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第一章(初版,以后会在此基础上有所增减修改)
一、无聊的有趣的人
太阳一落山,凛冽的秋风便开始呼号,雨云从东边渐渐追了上来,不远处的山林躁动了起来,霎时披上一层雾纱。
突如起来的降温与暴雨惹得人们愠恼不安,四散奔逃了起来,有人归家,有人问路旁的店家借檐避雨,于是街上一会儿就只剩下零落的几人。
“真是极端的天气啊。”沙发上的男人看向窗外,把手中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后,走到阳台上将窗户打开,冷风随即一股脑地灌了进来。
自从入秋以后,他所处的城市便阴雨绵绵,不过如此瓢泼大雨还是第一次,想必几个小时后街道上就会涨水吧。
男人顶着风做了一个深呼吸,享受着这份凉意给予肺部的舒适的刺激,就这样循环几次后,便用力把窗掩紧。
房间中没有开灯,房内的漆黑和外面晦暗的光在分界线处混成了模糊的灰。客厅的装修简单得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灰色的单色墙纸,勉强能坐下三个人的皮沙发上方挂着一副可有可无的油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里面究竟画了什么,透明玻璃茶几上摆着烟灰缸、一包纸巾和一台收音机,前面该放电视的地方空空如也,玄关处的白色鞋柜和饮水机并排立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只有阳台上的吊兰草为整个房间增添了一丝生气,但在如此暴雨天也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就在男人想要从盒中抽出第二根香烟时,沙发旁的座机响了起来,他一向很喜欢这串以四下连续铃声为一循环段的声音,尽管简单又单调,但总能让他想起荷兰的风车——他从没去过荷兰,只在旅游杂志上看到过一些相关的照片:风车,青草,溪流,广阔的绿野一直延伸至高耸的群山脚下,山顶还有些许积雪。但未曾踏足并不能成为禁止憧憬的理由。他想,无论自己以怎样的姿态死去,一定要在临终前亲眼见证如此景象。
这般遐想总是让他忘记接听电话,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铃声已经响了一分钟左右。
“喂喂?”随着手掌传来的微凉触感,电话的另一边传来急促的女声,似乎有些生气的意思,不过想到对方那么长时间不接电话,这也在情理之中。
“我说,阿拓,你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雨,这时候你应该一个人在家待着吧?是睡着了?或者,难不成有可爱的女生到你家避雨?”
“别开这种没意思的玩笑,说吧,有什么事能让你坚持一分多钟不挂电话?”
“说实话,前几天谈过的那个合作,我倒是想放弃了。小说这种东西可不是这么好写的啊,要考虑到背景、人物、事件各种东西,咱们这种小卒该怎么一下子写出一本大作呢?简直是天方夜谭!”
电话对面一阵沉默。
“嗳,拓也,你有在听吗?”
“啊,你知道卡夫卡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要是这么问的话,当然知道啊,我还跟你提过他写的书呢,你竟然忘了?”
“大概吧,反正啊,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写出震惊世界的作品,我们的初衷不是让生活不那么无聊吗?你跟我打电话说这种事情,说明你有在绞尽脑汁地想吧,这不是达到目标了吗?”
说罢,男人明显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叹息,他拨弄着另一只手中的电话线,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道:
“做什么都不想动脑子的话,人会废掉的。”
“好,好,我知道了!”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根本不用张嘴或动手,倒也轻松。
突然的静谧让男人感到一丝不适,便伸手按下了收音机的按钮,不过一会儿他便产生了后悔的想法。
收音机里的,要么是媒体对发生在庶民间的小事件颇有主观性的评论,要么是对国际间发生的大事的播报,这些事情,和自己这种每一天生活都成问题的平平无奇的人几乎毫无关系,除非哪一天告诉他“世界快毁灭了”,他才会表现出震惊,但也不过是一时震惊罢了,如果世界真的毁灭,他想,自己也许会坐在天台,喝着冰镇的啤酒或汽水目睹那最后的景象吧。搞不好过不久就真的会这样,毕竟世事无常,就像几千万年前食物链顶端的恐龙,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会灭绝。
或者,换一种想法,也许自己哪一天就会成为被报道的对象,起着“毕业大学生横死街头”、“社会背后的阴暗面”之类惹人瞩目的标题,来榨干人死之后剩余的最后一丝价值。
想到这里,男人头痛得很,便粗暴地关掉了收音机,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凉水,大口大口地喝着。
正如电话中所说,男人名叫拓也,姓花岗,是土生土长的C城人,在外地上完大学便回本地当了补习老师,这是一份有着谈不上多却稳定的收入的工作,同时相对于其他工作有着不少的业余时间。拓也住在三层公寓楼第二层的一间居室中,这里的大多数邻里从不露面,只能通过门上挂的牌子知道其姓氏,他有时会感到很奇怪:难道他们从来不上班或者购物吗?也许是被弃置的房间,又或许里面真的是闷在家里从不出门的阴暗人士,靠着速食食品和桶装水过活,就算出门也绝不让别人认出。
拓也是父母结婚后十余年才出生的,因此现在其父已经年近六十,至于母亲,她在记忆中第一次出现竟然是在他五岁时,那天深夜,拓也在门外的争吵声中惊醒,懵懂的他猛地推开门,看到的是父亲向一个女人非常愤怒地大叫着什么。女人看到突然走出来的拓也,狰狞的面庞瞬间布满泪痕,她跪倒在他面前,不断乞求着原谅。拓也自然被这情形吓得怔在原地,但他小小的脑袋里的直觉向他传输了一种亲切感,于是不知怎的,他用小小的身躯把女人的头抱在怀里,任凭她在其中哭泣,不知过了多久,女人起身将一包什么放在门口的柜子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父亲也没再多言,只是不断地叹气,把拓也安抚进了屋子。
这是他对母亲唯一的印象。至于他为什么知道那是母亲,便是后话了。
拓也尤其记得那天晚上做的梦,记忆就像一面墙,被时光有
力的指尖剥得斑斑驳驳。但那场梦却独受时间宠幸,甚至直到现在,他仍能清晰地描述出那场梦中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夏日的天空,无比靛蓝,洁白的航迹云正逐渐消融。苍穹之下,自己怔怔地站在人行横道上,这是他熟悉的那条街道,他和父亲的独栋房便坐落在这里,平日里多少有些狭窄的街道,在梦里少了行人气息,因此显得宽敞了一些,道路一边的梧桐树叶在阳光下显得苍翠欲滴,摇曳着浓密的阴影,淡紫色的花蕾隐蔽在其中,偷偷窥视着这个艳丽的世界。
微风拂过,树叶飒飒作响,可以听到夹杂其中的猫叫声,但环顾四周,却不见它的身影。随即,在前方的树林中,有人跳了出来——严谨点来说,那算不上人类:矮小且透明的躯体,头上长着两个大大的黑色圆眼睛,那眼睛不会反射光线,而是成深邃的一团,像是要把自己所看到的事物尽数捕获的黑洞。
似乎过了很久,天空的航迹云已经不见踪影,吞噬它的是结冰一般的湛蓝苍穹。梧桐的叶片不再低语,耳畔没有任何声响,已然万籁俱寂。脚旁小草的青翠,远方建筑的起伏,头顶飞鸟的轨迹,无不试着映入自己的眼帘,然而他却视而不见。
五岁的拓也对眼前这个生物充满了怵惕,只能死死盯着它,生物也一动不动地面向着他,根本无法断定它所看的、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突然的一声鸣笛打破了这窘境,拓也对此很是熟悉,那是父亲带自己去他工作的地方时,他经常能听到的声音,父亲是某处铁路的监管员,整日坐在轨道旁的铁屋子中,看着自己折了破了的藏书,有时候走出去逗逗野猫,不过又马上回去摆弄着桌子上旧的不得了的喊话筒了。也许是因为这样太过于孤单,所以父亲总是带着尚未上学的拓也来这里玩耍,说是玩耍,不过是陪着父亲在板凳上看看书,或者去铁轨旁捡捡石子,但是年幼的他并不感到无聊,他总是望着铁道延伸的方向,想象着火车开向的遥远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那里会有和自己完全不同,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的人吗?也许那里的人都是透明的,顶着大大的圆圆的黑眼睛,就像——
就像眼前的“人”一样。
当拓也回过神来,那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的面前,他却不再感到警惕与恐惧,那是由内心传出来的安全感,没有任何依据,只是像有人对他说着:“喂,它不会伤害你。”
“人”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好似在示意拓也和自己握手。于是他也把手伸了出去。
握住“人”的手的瞬间,拓也感受到了水的触感,清凉而又温柔,随后,“人”却不见了踪影。“蒸发”,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霎时间,眼前的世界变得朦胧、扭曲,一切景象被分成无数个小块,每一块都正在发生不可描述的形变,继而刮来一阵狂风,把每个小块都吹得七零八落,整个世界乱成一团,并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自己不得不向前奔跑,追逐着那已然破碎的世界,但他像被遗落在太空的宇航员,根本无处落脚。不记得漂浮了多久,后来,不知是谁拉住了自己的右手,同时,风猛然停下,那些扭曲的彩虹糖浆般的世界碎片已不知被吹散到何处,眼前一片漆黑,所有声音也消失殆尽。
拓也再次醒来时已是正午,父亲应该在清早就离开家去工作了,他便自己热了速冻食品作为午饭。
身为一个五岁的儿童,这个世界有太多他想知道却又不得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自那天开始,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直到现在,他也深深受着这种观念的影响。
暴雨下了一阵便小了许多,直到七点半左右就只有局部的小雨。
“我说,真的有必要在这种雨天叫我出来吃饭?”一家小餐厅里,拓也看着落地窗外的沥沥的雨滴,用叉子卷着盘中的奶油香菇意面。
“哎哎,怎么了?难道你真的愿意每天晚上用速冻食品当晚餐,或者……什么都不吃?”对面的女生抿了一口杯中的雪莉酒,饶有兴趣地盯着盘中的煎蛋看。
“说不定?”
“你啊,可真是个无聊的有趣的人。”
“你说的这话可真怪,不过也许真的是这样。”
拓也面前的这位女生正是之前给他打来电话的人。女生叫平野澪,此时,她身着一条白色印花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米色针织薄毛衫,把上半身打扮得如此儒雅,下面却又赤脚穿着一双红白间色帆布鞋,感觉像完全没有考虑过服装搭配的问题就选了这一身衣服,不过,澪生来一副俊俏的脸蛋,一米六几的身高,加上有些瘦弱的身材,穿这身衣服倒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合适。
“我来找你呢,啊,其实也不能算是来找你,也麻烦你走了不少路。总之,我就是想找你聊聊天,原谅我的胡闹,这顿饭就由我请啦。”
“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么,把你的烦恼一吐为快也好。”拓也吃了一口面条,奶油有一些腻,不过面条却意外的顺滑与劲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烦恼,只是想让彼此多了解一些,我们还要一起走下去的吧。”澪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随后机械般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前几天提到了我的父母,那么,就在这里聊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吧,抱歉了。”
“不合时宜?”拓也一字一字地把话吐了出来,像是审查官在核实某个罪犯说出的讯息。
澪把剩下的煎蛋一大口吃完,接着用宣讲的语气说道:“是的,那就听我慢慢说吧。”
“我的父亲他,是一座公司的中层职员,拿着不菲的薪水,但是呢,你也知道的吧,因为前几年的经济大萧条,父亲工作的公司顶不住压力,破产了,父亲也因此失业。那时我读高中一年级。”
说起经济大萧条,拓也想起了当时父亲读报时说道,幸好自己是铁饭碗,虽然工资降了,但至少也有口饭吃。
“怎么说呢,因为父亲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应酬,要不就是带一些陌生的人到家里喝酒,所以他和母亲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好。失业之后更是每天夜不归宿,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酩酊大醉地躺在玄关大喊大叫,搞得我和母亲人心惶惶。‘别管他了!这个混蛋!’母亲有时候这样自言自语。”
“有一天啊,吃早餐的时候,母亲坐在那里不住地揉眼睛。我无意中看到母亲胳膊上的伤痕,哎,怎么说呢,不用想都知道是父亲打的吧,因为前一天我从梦中醒来,隐约听到了两人的争吵声。对此习以为常的我,像平时一样缩在被窝里发抖,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没人回答我,我就把脸蒙住,自顾自地哭起来。唉唉,都怪这个不景气的时代,那个时候的我这么想。”
说到这里,澪又喝了口雪莉酒,这次一下喝了小半杯。拓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有一瞬间,他想到了几天前在收音机中听到的美国大坝决堤的新闻,听说这次灾难死伤几十人,经济损失足以与一次大型恐怖袭击事件相比。拓也脑海中想着决堤时的画面:混着泥土的洪水瞬间涌向下游,冲垮了沿途树木和房屋。随后他轻轻晃了晃头,把自己从想象中拽了回来。
“那天呢,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说来真是奇怪,明明是秋天,唯独那一天的天气却闷热无比。但那天的晚霞属实好看,就像一团火点燃天空一样。我驻足在河边,盯着看得入迷,点燃天空,真的是一件很美的事情,你不这么觉得吗?”
澪侧过脸,有些许意味地看着拓也。但没等他回答,澪就继续叙说自己的故事。
“回到家的时候,我额头上都蒙了一层汗。‘我回来了’,我这么说道,但是家里却异常的安静,没有电视机的声音,没有母亲做饭的声音,甚至连灯都没有打开,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外面的霞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房间的一部分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不祥的预感,你知道的吧,我脱掉鞋子走进屋里,母亲卧室的门紧关着。我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我推开门进去——果然啊,像麻袋一样被吊在天花板的母亲正耷拉在那里。旁边的床上躺着父亲的尸体,瞪着眼睛,一脸惊恐的神情。洁白的床单被鲜血浸染,但是在拉着窗帘的昏暗屋子里,看起来只是一片漆黑。床下还有一把沾满血的水果刀。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受不了丈夫的宿醉和家暴,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母亲用这把刀杀死了丈夫,之后出于恐惧和自责选择了上吊自尽,然后,留下她的女儿在这里见证这残酷的一切。”
拓也以一种略有惊讶与同情的面容看着面前的女生,她所承受的痛苦完全不亚于自己。
“但是啊,我却没有哭。很奇怪吧,正常的女高中生见到这种场景,多半都要腿软地站不住了,大哭一场,或者吓得晕过去,然后稍微冷静之后,连滚带爬地去报警。但我没有。我把窗帘拉开,然后靠着卧室门坐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膝盖。面对着橙红色的阳光,我只能看见母亲和父亲昏黑的轮廓,那时候的我,脑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这么看着。就这样,我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天黑,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才出去从冰箱里拿出来昨天买的热狗,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然后吃掉。很无情吗?但是在我看来啊,这对母亲和父亲都很好不是吗?比死了还要痛苦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但是啊,实施家暴的父亲虽然是罪人,但是我的母亲却大可不必死掉,可能在她看来,杀人,或者说杀死爱人,无论出于什么,也都是一种无法赦免的罪孽吧。”
“伤害他人和受到伤害,人类必须择一而活吗?。”澪突然这么说道,可以看到她说这句话的同时用纸巾擦了擦眼睛。
“总之呢,在那之后,我还是报了警,毕竟只靠自己根本处理不了这堆事情,之后,通过一位还不错的亲戚的帮助,我就合理地继承了父母留下来的遗产。虽然父亲在失业之后整天混日子,但却没有挥霍自己的钱财,所以给我留下来一笔不少的钱,大概有五六十万元。这种数目,怎么说都够我自己活个七八年了吧,而且还是在我找不到工作的情况下,何况我现在还在教书呢。唉,不过啊,在那之后,我真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因为喜欢音乐,成绩也算得上不错,就考到了一个艺术学院,但是对大学以后的生活,我还在迷茫之中呢……”
说道音乐,拓也和澪正是在补习学校里相识的,不过澪却因为时间与路途原因,总是过一段时间就换到下一个学校教书。
“说了很沉重的话题吧。”澪尴尬地笑了笑,“很感谢你能听我把这些之前没与任何人说过的事讲完。”
“没什么。”拓也摇了摇头,轻轻闭上眼,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不受自己控制的不幸人生啊,就像离合器失控了一样。”拓也叹息道。
“我们会这样吗?”澪突然问道。
“如果真的这样的话,我也许会一死了之。”
“别这么说,我们可是西蒙和加芬克尔。”
“就算是最强的二重唱,也只是昙花一现。”
“败了兴致!”
夜色之下的电车线显得异常宽阔,拓也和澪走在一旁的行人道上。明明已经是九月底了,蝉却还没有停止鸣叫。暖黄色的路灯灯光照射在平坦的路面上,把空气渲染上宁静的氛围,不远处的公路不时传来车辆开过的声音,在空旷的夜空中显得无比狭长。一个人走在这里,肯定会感觉孤独无比。
“我有在好好写书的。”澪突然说道,“这是我印出来的第一章。”
拓也轻轻接了过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哦,是母亲回来的那天,也给了父亲一模一样的纸袋。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你要坐电车回家吧。”拓也停步说道。
“嗯,谢谢你。”澪轻轻鞠了一躬表示感谢,便小步跑向了站台。
“但愿我们远离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