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华视角】古相思曲 伪番外

其实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提起过她了。

史官寥寥几笔，为她做了盖棺定论。

陆鸢——大晟畏惧又愤恨的“妖后”。

 

也就只有在晟武皇帝在每年祭祖归来的当晚，带着我穿过长长的庭廊，亲手为她上一炷香。

同裳登基后政务繁忙，却从未忘记对我的照拂。

小姐走后，这宫里人人唾弃我的身份，却又无人敢亏待我分毫。就连皇家儿女，都要唤我一声“倚华姑姑”。

 

又是一年上巳日……

 

一

我第一次见到小姐，是我的十六岁，也是她的十八岁。

那年我爹含冤入狱，不堪酷刑屈打成招，死在了牢里。本地牧监周大人的儿子，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这混世魔王以此为由强行掳我与他做妾。我逃亡途中被抓，激怒了他，他气急败坏地抄起一根棍子就要打我。

意料中的痛击并未落下，一个少年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

 

可惜他寡不敌众，征他入伍的传令官碍于周家权势也没能救下他。

就在我将要认命的时候，小姐和沈公子出现了。

我那时候才知道，小姐和救我的那个少年，是南梦湖的陆家姐弟。姐姐叫陆鸢，弟弟叫陆时。

 

沈公子三言两语就帮助陆时脱了困，但周家对我仍不依不饶。

小姐拦在牧监公子身前，说她代我入府。

 

就这样，所有人看着她上了周家的马车。我挣脱了钳制，扶起了跪趴在地上年迈的陆家阿爷。

阿爷眼中的担忧，和我爹被官兵抓走时最后回头望向我的那一眼，一模一样。

 

我留在南梦湖照顾受伤的阿爷和陆时，我们都很担心她。

只有沈公子说，让我们相信陆鸢。

 

她真的做到了。

小姐入府后趁其不备找到了周家私通北烈的证据，呈交给了时任节度使的李拥。当地人人拍手称快，说陆家丫头可了不得，凭一己之力，让为非作歹的周家顷刻间覆灭，自己全身而退。

 

在周家案结的那天，沈公子不告而别。是小姐上山采菌子的时候发现了晕倒的他，把他带了回来。

 

沈公子身体是真的不太好，他昏迷了几天才醒。

陪小姐照顾他的那几个晚上，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他。

 

他年纪不大，却总爱穿深色的衣裳。看起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一副阳寿将尽的样子。

当时的我还想着，这个年纪的人这样没有精气神，还没有陆大哥好看，也不知道给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样茶饭不思、魂牵梦绕。

后来我才发现，他虽然身体虚弱，但望向小姐的眼神，却是极为幽深的。

 

那段时光，小姐和沈公子相携踏青，互道晚安，琴瑟和鸣。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多好。

 

二

前线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各地。人人仓惶，以物换物。

可是他们都离开了。

 

小姐带走了沈公子赠她的箜篌和玉佩，把那本《诗经》交给了我。

她让我等她回来。

 

这本《诗经》，是当时沈公子在周府门外探听消息的时候回来翻阅的。我知道，那是他们之间互通消息的暗号。宫、商、角、清角、徵、羽、变宫，每个错音之间都指示着诗经上的某个位置。

既然沈公子离开了，那么我就要成为小姐最得力的助手。

 

阿爷虽然给了陆家姐弟选择的权利，但也依旧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他们。

小姐在北烈探听情报的那段时间，阿爷行动越来越不便。

 

那日，我跪坐在阿爷床边，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嘶哑着在向我嘱咐些什么。

我哭着说让他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姐和陆大哥。

 

我按照当地习俗安葬了阿爷，在他的墓前守孝了三个月。

他们都不在，就让我这个陆家人，送阿爷最后一程。

 

再后来，当年于我家有恩的节度使李拥官至丞相，将我们带回了江都。

陆大哥认李丞相作了义父，被举荐至朝堂后，率军屡建奇功。而小姐，因之前展现出的情报天赋，被送进了镜花楼。

镜花楼是江都最有名的风雅之地，达官显贵无不知晓楼中的陆鸢姑娘一曲箜篌名动江城。

而我，作为贴身侍女，表面负责照料小姐的日常起居，实则代小姐为李丞相传递消息。

 

 

元启元年，新皇登基。少年皇帝雷厉风行，不顾满朝文武反对，欲效仿先祖，执意举国北伐。其中主和派为首的丞相李拥被陛下革职，以叛党之名追捕。

这个时候，阔别已久的沈不言出现了。

 

只有在他的肩膀上，小姐才睡得像当年在南梦湖那般安稳。

他说，要带小姐回去。

 

沈不言许诺小姐帮她了结现在的心事，然后从此二人结庐南梦湖，不问世事。彼时他们两个言语之间尚且有来有回，自那后来，小姐也再没有笑得那样开心过。

 

回南梦湖的那天，沈公子说，在古树上挂牌许愿，心诚则灵。

虽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习俗，可终归还是愿意试试的。

 

愿陆大哥早日成为大将军。我想了想，在私心的驱使下，在后面添了个“我的”。

——愿陆大哥早日成为我的大将军。

 

我也想知道小姐写了什么。可是沈公子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我还是希望小姐的愿望能成真。

 

 

后来在镜花楼，他们劝谏成功，众人皆是欢喜。陆大哥也回来了。自从他被派去镇守西南，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可是见到他的那天，我心口突然剧痛了一下。

因果相循，如果我那天相信了所谓的征兆，是不是就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

 

 

三

沈不言再次消失了。

 

短短一夜，元启皇帝失智，李拥官复原职。他找到小姐，让她入宫掌管皇帝起居，共谋江山。

 

进宫的那一夜，我把马鞭交给了沈不言。我和他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知道，只有沈不言能给她幸福。

我希望，沈不言能给她闲云野鹤的一生。

 

可那夜，全身湿透的小姐满脸泪痕地独自驾着马车回来了。

“倚华，我们进宫。”她的声音还是往常般沉稳。

“好。”

 

或许这就是天意。

还好我和陆大哥还在，能一直陪着她。

 

 

陆大哥才是傻瓜。

他拜李拥为义父，信任至极。自火烽堡被北烈占领后，他恨不得每日都想屠尽北烈蛮子，一雪前耻。可他不知，自己成为了李丞相最忌惮的一把刀。

 

小姐除了要装模做样地对李丞相言听计从，与之周旋，还要护着陆大哥的一片赤子之心。除此之外，她还要暗中培植心腹，蛰伏到有朝一日可以与李拥抗衡。

而我，平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她和已经被毒害得只剩下八岁孩童心智的元启皇帝，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有时候看着痴傻的元启皇帝，犹记当初他继承大统时，剑眉星目挥斥方遒的样子。如果没有那件事，或许会成为大晟一代明君。

如果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或许会沦为他人的傀儡，他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未来的日子？

 

我不知道沈不言未来什么时候还会出现，但小姐在宫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操持一切的她明显疲惫了很多，有时为她梳妆的时候，我也会偷偷为她拔下几根白发。

 

 

 

四

“喂，哪来的登徒子！”趁着小姐没回应，我赶上前去拉开了沈不言。

五年后的上巳节，他又出现了。

元启皇帝闹着要出去玩，灯市熙熙攘攘，一个不留神，便与我们走散了。

小姐她不能，也不应该再耗费时间在沈不言身上。

 

可惜，命运使然，他们总是要相遇。

阴差阳错，沈公子在镜花楼被刺客误认为当朝皇帝，小姐见状立刻冲了上去。一番缠斗下来，她逐渐不敌，还好被刚回到江州的陆时救了下来。

对了，这个时候的陆大哥已经建立了虎豹营，成为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杀神”陆时。

 

当晚深夜，我在门口隐隐听到陆大哥与李丞相因为战事争吵，我便知道，小姐又要弹曲子了。

她要帮助陆大哥促成出征火烽堡一事。

他们姐弟俩要做的事情，没人能阻止他们。

 

这时候的沈不言，一副青瓜瓤子的样子，连马都不会骑，还一惊一乍的，风度气质比陆大哥差远了。

营前他一直想跟小姐套近乎，问我们为何这样冷淡。

小姐极力克制的那句“沈公子还不了解我，不是吗？”，让沈不言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来。

话虽这么说，可是小姐还是一直在照顾他。

 

出征那日，小姐替他戴上了偷梁换柱的杀神面具，率军杀进了琉璃谷。也是那天早上，沈公子终于知道了，他跟我们是在逆向的时空里相遇。

小姐虽说，反正一切都是徒劳的，但我知道，她还是想再试试。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然也不会成为大晟的皇后。

 

我们收复失地，虎豹营也损失惨重。后来小姐才告诉我，出征前沈不言告诉他陆大哥会战死。

如今凯旋，我们以为我们终于改变了命运。

直到我抱着襁褓中的楚同裳，被万箭穿心的陆大哥死死地挡在了门的另一侧。

 

 

 

五

陆小花，陆大哥，陆时，我想你了。

 

他上一秒还在跟我一起看顾着楚同裳，还在跟我打趣以后要教儿女骑马打猎，内心还在挂念着他所信任的义父。

下一秒，就与我天人永隔。

我连在最后的时刻陪着他都做不到。

 

 

我始终记得郭伯伯的调侃，说那天他见陆家小子东张西望，还以为是在等谁家的姑娘，然后，孙家丫头就出现了。

那日在竹林，他懊恼自己面容清秀难以威吓敌人，我就嗷呜嗷呜地装老虎，与他笑作一团。

我以前总怪他从军后学了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与我开，可是现在我巴不得他再多惹我生气一些。

……

我多想再抱抱他，告诉他我们会等到和平的那一天的。

 

宿命还是无法逆转的，对吗？

 

小姐在溃不成军的火烽堡众人面前，掏出了那块凤牌，从暗处走向明处，站在了李拥的对立面——“吾乃大晟皇后，信物在此！”

我又想起了陆大哥身受重伤却依旧紧紧扣住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别让他们发现孩子。”

 

好像什么都比我们之间的感情更为重要。

 

我小心翼翼地陆时身上的毒箭一根根拔了下来，生怕弄疼了他。

什么心甘情愿，什么大将军，这都是我编来的。我没什么才学，也没什么本事，我只想跟心爱的人好好地过日子。

可是，谁让我喜欢上了你呢。

 

 

常胜将军杀神陆时，所向披靡，却被自己信赖的亲人所害。

掌宫陆鸢，费尽心力保大晟安宁，却被满朝文武冠以祸水之名。

陆大哥，这就是你想保护的天下吗？

凭什么李拥篡权夺位，颠倒黑白，残害忠良，却可以如此恣意妄为？

如果能为你复仇，我宁愿以命换命。

 

大殿之上，沈不言先前一步夺下了我手中见血封喉的箭，刺向了李拥的胸口。

与此同时，赵启龙的刀也穿透了沈不言的腹腔。

 

我好像明白了沈公子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回来见小姐。

但下次他再见到她，又将是一次痛彻心扉。

 

 

六

这一刺让李拥元气大伤，小姐也得以利用这片刻喘息的机会在朝中布局势力。

这一斗，就是十年。

 

大晟国力孱弱，制度腐朽，官员冗余。小姐每日都要处理上千件政务机要，我也才明白元启皇帝当年为什么说，先皇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我远不如小姐聪慧，也不会武功。我只能尽可能把那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都学会处理，这样，小姐也会少分些神。

 

每到上巳日，我就陪着小姐在宫里备上一碗荠菜煮鸡蛋，折一枝杨柳，祓禊去灾。

小姐有时忙到深夜，我陪她走过庭廊，她会时不时地望向月亮愣神，然后问起我：“倚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知道她问的不是时辰。

小姐每年都数着日子。

 

她虽不提，但我知道，沈不言永远是她内心最牵挂的那一部分。

然而，她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终于，我在御书房里等到了沈不言。

他让我节哀：“南晟多痴人，会为故去的爱人缟素清斋十年。”

我说，愿公子也莫负痴人。

 

小姐看向沈不言的眼神，恍若当年沈不言第一次出现在南梦湖与她相伴时望向她时的样子。

但记忆全无的沈不言，警惕、戒备，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小姐，甚至对她拔剑相向。

他全都忘记了。
他对大晟的历史和风俗如数家珍，唯独不认识小姐。

但无妨，我们这次也不想向他透露任何。

 

如他之前所说，元启之变真的发生了。小姐做了万全的准备，也确是没有一丝把握。

这些年，我们一次次抗争，一次次幻灭。但小姐还是想再试一试，哪怕是为了沈不言。

 

 

七

同裳怀抱城防图站起来的时候，已隐隐显露出少年天子的帝王之气。所有人都在欢呼，我们成功了。可由于陆大哥的缘故，我那几日一直都在后怕，我想，小姐也是的。

对于她而言，如果像陆大哥那样被自己人所害，她宁可遵循所谓历史的轨迹，死于李拥的箭锋。

 

事实证明，我们真的成功了。

李拥的首级被北烈人悬挂于阵前示威。

我依稀记得小姐说过，李丞相二十岁高中魁首，十年七迁，连跃十级。荡海寇，平山匪，是大晟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其实小姐从没忘记，她的报国之志是受李拥启发。

景平三十年，她双手呈上周家罪证之时，还是节度使的李拥，一身白衣，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

 

 

与景平年号同时诞生，三十而立的李丞相，正是仕途辽阔之时。小姐说，她第一眼见到李拥，就知道他是个好官。哪怕浸淫官场十年，他浑身仍旧散发着锋芒一般的锐气，那种不为权贵摧眉折腰的气魄，是怎样也伪装不了的。

 

这么多年来，小姐与李丞相并肩作战，共治大晟，说没有任何情分是假的。

她尊敬李拥，也是李拥最珍视的人。

小姐或许未曾注意过，但我确是看得分明。

镜花楼里的多半女子都是李丞相一手调教出来的，聪慧机敏、才艺双绝。但只有他看向小姐的时候，他那一贯无畏坚毅的眼神，才会多了几分隐忍与温柔的底色。

 

那个时候的李拥，还抱有报国壮志，会因错判冤案而自责，因国之蛀虫而盛怒。那个时候的李拥，誓用生平为大晟铺开一条路。

谁会想到，当初恨外敌入骨的国之栋梁，最后会因为勾结北烈而不得善终呢。

 

 

八

元启之变五年后，小姐又带我去了祈愿的相思树。

她写了一个牌子挂了上去。

我没有去看，但我知道她许的愿是什么。

所以，趁小姐某日休沐之时，我偷偷溜出宫去，也许了一个愿望。

我希望小姐的愿望可以成真。

 

后来，小姐的箜篌随她去了。

她与沈不言的那块定情玉佩碎成了五块。我将上面的尘土擦净，保存了起来。

她从未后悔过这一生。

 

同裳继位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因着小姐的缘故，他让我依旧操持着宫内外最重要的情报网，他政事不决的时候也会过问我的意见。

杨副将已经成为了虎豹营的新统领，是陛下的得力干将。他还是当初那副脾气，只不过有已经退居二线的范将军在旁边提点着，多少也收敛了些。

那日我随宫中去看他们操练，在靶场上有个毛头小子百发百中，得了满场喝彩。

我记得他，他和同裳关系很好，是少年时的交情了。

 

再后来，我看着楚同裳开创了大晟有史以来的盛世，又在国力最盛之时南征北伐，将这混乱已久的九国乱世一统天下。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而立之年的陛下，没有辜负小姐的期许，任贤革新、体察民隐，成一代文韬武略的贤明君主，我才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放下了。

我们终于等到了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