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志·蛮血录·豹变》(2)
【第一章】北都城·鬼
这是夸父入侵瀚州的第四个冬天。
殇州的巨人们跨过辟先山出现在瀚州的草原上的时候震惊了整个蛮族,他们奔跑起来的速度不逊于草原上的骏马,他们的力量抵得上四五个蛮族汉子,蛮族在他们面前一再溃退,被迫让出了大片茂盛的草原,甚至顶着羽人的箭雨,在宁州寻到了小片草场苟延残喘。每个冬天,北都城外随处可见饥寒而死的奴隶。一百里外,夸父们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剔得干干净净的蛮族人的头骨。
此时,青阳部帕苏尔家最后一个青铜之血的狂战士,吕青阳最小的儿子——吕岩·莫尊格·帕苏尔,已经死了十八年。
剑齿豹家族对草原的统治开始力不从心,他们低下了曾经高傲地仰起的头倾,寻求其他部落的联盟,部落的首领们也因此不再忌惮豹子的利齿。
持续着,直到这第四个冬季来临。
入秋时夸父对前往蔑昆部和亲的青阳公主帕伊琳进行了偷袭,整个护送队伍仅有青阳部十五岁的二王子——吕博罕·古拉尔·帕苏尔得以幸存,人们在蔑昆部外一百里的荒原上找到被染成了血人昏过去的吕博罕时,在他周围遍布着尸体,不远处的公主吕琳·帕伊琳·帕苏尔被夸父的巨刀钉在地上,而在吕博罕的身下,是一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夸父。
夸父的这次偷袭激起了两族人的愤怒,青阳和蔑昆的骑兵融汇成了尖锐的箭簇刺向这些殇州来的野蛮巨人,第一次为蛮族在战场上赢得了主动。夸父也因此西撤五十里,让出了占据许久的大片草原。对于蛮族来说,草原就是他们的生命,有了草原,他们可以安心地度过这个寒冬,并开始对未来有所希冀。
最大的希冀,不正是那些在草原上奔跑的少年们吗?
在这第四个冬季,盘鞑天神终于让他草原上的子民看到了一丝曙光。
烧羔节已经临近了,青阳部大君的飞骑把他的邀请传递到了草原上大大小小每一个部落:部落里所有十六岁的贵族少年都可以到北都城参加烧羔节的踏火洗礼,在烧盖节这天他们可以在北都城享用最鲜美的羔羊肉和最醉烈的青阳魂直至天明。同时,北都城对东陆的商队敞开了大门,粮食布帛被源源不断地运入这座草原上唯一的城池。城门处每天都涌动着不息的人流。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东陆打扮的中年男子冲着面前围着的孩子们举起了空空如也的麦秸筒,入城之前,那上面还插着满满的冰糖葫芦。确认了没有糖葫芦可吃之后,孩子们短暂地沮丧了一下,又被下一个商队带来的新奇玩意儿勾了过去,哄闹着跑开了。男子脸上笑容依旧,从容地将麦秸筒放回了马车上。
“夜先生,大王子殿下要查验货物,麻烦您过来给报一下账。”不远处商队头领冲他招了招手,旁边还站着一群身着皮甲的蛮族武士。
被称作“夜先生”的男子快跑几步赶了上去,从怀里摸出了一卷账本,正待翻开详细查阅。却被人握住了手腕,抬头看时,却是一位笑容和煦的蛮族青年,面容英俊,身形挺拔,一身兕皮软甲外罩一件白色披风,地位显然是在其他蛮族武士之上。
“草民拜见大王子。”夜先生念头未到,两腿已经跪了下去。
“先生不必拘礼,”大王子语气却是十分谦恭,伸手将夜先生扶起,“北牧见先生方才拿给几个孩童的物事,实在有趣,想烦劳先生给挑选一件,北牧买下送给弟弟。”
温和言语之间,这青阳大王子的礼数却是不逊东陆世家公子,夜先生不禁略有些诧异。
“先生是担心货物的事吧,北牧刚才已经点验过了,宛州粮行黍米三十石,淮安布局青绸八十匹……”吕北牧面带笑容,将货物一一念过,“确是北牧向贵商行下单订的货物,如与先生的账目无异,便可差人去银库塔姆大人处付款两讫了。”流利的谈吐措辞又俨然纵横商场多年的老手。
夜先生不再多话,将账本收进了怀里,到旁边的马车上翻找了许久,最后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双手捧了奉在大王子面前。
吕北牧好奇地打开木匣,内里传出“砰”的一声闷响,从木匣里弹出一尺铁棒,在所有人错愕之时,一只木制的小猴晃晃悠悠攀着铁棒爬了出来,满脸调皮,摇头晃脑地竟似在向着众人做鬼脸,颇为可爱,众人都被这只猴子逗得乐不可支,最后,猴子细小的前爪一伸,一朵木花绽放出来,散发出一阵浓郁的奇香,更令人啧啧称奇。
“这是云中一位手艺精湛的河络朋友做了送给草民的,称得上是巧夺天工。草民原本就打算拿来送给王子殿下作为礼物,感谢大王子成全。”夜先生将木匣盖好,恭恭敬敬地递到大王子手中。
"多谢先生美意。”吕北牧接过木匣,欠身致谢后便转身就要离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问道,“夜先生是否练过刀术一类的东西?”
“大王子取笑了,草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舞刀弄枪呢?”
“可是先生手上的老茧,却像是刀柄磨出来的一样啊。”吕北牧话锋一转,原本如春风般绵软的笑容里似乎也透出了一道锋芒。
“干粗活的人,手上磨出茧子是难免的吧。”夜无伤笑了笑,迎上了大王子的目光。
眼神交错了一刹,吕北牧笑了笑,转身离去了。夜无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收回了目光,帮着商队卸运货物。
刚走过了街角,吕北牧脸色一变,猛地将木匣扔在了地上,木匣的盖子被摔开,吕北牧冷冷地盯着那只搔首弄姿的猴子。
“德鲁,你觉得刚才那个东陆人如何?”
被称作“德鲁”的武士走近一步,“殿下,东陆人都是阴狠的蛇,冷的时候一副温顺的样子,被人暖过来后可不会隐藏他们的毒牙!”
“你说的没错,东陆人都是蛇一样的心性,但我们现在处在夸父和羽族的夹击之下,没有能力去惹怒这些家伙。”吕北牧叹了口气,“只要他们不咬我们,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我跟他们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大王子的语气中透着一阵杀意,“那个姓夜的,绝对是一条打算咬死我们的毒蛇!”
话音刚落,坚实的牛皮战靴便向木匣踏了上去,一阵碎裂的声音过后,战靴下只剩一堆碎片。
“大王子,飞鸽密信。”旁边一名武土凑过来欠身递过一个拇指长的铜管。
吕北牧把铜管放在手上敲了几下,一卷纸条弹了出来。打开之后,上面只用蝇头小楷写着两句话:
“狼饮豹血,鬼入北都。”
“好,狼和鬼都来了,我真等不及他们早点现身,就看看是他们咬住豹子的咽喉,还是豹子把他们撕成碎片!”吕北牧顺手将纸条扔进一旁烤着羊排的火炉里,猛地抬头看着金帐的方向,大步前行。
“是让帕苏尔家的豹子血醒过来的时候了!”
吕博罕坐在帐子外面,双手抱住屈起来的膝盖,下巴放在两膝之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空地,眼睛一眨不眨。身上披着一件白色大氅,远远看去,像一只蜷起身子发呆的白色小猫。
“二王子,该吃饭了。“女奴端着冒着热气的奶茶和羊腿肉半跪在他面前,并有意地向前凑了一下,企图用羊肉的香味勾起这个十五岁少年的一点食欲。
吕博罕皱了皱鼻子,把脸埋在了膝盖里,把膝盖抱得更紧了一些。女奴尴尬地托着食盘保持着一个半跪的姿势,不一会儿,腰背的酸痛让她不得不把食盘放在王子的身旁,行礼后退下了。
确认身旁没有别人后,吕博罕抬起头,继续怔征地看着前方。逐渐西斜的太阳在他身旁拖出道长长的影子。
“是谁坐在这儿?是我家不听话的小猫儿吗? ”伴随着苍老而和蔼的声音,一只皲裂却有力的手掌抚摸着吕博罕的后脑。
少年反应性地挺直了身躯,把脑袋上的手掌弹开,回头看了看身后惊诧的老人,又默默地缩回了原处。
青阳部的大合萨心里也暗自惊讶了一下,这少年看似单薄的身体,竟是像一张拉至满月的硬弓一样紧绷着。老人叹了口气,抖开袍袖掸去了地上的尘土,盘腿坐在吕博罕的身旁,却也是看着前面一言不发。
一老一少就这样坐着,不时有仆人经过,看见两人奇怪的举动,却也只是侧目而视,不敢上前劝问。
掌灯时分,夜风渐渐透出阵阵的阴寒,吹动吕博罕的大氅,少年似乎终于抵挡不住寒冷,把身子向身旁的老人缩了一些。而大合萨似乎早就等待这一刻一样,伸手将少年揽在怀里。
老人的怀里传来熟悉的温度和味道,吕博罕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里,漆黑的草原上的那盏灯火,一直亮着,就像灯火下的老人一样,执著地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少年的坚持终于到了极限,遭遇夸父袭击的和亲队伍里唯一幸存的二王子,终于在他回来后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嘹亮的,如同初生婴儿一般的哭声。
“合萨,姐姐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
“合萨,我想救他们的,可是我不能,他只想杀人,他只会杀人……”
“合萨……“
少年的号淘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泣,怀里的哭声渐渐止息,大合萨诧异地看着怀里的少年,却是因为终于耐不住长久以来的饥饿和劳累,昏昏地睡了过去。
“好好睡一觉吧,孩子,”老人吻了吻少年的额头,把他抱进了帐篷里,“睡一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大合萨走出帐篷,却看见大王子已经站在帐外等候。
“合萨,古拉尔弟弟好些了?”吕北牧上前关切地问道。
“哭出来了,估计就没事了,至少可以接受烧羔节的洗礼。”大合萨揉了揉酸痛的腰背,“大王子殿下负责北都城出入人员的排查,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呃,倒是有个有趣的人。”吕北牧咬了咬嘴唇,“不过没什么问题,父汗烧羔节上列出虎豹骑,也是用来威慑各部落首领的。”
"威慑么?”大合萨叹了口气,“青阳真正让他们害怕的,恐怕不是虎豹骑吧?前方传来的消息,朔方原八百夸父军之所以会退却,是因为袭击帕伊琳公主时死的那个夸父是负责领导他们的兽眼武士。这消息恐怕各个部落也已经知道了吧?”
“青铜之血?”
“是啊,西方有夸父军,东边还有羽族的弓箭,这个时候草原上的首领们都在期待一个青铜之血的英雄吧?”大合萨不屑地笑了笑,“羊群为了逃避饿狼而寻求豹子的庇护,可他们又何尝不是豹子的猎物呢?在这草原上,向来是弱肉强食啊。”
“古拉尔那个柔软的性格,真希望他不是啊。”
“你到现在还记得塔格台木大汗王么?”
吕北牧点点头,“他把匕首刺进嘴里的时候,我已经六岁了。”
大合萨不禁哑然,眼前这个一向稳重干练的大王子仿佛又变成当年那个沉默的孩子。
沉默持续的时间很短,吕北牧敲了敲自己的前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恢复了惯常的笑容。
“各部落送来的贵族少年,合萨以为如何?”
“都是些勇敢的少年啊,看到他们,更觉得自己老了。”大合萨自嘲地笑了笑,“朔北部送来一名叶氏的少年,倒是挺懂得东陆人的礼数,还附上了一份名帖。”
说着,大合萨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笺,抖开之后,发出一般幽香。
“朔北部那个石头都能冻裂的地方,也能出这种人才,真是出人意料啊。”大合萨感叹道,却全然没发觉身旁的大王子脸色已变得铁青。
“我还有要紧事,古拉尔醒来,请合萨将这个给他,逗他开开心。”说着,大王子向身旁侍卫伸出手,侍卫马上将一捆晶莹剔透的水晶递了过来,大王子抓住其中一个线头猛地一址,原本捆作一团的水晶忽地散开,变作一串风铃,一阵风吹过,叮咚悦耳。
大合萨还来不及赞叹,吕北牧已匆匆按胸行礼后离去。
走出二王子帐篷外五十步,吕北牧猛地停了下来,“塔利,你去查清楚大合萨说的那个朔北崽子的底细;乌戈尔,你去把那个姓夜的人所在的商队头领过来。马上去办,一个对时后到我的帐篷回报!”
被叫到名字的两名侍卫按胸欠身行礼后迅速离开了侍卫群。
德鲁偷偷地看了看主子的脸色,却是青得可怕。他试探地问:“主子,有什么不对劲么?”
微弱的铿锵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德鲁听出那是刀锷摩擦刀柄的声音,作为大王子的伴当,他知道这是吕北牧思考时习惯性地在用拇指反复推顶着刀腭,于是便不敢再出声,小退了半步,和其他侍卫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铿锵声戛然而止,侍卫们听到吕北牧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个朔北崽子信上的味道,跟姓夜的那个匣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吕北牧冷笑道,“狼还没出现,鬼倒像是有两只。嘿嘿!”
笑声里裹着的杀机如同一条长满刺的荆棘般抽得每个人心里一颤。
吕博罕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
借着帐内的灯光,他看见离自己床榻五步远的地方,两个身影正持刀对峙着,身材稍高者一身待卫皮甲,身后站着同样装束的武士,面对着面前那个矮小的身影却如临大敌,吕博罕定睛一看,才发现侍卫手中握着的竟全是木棍,而对方手中则是一柄锋利的战刀,握刀的手腕上,有一圈刺眼的白。
“伊,伊勒!赤尤,住手!”吕博罕大惊之下,忙不迭跳下床塌准备冲上前去。
但双脚蹬地的时候,脚下的毡毯一片湿软,几日来不进食水更使得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竟直直地向前摔去,堪堪落在两人之间,脸庞埋在厚实的毡毯里,沾了满脸湿凉,这才看见了不远处打翻的汤锅。
双方原本的僵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持刀者一声闷喝,跳步向地上的吕博罕砍去,被称作赤尤的侍卫此刻终于避开了战刀的威胁,手中木棍向前递出,准确地刺中了持刀者的手腕,战刀脱手而出,擦着吕博罕的脊背砍在毡毯上。持刀者一声痛哼,捂着手腕坐了下去,恨恨地瞪着面前的吕博罕,与那股恨意极不相称,竟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此时其他侍卫一拥而上,一面把地上的战刀踢开,一面挡在少年的面前,把他跟地上的吕博罕隔开。
“伊勒殿下,眼下各部落的贵族都在,请不要在这个时候闹事。”赤尤从地上捡起刀,恭敬地对括着手腕的少年行礼,“您是世子,是青阳未来的大君,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您还要动手,作为二王子的伴当,赤尤不能坐视不管。”
“是他害死姐姐的!没有他姐姐就不会死!儒夫!他还怎么有脸活着回来!”少年冲着人墙后的吕博军吼道,双目赤红,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这少年竟是喝过酒的。
“伊勒,”一个声音从人墙后飘了过来,透着明显的疲惫,“我没用,我承认,我没能保护姐姐,你和她都跟我有同一个母亲,你杀我,我不怪你。”
侍卫们诧异地回头,怔怔地看着吕博罕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他们本来可以很容易地将他挡在身后,却不知为什么不忍心阻挡这个虚弱的王子,只能看着他走到对面世子的面前,与世子因为烈酒和愤怒而赤红的面孔相比,他反而更像个孩子。
世子瞪着眼看着那张苍白的面孔,回忆里夹杂愤恨和爱护,像一块烧得火红的铁板一样在他脑海里翻滚,空气中那冰冷的羊肉味道更让他烦躁。他的鼻翼扇动着,双颞因为过度咬紧的牙关而暴起了青筋,右手攥得越来越累,最终,少年怪叫了一声,一拳砸在了吕博罕的鼻子上,抛下仰头摔倒的哥哥和慌乱的侍卫,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阵忙乱之后,吕博罕披着狐裘坐在帐外,鼻子里塞着止血的药棉,怔征地看着帐篷里女奴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帐篷里的一团狼藉。他抽了抽鼻子。
“凉掉的肉汤味道是挺讨厌的啊。”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吕博罕吃了惊,回头看时,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少年坐在他身旁,冲他眯眼笑着。夜风吹过,他的身上发出怡人的香味。
少年温和的笑容和香味瞬间让他放松了警惕,吕博罕点点头,“你是?”
“朔北来参加烧羔节的,叫我阿七好了。能坐在你旁边吗?”
吕博罕点点头,把身子向旁边挪了一下。
“阿七,你有六个兄弟姐妹吗?”
“不止,但是很多很久都不见了,恐怕是见不着了,不过估计见了也认不出来了吧?”阿七的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
“嗯,”吕博罕点了点头,在草原上确实是这样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老死不相往来并不少见,不幸的话甚至会手足相残吧。
他揪出了鼻孔里塞的药棉,已经被血浸透了。
“下手够重的啊,”阿七咂了咂嘴,“不过他还没有真的恨到要杀你哦,要不然那一刀就应该砍脖子的。”
吕博罕沉默了,阿七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许久,女奴来唤吕博罕回帐休息,吕博罕站起身来,回头看着仍坐在地上的阿七。
“还不回去睡吗?”
“还不行啊,”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我等的人还没来啊,按说他早该到了的。”
吕博罕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帐篷。
阿七依旧微笑着,他抱起膝盖。
“这跟计划的不一样啊,父亲。”
他轻声说道。
夜渐渐深了,人们开始散去,回到各自的帐篷,有几个方兴未艾的东陆人,还在外面打量着那些仍然灯火通明的贵族们的帐篷,打算凑过去蹭一碗美酒,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那些跳舞的漂亮女奴身上揩一把油。草原人性情豪爽,不会在这些事上较真,更增添了这些人的兴致,几番下来,几个人已经喝得半醉,却还乐此不疲。
他们选定了一顶硕大的帐篷,帐篷上画着他们看不懂的古怪图腾,必是贵族的帐篷了。几个人喜出望外,正要混进去,却被帐外的士兵用刀鞘打在了面门,牙齿倒了一排,剧痛和震惊让他们酒醒了大半,这才听见帐子里隐隐竟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连带着从帐子里透出的光,似乎都带着一抹血色。
“大王子帐篷,擅闯者死!”侍卫作势拔刀,几个人忙连滚带爬地逃开,瞬间消失不见了。
“夜无伤,男,三十五岁,宛州云中人氏,账房先生。”吕北牧把书卷摔在面前的案子上,冷冷地盯着面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商队头领。“你以为凭这种东两能破我吗?”
“小,小人不,不敢啊……”血丝从中年的行商口中渗出,显然是受过一顿毒打的。
“乌戈尔,”吕北牧挥了挥手,行商还没缓过神来,身后的武士手中亮光一闪,一个肉色的物事掉在地上,竟是一只人耳。
“啊!”被割去耳朵的剧痛令行商哭嚎不止。
“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吕北牧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你身上也有很多东西可以再割下来。”
行商的眼中透着明显的恐惧,裂开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夜,夜无伤他,是,是……”
“是什么?”
中年行商脸色一变,双眼猛地瞪圆,眼神中满是恐惧,嘴巴大大地张开,舌头诡异地吐出好长。
猛地,他咬了下去!
鲜血猛地从他口中涌出,吕北牧也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他抢到在地上抽搐着的行商身前,扳着他的脸吼道:
“是什么!夜无伤他究意是什么!”
“呜呜,谷、呜……”行商嘴里含混不清,却也竭力说完最后一个字,
“鬼……”
吕北牧扔下手中开始僵硬的躯体,一口气还未吐出,德鲁闯进帐来,满脸惊煌的神色。
“主、主子!塔利被、被杀了!”德鲁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们在朔北人的帐外找到了他的人头!”
吕北牧惊得瞪大了双眼,德鲁身后的武土捧过一个布包,打开后,塔利的眼睛怔征地看着大王子,已经泛起死灰色的脸上却是一副木然的表情。
吕北牧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塔利的头颅。伤口边缘的皮肉没有翻卷,血已经流空了,可以看得见椎骨雪白平整的断茬。吕北牧闭上了眼睛,那如同野狼般绝戾的一刀逐渐浮现在他脑海里。
“带我的令牌,传令外加一队鬼弓并入扎列将军帐下的五百虎豹骑,整装参与烧羔节警备!”声音里有些不自主的颤抖,吕北牧握紧了刀柄,手掌里一片冰冷粘腻,却已是附着一层冷汗。
夜已极深,在北都城一个不见五指的角落。
“为什么没去吕博罕的帐子?”喑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我还不惜出手砍了那个盯梢的脑袋。”
“抱歉抱歉,”夜无伤平静的语调里却听不出道歉的意味,“意外找到了一颗‘种子’,白狼团的名声我早有耳闻,所以相信狼主也能明白,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一颗好种子有多么重要。”
短暂的沉默后,喑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就算了,但那豹崽子一定要死在烧羔节上!”
没有光,夜无伤却看到面前闪着一星幽绿。
“他没死,你们死。”
夜无伤无声地笑了。
“如你所愿。楼战·察那赤速·斡尔寒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