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羔】烧不尽37-38
37.
“我想见你,很想见你,现在。所以我订了早班机票。”海鸥言简意赅地说,“今天周四,我看了你们课表,下午和晚上都没课。”
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梯,怎么吃完外卖的,一系列行为都被海鸥盯着完成。这实在是太不自在了,可海鸥没给他留有拒绝的余地,贪婪又目不转睛地看他,好像要把几个月没见的相思在这短短几分钟一饮而尽。
海鸥这个人从小到大蛮不讲理惯了,因为他自己就是道理。从进宿舍起,就用这样理所当然的主人公姿态来回打量,似乎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挺严肃的,羔在这样的气场下,下意识的不出声。
羔吃完外卖,收好包装盒,正准备询问海鸥要不要吃午饭,就看到他朝头顶上望去,神色不明。
羔顺着他抬头的视线瞥去,暗叫不好。
橙白与墨绿的拼色运动外套,从已经铺了厚厚棉絮的床垫上伸出一只袖子,可惜已经迟了,海鸥慢慢把那件外套扯下来拿在手里,还没说什么,就被羔眼疾手快抢过来,抱在怀里,红着眼眶向后退。
这种被当事人揭穿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像是把他卑微无望的感情和破破烂烂的自尊都掏了个底朝天,羔再次体会到了小学时日记被母亲翻出来念的无地自容。
“天冷了,那件衣服太薄了,也用不上了吧。”海鸥收回视线,要笑不笑的,故意逗羔,“用不上,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你给我了,那就是我的。”羔语调急促,双臂不由抱得更紧,弱弱地争辩着,或许是鼻音有点重的缘故,听上去有些撒娇,让海鸥很受用。他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下巴,略作沉思状。
羔把他的沉默曲解成不容违背的命令,一下子就慌了,他身边没有什么海鸥的东西聊以慰藉,只有这件阴差阳错得到的,不合身的外套,平时在宿舍走动时,都会披着它,不知不觉快一个学期,也成为了他熟悉的伙伴。
他的室友都知道,羔常常披着这么一件大码的外套在宿舍里活动,却不和他自己任何衣服作为搭配外出。无忌还调侃过,说每次看他披着这件衣服,就像初高中班上早恋的女孩,爱穿男朋友的外套宣示主权。
他现在的心情极度低落,濒临失控边缘只有寥寥几步,平日里出于社交而伪装良好的冷静剥落无几,羔有一刻万念俱灰,觉得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他没有得到过什么东西,他只有这么一件外套,可海鸥连这都要抢去。
海鸥看着羔快哭出来的表情,才意识到他较真了,连声道歉,在羔略有敌意的眼神里,轻轻拥人入怀,摸他的后脑勺安慰道:“我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羔忍住哽咽,他不想在海鸥跟前哭,声音噎成了浓浓的粥,他靠在海鸥的胸口,笨拙又固执地重复着:“我就要它。”
“好好好,我不抢,它是你的。”海鸥嘴角不自觉就上扬了,难得顶嘴的猫真是傻得可爱,要是可以装在口袋里就好了,走到哪儿都要带着,他要告诉沿路所有的人,这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宝贝。华海鸥家的。
可看着羔怏怏不乐的脸,海鸥脸上的浅笑也随即褪去了。他的心像柠檬片被人挤了又挤,尽是酸涩。明明相拥,却觉得自己离他的心好远。
羔的瞳孔里埋葬着许多令人心碎的秘密,记忆里干净明亮的湖泊,也漫起了大雾,无数慌张笨拙的情意,就躲藏在那些欲说还休的呼吸间,还有许许多多小物件,抱着不肯松手的外套,一片片叶子折叠包扎起来的落叶玫瑰,玄武湖的明信片,这些静物字字不言爱,但它们的存在,就是爱书写的痕迹。
就像羔这个人,安安静静的,在身后看着你,就一直只看着你了。
可笑自己还怀疑过他的真诚与否,海鸥有些自嘲,眼睛也变得朦胧起来。
他忽然觉得,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畏手畏脚的傻子,想要把满腹汹涌与炽烈说给羔听,却在口头表达上摔了很重一个跟头。他如履薄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什么有歧义的话,就让内心敏感的羔难过不已。他的语言似乎只有在怼人时才字字珠玑,而面对自己想要爱护的人,就总是会把事情搞砸。
曾经有多喜欢那双眼睛追随自己,如今就有多心疼,海鸥低头亲吻羔的眼睛,隔着逡巡不散的雾,啄吻那纤细的灵魂。
吻流连至眼睛、脸颊、嘴角,最后绽放在唇间。它像蜻蜓点水时荡开的涟漪,颤鸣不已,酥酥麻麻地回散在四肢百骸,那些受伤的时光,都在这一刻静谧闭合。海鸥把他雕琢成一朵香草慕斯云,羔闭上眼,仿佛飘去了很远。风的奶油撩动鼻息,他想起了日落下的玄武湖,巧克力色的流心在荡漾,世界是这样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在今后的无数次接吻,海鸥都要睁着眼睛看羔。看他的弟弟、小男友、爱人,他未来的妻,看他的眼睛、眉毛、鼻梁,带着笑或者泪的每个神情,把它们一笔一划刻在心底。那些说不出口的甜言蜜语,就伴随着默默流淌的爱意,在这个润物无声的吻里温柔熨开,把两个人都彻底融化在一起。
海鸥一直觉得,羔被压抑得太狠了,父母轻飘飘一顶“听话”的帽子,就需要戴上面具,堆起得体的笑脸,全力以赴配上他们的称赞。他希望小羔可以在他面前卸下防备,就像现在接吻时这样,无意识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依恋。这样有灵气的小猫,让他也跟着悸动而柔软。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小羔不要长大,被他偏爱的人,总要有些恃宠而骄的权利。
可惜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就被门外的杂音终止了。他们在现实的潮水涌来时,不约而同关闭上秘密乌托邦,连喜悦的余甜也无暇细细品味。他们站得稍稍分开,在含着水光微微闪烁的四目间,看到对方脸上没有褪净的红晕。
小羔的室友们回来了。
短暂寒暄,海鸥识趣地靠边站,把热闹归还给羔,看他的同龄朋友们围着羔谈笑,有种自家猫咪被聚众狂吸的既视感。有点不爽,可它不大不小梗在心头,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滋味。
他在走出宿舍前对羔交代:“出太阳了,你换下衣服,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38.
*
羔的精神是恍惚的,和哥哥的二人世界本该是梦寐以求,这还是海鸥主动找上门来。可因为和杨小娟的那番争吵,敲得他清醒过来,难以沉醉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梦里。他对没有未来的明天忧心忡忡,以至于哥哥第一时间跑来看他,羔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满怀愧疚。
海鸥似是看出来羔在想什么,把他因不安搅在一块的手指摊开,反扣住了他的手心,紧紧的。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就随便走走。有想说话就说,不想说也可以。我过来找你,不是要你来招待我,只是因为我想见你,想陪着你。”
他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前方,不知是对羔,还是对自己说:“你的那些顾虑,都一定有办法解决的。我会想办法的。”
两人漫无目的走着,都没有说话。羔兴致不高,自觉无聊透顶,有些不敢看海鸥。他望不远处的湖水,微弱的阳光覆在其上,被环状波纹一搅动,就被击碎掉落,在水中流淌着细细碎碎的光带。时不时的寒风拂过冰冷的湖面,浣洗星星。
看到这些奇妙的景象时,羔的内心居然引起不了太多的波动,他恐慌又悲哀,现在被哥哥牵着手,都难以浮出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他好像从世界里被单独分割出来,变成一个冷酷客观的客体,冷眼旁观着自己的格格不入。
海鸥终于开口,唤回了他的神。
他指着天上说:“今天的太阳,你觉不觉得也像一颗‘坏蛋’?”
羔一愣,这好像是他一个月前发的朋友圈,那是在学校拍的落日,他当时说的是:
“今天的太阳应该是被某个坏蛋戳破的溏心蛋,蛋黄流得到处都是,太可惜了,我吃煎蛋最喜欢的部位就是中间的蛋黄汁了。它也变成了一颗‘坏蛋’。”
他哥竟然还记得。
海鸥真的很少紧张,在各种大小比赛、班干部竞选等场合都可以自如应对,从没这么紧张过。毕竟自己没谈过恋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个不知道算不算约会的约会里,绞尽脑汁地找话聊。
“要是打出来的的鸡蛋坏了,我们就再换一颗,”海鸥无意间一语双关,“今后也会有很多次日出和日落,总会有好的溏心蛋。如果你喜欢,以后我也可以天天给你做完美的溏心煎蛋。”
话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嘴,一股脑说完之后,海鸥才意识到最后一句有些模糊的纠葛,好像直接跳过现实,到了对未来油盐酱醋的生活展望。
这其实也是海鸥的心里话,在未明了对小羔的心意时,就不止一次想过,和他组建一个家。在他原生家庭破裂以后,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想要有家的想法。而且这个人只能是羔。
这合该不是自己的风格,可已经覆水难收,海鸥收起了自己一贯的骄矜和傲气,忐忑地看着羔,等待着后文。
羔没有说话,被裹在海鸥手里的指尖轻轻一颤,挠着他的手心微痒。
羔低下头来笑了,一闪而逝,却是那么生动。
“原来,这不是梦啊。”
*
虽然出了点太阳,但还是冷的。当一阵风毫不留情地迎面刮来,吹乱羔的发时,海鸥恍然想起了什么,单肩滑下背包,一手探进去翻找,很快就找了一副帽子。
米白色的羊绒针织帽,针脚很密,很扎实,包在羔头上绝对不会被风吹冷透。帽子两侧还冒了两只小猫耳朵,在给小羔佩戴整齐后,海鸥就知道,自己没有挑错。这么想着,就把手掌覆在小羔头顶,坏心眼捏了捏那两片小猫耳朵,毛茸茸的触感很好。
小羔那被帽檐和长发遮住的耳朵,也跟着热了。
他惦记着海鸥可能还饿着肚子,路过一条街道时,便拉着海鸥的袖子,走进了一家小店。
那是一家老字号糖水铺子,这里的桂花汤圆是招牌,秋冬季节吃上一大碗,清香又暖胃。羔要了一碗黑芝麻和一碗红豆馅的,在等待的空档,便向四周随意张望。
这家小店生意不错,每个裹着寒气的人走进来,便多了一份气息便拥挤在当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很快就坐满了。
羔看着进出出的人,有种奇怪的想法,他和海鸥,和这里面的每个人都是一只入了蒸笼的小馒头,缩着水硬邦邦的,人人都吞云吐雾,低眉耷眼,待饮完一碗汤圆,舒展开来暖和了心舒畅了,就会发热膨胀,重新恢复生龙活虎的劲儿来,变成一只蓬松肥美的大馒头。
海鸥看着羔没理由地傻笑,有些纳闷,又有点可爱,不知道弟弟的脑袋瓜又装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点子,就问他想什么。
人群簇拥时的温暖气息短暂融化掉羔的不安,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我们很像馒头。”
这时,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奶奶呵着白气,牵着一只萨摩耶走进了店铺。白白的一大团滚进店里,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白馒头,顿时吸引了羔的注意。他们坐在羔和海鸥隔壁桌,那萨摩耶就摇着大白尾巴,笑容简直跟不要钱似的,对着每一个视线停留在它身上的人报以微笑。
得到了老奶奶的允许,羔就走过去,蹲在地上和萨摩耶打招呼。
问了老奶奶,它的名字叫大米,看起来很温和,不闹腾,小羔怎么摸它的毛毛,都还是眨巴眨巴眼睛,咧着嘴笑。
见小羔绕它身边左摸摸右看看,估摸着这只两脚兽比较亲切可爱,大米就开始给他表演“独门绝技”,它可以单独抖动左耳,再单独抖动右耳,眼神和笑容至始至终都对着羔,仿佛是在说“我厉害吧”。
羔被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笑意难耐,拍了拍大米邀功似的脑袋,然后转身仰头,对隔壁桌的海鸥说:“哥,你看它好厉害,还会抖耳朵!”
老奶奶说,大米看见喜欢的小朋友,就喜欢和他们这样子玩,它可喜欢凑热闹了。
海鸥也跟着俯身望过去,见羔小心仔细地摸着萨摩耶的头、后颈到背,爱不释手,甚至大半个怀抱都快环住了那只只会傻笑的大白天使,只有在狗狗面前,他可以笑得这般毫不设防。
“这么喜欢萨摩耶吗……”海鸥在心里说。
老人家没歇多久就要离开了,羔便跟一人一狗依依惜别。他坐回桌前,看到海鸥低头对着大碗,在昏暗的店里看不清表情,一动不动,也不知在干什么。
羔心里有些忐忑,不知是不是刚刚自己冷落哥哥了,惹他不高兴,于是试探性地喊了声:“哥”。
“小羔,看我。”海鸥在氤氲中抬起脸,语气有些惊喜,“快看我!”
羔看过去,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看去。
海鸥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你看,我的眉毛也可以分开来抖动耶。”
左边眉不动,挑右边的,右边眉不动,挑左边的,海鸥一脸跃跃欲试的炫耀神色给羔表演,还可以左右眉毛很灵活地上下挑动。
羔忍俊不禁,就看着海鸥那两条神气的眉毛抿着嘴笑。
过去他看海鸥冷脸挑眉,尤其是跟爸妈顶嘴叫板的时候,经常能把他们怼得哑口无言。这简直酷毙了,能够如此轻易做到他想而从不敢做的事。
可现在的哥哥,只给人感觉像一大朵甜丝丝软乎乎的白棉花糖,在羔的脑海中,和刚刚大米的脸重合起来,几乎可以称兄道弟。黑眼珠,微笑唇,粉粉的舌尖,嘴角弧度扬起时有种无与伦比的感染力,连傻气也清澈见底到没有杂质。
哥哥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羔不由得看痴了,心里竟然弥漫着一种可以称之为慈爱的情绪。
“好可爱啊。”羔忍着笑,转了转眼珠,试探着在踩他哥的大狗狗尾巴边缘徘徊:“哥,假如你和大米站在雪地里,过不了多久,就能长成霜糖面包啦。”
“我不可爱。”海鸥闻言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敲羔的脑袋警告,却不用力。
这话他说了很多次,说多了,也在羔这里丧失了威信:“我可是大猛男。”
这可能是直男的某种奇奇怪怪的信条,和他祖传的嘴硬一样,宁折不弯。海鸥从小丧母,又面临继母上位生了羔,他逼迫自己过早成熟,来对抗这坏女人一家,便特别厌恶“可爱”“天真”这类字眼,那是他注定失去的东西。
当时的小海鸥刚开始游泳体育生的生涯,比同龄孩子高大一些,也显得稳重老成,自认为已经和这些动不动就哭着喊妈妈的小弱鸡小傻瓜有壁,再听大人说他可爱,便龇牙咧嘴握着拳头,发出也不知道是哪部动画片的台词,愤怒地咆哮:“我可是猛男,才不可爱呢!”
“我不可爱。”海鸥重复强调这一事实,这关乎着一个成熟男子汉的尊严问题,随即又小声补充,眼神略为闪躲:“不过,你也可以像刚刚对大米那样……对我,我不会拒绝你的。”
羔低了头埋在碗里笑,脸被热气蒸得微红,那只穿着天使袍子的小天使羔直接举双手投降,宣告沦陷。
怎么办,好像更加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