》是孔门集体创作的作品,所以这份评价也有可能源于当世乃至后世的孔门弟子们,而非孔子本人。

当然,这并不影响十子的含金量,更不是你司马光一个千年之后的陌生人所能随意贬低质疑的。


总而言之,随着儒学的兴盛、孔子祀庙的发展,十子的特殊地位,以及他们与孔老夫子之间的亲密关系,逐渐得到了世人的广泛认可。

唐玄宗开元八年,在国子监司业李元瓘的建议下,四科十子荣升文庙十哲,正式成为了文庙祭祀的第三梯队。

对了,唐玄宗给他们的颁奖词是“且门人三千,见称十哲,包夫众美,实越等夷。”

也就是说,在唐朝官方的心目中,十哲就是孔子三千弟子中的佼佼者。

 

十哲的后续迁补以及他们各自的故事我们先往后放一放,因为有些人是值得单独做一期视频的。

我们先继续介绍,给孔老夫子留下深刻印象的陈蔡之厄。

 

在我眼中,这段故事是不能孤立去看待的。他要放到孔子周游列国这个大背景中去品读。而只有了解了孔子的困境,我们才能明白,孔门弟子到底是一群怎么样的人,他们又为何能成为天下儒生们的精神导师。


在《将伐颛臾》那集中我们提到过,孔子被季桓子挤兑出去以后,开启了长达15年的流亡生涯。

他第一站去的是卫国,卫灵公一开始对他很不错,说你在鲁国年薪六万粟,那我也给你六万。

但不久之后,有人谗言诽谤孔子,卫灵公也因此生疑,开始派人监视孔子。

孔子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对那些存心想整孔子的人来说,提前几百年发明腹诽罪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孔子果断离开了卫国。

当然,卫灵公这个人,很纠结,他对孔子时好时坏,所以孔子后来也多次折返回卫国,只不过这家伙实在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不过总体而言,卫国还是比较照顾孔子的。

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

居顷之,或谮孔子於卫灵公。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

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

《史记》

孔子的第二站是陈国,但他们刚走到匡地。就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上期,我们提到了一个叫阳虎的人,他曾经短暂地窃取了鲁国的最高权力。

这个人当政的时候,霸凌过匡地的老百姓,所以匡人对他极其仇视。

非常离谱地是,阳虎长得跟孔子很像。所以孔子一到,当地人立马就坐不住了,妈的这老小子怎么又来了?

诶?这次他好像没带军队啊。

兄弟们上去揍他!

老百姓嘛,肯定是不会官话雅音的,孔子想解释估计也解释不通。所以结果是,他们被匡人囚禁了起来。

弟子们很害怕啊,这么多拿着草叉的农民,北方剑圣来了也不好使啊。

但孔子很豁达,他说:周文王遗留给后世的精神与文化,如今都在我们这帮人脑子里装着,如果我们都死了,这份文化遗产恐怕就要失传于后世了。如果老天决心让这种文化断绝,那它何必多此一举,让我们学习到呢?所以,大家不要担心,这关一定会过去。

子畏于匡。

曰: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论语》

这话颇有些人择原理的意味,但从心理辅导层面来说,无疑是很有用的。

受此感召,作为武力担当的子路突然取出了自己的佩剑,但他并没有用剑锋对准远处虎视眈眈地匡人们,而是用剑柄敲击起石头,打着节拍,唱起歌来。

看到这一幕,孔子也露出了笑容,与他一起唱了起来。

于是子路弹剑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围而去

《孔子家语》

孔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有一天,天下无人肯认同接纳我的主张,那我恐怕只能乘着木筏出海,另寻他处了。我想,真到了那个时候,还愿意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子路了吧。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论语》

我觉得,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到“子路弹剑而歌,孔子和之”和“从我者其由与”这两句话背后,深邃滂湃的感情,如果不能,你可以试着回忆一下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想想那句“怀民亦未寝”。

除了豁达,这更是一种默契。

 

另一方面,在与弟子们弹剑而歌的同时,孔子派去搬救兵的弟子,也把卫国的援军带到了。

误会得以解除,一行人也就此脱难。

孔子使从者为甯武子臣於卫,然後得去。

《史记》

这段故事里其实还有个刀子。本来不想说的,犹豫了半天,还是讲讲吧。

匡地之囚时,颜回不慎与大部队走散了,孔子甚至一度以为他已经遇难了。

待到二人重逢,孔子不禁老泪纵横,“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而颜回亦是潸然泪下:“您还在,我怎么敢先死呢?”

拘焉五日,颜渊後。

子曰:吾以汝为死矣。

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

《史记》

但是,我们知道,公元前481年,年仅40岁的颜回病逝,先孔子而去。

在接连丧子丧徒的沉重打击之下,年过古稀的孔子恸哭不已,直呼“天丧予!天丧予!”

也就是:老天爷啊,你简直是在要我的命啊!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论语》

孔子为之伤心到了什么程度呢?

《论语》是这么记录的:弟子们认为老人家哭得过于伤心,劝他节哀,但孔子却说:我不为这个人哭,还能为谁哭呢?

颜渊死,子哭之恸。

从者曰:子恸矣。

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论语》

哎,颜回啊颜回,你说话不算数啊。

 

孔子的第三次危机发生在宋国。

我们都知道,孔子是商人之后,祖上又是宋国贵族,所以说到了宋国,就应该跟回了家一样。

但不曾想,宋国司马桓魋非常厌恶孔子,甚至想杀了他。

当时,孔子在一棵大树下给弟子们讲礼,但不讲理的桓魋却派人把树给拔了,让他们赶紧滚蛋。

《史记》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

这个桓魋是宋国向氏的后人,大家记得吧,宋国的执政卿就是出生于公族的华向二族。

所以他跟孔子其实都是子姓,而且他的弟弟司马耕(子牛),还是孔子的弟子。


那为啥他这么不待见孔子呢?

对此,我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理解。

其一,宋国国君很待见孔子这个家里人,有可能想委以重任。

但这桓魋在宋国就跟季桓子在鲁国一样,都是擅权的权臣。这种人当然是不会容忍孔子这种“公室派”的存在的。

其二,宋国国君和桓魋都不喜欢孔子这人。

你作为我们殷商后裔,却天天喊什么“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也”,把周文王这二五仔捧成圣人,这算什么?

把你留在这里,你回头像鲁国对待东夷那样,毁我们的文化习俗,革我们的命,我们吃饱了撑得是吧?

你虽然是个名人,但巧了,俺们宋国最不缺的就是名人。

来,弹幕告诉他,我们宋国都有谁?

 

孔子一行到达郑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当时,孔子不知为何与弟子们走散了。五十多岁的老人家只得站在城门底下,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来人。

子贡等人心急如焚,到处寻找。结果就有个人说,我在东门看到一个老头,他的额头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但是腿比大禹短了三寸。他憔悴颓丧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没人要的丧家之犬。

子贡也挺皮的,他找到孔子以后,把郑国人的形容给复述了一遍。而面对弟子的打趣,孔子并未羞恼,反而自嘲道,“我长得像不像尧和子产我不知道,但说我是条丧家之犬,倒是非常精准。”

孔子適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

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史记》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丧家之犬,极有可能与我们如今流浪狗的意思不同。

它是指丧礼时使用的刍狗,也就是草扎的祭祀之物。这东西在祭祀结束之后,就失去了它的价值,成为了可以随手丢弃的破烂玩意。

看过《将伐颛臾》的观众应该清楚,这的确是孔子的真实处境。


实际上,安贫乐道,在逆境中保持乐观,是孔子思想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孔子曾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追寻理想是一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哪怕物质条件十分匮乏,我也依旧乐在其中。相反,出卖灵魂与信仰换来的富贵,对我来说就如同缥缈的浮云一样无用。

在孔子周游列国的过程中,他其实是有机会落脚生根,重回统治阶级的,但他却放弃了。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不改其乐”的颜回,在屡屡受挫之后,一些弟子们开始不满于孔子的固执,甚至怀疑起他的学说。

而这个信仰危机的爆发,正在陈蔡之厄之中。


鲁哀公六年(一说四年),吴国攻打陈国,楚国派兵救援。楚王听说孔子在陈蔡两国之间定居,于是主动上门招人。陈蔡的执政大夫们听到这消息以后,纷纷坐不住了。

这孔子向来就跟我们不对付,他要是去了楚国,成了高管,回头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我们呢。不行,不能让他去。

于是,他们派兵堵住了孔子一行,逼迫他们打道回府。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

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

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

於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於野。

《史记》

这种事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数年之前,孔子返回卫国,路过蒲地的时候,偶遇卫国大夫公叔氏据城叛乱,因为担心孔子回到卫国以后会对自己不利。所以公叔氏差人堵住了他们。

毕竟在平叛剿匪这件事上,孔子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当时,孔子有个弟子,叫公良孺(子正),这人是陈国公族后裔,所以家里人知道他要跟随孔子周游列国,就弄了五辆战车给他带着。

这帮职业保镖们之前在匡地,不好对老百姓们逞凶,但这次面对乱臣贼子,他们就没那么客气了。富有勇力的公良儒更是慷慨道:“跟他们拼了!”

 

或许是考虑国际影响,蒲人也不敢对孔子一行下死手。于是他们给孔子递话,“只要你不回卫国,我们就放了你。”

孔子欣然应允,与他们赌誓立盟。

但刚出包围圈,孔子就调转方向,径直向卫国奔去。

我们的小可爱子贡就问:您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司马懿了?

孔子说:我这是受人胁迫,被逼盟誓的,纯粹是自保行为。神灵会原谅我的。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

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於匡,今又遇难於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

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適卫,吾出子。

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適卫。

子贡曰:盟可负邪?

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史记》

但与蒲地之围不同,陈蔡两国的虫豸们是真的准备弄死孔子的。所以势单力薄的一行人被围困了很久,以至于断粮。饥寒交迫之下,很多弟子都病倒了。

困境之中,孔子依旧保持着他的乐观,为弟子们讲学弹琴,加油打气。


但这次,子路却没有了匡地之时的洒脱,他不仅没有与老师相和而唱,反倒生气地质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

结合子路的“愠”来看,这显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反问句。所以它的意思应该是,君子为什么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厄的境地呢?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

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论语》

这句话应该与《史记》中的“孔子三问”合看。鉴于原文比较长,我就不抠字眼逐句翻译了,直接给大家讲讲我的理解吧。

当然,《史记》、《墨子》、《荀子》、《吕氏春秋》、《孔子家语》等各番典籍对“孔子三问”具体的言辞记录是不尽相同,历代名家解读更是各有千秋。

所以大家也不用把我的一家之言当成正确答案,有时间还是可以自己多看看。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於此?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史记》

孔子知道大家心存疑虑甚至怨气,于是他招来子路,问他:这么多年了,没有统治者愿意采纳我的主张,我们处处碰壁,数遭兵祸,现在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我的主张,我所追求的道是错误的吗?

这显然是一次钓鱼执法。

子路大大咧咧地回答:我倒不觉得是您不够仁或是不够智。只是他们还没理解您,所以不相信您和您的思想。但话又说回来,您也没给他们深入了解您学说的机会啊。

要我说,人给您个差事您就先做着,先向他们展现您为政的能力,等他们信任您以后,您再慢慢推销您的学说。这样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说实话您哪哪都好,就是有点精神洁癖。

哎,过去的事情咱就不说了,咱就说眼下这事,陈蔡那帮傻逼折腾自己的国家,管我们屁事,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得了?干嘛非得正义直言,把他们都给得罪了?而且,上次被人堵了您还知道灵活发誓,怎么这次就这么倔呢?

难道追求君子之道就非得让自己吃这么多苦头吗?您稍微变通一下不行吗?

孔子回答:你以为能力强就一定会被人理解被人接纳吗?你太天真了。咱们路上碰到的那些个昏君乱臣,你替他们干再多事都没用,因为他们心里没有仁爱,想用礼法约束他们,让他们为百姓为国家割弃自己的利益,是不可能的。我们做出再多妥协、劝谏的方式再温和,都改变不了他们。你要知道,仁者与智者不被蠢逼所理解接纳是非常正常的事情,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与叔齐,惨遭剖腹挖心的比干就是最好的例子。但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他们的损失。

至于我们现在的困境,我只能告诉你:苦难是不会挑人的。人生一世,该来的都会来。

难道我们不追求君子之道,人生就会一帆风顺了吗?

子路啊,你要记住,君子哪怕身处困境,也会坚守自己的节操,不移白首之心,不坠青云之志。如果为了摆脱一时的困窘而放弃原则,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之举了。

 

我之前说过,我非常喜欢子路,其中有个原因就是,在有限的史料记录中,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是如何从一个傻大个,一步步成长成最后那个“正冠而死”的君子的。

他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我们,他的确将孔子的话听了进去。

千百年后,那些殉难守节的儒生们,那些为家国存亡做着无畏又无谓对抗的人们,都在重复着这句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教育完子路之后,孔子又叫来了子贡小可爱,问了他相同的问题。

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於此?

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

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脩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脩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史记》

子贡回答:我觉得吧,您的理想是没问题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崇高。我相信,只要您能稍微降低一下对君主的要求,满足他们的统治需求,前路就会豁然开朗的。

子贡与子路都希望孔子能做出妥协,但实际上二者的态度却大相径庭。

子路认为,在推行孔子思想的具体实施过程中,可以进行变通,循序渐进、温和改良,而不必要求统治者一开始就全盘接纳。

而子贡则认为,孔子对君主的要求过高,部分主张甚至有些脱离实际。为了迎合迥异的国情与统治需求,孔子应该做出调整。

可以说,子贡此时已经开始质疑孔子学说的适用价值了。

 

而孔子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说:秋天到底能收获什么,不在于农夫耕种时的技艺,而在于春天究竟洒下了什么种子。如果你给统治者的东西,一开始就是不完善乃至错误的,那即使他去实行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相反,如果我们给出的东西是好的,哪怕有些人不会用,或是用起来不合适,也不影响它本身的价值。

端木赐啊,你的志向应该更远大一些。我们求学求道,是为了改造这个愈发混乱的社会,而不是为了在这个社会中更好的生存下去。

你降低对道的追求,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不就是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吗?

我开始疑惑了,你到底把道当成什么了。是你的理想,还是你寻求功名的手段与机会呢?

 

我们知道,这个被孔子评价为“志不远”的人,却是孔门72子中政绩最大、影响最广(政治上)的弟子,没有之一。

在他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搅动一时风云之际,到底有没有遵循孔子对他的期许,我们不得而知。

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他对孔子的崇敬是无以复加的。

孔子死后,弟子们多为其守孝3年,而子贡却在老师的陵前驻守了整整6年。

他说,其他贤人就像丘陵,努力一下还能超越,但孔子就如同日月一般,只能仰视。

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

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

人虽欲自绝,其何伤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论语》

而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评价,我认为与这次对话密不可分。

因为孔子的回答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

在这个功利反复的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为了理想而活。真的有人把天下大同当成自己的使命,并为之奉献一生。

对子贡来说,他或许做不到孔子的这番纯粹,但我想,他心底,应该是很佩服,也很羡慕孔子的吧。

所以,当子禽认为,子贡已经青出于蓝,不必自谦之时。他却严肃的告诉师弟,你根本就不知道老师有伟大。他只是时运不济罢了。如果老师是一国一邑的统治者,世人就能看到,什么才是梦想中的社会。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

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

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论语》

所以,即便后来,他选择了更为务实的经世之道后,子贡也没有被利欲遮蔽双眼。相反,在其广交诸侯的同时,他也在尽力地宣扬孔子之道。

老师,端木赐没有用,实现不了您的理想,但或许未来会有人,能让我们看到那条路的尽头吧。


子贡退下以后,孔子又找来了颜回。

颜回的开场白跟子贡一样,“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但对于眼下的处境,他却十分很淡定。这帮庸主不能理解接纳我们的道,那是他们的问题与损失,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社会糜烂成现在这样,想重建一套新的秩序,让大家放弃对私欲的无止境追求,自然是阻力重重的。而我们遇到的阻力越大,就越证明我们理念的正确与价值。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就是要在对抗苦难中磨砺自己的意志,摔倒了就站起来,拍拍灰尘重新上路,这才是真正的君子所为。不困不成王、不困行不彰,重耳与姜尚,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见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见君子!

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史记》

孔子终于露出了笑容,微斯人吾谁与归?甚至,他还跟颜回开了个玩笑,好啊,小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难题可以困扰你了,将来等你富贵了,我就去当你的家臣吧。


可以看到,颜回的答案与孔子教育子路子贡的话基本一致,而纵观他散于各番史料典籍中的言行,他也确实是孔子思想最优秀的践行者。

故而,在后世儒生眼中,虽然颜回一生并未著书立说,但却依旧享有千年祭奉,更被视为仅次于孔子的亚圣(后改成复圣)。

 

孔子与弟子的这三番对问,我反复看了很多遍,也看了非常多的名家注疏。

看到最后,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我心头涌起。

我觉得,当他从弟子口中听到那些不理解的质疑之声时,他是心痛的。

但他心痛的不是自己的孤独,而是身边这些,未能悟道,却依旧坚定追随自己,与他同甘共苦的孩子们。

我受这些苦,是因为这是我的理想,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支撑你们走下去的,又是什么呢?

是对我的爱吧?

或许在某个瞬间,他也动过这样的念头,算了吧,哪怕是为了这帮可怜的孩子们,我也该放弃了。

但是,现在就放弃,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这些孩子们,有的可能开不出绚烂的花来,也有的虽然开了花,但却结不出果实。

但我作为园丁,就可以松懈下来,放任他们,朝着错误的方向恣意生长吗?

我不能。

子路,子贡,你们过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在《孔子家语》的记叙中,陈蔡之厄的最后阶段,还发生了一件值得一提的事。

当时,子贡偷偷溜出了包围圈,向附近的老乡买了一些粮食回来。

颜回负责做饭,饭快熟的时候,有烟灰掉了进去。他不舍得扔掉,就将那块被弄脏的饭团抓起来吃掉了。

而这一幕恰好被子贡看见了,我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出去买米,你却背着我们和老师偷偷吃独食?

于是,我们的小可爱气呼呼地跑去找孔子告状了。

孔子不相信颜回会做出这种事,安慰子贡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将颜回叫过来询问。

非常温柔且高明的是,孔子没有说子贡看到了什么,只是告诉颜回,自己准备拿一些饭来祭祀先人。祈求他们的庇佑。

颜回急切地劝阻道,不行啊老师,刚刚做饭的时候,有烟灰掉了进去。这种不洁净的食物怎么能拿来祭祀呢?

子贡以所赍货,窃犯围而出,告籴于野人,得米一石焉。

颜回仲由炊之于壤屋之下,有埃墨堕饭中,颜回取而食之,子贡自井望见之,不悦,以为窃食也。

入问孔子曰:仁人廉士,穷改节乎?

孔子曰:改节即何称于仁义哉?

子贡曰:若回也,其不改节乎?

子曰:然。

子贡以所饭告孔子。

子曰:吾信回之为仁久矣,虽汝有云,弗以疑也,其或者必有故乎。汝止,吾将问之。

召颜回曰:畴昔予梦见先人,岂或启佑我哉?子炊而进饭,吾将进焉。

对曰:向有埃墨堕饭中,欲置之则不洁,欲弃之则可惜,回即食之,不可祭也。

孔子曰:然乎,吾亦食之。

《孔子家语》 

当然,大家也别觉得子贡尽当反面教材了,实际上孔子一行最后脱困,就是有赖于他二出包围圈,向楚国搬来了救兵。更何况,没有他买来的这袋米,大家估计也没法活着等到楚军。

於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後得免。

《史记》

但是,孔子等到了援军,却没能等到自己施展拳脚的春天。

在楚国宰相子西的的干预下,楚昭王最终放弃了启用孔子,而孔子也只得再度踏上颠沛流离的“自我放逐”之路,此刻的他,比起郑国东门外那只丧家之犬,更加狼狈。

站在上帝视角的我们,心里很清楚,在那个周道疲敝、礼乐崩坏的时代,孔子想要济世救民,想要恢复“文武之政”的宏图志愿,注定是难以实现。

而他愈是不屈,愈是抗争,这种悲剧感也愈发强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条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坎途之上,在世人以及那些所谓的“隐士高人”的不解与讥讽之中,他还有一群虔诚相伴的弟子们。

要知道,后世很多人学儒崇儒,那是因为这是官方学说,是升官发财之道。但在当时的孔门弟子面前,并没有这样一份触手可及的希望。

一次两次,三年五年,还是四处漂泊,还是朝不保夕,一般人早就跑了。

甚至,孔门弟子中还有很多人是贵族子弟,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借助孔子这棵“大树”来取得功名利禄。

比如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个公良孺,人家说什么,“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史记》)

即便是那些出身低微的弟子之中,也不乏理想主义者。

比如十哲里的闵子骞,他不满季氏,人家找他做官,他说“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论语》)

别再来找我了,再来我就跑路了。

 

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是颜回,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有真的领悟、遵循孔子之道。

但可以看到的是,孔子的言传身教,也的确塑造了这群先行者们。

就像子贡那样。

只要后继有人,我们就有希望,而有希望,就有未来。

 

如果你觉得这种说法,不足以让他们端坐在文庙之中,享受万世香火。

那请你想想,百年之前,那些火线入党、大字不识几个的共产党人,那些十几岁就牺牲的战士们,真的懂马克思在说什么吗?

他们又真的确定自己乃至自己的子孙们能看到,那个理想国的到来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坚信,在他们选择肩负这份使命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这份思想、这份事业的一部分了。

21世纪的今天,我还在这谈文庙,谈这些已经被人遗忘的“腐儒”们。我不是为了替封建礼教甚至儒家思想招魂,而是为了展示一种比儒学本身更为宝贵的精神。

他不仅存在于孔颜这类“圣人”身上,亦存在于这些有缺点的“普通人”当中。

他叫“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叫“余心之所善,九死其犹未悔”。


无论是古代王朝的儒生,还是我这样的普通后世读者,当我们打开书页,想要开启一段心灵之旅时,当我们循着文字的脉络,追溯到那个冰冷残酷的时代之时,我们都能看见,那些散落于旷野之际的璀璨星辰。

他们微弱的光芒难以与日月比肩,但我们依旧无法忽视他们的存在,因为有他们,这片苍穹,才更加完整。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史记·孔子世家》

以上就是本期视频的全部内容了,这期稿子写了很久,倒不是内容有多复杂,而是我一直在找一个平衡点。找播放量与我个人表达的平衡,也在找现代观念与这些“陈词滥调”之间的平衡。

但最终,我释然了。

我就是那个不成器的弟子,我或许做不到,但我依旧会去做。



陈蔡之厄:生存与信仰危机之下的孔子与爱徒们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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