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早露篇】
“杀了我，凛冬。”
白发女孩倒在废墟中，又撑起半个身子，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她大概是疯了，尖锐的建筑碎渣划破肌肤，嫣红顺着她的手臂淌出花纹，妖艳而凄美。
“杀了我。”
她重复了一遍，画面在她的言语中碎裂……
人们常用男人和女人来划分自己的同类，但乌萨斯早已采用更为先进的划分方式，贵族和平民。这东西是如此的顽固，朝代的更迭丝毫不能影响它的延续，它融在贵族的血脉中，刻在平民的骨髓里。
操场中铺着一层平坦的白雪，其中一块已经被凌乱的脚印填满，三三两两的学生聚集在那里，似乎是在凑什么热闹。人群的中心传出激烈的争吵，从那些即使是骂人都要带上华丽辞藻的言语来看，这是一群贵族。
“别以为有几个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帕维尔。”年轻的学生大叫着，他对对方那种趾高气昂的态度十分不满。
“摸摸你胸前的那玩意儿吧。”对方脸上的那层皮动了动，轻易就挤出嘲弄的神采。“尼古拉，请牢记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男爵，能在这儿和我说话都是你的运气。”
他摆弄着腰间的佩剑，将其拔出少许，寒光在一地雪白的映衬下更加晃眼。接着他脸上又露出极有礼貌的微笑，“当然，如果你的血能沾到我的剑上，那就更走运了。”
“你敢！我父亲可是议员。”尼古拉喊出声来，身体却向后退了一步，留下两个脚印挡在自己前面。
“议员？我没听错吧，你在说议员？哈哈哈。”帕维尔笑得很大声，一直笑到手捂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像是遇上了什么滑稽事，“你是说那些一到周末就往我家钻的苍蝇？”
“哦～”他特地把声音拉长，“你恐怕还不清楚，因为你的父亲连成为这些苍蝇的资格都没有。”
“你！”尼古拉血液上涌，整张脸涨得通红，
“哟，”对方挑了挑眉，语气更加玩味，“聊天而已，怎么还急了？”
“#乌萨斯粗口#”
这下场面更加热闹了，一旁甚至有人鼓起了掌。
“都住口！”
一声呵斥打断了争执，两人愤然望去，目光所及却是个长相精致的少女。
她一席白色大衣，带着属于冬季的清冷气息，冰冷而高贵，仿佛从雪原中走来。和其他恨不得把衣服挂满的贵族不同，少女身上很干净，这就使胸口那枚金闪闪的勋章更加耀眼。
“鲍里斯中学的学生会长？”
立刻有几个眼尖的看出那东西的来历，切尔诺伯格最大的贵族学院。周遭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这些小贵族都大致清楚了少女的身份。
鲍里斯中学的明珠，罗斯托夫伯爵的长女，娜塔莉娅。
娜塔莉娅其实对这两人都无好感，一个阴阳怪气，一个甚至还说出下等人才用的言语，她向来以优雅自居，对这种愚蠢的争吵自然嗤之以鼻。贵族的高贵是刻在骨子里的，这才是与那些平民的根本区别。
事实上，现在也不是适合争吵的时间，名为整合运动的暴徒把所有学生关在一所学校里，真的就只想以次为筹码要挟乌萨斯帝国吗？
她想起以前在书里看到的，有人喜欢将好斗的虫子放在一个笼子里，很快它们就会厮杀起来，待战斗结束，就能得到最凶猛的一只。但结果并不重要，看着虫子把同伴撕碎，再将其一点点吞进肚子，这才是最大的乐趣。
这是疯子们的乐趣，但整合运动绝对不会缺疯子。
娜塔莉娅环望四周，这里刚下过大雪，整个校园都厚厚的白皑覆盖，不远处的操场甚至堆起了好几个雪人。太阳悬在南边的山上，白色的精灵们都泛起清冷的光泽。
真美啊，她想。要不了几天白色就会被染红吧。
接下来的记忆就比较模糊了，无非是将乱作一团的贵族团结起来。她是学生会长，这种事没人比她更熟练。争吵在心高气傲的贵族间是难以避免的，但她不想因为一些小事而发生流血事件。他们现在顶多算竞争者，还没有到将彼此当做食物的地步。
事态果然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学校当真成了那个笼子，轻轻一嗅便能闻到杀戮的气息。
她无奈，但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伟人的格言，也是娜塔莉娅心中最牢固的防线。
又下雪了，落在地上却成了红色。校园的环境越来越差，到处都弥漫着恶心的气味。
不过和某些成天抱怨的贵族不同，她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足，至少能吃到还算像样的食物，偶尔还可以喝点咖啡，她不敢奢求更多。
事情本可以这样进行下去，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如果不是……那个人
“索尼娅，你为什么救下我？”白发女孩不解，“我是贵族。”
“为什么？无非是看你可怜，当时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叫索尼娅的女孩不耐烦地回答。
“你会后悔的。”
对方没答话，气氛就这样陷入沉默。
娜塔莉娅看向一旁，到处都是破碎的建筑。她们已经离开了那个鬼地方，但外面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安全。切尔诺伯格沦陷了，天灾，源石，斗争，灾厄如影随形，世界依旧疯狂。
“你知道乌萨斯为何强大吗？”
“扯这个干嘛。”对方显然不想和她谈论这种深奥的话题。
“是战争……战争。”她没理索尼娅，自顾自地说着，“这是乌萨斯的命脉所在。历代国王不断发动战争，然后把获得的资源投入下一场，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只要还有战争，这个国家就能高速运转，它就能屹立不倒，粉碎一切。”
“你到底想说什么？！”
“索尼娅，你知道的，我父亲是伯爵，所以我从小就开始接触政治。他常跟我说，军国主义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核心。其实学校在那时也是乌萨斯，比乌萨斯还要乌萨斯，军国主义也必然成为它的核心。”
“所以呢……”对方的表情已经有些不善。
“我将贵族团结起来，然后一致对外，这需要用杀戮来增强内部的稳定性。你也许不会相信吧，许多平民的悲剧，一开始就定下了。”
“你这个……”
“我这个恶魔。”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任何神采。
“杀了我。”
不要怜悯，不要犹豫，就像杀死其他贵族那样。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接下来的话。
斧头撕开女孩的胸膛，她倒在了血泊中。
她解脱了，在这一瞬间，她甩掉了抓在她身上的无数尸体。
可事情当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她又一次回到学校，还是那间熟悉的教室，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杯咖啡，正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尼古拉就站在自己旁边，向她汇报目前的物资储备。这家伙总是这么尽心尽力，但娜塔莉娅清楚，他无非是趁这个时候跟自己搭上关系，等事情过去就能向自己那伯爵父亲提些条件。
可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呢。
“我们已经放任那些平民太久，是时候让他们做出点贡献了。”尼古拉向她请求。
“不用着急，食物储备还算充足。”
“团体内部开始出问题了，”帕尔卡用佩剑击伤了另一位贵族。”
她无奈，她叹气，但她还是拿出那张早已拟好的计划。
另一边的教学楼飘来浓烈的血腥味，像撕开了通向地狱的裂口。
……
“这把刀很漂亮吧。”娜塔莉娅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裁纸刀，递给索尼娅
这仅仅只是裁纸刀，却在刀柄镀上一层纯度很高的黄金，刻上奇异的纹路，用起来手感非常好。刀刃则更让人称奇，两面分别刻着天使和恶魔，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相隔却不到一毫米。
“嘶，”索尼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酸味，“贵族的玩意儿可真精致啊。”
“是啊，很精致。”她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果不是我给你，你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得到这样的东西。”
“啧。”
“贵族和平民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我最初也很厌恶这样的观点，我在各个方面都是最优秀的，而且和别的贵族不同，我很‘善良’。至少在那之前，我一直活在这样的梦里。”
娜塔莉娅向前走了一步，神态癫狂，几乎要贴着对方的脸。
“可贵族和平民不是一个物种，我从小就是被这样教育的。在贵族的眼里，平民和猪没什么区别，人饿极了就杀猪吃肉，这天经地义。索尼娅，从我们的角度看，贵族吃肉和你吃肉是一样的。”
对方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但她还是继续说着。
“我沉浸在自己虚假的怜悯中，或许我会对这些猪微笑，或许我会帮助这些猪。但在关键时候我骗不了自己，我还是会，呜……”
裁纸刀捅进了她的胸口，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得很开心。
索尼娅将她扑倒在地上，一刀一刀刺入她的身体，直至胸口血肉模糊，殷红染了一地。
就这样吧，挺好的，她想。
短暂的解脱后是更长时间的痛苦与空虚，已经轮回过多少次了？她不记得。
这把裁纸刀叫人性，它裁下自己的一段人生，然后将其中一端翻折，再粘到一起。这是个莫比乌斯环，她大概永远都走不出去。
天使与恶魔几乎紧密相连，中间却隔着锋利的刀刃，她无数次落在刀刃上，两边各分一半。
空气中带着浓烈的腥味和恶臭，闻一口就有呕吐的欲望。操场上已经堆了不少尸体，只有少部分还算完整完整。
她一开始看到鲜血，看到碎肉和积雪混在一起的恶心物体还是很害怕的，但要不了多久就习以为常。
娜塔莉娅熟练地走进储存室，辛苦“收集”来物资像小山一样堆在一起。手指轻轻拂过它们，喜悦和满足油然而生。
至于包装上的血迹，她已经看不到了。
“你也许不会相信吧，在被困学校的那段时间，我没有杀一个人。”
“……”
“但我一定是最肮脏的那一个。”她看着手中的裁纸刀，仿佛听到平民们的冤魂在向她嘶吼。
“索尼娅，你知道吗？我策划了贵族们的每一次劫掠，我手上有每一个平民的鲜血。”
“砰！”她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杀了我，凛冬。”
白发女孩倒在废墟中，又撑起半个身子，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她大概是疯了，尖锐的建筑碎渣划破肌肤，嫣红顺着她的手臂淌出花纹，妖艳而凄美。
“……混蛋”对方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一击似乎用掉了她全部的力气。
“杀了我。”她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疯狂。
“不要怜悯，不要犹豫，了结我这个该死的贵族。就用这把刀，杀了我。”
时间停滞在这一刻，场景变幻，她们又站在了学校的废墟中。烈焰在咆哮，仿佛要吞噬世间的一切罪恶。
对方没说话，也没动手。
似乎下雪了，白色的精灵将炙烤着她的火焰扑灭，温度降了下来，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凉。娜塔莉娅终于抬起头，对上了凛冬的眸子，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已经平静下来，没有一丝波纹。
“你做噩梦了吧。”对方轻轻开口。
娜塔莉娅身躯一震，接着开始颤抖起来。她不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孩，此时却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躲在角落里的流浪猫。
“我杀死你多少次了？”凛冬附下身子，接着问她。
“记不清多少次了……”她低垂着头，声音很小，“从你救下我到现在，每个晚上都是。”
“难怪这些话说得这么熟练。”对方笑了，然后伸出手，将倒在地上的白发少女扶起来。
娜塔莉娅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但或许这才是现实。梦境里腐烂的尸体与发臭的鲜血还在身后，可凛冬正以同伴的身份站在自己面前。
对方问她，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杀她。她当然知道，自己得偿还那些债务。但对方骂了她一句，说她用一辈子都还不完。
“你的灵魂不属于贵族，我看得出来。我们都是被梦魇缠身的人，所以我相信你还有人性。”
“真的？”她声音很小。
凛冬信，她不信。她所谓的人性属于贵族，对平民只会是灾难。她尝试着站在另一种角度回忆那段时光，这便成了她痛苦的来源，仿佛灵魂置于砧板，被不堪的回忆一点点切割。
“如果我真是贵族杂碎，说不定还会为有你这样的领袖感到高兴。我对于平民，你对于贵族，都是丹柯一类的人物。”
(注：丹柯，前苏联作家高尔基笔下的人物，为带领族人走出困境，挖出自己燃烧的心照亮前路。)
“你会成为丹柯的，而我只是恶魔……”
“你给我闭嘴！”
“好的好的。”她急忙回答，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听着，我不会说漂亮话，也不会安慰人。我并不恨你，从加入自制团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是那种狗屁贵族了。”
“可是……”
“以新的身份活下去，别老把自己说成那些恶心的杂碎。”凛冬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像对待她那些平民兄弟一样。
阳光突破乌萨斯厚厚的云层，不紧不慢地落下来。这里积雪很白，正散发着纯净的光彩。
“我们是同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