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10 5 他随意的感想显得极为可笑
这雨一下就是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这期间也曾有过下毛毛雨的日子,那时所有的人都穿起节日的盛装,露出一种久病初愈的笑脸,欢庆雨霁天晴。但是,他们不久就习惯于把这种暂时的绵绵细雨看作暴风雨进一步加剧的预兆。现在,雷声大作的暴风雨刚过,阴沉沉的天空终于卸掉了一些重负。北方吹来阵阵飓风,掀走了房顶,吹倒了屋墙,连根拔起了种植园里的最后一批树苗。那些天里,乌苏拉又想起了从前的失眠症。恰如失眠症蔓延期间所发生的情况一样,这次灾难本身也在不断地启示人们对付单调生活的办法。为了不被无事可做的闲暇生活所征服,奥雷里亚诺第二可算是最全力以赴的人了。在布朗先生呼风唤雨的那天晚上,奥雷里亚诺第二为了处理一件偶然的小事来到家里,菲南达在柜子里找出一把快要散架的破雨伞,想让他回到情妇家去。“不用了,”他说,“我要在这儿一直呆到天晴!”当然,他这句话并不是什么无法收回的承诺,但是他却几乎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这个诺言。他的衣服都放在佩特拉·科特家里,因此他只得每隔三天脱下身上的衣服,穿着裤衩,等别人帮他把衣服洗干净。为了不致觉得无聊,他着手修理起家里许多损坏了的东西来了。他修理铰链,给门锁上油,拧紧门环螺丝和敲直插销。一连几个月里,只见他拎着一只工具箱走东走西。这只工具箱可能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那个时期吉卜赛人忘了带走的。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种无意识的体育运动,还是因为冬日无聊或是因为被迫禁欲的缘故,他的肚子居然象只皮袋似的渐渐缩小了,安详的乌龟脸不再那么红润,肥厚的下巴肉不再那么鼓鼓囊囊,甚至他的整个身躯也不那么臃肿,他又能够自己系鞋带了。菲南达看着他装门闩,修钟表,不禁暗暗自问,他是不是也染上了反复营造的恶习,就象奥雷里亚诺上校做小金鱼,阿玛兰塔钉钮扣、绣裹尸布,何塞·阿卡迪奥第二翻阅羊皮纸手稿和乌苏拉回忆过去一样。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坏就坏在这连绵的霪雨使一切都乱了套,就连那些最干燥的机器,如果不是每隔三天加一次油,齿轮之间就会长出霉花来;锦缎上的丝线生了锈,而潮湿的衣服都长出了藏红色的苔藓。空气是那么潮湿,甚至鱼儿也完全可以从门里进来,从窗子里出去,在房间的空气中畅游。一天早晨,乌苏拉醒来时,觉得自己快要在一种恬静的昏迷中去世了。当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发现乌苏拉背上爬满了蚂蝗的时候,乌苏拉请求说,哪怕用担架抬也要把她送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里去。圣塔索非娅·德·拉·佩达在她尚未被蚂蝗把血吸干之前,就帮她一条一条地揭下来,用木炭火烧焦了。那时候,家里需要开沟排水,清除蛤蟆和蜗牛,地面才能干燥,床脚下垫着的砖块才能拿掉,大伙儿才能重新穿着鞋子走路。奥雷里亚诺第二看到有这么多需要他关心处理的琐事心里十分高兴,竟没有发觉自己正在逐渐地衰老,以致有天下午,他坐在摇椅上欣赏着过早出现的暮色,思念着佩特拉·科特但却毫不动心。这时候,如果他想同菲南达一起重温一下那种索然无味的爱情,那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因为她的美貌随着身体的成熟已经定型。但是,大雨使他摆脱了迫切的情欲,使他产生一种清心寡欲的海绵式的平静。他饶有兴味地想着要是在过去,遇到这种下了近一年的大雨时,他可能会做些什么事情。早在香蕉公司时兴用锌皮做屋顶前很久,他就是最先把锌皮带到马孔多来的人之一。不过,只是用来给佩特拉·科特的房间盖屋顶,因为那哗哗的雨声使他们俩更得亲密无间,奥雷里亚诺第二便以此为乐。但是,甚至对他荒唐的青年时代所干出的种种疯狂举动的这些回忆,也不能使他激动,好象那最后一次喜庆欢会已经荡尽了他的全部色欲,只给他留下一项美妙的奖赏:使他能够既无痛苦、又无悔恨地回想这些往事。也许,人们以为是这场暴雨给了他机会,让他坐下来思考问题;以为他带着钳子和油壶东奔西走是唤起了他干些有用活儿的迟来的欲·望,使他发现在他的一生中居然有这么多能做而他却没去做的事情。可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切中真情,因为促使他居家不出、安心家务的原因,并不是他现在考虑到什么或是记取了什么教训。这种欲·望来源于更加遥远的过去,来源于他钻在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里阅读关于飞毯和靠吃船只和船员为生的鲸鱼等神奇传说的时候,现在暴雨把这种欲·望冲了出来。就是在那些日子里,由于菲南达的疏忽,竟让小奥雷里亚诺闯到走廊里来了,他的外公这才知道了他被隐瞒的身份。他给孩子理发,穿衣,教会他不害怕生人。不久,大家看出他是个标准的奥雷里亚诺·布恩地亚:他颧骨高耸,有一双惊讶的目光,神态孤独。菲南达也觉得心安了。她早就感到自己过分专横,却不知道如何弥补,因为她越是想办法解决,越是觉得这些办法不合情理。要是她早知道奥雷里亚诺第二会这样乐意当外公,象现在这样去处理事情的话,她就不会兜那么多圈子,一再推迟解决,她自己也可以在一年前就摆脱这种折磨了。对已经换牙的阿玛兰塔·乌苏拉来说,这个外甥就象是一件难以捉摸的玩具,雨天心烦,正好拿他来解解闷。奥雷里亚诺第二那时想起了那套以前放在梅梅房间里,后来再没有人摸过的英文百科全书。开始时,他把书里的画片,特别是动物画片,翻出来给孩子们看;后来又给他们看许多遥远国家的地图和有名人物的像片。因为他不懂英文,甚至连那些最有名的城市和最常见的名人姓名也搞不清楚,所以他就自己编造了一些人名和故事,以满足孩子们无法满足的好奇心。
直到此刻,奥雷里亚诺·布恩蒂亚才感到自己多么热爱自已的朋友们,多么需 要他们,为了在这一瞬间能和他们相处一起,他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他把婴儿安放在阿玛兰塔·乌苏娜生前准备的摇篮里,又用被子蒙住死者的脸,然后就独自 在空旷的小镇上踯躅,寻找通往昔日的小径,他先是敲那家药房的门。他已经好久没来这儿了,发现药房所在地变成了木器作坊,给他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婆,手里提 着一盏灯。她深表同情地原谅他敲错了门,但执拗地肯定说,这儿不是药房,从来不曾有过药居,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一个名叫梅尔塞德斯的、脖子纤细、睡眠惺怪 的女人。当他把额头靠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昔日的书店门上时,禁不住啜泣起来,他懊悔自己当初不愿摆脱爱情的迷惑,没能及时为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逝世哀 悼,如今只能献上一串串悔恨的眼泪。他又挥动拳头猛击“金童”的水泥围墙,不住地呼唤着皮拉·苔列娜。此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天上掠过一长列闪闪发光的橙 黄色小圆盘,而他过去曾在院子里怀着儿童的天真,不知多少次观看过这种小圆盘。 在荒芜的妓院区里,在最后一个完好无损的沙龙里,几个拉 手风琴的正在演奏弗兰西斯科人的秘密继承者个主教的侄女拉法埃尔·埃斯卡洛娜的歌曲。沙龙主人的一只手枯萎了,仿佛被烧过了,原来有一次他竟敢举手揍他的 母亲。他邀奥雷里亚诺·布恩蒂亚共饮一瓶酒,奥雷里亚诺·布恩蒂亚也请他喝了一瓶。沙龙主人向他讲了讲他那只手遭到的不幸,奥雷里亚诺·布恩蒂亚也向沙龙主人谈 了谈他心灵的创伤,他的心也枯萎了,仿佛也被烧过了,因为他竟敢爱上了自己的姑姑。临了,他们两人都扑籁簌地掉下了眼泪,奥雷里亚诺·布恩蒂亚感到自己的痛 苦霎那间消失了。但他独自一人沐浴在马孔多历史上最后的晨曦中,站在广场中央的时候,禁不住张开手臂,象要唤醒整个世界似的,发自内心地高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