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江誉镠 | 南海十三郎】寒江御流(篇一)

2023-01-21 00:07 作者:少爷白衬衫  | 我要投稿

前言:本文以谢君豪先生饰演的电影版《南海十三郎》为创作蓝本,辅助参考舞台剧版。本篇文章涉及的参考书籍有:《小兰斋杂记》(南海十三郎著);《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戏曲片羽》(南海十三郎著);《南海十三郎原剧本》(杜国威著);《兰斋旧事》(南海十三郎侄女江献珠著);《唐涤生戏曲欣赏》(叶绍德著)

本篇文章旨在圆我个人心意,以我个人笔触试图剖析才子跌宕起伏的一生。本文共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从情爱、知音、亲缘三方面解构,旨在为十三哥寻求一个我以为的释然的圆满结局,同时也为我个人寻求一个心境上的解脱。

 

以下正文:


1984年的香港,崇楼广厦鳞次栉比,处处红男绿女、纸醉金迷。笙歌华筵昼夜不歇,征酒逐色目不暇接,处处尽着狂欢尽着颠。

在大兴土木筑出繁华迷梦的时代浪潮下,位处九龙城寨的一座老旧唐楼,业已被推倒了一大半。一堵摇摇欲坠的砖墙下,栖身着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他面庞清削,两颊挂着纵横斑驳的污痕,顶一头乱蓬蓬的灰白中长发,在他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属框的圆眼镜,一边的镜片在时明时暗的街灯下耀出熠熠的光,而另一边镜片不知什么原因早就不翼而飞了,正因此反倒教他生出一股滑稽的文质彬彬来。

天寒岁末,冷雨卷下一地宿叶沉柯,也卷起人心上恻恻。他曲起右手食指,以指节扣在左手掌心,口中是含混不清的呜呜声,断断续续唱道,“青梅点点似天星…书剑飘零,归梦难寻,添霜旅鬓…南音远处带愁听…”

可港九的器尘早就掩埋了流水南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于是只好掘开记忆的墓葬,从中窃一点生命中拥有过的暖色与欢喧,和着血与泪,一并吞咽下。

 

01【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情爱篇)

 

1930年,在香港大学陆祐礼堂举办的慈善舞会上,在场的都是名门望族、富家子弟,对他们来说,慈善只是幌子,访艳才是目的。

江誉镠作为江太史公的十三公子,论家族身世,自然在活动策划者的邀请之列,不过据传他涯岸自高,想必是不屑参加,所以当他现身于舞会时,几个医学院的同科学生忍不住迎上来调侃他,“怎么江同学对这种活动也有兴趣?你的partner呢?”

江誉镠蹙起眉峰,摇了摇头,“我不是来跳舞的,我是来冷眼旁观人世百态的。”想此间正是风雨飘摇、家国危难之际,日寇蚕食赤县神州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深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学子们却沉湎于犬马声色,江誉镠不免痛心疾首,指着礼堂墙上宣传栏里张贴的“东北易帜”照片慷慨陈词,同学们全是一脸的揶揄和不耐烦,嘲讽道,“江同学个爱国战士又在大发议论了,我们还想一致推举你做下一届学生会主席领导我们革命呢!哈哈哈!”面对这番夹枪带棒的讥哂,江誉镠并不理会,兀自叹息道,“燕雀焉知鸿鹄志,壮怀如我更何人!”就在这时,同学们像是纷纷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互相拉扯着趋之若鹜,留下浑然不知的江誉镠还在自言自语感叹,“唉!衣香鬓影,歌舞升平。无非是想借这样的场合显够派头,争妍斗丽…”他话音才落,一转身就望见一个打扮清丽的少女正从礼堂正门处翩然走来。

“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中国充满着庸脂俗粉…”他唇畔含笑,摇着折扇,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看入迷了,还忍不住胡言乱语起来,他赶紧用折扇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懊恼道,“我在讲乜鬼嘢…”。

越过人头攒攒,隔着摩肩攘攘,她穿一件纯白色的及膝连衫裙,脚上是一双小巧的浅口白漆皮高跟鞋,江誉镠看痴了,半点移不开眼。少女眉娟如月,眸粲似星,鬓乌胜墨,肤白赛雪,美艳好比人间独放第一枝春,清冷又似高天广寒仙姝离尘,她是心头终于具象化了的绮念,是最撩人心魂的色相眷恋,江誉镠不禁喃喃自语,“我心目中的仙女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少女茫然望向全场,似是在找人,又似乎不是,她一个转头正好跟江誉镠打了个照面,“Hi!”她微一莞尔,主动跟眼前人打了个招呼。江誉镠晃了晃脑袋,受宠若惊般四顾环看了一圈,他眸光清亮,惊喜万分,“你在跟我说话?我还以为是个幻象!”如果不是幻象,那一定是仙子云阶下降。少女在他眼前抖了抖一沓奖券,将他的神思拉回现实,“我叫Lily,你叫什么名字?”“哦!在下江誉镠!”他将折扇敲在掌心收起,弯腰作了个揖礼。Lily惯见西方的社交礼仪,见他打扮土气,举止又带着封建气息,社交名姓更是不够洋派摩登,忍不住冲口而出,“没有英文名吗?”江誉镠满脸承托着痴迷的神色,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不过如果你中意,我可以立马为你取一个!”他笑得灿烂,“我在家中排行十三,不如你就叫我阿Sam!”

Lily显然更倾向于接受这个他随口取成的英文名,将奖券往他面前一送,“阿Sam,帮我买张奖券吧!”“你跟我讲话,就是希望我买你的奖券?”他嘟囔了一声,似是有点失望。“做善事不好吗?”她笑起来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江誉镠被这甜甜一笑感染到了,转瞬雀跃起来,“好啊!不过要是有别的原因就更好啦!譬如我的仪容吸引了你,你才走过来…”他越说越兴奋,不但眉飞色舞,而且手舞足蹈起来,Lily被这无礼的举动吓到了,敷衍了一声sorry就想赶紧避开,却没想到江誉镠一个错身就截住了她的去路,话语比暴风下的雨丝还密,他有些着急,赶忙解释,“我知道这样有点无礼,吓到你了,不过对于结交异性我实在是缺乏经验,不懂得怎么跟女孩子说话才好,不过你也应该欣赏我勇气可嘉嘛!”面对纠缠,Lily有点手足无措起来,连语调中都带了一点委屈的哭腔,“阿Sam,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买我的奖券而已…”

“哗”,折扇抖开,扇面平铺,江誉镠正色道,“我全部买下了!”Lily杏腮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喜不自矜,将一沓奖券全部放在江誉镠的扇面上,“多谢你呀!这样我就可以安心跳舞了!”江誉镠手腕一抖,扇面一扬,奖券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稳稳落到他的掌心,“哦!原来你中意跳舞呀!”他边说边将奖券收进长衫的兜子里,“Lily小姐,能否赏面跟我跳一支舞?”他天生奇才,自小聪颖,精通英法德等六种语言,至于西方的礼仪,更是分外熟稔,只是他从来不屑。

在这一众西装革履的同学当中,他偏执于作个食古不化的老学究打扮,偏执于穿一件月白色的长衫马褂,并一双纳千层底的黑缎布鞋,摇一柄宣白纸面的折扇,同学们私下里总是讥他打扮老土,是满清遗少,对于风言风语他又岂会充耳不闻,只是他不屑反唇嘲他们崇洋媚外,是一帮假洋鬼子。衣着是蔽体、是御寒、是矫饰,可追求民主自由是由心而发,而不是依靠简单的易服改装,更何况他从来不害怕做一个道夫先路、披发跣足的狂生。

只是这一刻,面对Lily,他好像也化身成了一位衣着白色燕尾服的款款绅士,他浅浅鞠躬,伸出右手来,Lily显然想不到这个打扮土里土气的“傻小子”居然也会跳舞,不确定地追问了一句,“你请我跳舞?”江誉镠双眸盈亮,重重点头,郑重就好比女生是在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娶她,“为了你,我愿意献出我的处男之舞!”Lily一愣,“原来你不会跳舞?”江誉镠轻轻颔首,对她柔声道,“请稍等我一下。”然后他走到舞池旁仔细看一双男女的舞步,交谊舞的舞步并不复杂,只需记住固定的步法,之后就是顺着音乐的节拍重复动作。于是只简单几眼,江誉镠就已全数了然于胸,反倒是Lily惊了一下,“看一下就可以了?”想当时表哥教她记住了步法,她还因为不熟练,所以踩不准音乐节拍而屡屡踩到表哥而摔倒。Lily将信将疑,雪白玉手摆出舞蹈手势,搭在江誉镠肩头,江誉镠揽上她的纤腰,两人翩然起舞,Lily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舞步,忍不住称赞道,“哇!你真是天才来的!竟真的一看就得!”江誉镠还来不及洋洋自鸣,忽而就有点沮丧,“Lily小姐,你有没有觉得我有点土气?”Lily作为一个有教养懂分寸的姑娘,哪怕心里真是这样想,被问及之时也是摇头否认,江誉镠扬起大大的笑来,“没关系,用你的幻想力幻想一下,我会很摩登的!”Lily忽然觉得他讲话的风格还蛮有趣的,也笑起来,“你好傻啊!”“不傻不傻,有你在身边,幻梦都会成真!”江誉镠从没见过这般动人心魄的笑,他不由心旌摇曳起来,虔诚道,“你好美啊!Lily…Lily…这个名真好听…”他在唇齿间细细品嚼着这个名字,就已觉得芬芳清隽,沁人心脾,果然人如其名,好一株清丽脱俗的水中莲,教人魂牵梦萦,“我要为你作首歌!”

英文加粤剧的唱法,让他越唱越忘情,至兴之时还不禁松开了Lily的手,Lily本就被他闭眼沉醉唱粤语英文歌的癫狂怪模样吓到了,趁他松手立即匆慌逃走。

 

第二天。在尖沙咀的海运码头,轮渡汽笛呜呜,迎来送往人潮如涌。在登舷梯上,江誉镠叫住Lily,Lily茫然回头,他腼腆一笑,“Lily小姐,你不认得我了?”“不认得你,也认得你副眼镜呀。”Lily的长裙摆迎风翻然,似纯白蝴蝶般振翅翩飞,江誉镠满脸是痴迷的神色,更将她这句随口的敷衍奉为圭臬,羞赧笑道,“那我一辈子戴着它。”

“你也去上海?”江誉镠摇了摇头,“不是,我来是希望你别去上海…”“点解?”Lily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忽然有些惊诧。江誉镠微红了脸,但语气又似万分郑重,“我对你一见倾心,留下来培养一下感情吧?”Lily险些哑然失笑,眼前的傻小子竟然如此理直气壮对一个只有一面缘分的女孩讲出这般没道理的话来,“你好傻啊…”“不是傻,是痴,痴心一片…”江誉镠摇着头着急辩白。Lily向他摆了摆手,“我要走了,我妈妈叫我了。”

江誉镠茫茫然望着Lily一步一步登上舷梯的倩影,他茫茫然转身,就要失落离去,忽然,他神色一凝,冲着Lily快要消失的身影大声喊道,“我去上海揾你!”

二十岁,本就是情爱懵懂、少年冲动的年纪,江誉镠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宁踏千重浪,也要追爱沪上。更何况他一生光明磊落,是个绝对坐言起行的行动派。他才说去上海找她,尾音还未荡散,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他转身就也登上了这同一班轮渡。

他自小晕船,来香港求学时是死也不肯坐轮渡,船行海面颠簸,他吐了个天昏地暗,兼之水土不服,还发起高烧来,大病了一场。就在他病得迷迷糊糊,挣扎起身去餐室用饭时,正巧碰见了Lily,Lily出于好意问候了一声他的病情,他却感泣不已,更像是受了什么大的鼓舞,愈加坚定了追求佳人的心意。

好不容易到了上海,他倒是良心未泯,拍了份电报回家跟父亲报了一声平安,这可把太史公气了个够呛,当即就派人去上海捉他回来,但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有心躲着屋企人,茫茫人海,太史公派来的人自然无功而返。他为了避免被家人找到,主动断了和家里的联系,自然也断了家里供给的花销,很快,口袋里的钱就统统用完了,囊中羞涩,他就开始谋一些灵活自由的生计,借以糊口。他给富庶人家当过西席,也给上海各大报刊投寄过文章,还在电影拍摄时给人当过帮衬。尽管生活艰难,但他对Lily的追求仍然真挚而热烈。

1930年,彼时神州大地上危机四伏,西方世界被有心人刻意渲染成了桃源乐土,尤其是美国,堪称遍地是黄金。Lily父亲急切迫使Lily从港大辍学,就是为了动用关系安排她进入当局机关政要工作,目的就在于钓一个金龟婿或者外国佬好避难他国。

Lily家位处法租界的辣斐德路东段石库门里弄,而江誉镠则寓居在上海北面一处租金低廉的东南小旅舍里。不论霜风晴雨,他每天都要横跨大半个上海去找她,接送她上下班。起先他总是远远的跟,尽管依然厚着脸皮,但兴许是太过在意,他心中也蓄起几分局促来,生怕说错话做错事,唐突了心上人,惹她厌恶,所以就在Lily终于忍不住回头对他报以无奈神色时,他半怯赧半雀跃地跟她挥手致意。

锲而不舍、死缠烂打的追求者Lily见惯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又似大胆炽烈又似小心翼翼的默默跟随,但她眼界甚高,并不容易动心。Lily家距工作单位很近,也就是那么短的一条路,他每天早晚都会来,比报更的人还准时,他只是安静地远远跟在她身后,跟她一起走过晨光熹微,走过月照当空,时间久了,Lily也看出来了,这个傻小子人怪是怪了点,但也不是心怀不轨,倒也没那么面目可憎,加之单位里无外乎是一群脑满肠肥、粗声鄙气、因垂涎她美色而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的人,她渐渐也不那么排斥江誉镠的跟随。

就在某个星河倒悬、霓虹乱眼的瑟瑟秋夜,Lily又一次在单位被人揩了油,她委屈万分,第一次主动跟江誉镠搭话。他是学识渊博、见识广博的才子,谈笑间又往往是接连的珠言妙语,很快就逗得Lily破涕转笑,这也是Lily第一次对他有了些好感。也正是因为这次机会,他可以更加地靠近Lily。

在上海先施百货大楼二层楼前的栏杆旁,他右手执着折扇打横一挥,左手食中二指并起、作势一指,查撑查撑查,数着锣鼓点,起长句滚花,唱了一出薛腔名段,唱腔、做手,毫不逊色,俨然一个大佬倌。Lily不禁联想起第一印象里他自我陶醉唱英文粤剧时的怪模样,更何况看他现下又是这副神采奕奕、分外投入的样子,不免掩唇笑起来,他沉迷地直直望向她,只觉得整个人飘飘然恍若升于云端,人生快事大抵如此。

终于,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某一个落花春深夜永,他如愿牵起了她的手。他们像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牵手扎马路,他会在申城满街的卖花声里找一朵洁白茉莉簪在她的耳鬓。他们会在青石板路的尽处拥抱着恋恋不舍分别,然后她又会在花雨落满他身之前翩然与他重遇,如诗篇、似画卷,一切一切都恍如是最理想中的爱情,纤柔曼妙,如梦幻影。

他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大堆贵重的礼物,打算上门求娶佳人,那时他们才正式在一起四个月。礼物被Lily父亲无情地丢弃在他面前,中间夹杂的神色和语气是无比的凌厉与狠绝,他强撑着的笑在门板撞到他鼻尖时碎成了一抔微尘。他伤心于呆立在大门口时窥见了Lily在里屋窗口露出的半张脸,美艳清绝的脸上没有半分伤怀的情绪,他自我安慰地想,这大抵又是给他设置的一重考验吧,不过他是个百折不挠的人,也就并不容易觉得气馁,他想再来证表心坚,看到的却是Lily带着行李被她父亲送上黄包车,他发疯般冲上去想要阻拦。

石库门的小弄堂曲折勾连,四处岔路,他一介书生,想要跟以拉车作活计的车夫比脚力,简直天方夜谭,更何况车夫得了吩咐,故意绕路,四处乱窜乱拐,很快,江誉镠就站在十字岔路口茫然无措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她会不告而别。

就在这之后的每一日,他就像失了魂一般,绝了一切工作,日日守在这个黄包车消失的十字岔路口,从早上一直枯坐到晚上,但凡听到一丁点黄包车齿轮的辘辘声,他都要惊起张看一眼,但每一次都是从满怀期待,跌成黯然失望,他守株待兔一般,望眼欲穿,日日盼等着她复归来,他甚至可以轻易原谅她的不辞而别,他只希望与她朝欢暮乐、白首同偕。可是绝了一切的工作,他也就没了收入的来源,生活过得愈加窘迫,很快就分文不剩,他仅余的几件旧衣衫也被东南小旅舍的老板丢了出去,连同他整个人一起被赶出了门,但哪怕是流落街头,神色憔悴,衣衫破烂,他依然执著地等在那个岔路口。

1932年初,血色与火光溢满了沪上众人的眼眶,满城烽烟里,一月廿八日淞沪战争正式爆发。日寇在上海四处狂轰滥炸,百姓争相逃命,遍野尸横。就在这时,在汹涌人潮中,他陡然遇见了已然投军许国的九兄誉题,面对倾危家国,动乱变局,他如梦方醒,终于明白情爱于今已是幻灭成空,男儿更应以亲恩奉养为孝,报国事业为重,于是在九兄的帮助下,他开始寻机动身返还故土。

 

在美国纽约的教堂里,Lily身披纯白的婚纱,面对牧师的唱礼,她有些走神。她想,对于江誉镠,最起码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是真的动心过的,只是她心里分外明白,他们从来不是,也不会是志趣相投者。

他是典型的罗曼蒂克主义者,一生沉湎于痴爱与幻梦,他可以和李太白一样,为了一挹清光,纵身投进浩渺烟波里,哪怕明知有被浊浪侵吞的危险,仍然义无反顾。

但她不是。就像当初在先施百货楼上,她倚着栏杆,看他挥扇捻手,抑扬顿挫地为她唱粤剧,她是摩登的新时代女性,从小接触的崇尚的都是西洋文化,看他摇头晃脑、咿咿呀呀的怪模样属实好笑很紧,也就情不自禁掩唇轻笑起来,可是江誉镠没有意识到,他满眼里都是少女明朗柔媚的娇态,他根本不懂,其实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不辞而别的那一天,坐在黄包车上,她分明听见了他在身后竭声喊她,所以她回头,想最后再遥遥望他一眼,但她始终没有开口喊车夫停下,因为她从来明白,他并不能成为她终之一生最坚实的倚靠。他太过理想化,以为情爱可以胜抵千万,可以情当粟,爱当裘,以为只要空抱着相思情爱,就可以不饥不寒。可是,在这风云际会的世纪局势里,她身为女子,需要的还是富足和安定,需要的更是一个最为可靠的庇护,她也想在这种柴米涡流里挣扎,当然她也确如此过,在她的生命里曾出现过无数个形色各异的追求者,唯他最独特,可能是因为他的呆气,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有趣,可能因为他眉宇间的俊然飘逸,言谈间的连珠妙语,可能因为他的博识,他的才气,她的确心动过,可也就那么一点点心动,是胜不过残忍现实的。在里屋窗口里,她分明看见他捧着很多贵重的礼物,但她只露出半张无悲无喜的脸,那时她的心绪就已经动摇了,她开始明白父亲的用意,当她看着他为柴米糊口而满面仆仆风尘,看着他身上的衫越来越陈旧,人也越来越消瘦,她忽然开始清醒,不论如何,在这个洪流尘世里,他只是一个利也稀稀、名也寂寂的惨绿少年,所谓欢爱,不过权当少年时的一痕绮梦,仅此而已。

牧师结束了长长的唱礼,新人交换对戒,相互许下誓言,她终于还是妥协,生生嫁与了现实。

 

二十岁,他初初逢她于一面惊鸿里,二十一岁,他又失去她在少年穷途时,如今他三十八岁,时移世易,沧桑几历,在他一身寥落,去往火车站的路上,在半岛酒店门口,茫然间竟与她又不期重遇。

十七年,昔年娉婷婉约的清隽少女已成了华贵雍容的美妇人,而曾经意气风发的才子却沦落到连皮带都要当了来换张车票的地步。胡渣簇簇也不打理的脸庞,加上凌乱潦草的头发,破旧肮脏的衣衫。岁月如刻,容颜不复,什么都不一样了,一样的只剩那副始终佩戴着的金属细框圆眼镜,只剩那颗始终湎于幻爱自欺欺人的心。

纵使相逢应不识,情深依依的爱侣在分别多年后都怯怯不敢相认,更何况,她又有多爱他呢,是否这么多年里,会否在某个春莺撩乱心绪的落花夜永,想起过自己曾还爱过这样一个人呢?

她低头凝眸,想细认眼前人,却又害怕这个肮脏的乞丐样的疯汉会扑到自己身边,甚至弄脏自己的裙裾,于是,她只是试探般呢喃了一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她矮小又丑陋的秃顶美籍富商丈夫挡住了她还想细究的视线,一边推搡着将她塞进汽车里,一边高声叫嚷道,“满大街都是这样的乞丐!”

他怆然如绝,整个人混乱无比,神情痛苦,不住大声喝问,“你是不是嫁了人!”换来的只有被气焰嚣张的司机无情推倒,眼镜的玻璃镜片磕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镜片碎裂的清脆声音,也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哀泣和悲鸣,事业不遂,情爱梦碎,他忽然喘不上气来,心和四肢百骸一起剧烈疼痛起来。

在流寓上海时,他曾一度生活困顿,衣食不继,于是他就鬻字为生,以“江枫”二字作为自己的笔名,给上海的各大报刊投寄文章,后来誉满梨园时,他用的名号是更为响当当的“南海十三郎”。自上海和她失讯后,今夕重遇在道旁汽车前,他可以是“江誉镠”、可以是“南海十三郎”、甚至可以是“江枫”,就是再也不是“阿Sam”,这个名字的称谓权是他单独赋予Lily的,一旦Lily不再如是称呼,这个名字的存在也将顿失意义,更将风流云散般消逝。他戴上一边玻璃已经摔碎了的眼镜,目光游离,反复念着,“不可能的,她就算不认得我,也该认得这副眼镜,她赞美过这副眼镜的...”

火车站台上人头如攒,他身形晃晃摇摇,隔着破碎的玻璃镜片,他只觉得周身人光怪陆离,他忽然觉得胸口弥散着窒息也似的凄绝,他忽然觉得疲惫万分,他好想卸下这一身无处安置的才气。他只觉得自己怎么也看不清周遭人的脸,当然他也没必要看清,而今最怕的,不过是此后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壮怀潦落时重遇,旧爱难认,旧欢难诉,美人恩、尽成空。他可怜的自尊心突然开始跳将出来沸反盈天,尽管眼前人根本没有将他认出,但他仍旧懊悔于被她撞见一身落魄,在他心里,她是他一生情爱的寄托,是他理想生活的一个重要章节,更是求又不得、得又复失的终身遗恨。碎了,都碎了,痴爱与幻梦连同眼镜玻璃片一齐碎了。痛苦难堪之际,他开始尝试与自己的魂灵反复辨析,神思恍恍间,他将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行李一齐抛至车外。

在这一列从深圳开往广州的火车上,他双目失神,神情呆滞,纵身一跃,一心求死。

 

想在他名声最显的时候,无数流莺飞燕为了寻求一个能在影画戏中露脸的机会,对他投怀送抱是家常便饭之事,但他从来没有心动,哪怕其中不乏有或清丽或娇媚或风情或羞怯的,他都没有入过眼,更遑论动过心,更者,在逢场作戏时自然也有过美色在怀的经历,但他从来最清醒,从未有沉溺,他以为自己一生追求是瑶台仙子、是蓝桥云英,因此在年少时就惯于讥哂他人是庸脂俗粉,其实这难免太过傲岸,是不懂尊重他人,更是想借以显示自己的遗世超然,于今想来,只觉得没有必要,在众人皆醉时独醒,也只好弹唱自流,那么是天才,是疯汉,又有什么分别,又何必去分辨,去辩。

 


特别说明:十三与Lily的感情线我认为电影版的改编更好,更合理。可能有观众会认为影版十三回忆与Lily在上海的点滴太直白,缺少了舞台剧版朦胧的处理,以留白引发联想,但我以为舞台剧版依照杜sir原剧本的构想,十三对于Lily的一生痴恋其实是个人空想。原剧本的十三身量矮小,所以舞台剧版台词有一句“Lily在这个舞会的第一支舞居然是跟这个貌不惊人的江誉镠跳”,弹幕还在调侃“貌不惊人谢君豪”,其实杜sir原本也没想过找豪叔饰演呀,是豪叔太过丰神俊逸,原剧本中Lily的现任丈夫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少爷”,那么对比身量矮小的十三,我认为舞台剧版十三对于Lily的追求是完全失败的,也可以从剧本台词看出“为什么我千辛万苦去上海找你,而你依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在影版回忆里,两人是牵手的,所以不论如何,影版两人必然是在一起过的,而且Lily嫁给的是一个矮小秃顶的外国老头,这样的改动,更可以看出Lily嫁给他大概率是别有所图。综上,对于这段情爱的编写,我显示倾向于影版。舞台剧版的十三痴恋一个完全不爱他的人,站在女生的角度其实很讨人嫌,我一直认为,一厢情愿不等于一往情深,自认是痴爱绝恋,可在完全不爱你的人眼里其实很纠缠很讨厌;影版里,两人明明在一起了,但是Lily不辞而别,所以十三想不通放不下,大半生被痴情所累就更加合情合理。

终于赶在“旧年”的尾巴把篇一给肝出来了...文中还掺杂了一点塑料粤语,如有语误,感谢指正。

 

注释1:“青梅点点似天星…书剑飘零,归梦难寻,添霜旅鬓…南音远处带愁听…”这一段改自十三哥亲笔,原作为“青梅点点似天星,嵌入离人心上情。灯畔帘前闲独坐,南音远处带愁听。”个人甚为喜欢,故而化用之。

注释2:“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出自秦观《八六子·倚危亭》,后面几句是“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个人以为较符合十三哥的这一场半生痴恋,因而取来作为小标题。

 


下一篇预告:02【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别来相忆,知是何人】(知音篇)

下一篇片段节录:

两厢对望,就双双跌进这一眼当中。江誉镠望向他,昔年分别时,阿唐仍旧少年心性,稚气未脱,要不然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激得掉头就走,如今眼前人,历经二十年风雨磨砺,已愈加成熟稳重,他欣慰于阿唐不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而且成就蜚声,享誉寰宇,这些都证明了他当初没有看走眼,也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风雨故人,蓦地相逢,本该喜不自胜,只是他转瞬又念及自己而今处境,癫狂放浪,邋遢形骸,垢面蓬头的外表下哪里还能看得出半点曩日轻摇折扇、才子风流的影子来,他眸色一黯,急匆匆转身否认,“你认错人了。”

他在逃避,不是羞于面对此刻与阿唐身份地位的颠倒,而是他害怕,他怕阿唐一眼就看穿了他,看穿他藏在狂悖癫疯外表下那颗不安又躁动的入世之心,他从来都在自欺。

“大哥,你敢说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很开心吗!你骗得了所有人,你骗不了自己,骗不了我!”如此直白、这般精准,阿唐冲口而出的诘问顷刻化了朵朵业火,余音震颤间,江誉镠已是五内如焚。他的癫丧,他的佯狂,他可以瞒过父亲,瞒过揸哥,瞒过尘寰千千万万双眼睛,唯独瞒不过自己和阿唐。


【江誉镠 | 南海十三郎】寒江御流(篇一)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