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散文选》第二次罗马之行(选择)

第二次罗马之行(选译)
(1787年6月——1788年4月)［1］

 一七八七年六月八日，罗马
　　前天我平安地重新到达这里，昨天隆重的基督圣体节①立刻又向我透露了罗马人的秘密……

　　参观按照拉斐尔的纸板画稿制作的壁毯②重新将我带回高级观赏的圈子中。


一七八七年六月底，罗马
　　我进入了一个极大的学校，以致不能迅速地重新离开它的教育。我的艺术知识、我的微不足道的才能一定要在这里全部予以细心加工整理，一定要在这里完全成熟，否则我又给你们带回一个不完整的朋友，于是又要重新开始渴望，努力爬行。如果我要向你们讲述，我这个月在这里一切都是怎样如愿以偿的，甚至我所希望得到的一切都是怎样放一个托盘上递给我的，我恐怕无法完成。我有一个美好的住处，好心肠的房东夫妇。蒂施拜恩到那不勒斯去了，我就搬进他的工作室，一间又大又凉爽的大厅。如果你们想起我，那么就把我想象为一个幸福的人，我打算经常给你们写信，这样一来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并且今后仍旧在一起。

　　我对一些新的想法和念头也厌烦了，我重新找回我的最初的青年时代，直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时我不过向别人的事，于是题材的崇高和庄严——重新像我的最后存在足以达到的程度那样——大大地支撑着我。我的眼睛难以相信地受到教育，而我的手也不应该非常落后。全世界只有一个罗马，我在这里如鱼得水，我在上面游泳正如在其它任何流体中都会沉没的一颗弹丸在水银中流动那样。除了我不能与我所热爱的人们分享我的幸福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损害我思维的气氛。目前天空极其晴朗，罗马只在早晨和傍晚才有一些雾，然而在阿尔巴诺山、卡斯泰洛山、弗拉斯卡蒂山诸山上——我上周在这些山上度过了三天——空气始终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只有在些处才能研究天然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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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基督圣体节：天主教教会节日，其日期为三位一体之后的星期四。——译注
② 悬挂在圣彼德教堂前面。——原注
［1］原为“1887”和“1888”，这让歌德多活了50年……一个严重的低级错误。——搬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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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七年七月五日，罗马
　　早晨太阳升起时我即起床，然后前往阿卡阿塞托萨，一个碳酸矿泉，距离我住处跟前的城门，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我喝了矿泉水，其味道像一种浓度低的施瓦尔巴赫矿泉水，可是在这种气候下这种矿泉水是非常有效的。将近八点我重新回到住所；无论如何我现在非常勤奋，正如将要产生的心情那样。我非常愉快。炎热把所有流出的东西带走了，并且将人体内腐蚀性的东西向体外排泄，而一个毒物发痒比它撕破和渗入要好一些。我在绘画方面继续产生兴趣，我开始更认真地从事建筑艺术，对我来说一切都变得令人惊奇地容易(这指的是概念，因为从事建筑艺术需要一生)。以前最理想的是：我不曾骄傲自满，也不曾傲慢，我除了来此一游之外，别无他求。现在我坚决要求，不留下我的任何名字，不要留下我说的任何话。凡是美丽的、伟大的、令人崇敬的东西，我都要亲眼观看和认清。如果没有模仿，这是不可能的……

　　我有这么多机会对各种各样的艺术进行思考，以致我的《威廉·麦斯特》内容浩瀚，篇幅很长。现在那些陈腐的东西应当预先抛弃；我已迂腐不堪，假如我还打算有所作为，我就不能踌躇不前。你不难想象，我的头脑中有了上百个新的对象，现在重要的不是思考，而是行动；补充这些东西，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因为它们情况已是如此，而不是其它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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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瓦尔巴赫矿泉水，德国墨森州陶努斯山区的疗养圣地巴特施瓦年的泉水。——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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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日,罗马
　　这一时期以来我得以发现我的两个重大错误，它们终生缠住我并使我感到痛苦，其中的一个错误是，我从未打算学习我想要或应该从事的一项事业的手艺。因此就产生这样的结果：我天资这么聪颖却这么很少有所作为和建树。由于精神的力量所迫，正如幸运和偶然所希望的那样无论成功或失败；或者如果我想要出色地、审慎地从事一项事业，我就胆怯；并且不能将其完成。另一个极其类似的错误是，我从未把本来需要花费的那么多时间花在某项工作或事务上。因为我鸿运高照，能用短暂的时间思考很多事情并能进行推断，所以我觉得，一步一步地完成是令人厌倦的和难以忍受的。我现在认为，如果有时间加以改正就好啦。我现在身在艺术之邦，让我们细心研究这个专业，以便我们得以为余下的日子得到安静和欢乐，并且能够从事其它的事情。


八月十一日
　　我在意大利还要呆到来年的复活节。我现在不能背离准则。假如我坚持到底，我就一定达到这样的程度：我能够使我的朋友们由于我而高兴。你们会不断地收到我的书信，我的著作也逐渐地出现，于是你们就对我产生了一个缺席的生者的概念，因为你们经常地对我——一个在场的死者表示了同情。


一七八七年八月二十三日，罗马
　　前天，正当我向梵蒂冈宫①进发的时候，我收到你们的令人愉快的第24封来信，并且在途中，以及在西斯廷教堂中，每逢我全神贯注地观看和聚精会神地倾听之后稍许体是时，一次又一次地看了这封来信。我无法用言语向你们表达我曾经多么盼望你们到我这里来，以便你们才会对只身一人所能做到的事情和所能转达的内容有个概念；如果这有参观过西斯廷教堂，人们不可能对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横产生一个形象的概念。人们听到、读到关于一些极其声大的和正直的人的传说，然而在这里人们才会非常生动地看到关于头面人物的情况。我已经同你们谈了许多，并且把这一切都跃然纸上。你们一定想知道我的情况！我若是能够讲述许多情况该多好啊！因为我确实已经转变，焕然一新，大饱眼福。我感到，我的全部力量都聚集在一起，我希望还会有所作为。


九月六日
　　我的身体和精神始终健康，我简直可以希望比较彻底地治愈我的创伤。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易如反掌，有时候有一丝儿青年时代的气息向我飘来。《爱格蒙特》②随这封信一起发出，然而将晚些时候到达，因为我把它交给流动邮车，我非常急切地想得知，并热切地斯望你们将对此所作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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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梵蒂冈宫：位于罗马，为教皇的宫殿，临近圣彼得堡大大教堂
②拉莫拉尔·格拉夫·冯·爱格蒙特(1522-1568)：荷兰贵族，反对西班牙统治的贵族反对派的领袖，西班牙统帅阿尔巴公爵(1507-1582)下令将其处决。歌德创作了悲剧《爱格蒙特》。——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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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二日
　　我的亲爱的，还有一页我得用这封信赶快寄给你们。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日子，我收到许多朋友的来信，收到女公爵母亲的来信，得到人们庆祝我的生日的消息，最后还得到有关我的著作的消息。

　　现在我的心情的确不寻常，因为这四本精致的小书，半生的成果，在罗马探望我。我也许会说：书中没有一个字母不曾活过，不曾被感觉到，不曾被欣赏，不曾被忍受，不曾被想到，于是所有这些字母现在都更加生动地向我招呼。我的忧虑和希望是，后续的四本书不落在这四本书的后面。我对你们在这些书页上所做的一切贡献向你们深表谢意，并且希望这也能给你们带来欢乐。也请你们关心那些随之而来的我珍爱的宝贝。


一七八七年十一月三日，罗马
　　收到我的《爱格蒙特》使我高兴，我希望，在重新阅读时它不会叫人感到不如以前好。因为我知道，我加进了什么内容；并且知道，人们难以一下子看出这样的东西。你们借以称赞的，正是我曾想做的；如果你们说，这是合适的，那么我就达到了我的最终目的。这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任务，我如果没有生活上和情感上的难以估量的自由，就绝对不能完成这项任务。人们可能在想，这将说明什么：着手一部十二年前曾写作的作品，完成这部作品，而不进行改写①。时代的特殊情况既给我的工作造成了困难，又使我的工作轻松。现在还有两块石头摆在我的面前：《浮士德》②和《塔索》。因为我觉得仁慈的神仙似乎已经免除了我将来受到西西弗斯所受的刑罚，所以我希望将这些石块运到山上去。假如我一旦带着这些东西登上山顶，那么事情就会重新开始；我决心竭尽全力以便赢得你们的赞许，因为在我尚无功绩的情况下你们给予我厚爱，并且一直保持至今。

　　你对克勒尔馨的意见，我尚不完全理解，从而期待着你的下一封来信。我也许看出，对你来说似乎在少女和女神之间缺少某种细微的差别。因为我如此专门地保持了她对爱格蒙特的关系，因为我把她的爱情宁可理解为情侣的完美无瑕，把她的着迷宁可视为这个男人属于她这个不可理解的感觉的乐趣，而不视为淫荡，因为我让她作为女主人公出场，因为她怀着爱情永恒的最真挚的感情跟随她的情人，最后通过令人容光焕发的梦想在他的心灵面前受到赞扬：所以我不知道应把二者之间的细微的差别放在何处，也不知道我是否要立刻承认，由于戏剧作品所需，我上文所提到的种种细微差别大概过于对照鲜明地和毫无联系地，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过于轻微的暗示被联结在一起；也许再一次阅读会有所裨益，也许你的下次来信向我进一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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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歌德于1775年开始写(爱格蒙特)，1787年完成《爱格蒙特》。——译注
② 浮士德是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人物，学识渊博，精通魔术。为获得知识和权力，向魔鬼出类自己的灵魂。歌德根据民间传说写成诗《浮士德》，共两卷，长达一万二千余行。1775年写《浮士德初稿》，1790年出版《浮士德片段》，1808年出版《浮士德》第一卷，1832年出版《浮士德》第二卷。——译注
③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的科林斯的国王，相传此人极为诡谲和贪婪，因此被谪罚在地狱推运巨石至一陡峭的山顶，而此石每次推上山顶必然又滚落下来。——译注
④克勒尔馨：克拉拉的爱称。——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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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日，罗马
　　我答应你这么多：我对最主要的问题更加毫不怀疑，虽然认识也许有可能无限地扩展，然而我对有限——无限有准确无误的、确实清楚的、可以告知的概念。

　　我还打算做那些最奇特的事情，并且遏制我的认识能力，以便我的活力获得相当地解脱。因为美好的东西就在这里，只要人们把握它们，它们就一目了然，完全可以理解。


一七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罗马
　　我既画画又研究艺术，这都会提高我的写作能力，而不是对它有所妨害。因为人们不得不少写一些，多画一些。我只希望能够告诉你，我现在对造型艺术所具有的概念。我这概念还是那么从属的，那么令人高兴的，因为它是符合事实的，并且越来越远地指明方向。伟大的艺术大师们的智力和坚定不移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假如我到达意大利的时候犹如刚刚出生，那么我现在犹如开始重新受到教育。


二十月二十五日，罗马
　　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的光辉不再强烈地吸引我了，我现在在观看中，在真正的、不同的认识中漫步。我难以诉说，我在这方面对姓迈尔的一个沉默寡言、孤独、勤奋的瑞士人感到多么内疚。他首先使我大开眼界，了解了细节，了解了各个表现形式的特性，使我入门开始了真正的写作……

　　我不想希望一个敌人陷入沉默的、退却的状态。像往常一样被视为患病的和目光短浅的人，现在比在任何时候都对我不合适。我亲爱的，请你深思，请你行动，请你为我竭尽全力，维持我的生命；这如果不有益于某人，通常就会毁灭某人。是啊，我不得不说，这一年使我在道德上得到很大的满足。有一段时间我独自一人，完全与世隔绝。现在一个狭隘的圈子又出现在我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所有的人都方向正确；而这就是标志：在我身边他们能够坚持到底，他们喜欢我，他们越是在正确的道路上思考和行动，在我在场的情况下他们就越得到欢乐。因为我对在其道路上闲逛或迷路，然而自认为是使者和旅游者的所有人既不怜悯又不宽容。我对此予以愚弄和讽刺，直至他们改变自己的生活，或者跟我分道扬镳。此处，不言而喻，只谈及一些善良、正直的人，至于歪瓜劣枣则直接了当地用簸箕将其分开。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由于他们思想上和生活上的变化而感谢我，他们将终生感谢我。就在我的本性产生影响之处，我感到我的天性的健康及其扩大；我的脚穿上小鞋准会生病。假如有人将我放到一堵墙前面，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七八八年一月十日，罗马
　　我为《思想》①第四部而高兴。其第三部对我们来说是一部神圣的著作，我把它锁起来妥为保存，现在莫里茨才得到这本书进行阅读，他额手称庆，因为他生活在对人类进行教育的这一时代。他感到这本书很好，并且对结尾激动得难以自禁。

　　倘若我能够为这一切厚爱在古罗马城堡上款待你一次多好啊！这是我最迫切的愿望之一。

　　我的强有力的思想仅仅是预示一个更加重要的时代的海市蜃楼。我现在完全置身于那种——只不过是人的所有知识和行为的不可超越之物 的——人物形象的试演场中。我在整个大自然的试演场中的辛勤的准备工作，尤其是骨学，帮助我大步向前。现在我才看到，现在我才享受到古代给我们留下来的最高贵的东西——这些雕像。的确，我也许认识到，人们可能终生进行研究而最终会惊呼：现在我才看到，现在我才享受到。

　　我急速地收拾起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为了在复活节前后——我的目光现在就已望到的——某个时期告一段落，以便我不十分勉强地离开罗马，并且希望在德国——尽管足够慢地——然而却能够从容不迫地、细致认真地继续进行一些研究。只要人们一登上这只小船，大河就会把人们从这里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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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关于人类历史的哲学》。——原注
②原文为拉丁文。——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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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一日，罗马
　　如果在下星期二晚上使那些傻瓜安静，我会多么高兴。倘若人们自己不被传染，见到别人发狂是极大的痛苦……

　　第六卷大概包括《塔索》、《莉拉》、《耶里和拍特利》，所有这些作品都进行了修改和润色，以致人们再也不会认出它们来。

　　我同时通读了我的小诗并且想到第八卷，这一卷我也许先于第七卷出版。这样将其一生做一总结是一件奇特的事情。一个人意留下多么少的痕迹！

　　人们在这儿用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种种译文纠缠我，人们给我看这些译文，并且询问，哪一种译文最好，是否所有的译文都是正确的！这简直成为一场灾祸，直到我前往印度之前这种事一直在折磨着我。


一七八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罗马
　　我既勤奋又快乐，并且这样期待着未来。我一天一天地更加清楚，我其实天生有从事文学创作的才干，我应该在——我至多还可以工作的——未来的十年期间发展这种才能，并且要创作一些好的作品，因为青春之火让我不经过长时间的钻研就能获得一些成功。由于我在罗马逗留较长的时间，我将具有放弃从事造型艺术的有利条件。


一七八八年四月
　　然而向罗马告别要以特别郑重的方式加以准备；三夜之前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因此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上空散布开来的、经常被人们感受到的一种迷人的魅力，现在可以极其强烈地感觉到。巨大的光团——清澈明亮，如同由一个和煦的白昼所照亮的一样，由于其深色的阴影的对照，有时通过反射而映亮，以便预感到个别的存在——使我们处于一种如同来自另一个更简单的、更大的世界的状态。

　　在一些消遣散心的、有时过得不愉快的日子之后，我独自一人同少数朋友进行了一次交往。当我——也许是最后一次——漫步穿过长长的、宽阔美丽的林荫大道后，就登上了古罗马城堡，它好像一座仙女宫殿一般屹立在沙漠之中。马克·奥理略的雕像使人们回忆起《堂·胡安》中的指挥官，并且让漫游者明白，他干了了不起的事情。我对此不屑一顾，竟然走下后面的台阶。泽普蒂米乌斯·塞维鲁斯①的凯旋门矗立在我们的面前，投下阴沉、昏暗的身影，在萨克拉大道的荒僻的地方那些通常如此熟悉的东西都显得奇特和幽灵似的。可是当我靠近科里塞乌姆的隆起的残余部分，并且通过栅栏向其锁着的内部望去时，我不能否认，我不寒而栗，从而提前返回德国。

　　所有这些大量的东西给我留下一个特殊的印象：既庄严、伟大，又可以理解，在这样的巡行中我仿佛对我在这里的全部逗留做了一个明显的总结。由于在激动无比的内心中深深地感受到的这一切，因此产生一种心情，我权且将其称之为英雄的哀伤的心情，出于这种心情恐怕要以诗歌形式汇聚成一首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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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卢齐乌斯·泽普蒂米乌斯·塞维鲁斯(146-211)：罗马帝国皇帝(193-211)。——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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