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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岁一甲子

2023-03-12 18:18 作者:星野专栏  | 我要投稿

1

       蓝星历2344年,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距离传统新年还有两天,这里是西宇宙兰亭星系,宜居行星兰亭-5的天然卫星之一的SN88,“锤钉”集团的一名员工高垦杰行驶在卫星1号定居点出城的道路上。这一处定居点建成不过两年时间,但是中央锤钉里配备的员工用铁伏骏——高垦杰正在驾驶的就是其中之一——都至少是十五年以上的老机器了,当然高垦杰进行了一些整修,现在跑起来还算顺畅,只是某些部位偶尔会传来刮擦声,我是说,即使是现代人偶尔也会咳嗽,这点刮擦声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周之前,高垦杰刚抵达的时候,市中心为数不多的几个商场里人头攒动,但是随着时间愈发临近春节,大多数人都乘飞船回到了母星兰亭-5,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会选择和家人一同在兰亭-5的海滨城市度假,也有一些甚至会申请用“天弓”系统去往另一个星系,街上的行人很少,店铺也基本都关门了。高垦杰看见一家小店的门虚掩着,遂停下铁伏骏过去碰碰运气,铁伏骏底部的磁力辅助功能让它准确地停在了预定的位置上。

       店主老占还在收拾东西,不急着关门,现在还没到他们象棋联盟的活动时间,他刚把屋外的绿植都搬了进来,依次排列在临街的窗边,这些绿植的长势不好但也说不上很差,毕竟在外墙之下只有普通的人造阳光。老占的双手扶着收进来的招牌,上面的“占师傅便利店”旁边用小字写着“书籍借阅和发信中心”,店内混杂着旧书和红花油的味道,柜台一侧的屏幕上本应该在播放晨间节目,这会儿却被雪花点覆盖了。

       高垦杰朝老占点了点头,便在货架之间走动起来,他拿了罐头、香肠、橙汁和饮用水,接着又略一思忖,从货架的最底层拿了一罐固体燃料。在经过含酒精的饮品货架时,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盯着上面那些熟悉的标签,最终还是忍住了伸手拿下两瓶(也许十瓶更好?)的冲动,转身走回了柜台前。如果是在老派的影视剧里,这种小店的老年店主通常都戴着老花镜,每当有孩子凑到柜台前来的时候他们还会把眼镜拨下来一点,从眼镜上方看着想买山楂糖的小子或者姑娘,但是老占的双眼和他的名字占启辉一样明亮,感谢现代医学,他递给高垦杰一杯咖啡,是刚从他的象棋大战储备中倒出来的。

       “谢谢。”

       “没啥,正好有。你不回去过年?”

       “您看得出来我是主星来的?”

       “诶,别这么喊,附近的人都叫我老占,有些还拿我以前总坐在餐馆的某张桌子旁边开玩笑,‘老占老占着同一个位子’,哈哈哈。这个时候还留在这里的基本都是我这样的老人家,像你这样年轻的几乎肯定是那边过来的。”

       “我是在墙外工作的,还有点事没完成,留在这里的人很多吗?”

       “说多也不多,二十来个吧,这儿是个小地方,我们有下象棋、打毛线和打门球的去处,但是也就这样了,没有值得一说的娱乐设施,也没有可以让人大饱眼福的风景,家里小的都在其他星系,今年估计也是回不来。时代变了啊,当然了,由我说时代变了有点奇怪,毕竟在我还是个小子的时候我也不理解这一点,我们按照各自所在的不同星球的时间生活着,但是我们却要记住蓝星的运行周期,而且还要记住公历和传统农历两套历法。”

       “我明白您,呃,你的意思,人们离开蓝星都已经是上百年前的事了,在适应了所在星球的生活节奏后,却要去过以前的节日,且先不说这件事有没有意义,至少是挺麻烦,毕竟每年过这些节日的时间完全不一样。”

       “其实并非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蓝星,或者说有一些在那之后又回去了,但是总体上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过一个时间不固定的节日是有点麻烦。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最近这些年我却发现自己能理解过年这种做法,可能人越是上了年纪,越是能和比较老的东西达成和解吧。毕竟我已经足够老,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每月每周在固定的日子里工作了,当你脱离了一种有规律的生活之后,这些传统历法的节日,尤其是春节反而变成了我们生活中新的规律,它变成了在固定的时间周期里会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和以前一样是对生活规律的破坏。”

       “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在年轻一代里还是有一些对过年很热衷的人嘛。”

       “那是当然,听说很久以前还在蓝星的时候,过年是难得的全家团圆的日子,而且还有很多民俗活动,你小时候一定也听父母讲过年的故事吧,那些神仙们在天地间来来去去的。”

       “哈,没错,我妈以前最常说的就是灶王爷回天庭汇报工作的故事,现在主星上也有一些过年的活动。”

       “那些,其实都不怎么地道,规模又小,再说孩子们如果不回来过年,这个年的效果真的是大打折扣,顶多算个普通休息日,难道我这个老头子还缺一个普通休息日吗?对了,主星上大降温了,这两天要回去的话可得让人拿着防寒服去空港接你。”

       “降温了啊?”

       “嗯,新闻上,”老占冲着屏幕抬了抬下巴,“说是五十年来最低,主星不像这儿啊,我们有外墙可以控制气温。”

       其实外墙只能起到一定的过滤和调节作用,说是控制实在是言过其实了,不过高垦杰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声,并没有出言反驳。

       没有这个必要。

       “一共是268,你也早点把这里的事情做完,回主星去过年吧。”

       “那也给您拜个早年。”高垦杰还是用了“您”来称呼,他用自己的终端碰了一下收银机,和老占告辞。



2

       从小店出来,再拐两个弯就能看到外墙检查站了,这是高垦杰第四次从这里出城,他都能想象出在他停下铁伏骏,打开门上的气压锁定后,那名肥胖又有点斑秃的检查员范立走过来,撇着嘴抽走他递出去的通行证,返回小亭子里用机器进行确认,回来的时候还会例行公事地问他几个问题。

       没错,没错,他要去城外。不,是工作,这个通道不是外部工作人员专用吗?明明范立也是隶属于集团的员工。他要去检修预置钉ABC的故障。是的,他知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他是从主星过来的。最后,范立会让他走下铁伏骏进行酒精测试(测试仪不知为什么安装在道路的另一边),通过之后即可出城。

       但是高垦杰驶近的时候,他发现今天的检查员并不是范立。这是一名女性检查员,她的脸就像狐狸一样窄,体重目测只有范立的三分之一,属于那种拿根松针都能当蒲扇的类型,她的检查员制服吸在身上,呈现出破碎环形山一样的细密皱褶,好歹工号牌的部分还挺服帖,上面一行印着“墙体巡检员”,下面用几个小字写着“金古C”。高垦杰和范立交谈的过程中听他说起过这个名字,知道金古C是范立的妻子,高垦杰停下铁伏骏,打开气压锁定。

       “出城?”金古C的神情严肃,她试着用右手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同时伸出左手接过高垦杰的通行证,高垦杰很确定她的发型违反了员工手册上的规定,不晓得这个夫妻岗亭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随意,“哦,你是那个人。”

       “是的,是我。”高垦杰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压力,同时又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去ABC?”

       “嗯,范立去哪儿了?我还以为年前白班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值守呢。”

       “本来是这么安排的嘛,”金古C朝亭子走去,声音变得有点儿飘忽不定,“但是这家伙蠢死了。”

       “什么意思?”对方没有马上回答,可能是在亭子里操作机器,没听见高垦杰的提问,他盯着眼前的外墙开始发呆。

       在新秩序降下后的几十年间,星球定居技术发生了跨越式的进步,锤钉集团在众多经济团体中一马当先,因为它掌握的“锤钉安装技术”不仅能在大气层稀薄的卫星上展开工作,而且建成后的定居点交通十分便利。简单来讲,一个典型的锤钉集团建造的定居点由主钉和外墙组成,主钉的地下部分深度为1000米,露出地表的部分高度为2000到4000米不等,具体视星球规模而定,最大的主钉,也就是总长度达到5000米的那种,被他们戏称为“五寸钉”,如此类推的话,SN88的1号定居点使用的主钉就是“三寸半”。

       主钉地下部分的主要功能是向周边铺展开人工重力并向地下更深处钻探资源,地表以上负责无线电能的传输以及基础配套生活设施的架设,在能够把太阳能或星球上的燃料资源转化成电能并通过稳定的线路传输之前,所有设备都要依靠主钉事先储存的无线电力运转。与此同时,主钉还是一座码头,形似巨大锤头的航运飞船会直接停在主钉上方,通过磁力对接的方式让其中的乘客或货物下到地面上来。主钉稳定后就会以它为圆顶从最上方铺展开外墙,锤钉集团内通常称其为“窗帘”,因为它不是硬邦邦的墙体,而是由外层的晶体薄膜和内层的电磁屏障组成的充满弹性的材料,当然大家叫它外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这玩意儿有十多米厚,就像是古代的城墙,只不过它还担负着调节氧气、光照、温湿度、抵御辐射和小型撞击的任务。高垦杰,正如他刚才交给金古C的通行证上说明的那样,是一名锤钉集团的“预安装工”。

       “你怎么了?”高垦杰被敲击声惊醒了,他刚才一时头晕趴在了铁伏骏的控制面板上。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他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你喝酒了?”金古C两只手指夹着他的通行证,狐疑地看着他。

       “金女士,我已经戒酒快一年了。”

       “我姓金古。一年不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下来,去那边验一下。”金古C摆出了一副命令的语气。

       高垦杰有点生气,不料想自己刚一起身就向前栽倒,反而倒在了金古C的身上。

       “喂喂,你怎么回事?”金古C的声音都绷紧了,可以听出来她要撑住高垦杰得花多大的力气,最终她把高垦杰推向相反的方向,靠着铁伏骏坐了下来。

       “我确实没喝酒,”等到头晕过去之后,高垦杰走了一遍酒精测试,没有任何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太累了,也可能是刚才喝了点特浓咖啡,对不起。”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老占的咖啡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前天晚上在旅馆里他就发过一次头晕了,当时他觉得是没休息好,现在他依然这么认为,但是他在习惯性地抬手去看手腕终端上的时间的时候,赶紧用另一只手遮住了终端。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次头晕的时间比昨晚长多了,只不过他不想承认。

       高垦杰重新坐上铁伏骏,金古C归还了他的通行证。

       “为什么要带这些?”金古C指着高垦杰刚买的食物和燃料。

       “我准备在预置钉那边过夜,还有点事情,这两天加紧弄完,赶在过年前回家。”

       “那挺好的,可别跟我家那个傻胖子一样。”

       “刚才你说的时候我没听见,范立怎么了?”

       “他啊,”金古C又露出了那副狐狸一样的表情,“猪油蒙心,不晓得哪里听到的‘消息’,以为今年会有很多人在这里过年,提前两个月批发了一大堆爆竹,我之前都跟他说了不要瞎搞,他说我们家反正在这里过年,闲着也是闲着,看吧,现在卖不掉托人想办法去了。好了,门开了。”

       眼前的电磁屏障消失,呈现出一个小小的出口,高垦杰关上门,启动了气压锁定,他朝检查站抬了抬手,驶向了墙壁之外。



3

       墙壁外面是开阔的原生SN88风貌,和大多数的星球别无二致,一望无际的尘土和陨坑绵延到地平线上,头顶上就是黑暗的宇宙和遥远的星星。

       集团很早就采集了SN88的大气和土壤深层样本,和兰亭-5的大多数其他卫星一样,SN88的大气层中绝大部分是氮气,但是还存在着些许氧气,更妙的是地下还有一点点的甲烷矿藏,预估用来转化电能的话让两个定居点用上五年不成问题。兰亭-2上的攫取器和中间的传输链条预计在2346年全部设置完毕,到那时这套系统就能把恒星能源源不断地传到兰亭-5来,整个星区的能源供应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由于没有其他物体的遮挡,高垦杰一直能很清楚地看见预置钉。锤钉集团自然不会挥舞着“五寸钉”到处乱装,一颗星球是否符合安装条件就要通过预置钉进行数据分析,一枚预置钉总长150米,露出地表50米,直径30米,通常采用3枚预置钉互相间距一千米的策略打入星球表面,由其尖端释放出的纳米机器人收集所需要的数据。如果运气足够好,集团认为此处符合建设条件,那么三枚预置钉就会成为主钉的一部分,如果星球本身的体质很差,则由人工重新设置预置钉将它们发回轨道上。

       当某颗星球的1号定居点建设完毕之后,集团就会尝试沿着垂直于标准时晨昏线的方向扩展2号定居点,主钉展开到外墙的半径是100公里,人造重力半径是150公里,也就是说从1号定居点的外墙到预置钉的距离是200公里,这样可以保证两处定居点之间人造重力不互相重叠。铁伏骏在出城的前50公里,也就是有人造重力的情况下时速可以达到200公里以上,在后面的150公里低重力状态下铁伏骏可以改变为仿生奔跑模式,时速降至80公里,总行程需用时两小时左右。

       高垦杰切换了铁伏骏的模式,这玩意儿就像真正的骏马一样开始用四个蹄子跑了起来,只不过因为重力很低,半天才蹬一步,与其说是赛马不如说更接近马术表演的节奏。高垦杰放松地躺在座椅上,加热了一个罐头吃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他又回想起来之前部门主管对他说的话。

       那天,戴·斯托克(一些员工私下里管他叫“去死吧股票”)端着一杯散发着浓烈草木气息的饮料朝准备室走了过来,他翘起小指,把坑坑洼洼的工作台上的工具推开,放下了自己的杯子。当时高垦杰正在准备室里,他刚出完兰亭-7的任务回到分部,除了他和一个新人,准备室里并没有其他的安装工,而那个新人小伙子见老戴过来是和高垦杰说话的,也马上就躲了出去。

       “阿杰,这次工作完成得不错,”高垦杰的心往下一沉,因为上司每每这样说,就意味着他又被排到更多的工作了,“现场的报告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年底积分上升了0.02。”

       “这次现场确实比较顺利,几位当地员工也帮了不少忙。”

       “人可不能总躺在功劳簿上,现在呢,这里有个工作要交给你,SN88你还记得吧?最开始就是你负责的,新下去的预置钉,临时窗帘总是拉不起来,你去看看,明天就动身吧。”

       “……好的。”

       “怎么,你还不乐意啊?”高垦杰回答得稍微慢了一点,戴·斯托克皱起了眉头,“阿杰,你现在这个状况你自己没有清醒的认识吗?之前你老婆开始跟你分居的时候,上头开会就讨论过要重点观察你,毕竟对家庭不负责的人怎么会对公司尽心尽力呢?要不是我极力跟上司做担保,之后还安排其他人在现场辅助,你呀,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和老式机械一起挖阴沟了。”

       “是,非常感谢您。”

       “本来呢,我是想派那个新人去的,但是毕竟要过年了他得回家看望看望,而且那地方也可以算是你的分内事,所以你明天就跑一趟吧。”说完他就端起杯子离开了,高垦杰十分清楚,戴·斯托克(去死吧股票先生)没有明说的那句话是“反正你现在是孤家寡人,用不着过年”。



4

       高垦杰猛地直起身子,自己刚才又头晕了,橙汁洒在了座位上。虽然他已经事先设定好了铁伏骏的行进路线,但如果自己在晕倒的时候碰到了什么按键,这辆铁伏骏又是旧型号,根本就没有配备生命监测和急救装置,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个无人的旷野上了。

       万幸,铁伏骏已经按照路线停稳了,现在他在靠近定居点的预置钉A的脚下,从这个方向正视过去,前方左侧和右侧还各有一枚预置钉,B和C。他把泼洒的橙汁稍微清理了一下,取出自己的工作服,是紧身款式的,它们总是紧身款式。最开始接受岗位培训的时候,高垦杰觉得这套紧身的衣服实在是太奇怪了,“就不能穿得像宇航员那样吗”,当时的他这么想,后来他才发现,原来宇航员也穿的是紧身款。

       他穿上并启动了工作服,等待它完成自检,毕竟外头只有比纸还薄的大气和似有若无的重力。他被派到SN88来的原因很简单,A、B和C最近接连停止了运行,原本应当展开的迷你窗帘,有效直径五百米的那种,不知什么时候全部停转了,预置钉变成了星球表面三根毫无意义的大铁柱,而当他到达SN88,开始着手重启预置钉的时候,才发现事有蹊跷。

       高垦杰在抵达SN88的第一天已经是傍晚,他第二天出城来到这里,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把三枚预置钉都启动了,所有的数据都正常,当天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等高垦杰回城睡了一觉醒来(也就是第四天)的时候,它们又再次停在了那里。高垦杰再次启动了它们,但是到了第六天的早上迎接他的还是终端上三条安静的直线,预置钉又停了。他感觉有点疲惫,当天只启动了一枚预置钉,不出所料,今天早上他一睁眼就知道那枚预置钉又停转了。

       “这也太奇怪了。”高垦杰看着终端上毫无波动的线,心想这幸好不是他的心电图,这几次检测都没有发现问题,这些预置钉是完全正常的,但就是运行不起来。没用多少时间,他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今天他过来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假说。

       面罩上的绿光闪烁,提示高垦杰自检已经完成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自检好像进行得特别慢,他把铁伏骏停进了预置钉A的地面一层,解开气压锁定,站在了预置钉的内部。他拿起自己的外套,穿在工作服——紧身款——的外面,这样方便携带一些趁手的工具,而且这也可以算是高垦杰对必须要穿这种款式工作服的一种无声的抗议,可能有人会说他不遵守员工手册,但这是在出外勤的时候,出外勤意味着除非你主动打开终端,吵醒集团的头子然后在他们面前跳舞,不然根本不会有人来管你。

       锤钉集团的工作人员主要集中在各大行星上,其在星际定居点建造这个方面的业务主要面向的是原本环境恶劣的行星和卫星,新秩序以来,各个星区的管理颇有些混乱,但是拓展定居点的业务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虽然这话没错,但是导购和售后完全是两种待遇啊。”还在兰亭-5的时候,或者说那些预置钉还整齐地排列在建造现场,就像一盒新拆封的蘸着巧克力酱的手指饼干的时候,每一枚预置钉都有一千多人的团队进行管理,包括组装、调试和检查,负责正式锤钉的工作人员更是多达四五千人,但是等到预置钉打到预定位置之后,要是出现了什么问题,比如像眼下这样莫名其妙地停了,那么不好意思,来检修的一般也就只有两个人。

       “我们有足够的经验,每次都把准备工作做足,所以很少会出现需要外勤检查故障的情况。”戴·斯托克先生是这么说的,高垦杰过去的几年间基本都跟着安装和发射组工作,像今天这样的维修工作确实很少见。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以前不像现在这么讨人嫌,所以以前不会把这样的事情交给我来办。”集团一直声称自己的故障率和返品率近乎为零,但是只要打开终端,看看集团系统后台备用聊天室里的讨论就知道,在这个马上就要过年的时刻,除了高垦杰自己至少还有十一个人在不同的星球上对各自的设备做着维修,当然考虑到现有主钉的总数,11绝不是一个大数字。

       “哦好吧,这会儿连系统后台都刷新不出来,不过我记得就是11个人,或者也有可能是11组人,其他人都是两两一组,毕竟不再有人愿意跟我同组了,当然我也不太喜欢11这个数字。”高垦杰这么想着,这会儿终端已经连接上了预置钉A,他应该先启动主程序,验证自己的身份,然后抓住面前的一道栏杆,踮起脚尖,等待预置钉内部发出稳定又安静的嗡嗡声,这个声音说明预置钉已经启动了电磁屏障,只要再等几秒钟就能产生出方便活动的重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预置钉里静悄悄的,前两天只要连上就可以全速运转的预置钉现在就像沉在水桶底的湿火柴一样,

       ——也可以说是泡了水的手指饼干,让人完全没了食欲——

       它就只是存在于那儿而已,高垦杰只能听见自己在头盔里的呼吸声,现在这份呼吸声还带上了一丝疲倦的意味,因为主程序运行不起来,他就必须要自己启动电池,然后一层一层手动排查到底是哪儿出现了故障。

       预置钉在地表以上的部分有50米高,大约是十五层楼的高度,其内部当然不是按照普通住宅的高度设计,实际为6层。外壁的内侧是电磁屏障发生器、重力发生器和各种传感器,中央贯穿全钉的“脊椎”部分由控制回路以及多个电芯组成,脊椎上包裹着的是两部平台电梯和一个应急楼梯,脊椎的顶端就是控制外壁仪器和顶端货运接口的位置,其余位置则是各种功能室。

       眼下这里确实有些问题,高垦杰从地面一层开始启动电力,在缺乏标准重力的环境下做事就这点比较好,爬楼不费劲,如果应急楼梯能一个楼梯间做到顶的话就更好了,当然现在这样一跳就是一层也很方便。

       ——如果那个时候他及时关掉了重力的话——

       在抵达预置钉最高层——脊椎的顶端——的时候,高垦杰停下了脚步。SN88很快就要迎来日落,由于SN88的公转周期和标准蓝星日相去甚远,所以在定居点里是早上,实际上星球的这一半已经进入黑夜的一边也很正常。已经没有任何的光线从货运接口照进来了,高垦杰凭借工作服的灯光看见了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块帆布,很可能是从随便那个储藏室拿出来的,这块布包着东西,轻轻地躺在地上,布在收口的地方左右交叠,就像婴儿的襁褓,但如果说这是襁褓的话就有点瘆人了,因为布里包着的是直接从预置钉的脊椎顶端拆下来的控制核心。

       高垦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半蹲下来伸手拨开帆布,没错,就是控制核心,完美的拆除手法,上面没有留下一丝伤痕,就连上面的高分子油膜都没有损坏。把控制核心拆下来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的骇人之处,最多是说明有人不希望预置钉再启动,但是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却没有直接毁了控制核心,甚至用布把它包成了一个襁褓的模样。

       “该不会是机油浸礼会的疯子吧……”这个想法突然跳到高垦杰的大脑正中,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还是这些?)疯子在事情处理完之前是不会离开的,他们都有那种偏执的念头,针对这件事来说,“处理完”的意思就是要确保高垦杰不会再次把预置钉启动,他们的教义不允许他们破坏机械,那么,这里能被“破坏”的,就只有自己了。

       根据员工手册上的规定,在施工过程中如遇到机油浸礼会的成员,对方开始指责我方员工虐待机械的时候,应联系附近的小组,与浸礼会成员展开多对一交涉,必要时可以使用武力将其制服,一切以确保自身和集团财物安全为前提。

       “真要以安全为前提就装防盗门啊。”高垦杰尝试在终端上联系定居点的人,范立和金古C应该是离他最近的集团员工了,可能是因为没有展开预置钉的外壁,终端的信号得不到加强,线路上只能听见杂音。高垦杰叹了口气,眼下只有把控制核心安装回去,然后一边联系定居点一边按照原计划蹲守了。

       蹲守,这就是高垦杰的计划,有时候简单的计划往往最有效果,今天晚上那位连续几次关闭预置钉的家伙肯定还会出现,只要抓住他一切就明白了。这位无名氏先生可能来自机油浸礼会这一点让高垦杰有些担忧,不过好在安装没出什么岔子,控制核心平稳地运转起来,外墙展开,重力和氧气都来到了高垦杰的身边。



5

       高垦杰把铁伏骏停到了地下二层,以免被过来准备关闭预置钉的人发现他其实没有离开,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关上所有照明,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

       现在外墙已经展开了,他点开终端再次联系定居点的夫妻岗亭,这一次总算是有了点信号,虽然画面看上去还是很扭曲,仿佛透过游乐园的哈哈镜在看人,但是好歹声音还是听得比较清楚。

       “这里是范立,请讲。”

       “你好,我这里是高垦杰,就是那个……”

       “啊我知道,钉钉子的。”

       “是的,就是我,我现在在预置钉A这里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

       “哦?”

       “预置钉的控制核心被拆出来了,包得像个小婴儿一样被放在地上。”

       “你没喝多吧?”

       “没有,我根本就没喝酒,我这里唯一接近酒的东西就是一罐子固体燃料,如果我真的把那玩意儿喝下去,我现在从皮肤到肚肠都已经是蓝色的了。”

       “那么,阿凡达的子民,请问你有什么事?”这句话是金古C说的,他们两个人应该还坐在一起吃饭,刚才是不是有个孩子在大笑?可能是吧。

       “我觉得可能是机油浸礼会的人搞的破坏,在这里唯一能找到的武器就是一支拖把,我希望你们能来支援我。”

       “‘我希望你们能来支援我’,”范立怪里怪气地模仿高垦杰说话,“听着,高先生,我们是城墙巡检员,我们不能随便离开定居点,再说了,你能确定那是机油浸礼会吗?”

       “呃……”先生,他刚才说“不能随便离开定居点”,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想”,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你说了‘可能是’,让我来告诉你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就是你发了妄想症,没有飞船经过,也不经过定居点,机油浸礼会直接降落在星球表面?高先生,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哦?比如说呢?”高垦杰也有点生气了,“比如说摔炮擦炮二踢脚大地红仙女棒火树银花是吧?”

       “我只知道在你来这里修钉子之前,我的运气根本就没有这么差,现在,要么你真的晦气到家,遇到了生命危险,要么你有办法帮我处理掉这些易燃易爆物品,不然我们还是各自行驶在各自的轨道上吧。”

       “你!——”继续争辩下去也没有意义,因为范立已经切断了连接。

       高垦杰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范立的态度是可以预见的,倒不是说他知道范立买的烟花爆竹砸手里了所以内心憋闷,而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很多并不了解高垦杰的人对待他都是这个态度,他们都认为高垦杰是个晦气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在快要过年的时候还要费力不讨好地跑到一颗卫星上来修理预置钉,正因为如此他是孤身一人无人组队,正因为如此范立和金古C才对他爱答不理,正因为——

       等等,刚才那个响声,高垦杰听见了什么声音,有个黑影从他留在地面一层的取景器前一闪而过,那个搞破坏的家伙出现了。

       高垦杰戴好了面罩,他准备在这家伙上到这里货运接口来的时候就动手制服对方,不过他也要做好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加迅速,成功破坏了这里的控制核心的准备,退一万步讲没有破坏核心只是破坏了面板,都有可能导致外墙的关闭,而最直接的反应就是空气的逸散,一旦没了压力,高垦杰看过不少从深海里捞上来的鱼,无一例外地,它们都是死鱼。

       货梯开始运行,离最高层越来越近,高垦杰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手里攥着拖把也攥出了汗。货梯停了下来,门没有打开,有那么几秒钟高垦杰以为这个平台门永远不会打开了,门只是卡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黑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高垦杰爆发出一声呐喊,他拍亮了灯光,然后挥舞着拖把冲了过去,他本希望突然亮起的灯光能起到一点震慑对方的作用,实际上灯亮起来后他看见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下来,只是在拖把举过头顶的时候,他感觉两眼直冒金星。

       高垦杰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想到的是,如果他把眼前的情况通过终端告诉范立他们的话,他们肯定又要提出那个经典的问题——“你没喝酒吧?”。

       有一段时间,他确实沉迷在酒精里,那东西曾经是他的救命良方,后来却开始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精神。

       靠着治疗宿醉的特效药(感谢现代医学),他在工作上暂时没有出现什么重大的问题,但是在家里就不一样了。魏梦泉——他的妻子——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高垦杰一直不肯详细说明自己当时的遭遇,她对自己的丈夫如此过量饮酒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很担心,那么争吵自然就多了起来,而争吵起了反效果,当然这不是梦泉的错,对那个时候的高垦杰来说,一切外物都可以是笔直导向喝酒的路标。发生了好事?那得多喝点儿庆祝庆祝。今天不顺心?那高低得整两瓶烈的缓缓。最开始和梦泉吵架的时候,他心底可能还有一丝愧疚感,但是模模糊糊地,他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的父母似乎也经常这么吵架,他甚至开始自我催眠,认为争吵是一个家庭健康发展的标志,便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放开了喝。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发生的事彻底(至少到现在为止)改变了他。

       那是一个高垦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陌生房间的日子,对于一个醉鬼来说,发现自己身处陌生房间并不能算头等要紧的大事,倒不如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远远不及自己后脑勺的抽痛感和眼睛里的眩光来得重要。他正躺在一处不算很新的黑色皮革沙发上,虽然看不见灯装在哪里,但是他的眼睛和大脑都被光线刺得生疼。他伸手想去拿宿醉药,却从沙发上摔了下来。地板上有一股呕吐物和消毒水的气味,门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看见窗外停着的几辆铁伏骏上都挂着红蓝相间的爆闪灯。

       高垦杰在睡着的时候被扎了一下——或者说喝晕过去的时候比较合适——总之他被采了点血用作化验,因为派出所和消防队的同志都不相信这个人只是喝多了。

       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可以成瘾的东西。

       并没有。

       一个人仅凭喝酒就能变成这样?

       是的,先生,是的,大量的案例告诉我们,这还仅仅是一鳞半爪呢。

       在完整地回忆了一遍自己从昨天下午同事们的视线里消失后去过哪些地方,喝了多少种不同酒之后,高垦杰离获得了回家的许可,临走前调度员喊住了他,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妻子魏梦泉的笔迹。

       “我去妈家了。”

       没有更多的说明,也不是当面或者在终端里留言,妻子是生气了吗?大概是生气了吧,高垦杰本想问问调度员妻子写字条的时候情绪如何,但是他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问出口。自己很可能已经成为这里的笑柄了,没必要再添点料。

       他走出去,把纸条揉成一团扔掉,朝家的方向走,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自己的手里拿着一瓶酒。

       好吧,也许没有那么诧异,来吧我的老朋友,我们到家了。高垦杰这么想着,打开了房门。

       火已经完全扑灭了,只有墙上留下的焦痕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猛烈的燃烧。所有的椅子都被烧掉了,他为什么要烧椅子呢?高垦杰自己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这会儿他不想去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八成他也回忆不出来。至于因为火灾导致的可能存在的建筑安全问题,以及他有可能被这栋楼的邻居起诉这些事,这些都是明天的事了,他坐在床上,因为没有椅子可以坐,也许这些事情可以拖到后天,谁知道呢?他打开了酒瓶。

       当高垦杰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注意到两件事,自己没有把窗户关上,这会儿正呼呼地往屋子里灌风,而且,自己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站在屋子中央,正对面站着一个人。

       高垦杰往前迈了一步,好吧,踩到了酒瓶,他趔趄了一下,对方一个箭步迎了上来。对方没有扶住他,本来在这种情势下对方如果这么做了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是对方没有这么做,与之相反,对方挥出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高垦杰的肩膀上。

       好像没有什么痛觉,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麻痹作用,总之高垦杰向后倒去,躺在了床上,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居然被套上了一件疯子穿的拘束衣,而且也喊不出声来。对方看见高垦杰开始挣扎,走上前来确认他是否已经醒了。那个人全身都隐藏在屋内的阴影中,即使没有这层阴影对方也戴着面部投影确保自己的脸不会被看到。在确认过高垦杰已经醒了过来,而且没有办法移动之后,对方推过来一块屏幕,一直推到高垦杰的视野里只能看见这块屏幕为止。

       屏幕被点亮了,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画面。

       一个略微谢顶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扇门外,他对着门反复挥动着手中的斧头,誓要将门劈开。房间内的女人和孩子被吓坏了,孩子的手中拿着一把刀,女人推搡着孩子躲进浴室里,浴室的门上不知道为什么用红色的字迹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女人试着打开浴室的窗子,窗子有点冻住了不能完全推上去,外面是银白色的世界,积雪很深,女人把孩子推出窗子,让他从积雪上滑了出去,但是自己没有办法出去。与此同时,男人已经劈开了外面的门,他从裂缝中伸手进来转动门把手,进入房间里,又走到浴室的门前继续挥动斧头,女人被吓坏了,她拿着刚才孩子手中的刀缩在角落里,伴随着斧头一点一点破开门板,女人的尖叫声也一声高过一声,最后门被劈开了一道裂痕,男人把脸挤在裂痕处,他的脸上是恶魔般的笑容。①

       画面停在男人的面容上,几秒钟之后,这段画面又从头开始播放,破门的斧头和女人的尖叫声充斥在高垦杰的大脑中,他想闭上眼睛,但是这东西似乎可以穿透他的眼皮,就像那斧子穿透了薄弱的门板一样。

       不知道看了多久,高垦杰开始流泪了,他明白了,妻子给他写那张“我去妈家了”的字条的时候并不是生气,而是恐惧,就像眼前播放的缩在墙角的女人一样。当他把家里的椅子都点着的时候,梦泉在哪里?也是像这样孤立无援吗?她是否让小女儿亦远先离开了?她当时试图阻拦他吗?她……

       不,高垦杰摇摇头,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是他现在清楚地认识到在自己丧失心智的时候,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高垦杰泣不成声。

       画面继续播放,人影准备离开。

       突然间,高垦杰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这个人影,他虽然没有办法辨认出人影是谁,但是这个人影带着一种对这个家很熟悉的气场,难道是梦泉?但是她回了娘家。是儿子行瞻?不可能吧,那孩子才去了赛拉维星……

       高垦杰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没有任何昨晚发生的事件留下的痕迹,难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如果是梦的话又太真实了,自己曾经感受到痛觉吗?还是没有?

       高垦杰挣扎着起床,吞下两片解宿醉的药,他把药放回原处,双手撑住水池的边沿等着药物生效,等到头痛消退后他走回客厅,赫然发现那张被自己揉过又扔掉的字条,此时展平了躺在客厅的桌子上,那是梦泉写的字条,她清秀的字迹被折痕损伤了一些,但还是能看得清楚。

       这当儿,高垦杰的宿醉头痛又冒出来了,仿佛刚刚送走了讨人厌的访客,但对方又借口落下了什么东西,再次回来用他们的大嗓门刺激主人的神经。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高垦杰想不出来,最后他决定不再思考,就当作是自己晕头转向,其实根本没把纸条扔掉吧,他拿起纸条放进口袋里,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家里的酒一瓶接一瓶地倒进了下水道,然后他在终端上联系戴·斯托克先生,请他帮自己预约一名心理医生。


①:很明显,这段视频来自电影版的《闪灵》。



6

       关于喝酒的回忆就到此为止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高垦杰这次的昏迷正在走向尾声,直白点说,他正在清醒过来,这不,他已经睁开了双眼。

       世界和他昏迷之前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他还是在SN88的预置钉的顶端,外面就是星球的旷野,他躺在地上,拖把掉在远处,和他常识里的世界最为格格不入的,也是他最希望是幻觉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生物。

       一只和成年人身高相仿的老鼠正用两条后腿站着,直立起身子俯视着高垦杰,就在前不久高垦杰打开了灯,没曾想看见了这么一只大老鼠,反而吓了自己一跳。

       “你这一下摔得可不轻,”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出人意料呢,现在高垦杰感觉遇到什么状况都不稀奇了,老鼠正在说话,“最好暂时不要动,你可能撞到了脖子。”

       “呃啊——”高垦杰下意识地想爬起来,同时离这只怪异又硕大的老鼠越远越好,但是他只是稍微动了动身子,脖子和后背就传来了撕裂般的疼痛感,至少这疼痛感说明他现在不是在做梦或昏迷,至于这算不算好消息呢,得看这老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调整了一下你的工作服的设定,应该过一会儿就能缓解痛感了,啊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甲子,是一名纳音师。”

       “Na……什么?”

       “纳音师,收纳的纳,声音的音,如果你还要追问纳音师是什么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我在星官开设的机构里工作。”

       “不,我听说过,甲子纳音。”

       “是的,用从甲到癸的十天干和从子到亥的十二地支进行排列,就形成了甲子纳音,每六十年循环一次,我的名字就是从那儿来的,显而易见的,我的同胞还有丙子、戊子、庚子和壬子。”

       “不,这太荒唐了。”

       “哦?你觉得这很荒唐,那你肯定也觉得我不停地把这块大机器停掉同样很荒唐。”

       “你这个疯子!你就等着被集团的律师起诉吧!”高垦杰这才意识到就在自己昏迷的时间里,这老鼠又一次把预置钉的电磁屏障关闭了。

       “唉,”甲子不安地用爪子挠着自己的脖子,“你不相信我的来历,如果你连这么基础的东西都不相信的话,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更加不会相信,这样吧,为了让你能够相信我,我做出一些妥协。”

       甲子在高垦杰的眼前摊开了自己的一只爪子,然后爪子从中间打开,露出了里面精细的机械部件。

       “既然你不肯接受‘神秘’有关的东西,那么‘科技’内容你总能听得进去一点儿吧?你把我当作一个机器人,而我被派到这里来是为了执行某项任务,这么说的话你能够相信我吗?”

       “除非你的任务就是给我搞破坏,害得我大过年的还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这里甚至都没有鸟。”

       “那只是一种形容!”

       “别激动,你的脖子还没完全好,我当然知道那是形容,而我要说的是这颗星球的天空中确实没有鸟,但是有另外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只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如果用你刚才的话说就是,一到了‘大过年的’时候它就现身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既然对传统节日有一点了解,那一定听过关于‘年兽’的故事吧?”

       “当然听过,但你要是接下来准备说什么年兽要来攻击这里之类鬼扯的话,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完全不相信你,而且一旦我能从地上爬起来我就要把你撂倒。”

       “……要放狠话最好还是先站起来哦?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先证明给你看吧。”

       “证明?你要证明什么?怎么证明?”

       “如果我记得不错,现在‘锤钉’集团会给在现场工作的人员配备一种随身电磁屏障发生器,没错吧?”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你就说是不是吧。”

       “没错。”原本这种发生器也属于是标准装备,但是很少有人会带着它,因为多带一样东西很麻烦,但是自从那件事,也就是让高垦杰喝酒喝得停不下来的那件事发生之后,集团加强了规定,目前所有出外勤的工作人员都应该配备这样的发生器,与此同时,下一代的工作服也在研发之中,据说是会集成随身电磁屏障的发生功能。

       “不介意的话,能把你的发生器给我用用吗?”

       “你想做什么?喂,不要乱碰我的外套。”但是甲子已经把爪子伸进了高垦杰的外套口袋里,高垦杰也不再大喊大叫,一方面这么喊的时候脖子后面确实很疼,另一方面,这只老鼠完全可以趁着他昏迷的时候把发生器拿走,但是它没有这么做,这让高垦杰心中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有必要看看这只老鼠想要耍什么把戏。

       甲子拿到随身电磁屏障发生器——型号W-w3——之后并没有马上启动它,他把这个小玩意儿放在一边,伸手去抓高垦杰的肩膀。

       “你要干嘛!离我远点!啊!”甲子一只爪子扶着高垦杰的肩膀,另一只爪子撑住他的后背,虽然经历了一阵疼痛,但是高垦杰此时变为了半坐的姿势,甲子把高垦杰的外套垫在他的背后,确认高垦杰坐得很稳当。甲子转身拿起了之前用来包裹控制核心的那块布,上面只沾了一点点核心上的痕迹,只见他展开这块布,又把它交叠两次,弄成中间宽两头窄的形状,最后他拿起发生器,启动了它,把发生器放在布的正中,同时捏住布比较窄的两头,抡了几圈之后把发生器从货运接口抛了出去。

       当一名集团员工,或者另外随便一个什么人拿着发生器并启动的时候,发生器会迅速在此人的皮肤表面形成一道电磁屏障,就像主钉或者预置钉发出的,只是薄了很多,大概厚度只有一厘米,在电磁屏障生成的同时,发生器内部的压缩空气会释放出来用以维系使用者的生命。一般来说发生器只在遭遇危险,比如类似于陨石撞击事故造成预置钉停止的时候可以被使用,使用者在启动了发生器之后可以得到这道电磁屏障带来的临时保护,包括对外界冲击的缓解和氧气的供应,发生器会持续工作三到五分钟(受使用者体型影响),使用者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找到临近的铁伏骏或者其他逃生设备。由于这道电磁屏障过于靠近人体,其表面又缺乏像普通外墙那样的保护薄膜,因此对人体也会造成一定的负担,这也是另一个没有把这种发生器制造成可以持续运转几个小时的原因。

       高垦杰所持有的这个发生器(现在被甲子抛上了半空)没有接触到人体,所以没有按照任何的外形构造启动,它释放出来的电磁屏障呈现为一颗半径五十厘米左右的球体,此处的重力又微乎其微,因为它很轻松地就飞到了货运接口之外,而且还在一路向上。

       就在这时,出乎高垦杰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这颗电磁屏障球突然在半空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连带着内部的发生器本体一同变成了碎片朝着四面八方散开。

       “你……你做了什么手脚?”眼前这一幕确实挺震撼,但高垦杰心里还是保留了一丝对方在戏耍自己的疑虑。

       “等你可以行动了,想重复几次这个实验都行,”甲子似乎对高垦杰的固执感到无奈,摊开爪子,假如老鼠的肩膀也和人一样明显的话估计他也会耸耸肩,“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非常重要,你已经看到了在外面的环境下开启电磁屏障会发生什么,我想这件事在你的任何一本操作手册上都找不到吧?”

       “是……的。”高垦杰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老鼠说得对,手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规定,却没有提及强制每名员工带在身边的发生器会产生这么可怕的爆炸。

       “他们没说也很正常,毕竟说到底,这并不是常见的现象,如果每十个发生器就有五个要爆炸,那兰亭星的殡仪馆就要直接在你们公司里单开一间办公室,挂个牌子写上‘员工爆炸事宜处理部’了。并不是发生器本身有什么问题,或者电磁屏障是这么危险的东西,而是因为这个上面,就像我之前说的——”

       “‘年兽’。”高垦杰正尽力表现出一种讥笑的语气。

       “没错,就是年兽,看不见的年兽,鉴于你对年兽两个字表现得如此不屑,那我就用你能接受的语言翻译一下。如你所知,宇宙中有很多星系,也就有很多的恒星,但是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是少之又少,即使星际航行发展到今天这个水平,即使可以用‘天弓’系统实现星系间的跳跃,但是真正天然宜居的星球有几个?”甲子张开一只前爪,“四个,只有四个,这还包括遭受名为‘风彻’的灾难而被大多数人类放弃的最早的蓝星,也正是出于对曾经舍弃母星和未来可能再次舍弃母星的恐慌,包括你所在的公司在内的各方势力才会寻求建设卫星定居点。这四个宜居星球都有一个共同点,当然我知道它们都有大气层、淡水、适宜的温度、经过亿万年演化形成的复杂生态系统,诸如此类的,只是这些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我这里要说的共同点是它们的太阳是非常相似的,你可能在兰亭星见到极光,或者曾经看过蓝星极光的图片?一种名为太阳风的现象引发了极光,太阳时时刻刻都在发出太阳风,但是太阳风并不总是这么美丽的,它可能会破坏人造卫星,干扰地面通讯。现在,整个星系正在经历一次特殊的太阳风过程,为了方便说明我们称它为‘年兽风’,因为它总是在蓝星农历新年前后出现,今年也不例外,而且破坏力预估会比往年更大。拥有天然宜居星球的星系里的太阳出现‘年兽风’的时间也几乎一致,误差最多只有两个标准日,有些学者认为,如果一个星系的太阳不会发出‘年兽风’,那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个星系里寻找生命迹象了。要说这其中的原理嘛,目前接受度比较高的一种说法是‘年兽风’对星系本身的破坏是星系保持更新的一种内部动力,就像给果树打顶,让它能更加枝繁叶茂一样。超强‘年兽风’的发生每隔六十年一次,每次都发生在迎来农历甲子年——也就是轮到我值班——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情况和六十年前大不一样,六十年前没有——”

       “没有这么多卫星定居点。”

       “是的,是的,看来你逐渐理解了我想说的事情,要是你能不打断我的话就更好了,不仅对我说话的连贯性有好处,对你自己恢复也有好处。无论是蓝星还是兰亭星系的第五行星,它们都被厚厚的大气层保护着,因此至多就是损失一些人造卫星,还有部分地区网络中断一两天,但是在这里不一样,你们公司做的定居点,基本都是在大气层稀薄甚至根本没有大气层的卫星上,活动剧烈的‘年兽风’一旦撞上这些定居点的外墙,就像我向你演示的那样,后果不堪设想。每次轮到我值班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怎么说呢,毕竟我是甲子,纳音师中排第一,总要多承担点责任嘛。”

       “所以你是什么?是‘甲子’这个概念?”

       “我是什么概念这对你真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的想法会不会改变,以及怎么让还留在我们身后定居点的人安全过年。”

       “你的意思是过年的时候这个会……”

       “是的,如果说你刚才看到的,在我们正上空的‘年兽风’还只是刚刚触及到这个位置的话,到了过年的那一晚,‘年兽风’会增强到最大,而这里的气温则会掉到六十年来的最低点,两者相加让大部分的‘年兽风’能够畅通无阻地撞上定居点的外墙。我说‘过年的那一晚’,严格说来今天已经过了午夜了,所以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那其他的卫星定居点呢?”

       “你自己待会儿可以打开终端,看看能不能往外头通信,”甲子转过头,看着发生器的碎片在远处缓慢下落,在星球表面浮起小小的尘埃团,“我作为纳音师可以同时出现在其他地方,所以就让我来烦恼该由我烦恼的事情吧,你把这里的事情做好,现在该确定对策了。”

       “在很多地方,人们连自然风都控制不了,我们凭什么对抗太阳风呢,如果它真的如你所说有六十年不遇那么强的话。”

       “你们的人工建筑下方一定有避难设施吧?”

       “那当然,以防万一。”

       “那么第一种方案,你可以回定居点去,把所有还留在那里的人都集中到避难设施,关掉电磁屏蔽墙,等到新的一年到来,‘年兽风’的活动趋于平静,自然会有人过来营救你们。”

       “不太可能,据我所知现在定居点里至少有二三十人,仔细排查的话人数可能更多,避难设施容纳三十人可能有点勉强,但挤挤还是没问题的。主要是生活物资的处理和维生系统的运行都需要用到主钉上半部分的功能,还有供电,一旦主钉地面上的部分停止运转或者遭到破坏,一方面不能从内部重新启动,另一方面也没有充足的物资让所有人都能等到救援到来,”高垦杰想起了之前在准备室里听同事闲聊时说起的话题,救援队开启某处避难设施时内部惨绝人寰的景象,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洞里等着人们开始自相残杀。”

       “如果能保障物资的话,这种方案倒是可选呢。”

       “你还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另外一种方案比较危险,对你个人而言。”

       “怎么说?”

       “太阳风里蕴含着能量,今年的‘年兽风’也不例外,而且这股能量更加凶狠,它在星际之间席卷而过,就像野火在草原上席卷而过一样,有些地方为了阻挡草原上蔓延的火灾,会先把自己身后的地面点着,在能够控制的范围里把一些草烧完,这样火蔓延过来的时候就没有了能烧的东西,火自然也就熄灭了。这和我的第二个方案有点类似,我知道你们会把还没有发挥作用的建筑重新启动,发送回宇宙空间。”

       “是的。”

       “那么这次你要在开启电磁屏障外墙的情况下把这里的三栋建筑都发上半空,引爆它们,卸掉‘年兽风’的力道。”



7

       甲子又跟高垦杰说明了一下二号方案的一些问题,因为严格来说并不是引发一次爆炸就可以让定居点躲过一劫,真正起效的是要通过爆炸发起大量烟尘,尽量将定居点的外墙遮盖在尘土之下,把外墙遮住这件事就像是自己点燃身后的草原一样,这样等“年兽风”撞上外墙的时候就不会直接与电磁屏障接触,定居点也就安全了。

       “烟尘不是很容易就被太阳风吹走了吗?”

       “相同速度的大风与河水,打到人的身上难道是一样吗?太阳风的风速一直都很高,但是外太空的粒子密度很低,所以通常‘风力’没有那么可怕,‘年兽风’比平常的太阳风强上数倍,可能会破坏这颗卫星的大气,但也仅此而已了,只有爆炸才是它会带来的最直接的威胁。”

       “照你这么说烟尘覆盖在定居点的外墙上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没有制造烟雾的手段,发生器的爆炸是个很好的例子,发生器本身被炸成了碎片,但那也仅仅是一些金属的碎片而已,覆盖的面不够大,我觉得即使是三栋建筑一起发上天,爆炸产生的碎片的量也不够覆盖住定居点的外墙,应该说连一半都盖不住,要避免因为正面撞上‘年兽风’产生的爆炸,至少也要盖住一半,”甲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高垦杰,露出了担忧的神情,“依我看你很快又要昏迷了,你的‘星差症’很严重。”

       “星差症?不,这不可能,我是不可能会得星差症的,除非你说的星差症和我想的不是同一种病。”

       “星球表面会划分出时区,进行长途旅行的人因其出发地和目的地所在的时区不同,会产生时差,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倒时差的话可能会导致人体的生物钟紊乱,而星际旅行也是同样,前往不同星球的人会受到自转周期、公转周期、角速度、重力等因素的影响,进而导致身体机能出现异常。”

       “我在员工手册上读到过这些,你说的确实是星差症,但正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工人会经常往返于各个星球之间,集团在我们的终端里加入了响应程序,当我们登上飞船开始航行的时候,航星中心就会发送的目的地星球的数据,包括普通地表数据和定居点控制数据,当我们在飞船上进行深度睡眠的时候,终端就会根据这些数据调整我们的生理状况,这样我们抵达的时候就不会产生星差症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还记得人类在刚开始尝试在外星定居的时候,那些蔓延开来的疾病,到了今天,星差症已经可以事先预防了,唯一的问题是你又忘了太阳风的事。”

       “啊……”高垦杰似乎明白过来。

       “很显然,你所搭乘的飞船受到‘年兽风’的影响,没能接收到数据。”

       “好吧,该死,这似乎解释得通。你在干什么?”

       甲子突然跑开了,高垦杰转头过去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一直有一个藏青色的包袱放在平台电梯的门口,说不定是甲子的随身用品,只见他在包袱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纸包来。

       “想要治愈星差症主要还是多休息,偏偏这个时候时间是最紧要的,我手头也没有药,这里是一包甘草蜜饯,应该能稍微缓解一下症状,你醒了之后记得吃。”

       “我……醒……”

       “嗯,你马上又要昏迷了,就这样吧。”

       “我……”高垦杰不知道第几次昏了过去,而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上方的货运接口微微发亮,新的一天——农历腊月三十——的早晨已经开始了。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梦吗?高垦杰感觉自己还是有点迷糊,正想伸手解开面罩揉揉脸,他的手悬在半空。

       见鬼,差点忘了现在预置钉的外墙是关闭的,我可不想血管爆裂死在SN88上,高垦杰这么想着,可是下一秒钟,他感觉自己的血管真的要爆裂了。

       在高垦杰面前的地面上放着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甲子留给他的装着甘草蜜饯的纸包,而另外一件物品则更加加深了高垦杰对自己曾与一只老鼠的会面并谈论太阳风可能引发的灾难耳朵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东西原本是一条手绢,浅灰的底色上织着深蓝色的回字形锁边。手绢丧失日常携带的实用价值已经有几百年了,即使是那个人们刚刚开始仰望太空的年代,手绢也只有一些比较“老派”的人随身带着,早期的餐厅还会在装饰餐桌的时候使用手绢,但是渐渐地,它也被用更鲜艳更挺括的材料做成的餐布取代了。高垦杰对这个东西有印象还是在很早之前,和梦泉一起看见一张老照片的时候。

       “梦泉,你看,这个孩子的肩膀这里还别着一条丝巾,他爸妈是在鼓励孩子学跑步吧,跑起来丝巾一飘,孩子肯定很喜欢。”

       梦泉带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凑了过来,她白了高垦杰一眼,说:“那是手绢,给孩子擦鼻涕用的。”

       照片中的手绢造型更为简单,确切地说只是一块素色的布,眼前的手绢要更精致一些,当然这件物品的特殊性并不在它的材质上,而在于形状。

       这条手绢的形状正发出强烈的暗示。

       手绢被叠成了一只老鼠的造型。

       “真是要命。”高垦杰捡起了这两样东西,捡起手绢老鼠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到一股力量?他不确定,但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绢老鼠放在了外套的内侧口袋里,老鼠的头露在外面。



8

       清晰的记忆开始出现,甲子,年兽风,爆炸,两种方案,高垦杰想起了一切,包括他决定要同时采取甲子所说的两种方案,毕竟只有一种还是不够保险,即使他冒着生命危险选择引爆预置钉,也依然存在着烟尘不够可能失败的问题,因此在他执行引爆工作的时候,定居点里的人还是应该要去避难设施集中,最好能抓紧时间多搬一些物资,然后……

       “爸?”

       高垦杰听见喊声,回头寻找出声的人。

       “爸!”来人快步走上前来,又提高了一点声音,“我可找到你了,你还好吧?”

       “行瞻?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呃……我觉得你可能遇到了麻烦,我找戴经理问来你在这里,我还请他帮忙开了通行证,到了定居点之后检查站的人说你到这里来了。”

       “检查站!”高垦杰又下意识地想挠挠头,却只挠到了面罩,“对了,儿子,快跟我一起下去,我们得回定居点去。”

       “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啊,你拿着个纸包干什么?”

       “先上铁伏骏,路上跟你说,今天会很忙。”

       父子二人从预置钉A的顶端下到地面一层,高垦杰瞧见了摆放在出入口边上的单人助力车。

       “你就骑这个过来的?这得多少时间啊……”

       “大概四个小时?平常我也骑这个,习惯了,而且检查站的人说我不是员工不能外借铁伏骏。”

       “那我下去把铁伏骏开上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两个人坐进了铁伏骏里,行瞻把助力车折叠好带在身边,高垦杰启动了气压锁定,然后解开面罩,往嘴里塞了一块甘草蜜饯,他不禁皱起了眉。

       “这东西味道真怪。”

       “爸,你干嘛要吃这个?”

       “星差症。等下说,我先联系检查站的人。”但是不论高垦杰怎么调整终端的信号频道,通讯里一直都只有杂音,于是高垦杰就先把这几天在SN88上的遭遇告诉了行瞻,包括预置钉奇怪的故障,他来检修之后遇到的老鼠甲子,以及甲子告诉他的“年兽风”可能造成的危害的事,他一口气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行瞻一直沉默不语。

       “所以我现在不仅要回定居点动员大家进行避难,还要做好把预置钉发上天引爆的准备。”

       “……老爸,”行瞻犹豫着开口,高垦杰不禁担心自己的儿子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质疑自己是不是灌了两碗黄汤下肚,但是行瞻并没有发出这样的质疑,“你说的这个叫甲子的人,不管他是人还是老鼠,还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什么纳音师吧,他说的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开飞船的说更前面的兰亭-4和兰亭-3附近的工程都受损了,有些地区整个失去了联系,刚才你想在通讯上找定居点的人也受到了干扰,所以不能排除甲子说的是真实的可能性。”

       行瞻的用语很谨慎,“不能排除是真实的可能性”这句话同时保留了真假两方面的余地。高垦杰心想,站在儿子的角度当然会这么想,因为他不是亲身经历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的人,也许他只是在半路上看见了发生器的爆炸,如果说甲子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生物,那怎么解释我嘴里这块蜜饯这么难吃?高垦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了摸那只手绢叠成的老鼠。

       “儿子,你知道我之前,呃,为什么会酒精中毒吗?”

       “嗯,因为上法庭那件事吧。”

       “对,但是那件事的具体原委我一直没有跟你们,呃,没有跟你老妈说过,我觉得现在有必要跟你说一说。”

       行瞻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保持沉默。

       “那件事一年多,快两年了吧,你可能对‘预安装工’这些人不太了解,但是我们内部定下的规矩就是,大家要轮流带新人组队,我之前也带过几次了,那次正好又轮到我。

       “来的这个新人名字叫耶克,比你稍微大一点儿,从学校里出来有几年了,但是给人的感觉还是不够稳重。他来了之后我先让他做了一段时间的适应性训练,这是每个人都要做的,然后任务就发到我们这组来了,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在兰亭-11的一颗卫星上,先前发下去的预置钉的信号坏了,所以采集到的数据并没有回到总部来,集团安排我们,我和耶克去实地检查预置钉采集的数据,如果数据合格就现场汇报,原地等待对接正式的主钉,如果数据不合格,那就直接处置,一般我们说的处置就是把预置钉发送回轨道上来,尽量恢复星球表面的样貌,当然大多数星球比较荒凉,没有什么好恢复的东西。

       “我和耶克做好准备工作,下到那颗卫星上去,那个地方离太阳太远了,温度计的读数也就比绝对零度好看那么一点儿,集团会在那么远的地方投下预置钉也只是因为有人做了这样的投资,大多数人都是不看好的,毕竟那个时候太阳能攫取器八字还没一撇,如果在那种地方建立定居点的话,光是维持温度都要消耗掉大量的能量,量入量出总感觉不值得。我们当时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尤其是在预置钉信号损坏这件事上,你想想,预置钉都损坏了,那个地方环境恶劣到这个地步,肯定采集到的信息是不合格的,对吧?

       “老戴按照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要求我们做两手准备,所以我们在去往那颗卫星的飞船上也放了几周的生活物资,结果呢,等我和耶克下去查了一下预置钉采集的读数,只有一项数据特别差,其他的居然都勉强合格,当然我说勉强合格,也就是手画线的时候稍微抖一下就不合格那种,严格来说在这里建立定居点不是不能考虑,但是非常不推荐。耶克,你也知道,大小伙子嘛,他肯定不想在这么偏远的卫星待上几个星期,他就主动跟我商量,我们直接报数据不合格,设置完返回程序我们直接回去就行了。

       “而那个时候的我呢,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突然想要拿一拿‘师父的面子’,当时我就跟耶克说,以前我跟着我师父出任务的时候,被巨型蚂蚁袭击都坚持了两天两夜一直等到救援队赶来,现在不就是地下有毒物质超标么,只要把定居点做起来,给他们那帮搞研究的用也可以啊,你个年轻人怎么能遇到丁点困难就退缩,反正我说了一通类似这样的话,最后我决定直接发送原始数据回总部,老戴给我的回复是‘原地待命’。

       “我认为这就是很明确的会在那里投下主钉的意思,我就告知了耶克,我们两个人开始把飞船上的物资搬下去。那里的预置钉和现在这里的不一样,没有人天天把预置钉的外墙关闭,电磁屏障还有内部的重力和氧气都是持续供应的,因为有重力,所以物资的箱子变得很沉,搬了两趟,耶克就开始抱怨说自己又累又热,现在回想起来,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一只物资箱子滑落下来,砸中了耶克的肩膀,他应该是下意识地松开了那只手,他把还抱着的另外两只箱子朝外一推,自己整个人朝旁边倒了下去,偏偏他正在楼梯口,我就看着那个平台上的缺口吞噬了他。那时候我惊呆了,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耶克径直摔进了楼梯间,你也看见了预置钉里的楼梯间是什么样子,不是垂直到底的,但那时候还是,耶克最后摔在地下一层的时候,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停止了。”

       行瞻盯着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说起那次庭审相关的话题,他在大脑里仔细梳理了一遍父亲方才说的事,然后开口说:“如果事情的全过程就像说的这样,我看不出任何你会上法庭并且搞坏自己脑子的可能性。”

       “是啊,搞坏脑子,行瞻啊,我独自一人面对一具尸体,而这具尸体几分钟前还缠着你,一会儿抖点小机灵,一会儿又开始发抱怨,耶克也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毕竟是和我一起出任务,他毕竟是死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在法庭上,我见到了耶克的父母,我有时候闭上眼睛,好像还能听见他们的哭诉。他们针对我的起诉是,我在耶克发生意外的时候没有履行救援的责任,我应该及时行动把外墙以及连带的重力关掉,这样如果耶克下落的速度还不算大,把重力加速度减完的话,也许他们的孩子到今天还能活着。”

       “这……要求的行动力有些过高了吧,毕竟意外的发生只是一瞬间的事。”

       “也许是吧,但是同组成员之间互相关照,关键时刻救对方一命的事在集团里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我当时确实大脑一片空白,至于外头传的那些说我和耶克关系不好所以我见死不救那也太鬼扯了。”

       “嗯,我记得你带的前几个人都出庭作证了,没有哪一次发生过矛盾。”

       “你还记得我的律师是如何为我辩护的吧,关键在于耶克的面罩。事故发生之后我联系了老戴,他组织的救援队发现耶克的面罩就在靠近顶层的楼梯口附近,没有撞击的痕迹,结合工作服内部录制下的他和我的对话片段,也许他在抱怨过又累又热之后就把面罩解开放在一边了,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采取了行动,关闭了外墙,那么突然消失的大气压也会杀死耶克。我做出了行动导致人死亡,和我没有行动导致人死亡,到底哪个的罪责更大?”

       “这简直就像是电车难题。”

       “行瞻,你要记住,这样的类比是很不适宜的,如果它只是普通的哲学问题,我们自然可以对其进行思考,甚至大声与人辩论,但是面对现实中的人命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做出这样的类比。我可不想在心里把他放在铁轨上衡量,我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摔下去的时候到底是戴着面罩还是没戴。倒不如说,我凭什么能掌握耶克的生死呢?”

       “我明白,这负担太重了。”

       “到最后,经过漫长的调查和庭审,最后裁定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无罪’,或者简单点说,耶克的死亡几乎可以说是意外。可是在另外一边,就是说耶克的父母不仅起诉了我,还起诉了集团,他们认为集团的预置钉、工作服以及一切相关的设备没有一样起到了保护作用,集团没有保障工人的安全,集团派了代表,最终通过诉前调解确定了对耶克的父母进行赔偿。集团紧接着就出了新的规定,不仅修改了楼梯间的构造,还要求每个人出外勤的时候都要带着屏障发生器。”

       “听上去挺不容易。”

       “你知道那位集团代表是谁么,是老戴。他那段时间真的是焦头烂额,集团这边希望他能安抚对方,降低这件事的影响,顺便降低赔偿的金额,但是想想就知道,凭什么能安抚别人的丧子之痛呢,老戴别看他平时有一股狠劲儿,实际上是个好人,这件事,加上后来把我从酒精里拽出来的事,让我觉得在他手底下做事虽然平时少不了挨骂,但是值得的。”

       “怎么说?”

       “我被裁定为无罪之后,就准备回集团去工作,但是回去之后才发现同事们都疏远了我,因为即使物质世界上的法庭下达了判决‘无罪’,每个人内心的法庭依然可以认定‘有罪’。”

       “但是那太不公平了。”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没有实际经历这件事的人不了解事情的全貌,而且我不是说了么,同组人员互相照应这一点可以说是现场工作的基础,毕竟一旦去到外星,你能倚靠的就只有和你一组的人了,所以在那之后,没有人愿意和我一组。对老戴来说也是这样,他的部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更不要说我后来还喝酒喝到和你老妈都分居了,他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低看我一眼,有意无意地在更上面的领导面前说我几句坏话,形象点说他完全可以把我扔进垃圾堆,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正相反,他一直帮我保住了工作,甚至那时候他还私下里问,需不需要他去帮忙劝劝你老妈。”

       “呃……”

       “说起这个事,儿子,我问你,那天晚上是你把我捆起来然后放电影逼我看吗?”

       “关于这个,我觉得你还是等见到老妈之后问她比较好。”

       “哦,那我就不追问你了。所以说呢,”高垦杰做了个大喘气,“如果说从耶克这件事里我学到了意外发生时,即使‘作为’和‘不作为’最后的结果没有区别,人们却更愿意相信采取了行动的人,眼下就是践行这个理念的时候了。如果SN88的定居点发生了爆炸,那么其他星球上的定居点同样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躲在避难设施里可能一两个月都没有人能来救援,我不愿意采取这种‘不作为’的方法,所以我选择相信甲子的话,引爆预置钉。”

       “其实,昨天晚上我在骑着助力车往那边走的时候看见那里的爆炸了,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也以为自己见了鬼,既然你看见了,那你算一下,发生器产生的电磁屏障,球体半径五十厘米,厚度一厘米,预置钉的屏障直径五百米,厚度就按一米算吧,要把尘土覆盖到定居点的外墙,也就是高度2500米,半径十公里的圆形顶盖上,威力够不够?”

       “这威力远远超出了吧,看看就知道,老爸你怎么了?”

       “见鬼,说到算威力我才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半径一百公里,高度2500米,厚度平均十八米的电磁屏蔽爆炸,会怎么样?”

       “老爸,有点信心,我们正在做的不就是尽力避免定居点的外墙爆炸吗?问题是具体的尘土去哪儿弄,你不会是想召集人手来挖土搬到预置钉里去吧?”

       “当然不是,正好有唾手可得的发烟装置,我准备去把范立的那些烟花爆竹要来。听好了,儿子,两手准备,我去找范立,你去活动中心找一位老占,具体名字我不清楚,可能大多数还留在定居点的人都在他的附近,我现在给你部分授权,你去把主钉的避难设施打开,请老占和他的朋友帮忙搬生活物资进去,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算引爆计划没成功,也不能在定居点里等死。”

       “好的,我知道了。”



9

       说话间,父子二人的铁伏骏已经来到了1号定居点的外墙边缘,高垦杰驶入定居点,立即开门让行瞻下去,给他指了个大致的方向,行瞻展开助力车就出发了。

       “你回来了。”检查站依旧是金古C在值班。

       “你先等一下,”高垦杰下了铁伏骏,自己跑到通道对面的检测仪底下走了一圈,“看,先确认我没喝酒。”

       “哈哈,”金古C半笑不笑,“你儿子先头已经替你作证啦,再说,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证明自己吧?”

       “现在是紧急情况,我不希望你误以为我是喝多了在说胡话。”

       “好吧,什么事?”

       “你现在能联系上范立吗?”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墙外头的通讯已经完全不能用了。”

       “哦,那个啊,现在我们跟主星也失去了联系,可能是冬季风暴的影响。”

       “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麻烦你接通范立的通讯,我把事情跟你们说一遍。”于是金古C接通了范立的通讯,高垦杰把甲子告诉他的事跟这个夫妻岗亭的值守人员又说了一遍,前面他跟行瞻说的时候还比较详细,包括他自己的一些感受,这次高垦杰已经能够梳理把握住话题的重点,他简明扼要地告诉两人,因为太阳风的异常活动,加上星球表面的低温,外墙在今晚有爆炸的危险,为了保护外墙,他准备引爆预置钉,通过爆炸的能量把烟花爆竹的烟尘覆盖在外墙上。

       夫妻二人确定了高垦杰所说的事情的严肃性,引爆预置钉,意味着产生的巨额损失需要由直接负责人,也就是高垦杰自己来赔偿,既然他自己愿意这么做,加上今年不同寻常的通讯中断也让金古C和范立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最终,范立同意了高垦杰的计划,他立刻去准备把自己囤积的烟花爆竹运过来。

       高垦杰把自己驾驶的铁伏骏停在检查站,一路小跑前往主钉,街上完全没有其他行人,就连老占的店也是铁将军把门,就在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主钉出现在眼前,行瞻已经完成了高垦杰交付给他的任务,他正和老占一起带着十几名老人拉着小推车搬运东西。

       老占瞧见了高垦杰,于是停下来朝他挥手。

       “占师傅……麻烦你……们了。”

       “诶,气喘匀了再说话。”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我们这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避难在搬东西嘛,而且也不太麻烦,把小车推到货运平台就行了,还有几个人在别的地方,我叫他们仔细核对有没有缺人,一定要把所有人都集中过来。”

       “那就拜托你了,行瞻,你现在跟我一起去主钉,我们要开两台铁伏骏出去。”

       高垦杰和行瞻一同到了主钉,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很多老人家,都是送完一趟物资再回去拿第二趟。

       “爸,这些铁伏骏状态都不太好啊。”

       “能跑单程就行了,到时候把东西送完和范立他们一起回来,里面有工作服记得穿上,打开附近通讯!”高垦杰坐进一台铁伏骏,开始呼叫范立,等范立和金古C都确认之后,他把四个人、四辆交通工具对齐在同一个附近频道上。

       “范立,你的那台是什么?”

       “奔龙141。”范立说了一个型号。

       “奔龙141?你到底买了多少烟花爆竹啊?”

       “你是说论箱还是论吨?”

       “神经,有多少箱?”

       “六百多箱。”

       “可真有你的。听好了,我们现在在检查站集中,我和我儿子,还有金古C三个人每人开一台铁伏骏,每台铁伏骏一次可以带五箱,铁伏骏比较快,儿子,你去预置钉A,我去B,金古C你去C。”

       “还真是我名字带C就去C点啊。”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检查站,在简单处理了证件之后,三个人各自从庞大的奔龙型上面搬了箱子下来,放上了铁伏骏。

       “范立,你开着奔龙一起出城,缩减我们往返拿货的时间,所有人,穿好工作服!”

       等到四个人都出了城,通讯里的杂音又出现了,至少目前三台铁伏骏离得比较近,还不至于被干扰到完全听不见。

       “听好了,我们到了之后,就把箱子放在货梯上,现在三枚预置钉都没有开外墙,低重力环境下搬起来也省力点,接下来这是关键,放好第一批箱子之后去顶层,用控制面板启动预置钉底部的甲烷提取装置,再把地下二层以下的所有通道全部打开,把甲烷全部放进来。”

       “甲烷还是要谨慎吧……”金古C在频道上迟疑地说。

       “没有多少的,有时候一天都提取不出来几立方,本身电磁屏蔽墙的爆炸就足够大了,这么做只是为了让烟花爆竹先烧起来释放出烟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SN88的夜晚又快到来了,低温是“年兽风”引爆电磁屏障的必要条件,因此他们要赶在气温跌到谷底之前把东西搬完。在第一次把箱子送到货梯之后,他们返程与范立碰头,第二次装上五箱,又各自前往各自负责的预置钉,这次搬完,B和C分别从控制面板牵一根线回到A来,这样三枚预置钉就可以同步控制。奔龙型也到了预置钉A的脚下,他们四个人又集合在一起,先把分配给A的二百箱全部放上货梯,然后再去B和C。中途没有出现新的问题,高垦杰同时启动了三枚预置钉的外墙。

       “收不到轨道上的信号,预置钉不能设置返回数据。”

       “就让它们垂直向上发射,不管怎么说它们都上不到轨道高度了。”

       “现在的时间呢?够不够!”高垦杰喊着,现在通讯干扰越来越强了,两个人只要互相离开十几步就只能听见杂音。

       “爸,暂时没问题!”行瞻用望远镜看着远处的一个小点,为了监测爆炸什么时候会发生,高垦杰拿了金古C的随身发生器,启动之后固定在单人助力车上,以无人状态让它背对着太阳方向开走了,这样一来用观察到助力车爆炸的时间就可以估算出太阳落山后多久会发生爆炸。

       “那就再等一下,再让外墙转换一点气体进去,不然烧不起来!”

       “高垦杰!我们忘了一件事!”范立突然出现在高垦杰的背后,用手抓住他的肩膀,两个人的话只能勉强听清。

       “你说什么!”

       “我们搞了三大球气体在这里,爆炸的时候是不是要把我们吹走啊!”

       高垦杰愣在原地,见鬼,他居然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就好像搞爆破工作的人,引燃引线之后才发现自己找不到掩体,SN88的野外光秃秃的,定居点又在二百公里之外。

       “爸,它爆炸了!我们还有五分钟时间!”行瞻冲了过来,汇报着助力车爆炸的消息。

       “你们去把铁伏骏开到奔龙的货舱里!我有个主意!”

       “爸!那你快点!”

       高垦杰启动了上升和点火程序,飞快地冲出预置钉A,跑进了奔龙的货舱,他回过头,看见烟花从预置钉每一层的缝隙中迸出。

       “真美。”高垦杰有一瞬间这么想着。

       五颜六色的光立刻就被火焰和烟雾笼罩了,三枚升起的预置钉就像三颗巨大的烟雾弹排列在半空。

       四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听见彼此说的话。

       “范立,你马上去开奔龙,朝定居点的方向走。儿子,现在还有多少时间?”

       “一分三十秒。”

       “惨了,我们要被爆炸卷进去了。”金古C瘫坐在地上。

       “还没有那么惨,范立,奔龙能不能跑到四十?”

       “有点难。”

       “快去开,等下听到我敲驾驶舱,你就展开奔龙的仿生腿朝上跳!”

       “你要做什么?”金古C问着,她感觉到周围一阵震动,奔龙141已经启动了。

       “既然跑不出爆炸的范围,那就利用爆炸把我们弹出去。”

       “三十秒!”

       “但愿这台奔龙型撑得住,大家都抓稳了!”

       “二十秒!”

       “就算弹出去了又怎么办!我们可能要脱离卫星的引力了!”

       “十秒!”

       “那个等会儿再说!”

       “五秒!”

       高垦杰猛地敲击货舱和驾驶舱,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奔龙141跃起的升力,紧接着,几乎是同时,预置钉的电磁屏障爆炸在他们眼前发生,又给这台奔龙加上了一股冲击力。

       “我们飞起来了。”

       “这下子真的要飞出去撞上一艘飞船才算完。”

       “不,还没有完,奔龙141和普通的铁伏骏一样,底部有辅助停车的磁力装置。”

       “各位,通信恢复了!”范立的声音从频道上传了过来。

       “爸!”

       高垦杰打开一台铁伏骏的后盖,开始拆解其中的一条线路。

       “把三台铁伏骏的电全部加到奔龙的底盘上,强化它的磁力,主钉的货运接口是一直开着的,只要我们能被那个磁场捕捉到就能……回……”

       “爸!”但是太晚了,高垦杰倒在了地上,他的星差症又一次发作了。行瞻迅速上前,把高垦杰安置在旁边,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回过头对金古C说:“你听见我爸刚才是怎么说的了,动手吧。”

       “但是磁力不是会爆炸吗?”金古C担忧地说。

       “通信恢复,说明那个巨大的焰火已经把‘年兽’赶跑了,而且我们现在正处于烟雾弹的保护之中,所以你是想愣在那儿等着我们被抛出轨道还是过来帮忙?”

       金古C叹了口气,跑向另外一台铁伏骏。



10

       高垦杰醒过来的瞬间就发出了尖叫:“猪头啊!”

       一张巨大的猪脸完全占据了高垦杰的视野,粉嫩的皮肤堆叠在一起,嘴角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对猪耳朵耷在两侧,最关键是那个猪鼻子,几乎都要贴上高垦杰的脸了,还在不断地往外喷着热气。

       “你很失礼诶,不过,就像甲子说的那样,是这么个人,”猪脸移开了,高垦杰这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一个病房模样的地方,白色的医疗床边拉着浅蓝色的帘布,“药到病除,你的星差症已经没问题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

       “不好意思,你认识甲子?”

       “当然了,他是我们的老大。”

       “老大?”

       “我是纳音师癸亥,你已经见过甲子了,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再怎么说睁开眼看见的是猪头也实在是太……”高垦杰一时词穷。

       “冲击力不一样是吧哈哈哈哈。”

       “现在是,”高垦杰的手抬不起来,他看了看床头摆着的小屏幕,上面分别显示着兰亭标准时、蓝星标准时和蓝星农历时,现在已经过了除夕的午夜,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而从时间来判断,他这次昏迷了差不多五个小时,“这么晚了啊?”

       “我已经和甲子交接班了,你太太刚才到外面去了,我去叫她进来。”

       “我……太太?”

       “是呀,刚才其实一直都是她在照顾你,看到你快要醒了才叫我过来看看的。”说完,猪头人癸亥微微一点头,就离开了,没过多一会儿,帘布撩起来,魏梦泉走了过来,她在病床边沿坐下,伸手在被子里摸着高垦杰的手。

       “梦泉,我,对不起。你这段时间在老家还好吗?”

       “嗯,最近就是忙着准备过年呗,你也知道他们两个老的一到这种时候就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公公婆婆过小年的时候专门来了一趟,之后又回去了。”

       “你怎么来的?我们还在SN88上对吧?”

       “不,我们在飞船上,我听癸亥先生说你赶走了年兽,所以这边的通信和飞航都恢复正常了。”

       “亦远呢,没和你待在一起吗?”

       “我说来找你她嫌我烦,但是她又一路跟着我到了空港,应该现在还在空港等着吧。”

       “迟来的叛逆期啊,行瞻没事吧?”

       “他好着呢,这会儿估计在驾驶室问东问西,他们纳音师的飞船好像和我们常见的不太一样。”

       “梦泉,我有件事想问你。”

       “怎么了?”

       “那天你回娘家之后,我晚上被一个人绑着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我以为那个人是行瞻装扮的,但是我问他他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魏梦泉的脸上露出了略微有点困惑的表情,“那个就是行瞻啊?”

       “啊?那怎么我问他他又不说清楚……”

       “哦,我知道了,他是说这个,”魏梦泉欠身拿过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递给高垦杰,“你看。”

       这是一张裁得不太工整的白色硬卡纸,边缘有点起毛,上面用各种各样的颜色画满了速度线,中间是七个字,是先画出边缘再用彩色填满的,看起来手工比较粗糙,那几个字是“超级英雄召唤证”,高垦杰看着,笑了起来。

       “你想起来了?”

       “对,行瞻小时候做的嘛,幼儿园教的,他做了这张卡片拿给我们。”

       “一开始他说随叫随到,然后立马又改口了,估计是怕我天天叫他做家务,说‘爸爸妈妈一个人只能用一次’。”

       “从小就鬼精鬼精的,原来是这样,你用了这张卡。”高垦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也不能这么说啦,他自己都忘了有这张卡了,而且现在他做点事又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讨价还价,只是我带着亦远离开的那天,行瞻就从学校里赶回来了,他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好拿着它在发呆,其实当时我在想啊,真的来一个超级英雄把我老公从酒精手里救出来该多好。”

       “梦泉,我……”

       “这次呢,行瞻突然说他要去SN88一趟,我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又不说,只说‘我去陪陪老爸’。两次都是行瞻出现解决了问题,咱们儿子说不定真有点超级英雄的相呢。”

       “只要他不当蝙蝠侠就行。”高垦杰捏了捏妻子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

       “爸!妈!”帘布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行瞻,“要下飞船了!”

       “得,超级英雄来敲门咯。知道了,马上就来。”魏梦泉扶着高垦杰从病床上下来,帮他披上了外套,高垦杰感觉自己除了全身酸痛之外没有什么异常,向魏梦泉点头示意,两个人一起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两位,”门外突然出现一个猪头,高垦杰差点儿又叫喊起来,“星官催我回去了,实在不好意思,就送你们到这里,一直往那边走就能出去了。”

       “谢谢您,癸亥先生。”

       “也替我向甲子先生道谢。”

       “爸,妈,我已经把东西都拿下去了,走吧,癸亥先生,谢谢。”

       “没事没事,慢走啊。”

       一行三人走出了通道,回头望去,身后巨大的飞船南天门号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远处传来了兰亭-5空港那熟悉的吵闹声,即使她整张脸都埋在外婆新织的围巾里,他们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亦远在接站台上。

       “儿子,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那位女士一起,按照你说的,把三台铁伏骏的电路都接在了奔龙上,飞跃定居点的时候还有点吓人,我们还以为没有效果呢,但是速度确实慢慢减下来了,然后我们就开始下落,成功停在了主钉顶上。”

       “他们都没事吧?”

       “那当然,老占啊,他们正想办法怎么把二层的电源往下面搬呢。”

       “哈哈哈,不愧是他们。”

       “我瞧见老占在和他家里人通话,可能他们最后还是决定今年过来和他一起过年了。”

       “希望他们路途平安吧。”

       “哦对了爸,你昏迷的时候我把你的终端转接到我自己的上来了,因为担心有可能漏过什么信息,我接到一通戴经理打来的通讯。”

       “他说什么?”一想到自己擅自炸掉了三枚集团的财产,高垦杰不禁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他说‘做得好’。”行瞻模仿着戴·斯托克那种深沉的语气。

       “真的?从那个老戴嘴里说出来的?”

       “他说集团已经拿到了太阳风活动异常以及气温过低的报告,以及可能的受灾分析,这次整个兰亭星系的定居点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人员伤亡。”

       “太不幸了。”

       “所以我们保护了定居点,这点他十分感谢,他问了我一些引爆的细节,我都照实回答了,他说对这次范立打算偷偷挣外快的行为也只会在私下里警告一下,而且还可能为他们提出一些奖励。”

       “哈,看样子我一离开,那胖子的运气又回来了。”

       “他们夫妻俩带着孩子,在那么偏远的地方,过年还要值班,我想不是原则问题就不会太追究吧。”

       “你这么说也对。”

       “阿杰,这外头可真冷啊。”魏梦泉其实已经穿了防寒服,高垦杰自然听出了妻子的话外音,他拉起外套轻轻搂住她,看着妻子的笑脸,他突然发现自己放在外套内侧口袋里的,甲子留给他的那只手绢叠成的老鼠不见了。

       在24世纪,有越来越多的“神秘”现象正与“科学”握手言和,但是宇宙时不时地依然会展现出它变幻莫测的一面,甲子和癸亥是六十名纳音师中的两名,他们现在以高智能机器的形式出现在高垦杰一家面前,谁又能知道随着探索的进步与发展,他们下次再出现时会是何种面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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