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茶”字的招牌一声不吭地挂着，就在那钉在锁门边的那个‘九’字旁。只是现在外面有些嘈杂，夜已深了，又落了雨，玻璃窗上雨水一道道往下流，划下些镶着弯钩来的雨珠。它们在这黑夜里一刻也不停息。

       钟的指针从九，一去不复返地，摆向醒目的“Ⅻ”。桌边烟雾缭绕，好像室外的朦胧，恍恍惚惚看不清楚，烟灰缸里不知多少燃尽的烟头。

       主人和客人终于起身，披上雨衣，推开沉重的门，一直走出弄堂来。客人在大雨中晃荡着离开，消失路的深处，不知是否再回返。大陆新村那一排房子全部被黑色覆盖，雨水洗褪了它们的身影，只看见一个老人站在那里，向着客人离开的路遥望，想着明天和后天。

       他终于是走上楼梯，轻轻打开掩着的房门。妻子和儿子早已睡着，室内极其寂静，听不出一丝声音。漆黑一片的缝隙里，他拉上台灯，燃起一支烟来，便躺在床边上阖一阖眼。凝着今天的思绪，他想着，也许是静谧；望着黑夜的空洞里的明亮，他想着，文章的内容好像跃然纸上。

       烟还未燃尽，他已经坐到书桌边，拿起毛笔，纸上响不出什么声音出来。灰黑色的背影极力弯着而又挺起来，灯光被这灰黑色遮住，不显得那么亮了。被台灯照得有些黄的稿纸上，清劲质朴、古雅有致的小楷一列一列落下。

       差不多满面墙那么大的窗子对着写字台，只是它们都紧紧关着。雨在外面，凉了室内的温度，他却满身的汗，湿透了衣服。写字台上，图钉钉着油漆布，上面压着的写文章用的材料和来信，差不多挤满桌子，他在一小块可以伸手的地方写着文章。细的毛笔三两只立在笔架上，茶杯盖着盖子不曾打开。

      也许感受不到时间，可玻璃窗白萨萨了，街上的汽车按着喇叭叫起来了。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他写了两三篇文章罢。太阳终于高起来了，他终于是将一双拖鞋停在床下，倒在床上睡着了。孩子小心翼翼走出家门上学，家人和仆人又开始新的一天了。他在床上睡着，也许会梦见什么。

      园子里的夹竹桃开的挺好，鲜艳的样子，映着太阳；香气会传进房间里，虽然窗户关着，但香气会进来的。

      “少年时候的园子，荒草丛生，却也不失各色的花朵植物。我早已回不去，它们现在属于一户朱家。少年时的人，寿先生三太太，不知还在否？故园又是一番景色，我不再归去。医学先生还好吗?我多年的辜负，我当是无颜再寄信说现状了。北平已成故都。我还记得破旧的绍兴会馆，我那寄居的四合院，我那些颠沛流离的师友，几个我曾任教的学校。

      “我应当是做了什么：我在这世上奉献的，我所信仰的自由，我不曾拥有的权利。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2023年6月30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