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难 第八节 神秘的羯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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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锦帆游侠
所谓的“羯”,其实包含着广义与狭义两个概念。
广义上而言,“羯”指的是对魏晋时期所有杂胡的泛称,而狭义上的“羯”,则是对于一个统一的民族共同体的称呼,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石勒,便诞生于这支民族。
关于这支民族的来源,说法众说纷纭,仿佛一团迷雾,那么,这支民族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呢?
我们不妨对已有的蛛丝马迹进行探索,寻求一个逻辑上可靠的说法。
在西汉初期,匈奴击败了大月氏,让他们臣服于匈奴,伴之而来的,是附近的乌孙、康居、奄蔡等国也成为了匈奴的属国。匈奴专门设立了僮仆校尉来对这些国家进行管辖,也将其中的一部分归属于匈奴日逐王来管理。在匈奴对西域诸国的胡人统治过程中,不少胡人迁徙到了漠北,成为了匈奴所属的部族,他们和匈奴一同放牧,也吸收了许多匈奴的习俗,逐渐成为了匈奴的分支。
后来,匈奴单于的位置发生了动荡。此时的匈奴单于叫作狐鹿姑单于,他在位时期最大的功绩是将李广利的汉军击溃,迫使汉武帝不再出兵匈奴,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很有能力的首领。
但他的单于之位来的不太光彩:因为原本匈奴贵族拥立的是他的弟弟,后来弟弟发挥风格,将单于的位置让给了哥哥,自己改任单于之下的左贤王,这才有了狐鹿姑单于的地位。
后来,弟弟左贤王先一步死在狐鹿姑单于前面。按规矩,左贤王是能竞争下一任单于的。但狐鹿姑单于想交给自己儿子继承,便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了左贤王,将弟弟的儿子先贤掸改封为日逐王。后来,狐鹿姑单于的弟弟们也陷入了单于之位的竞争,地位一落千丈而又和新单于关系不好的先贤掸便起了归附汉朝的心思。
汉武帝得知消息,便派出使者前往迎接先贤掸的归附,而随之一同归附的就有先贤掸所属的西域诸国部众,这便是羯族先民中的一部分。后来,伴随着匈奴的进一步内迁与融合,这些西域诸胡也因之进一步迁徙到了内地。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羯胡的长相和西域诸国的民众相比,有诸多相似之处,例如高鼻子、眼窝深邃、胡须较多,在文化上也有许多类似的地方,因此羯胡的先民应当是与这些西域诸国的部众在源头上有所重合的。
到了魏晋时期,随着匈奴的社会组织被曹操分为五部而打破,匈奴所属的其他分支部落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这些原本从属于匈奴的西域胡本就有他们自己的部落组织、文化、语言和习俗,在不断迁徙的过程中,他们受到了来自匈奴、鲜卑等不同部落的影响,同时吸纳了大量杂胡,便逐步壮大发展成为了一群新的民族共同体——“羯”。羯族也从原先的定居的山西、河北北部,进一步迁徙到了现在的山西南部、关中与河北,开始与中原王朝打更多的交道。
但他们的交道打的并不友好,因为就算强盛如匈奴,在内迁之后也避免不了成为编户齐民,而这些内徙的羯族也更是如此。他们的首领接受了中原王朝统治者给予的封号,成为了高级编户,而他们的部众们则成为了首领们的部曲,如同中原王朝的编户一般承担着纳税服役的义务。他们大多成为了佃农和牧人,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兵役,逐步走向了封建化。
从石勒的故事中,我们可以从中看见羯族人的生活状况。
石勒的祖父耶奕于和父亲周曷朱,都是羯族部落中的小首领,在并州地区的上党武乡拥有一部分自己的田地,但曷朱性格凶狠粗暴,很不得部民们的支持。于是,曷朱常常让石勒代替自己管理部民们,而石勒很快便博得了部民们的喜爱和信任。但尽管如此,年轻的石勒仍然还要从事耕种以维持生计,也经常为沤麻池的分配和邻居李阳产生争执,两人为此没少打过架。在年成不好的时候,石勒还得给当地的大户家做田客以填饱肚子,好在当地的大户郭敬和宁驱都还比较欣赏石勒,时不时就救济一下石勒的生活,这让石勒也十分感动,耕地的时候也更加卖力。
在那个时代,这些跟随匈奴进入并州的羯族,往往被汉人地主们当农奴来使用,除开要给地主们缴纳地租,还得给政府缴纳赋税,承担兵役。他们承担的赋税有多重呢?根据《食货志》的记载,在西晋时期,有丁男的户口,一年要缴纳价值三匹绢和三斤棉,在不富庶的边境地区,则缴纳三分之二或者三分之一。
但就算按最低的三分之一来计算,对一般的农户而言也是极其沉重的负担。因为就算按一匹绢来算,各级官员们肯定不会只收一匹了事,他们会上下其手,层层盘剥,农户们实际缴纳的捐税其实要到至少三倍以上甚至十倍。而在西晋,就连尚书令这样的高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是一百匹绢和七十斤棉。考虑到连羯族的小首领的石勒都得打工糊口,羯族中一般的部民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羯人由原先的部落民沦为佃农,一方面加剧了他们悲惨的生活状况;另一方面,羯人原来的社会体系也因此受到了冲击。大首领们成为了地主和军阀,小首领和部民们逐渐成为了贫农和佃农,他们在经济上和中原地区的汉民们有了许多相似之处,为之后的融合产生了基础。
如果羯人只是和中原王朝的普通百姓一样成为低级编户,矛盾应该没有如此尖锐,但他们所承受的却还要更多。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成为了中原王朝在北方边境的战争中所获得的战俘,因为自身擅长骑射的特点,被发配成为给官府放牧的牧人奴隶。这一身份在魏晋时期是最为低贱的一级,连一般的胡人首领都看不上他们,承受着最多的蔑视与白眼,而另外生存不下去的羯人,要么成为汉人地主们的奴隶,要么沦为盗贼。
太安初年(公元302年),并州发生了饥荒,这让本就困苦的羯人雪上加霜,不得不逃到别的地方寻找食物,这其中便有石勒和他的部众们。
但在路上,石勒和同伴们走散了,于是他从雁门回来投奔以前的老东家宁驱,正赶上当地的北泽都尉刘监趁着饥荒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在大灾年间,获得奴隶的成本极低,转手卖出去就是一笔大钱。刘监得知本地来了一个投靠的羯人,就到处收捕石勒,准备捆他去市场卖掉,多亏宁驱把石勒藏起来,这才让石勒幸免于难。
但雁门显然是不能待了,石勒于是偷偷前去投奔纳降都尉李川,路上遇见了另一个老东家郭敬,石勒叩头向郭敬哭诉:“我和我的部民们走散了,一路上还差点被卖为奴隶,幸亏我逃了出来。如今的我身上一件御寒的衣服也没有,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请您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生路吧!”
石勒的遭遇让郭敬禁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把随身的货物卖掉,换了点钱给石勒买了点东西吃,还送了他一些衣服。
吃饱后的石勒于给郭敬出了一个主意:“如今饥荒肆虐,我们不能跟着受难。现在胡人们都十分饥饿,我们不如引诱他们到冀州就食,将他们抓起来卖掉,一方面我们可以赚点钱,另一方面,这些胡人虽然被卖为奴,但好歹是一条生计,他们至少能活下去。”
从道德上而言,出卖自己的同伴显然是要声讨的,但在大灾之下,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德。被卖为奴的羯人虽然名分上是奴隶,但至少主人视他们为自己的财产,还是会给奴隶一点生存的食物。为了挽救部众的性命,也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石勒不得已之下,只能采取这样的非常措施,在这一点上,是要给石勒一定的理解的。
但好巧不巧,在饥荒年代想当人贩子的不止一个人,其中甚至还包括了时任并州刺史的东赢公司马腾。
当时,建威将军阎粹劝司马腾趁着饥荒抓捕胡人卖到冀州一带,将赚的钱充作军饷,得到了司马腾的赞同。于是他派将军郭阳、张隆前去抓捕胡人。他们将抓到的胡人每两个人用一个大枷枷住防止他们逃跑,而二十多岁的石勒就在被抓的胡人当中。
石勒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也在被劫掠的胡人当中,在途中石勒多次被押解的张隆殴打、侮辱。幸好另一位将军郭阳是郭敬的同族兄长,得到了郭敬的嘱托后,常常替石勒打圆场,说好话,一路上石勒生了病挨了饿,也得到了郭阳的悉心照顾,石勒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不单是石勒,在那个时代,数万的羯人绝大多数都逃不过成为奴隶的命运,他们饱受压迫,其中一部分人甚至被卖到了南方,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于石勒来说,这次被卖为奴的经历让他深深记住了司马腾这个名字。
不久之后,石勒被卖给茌平人师懽(huān)做奴隶,替他放牧为生,师懽看石勒一表人才,便免除了他奴隶的身份。自由了的石勒投奔了和师懽关系密切,统率着许多牧马奴隶的魏郡人汲桑,和他们一起结成了盗匪集团,靠着抢劫为生。
这支牧马奴隶的队伍中有许多不同的民族,其中有胡人(王阳)、天竺人(夔安、郭黑略)、匈奴人(呼延莫、刘宝、刘征、赵鹿)、月氏人(支屈六)、羌渠人(张暄仆、张越)等等。他们都是在战乱和饥荒中无法生存,被迫成为盗匪的。
这时候,成都王司马颖被王浚击败,被废除了皇太弟的身份,而刘渊也在黎亭称汉王,建立了自己的政权。
在司马颖失势之时,他的旧部公师藩在冀州起兵呼应司马颖,人数多达数万之众。于是汲桑和石勒带着这群已经发展到数百人的盗匪集团前去投奔公师藩,以谋求一个靠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汲桑给自己这位名叫㔨(bèi)的羯族伙伴起了石勒的名字。
公师藩一开始在冀州发展顺利,很快便将矛头指向了邺城,目标直指担任冀州都督的平昌公司马模,充当前锋之职的,正是石勒。
但公师藩碰上了一块硬钉子,司马模派出将军冯嵩将公师藩击败,公师藩只能从白马渡河向南逃窜,结果遇上了豫州刺史范阳王司马虓的属下,担任濮阳太守的苟晞,在苟晞一顿猛攻下,公师藩被斩杀,这只部队在石勒与汲桑的率领下逃到了苑中。
纠集了公师藩的残部后,汲桑任命石勒为伏夜牙将,去进一步发展势力。石勒率领牧人前去劫掠郡县,释放关在牢中的囚犯,又招募山泽中的亡命之徒,颇为壮大了一波势力。

此时,司马颖和两个儿子已经被刘舆矫诏赐死,而司马炽也已经登基成为了新皇帝。于是,汲桑自称大将军,打着为成都王司马颖报仇的旗号,继续带着公师藩的旧部转战四方。为了顺利统率公师藩的旧部,汲桑将司马颖的棺材装在车中,每件事假装先请示了司马颖再去施行,因此很赢得了一波公师藩旧部的人心。他们继续将目标指向了邺城,而担任前锋的人,依然是石勒。
在石勒的对面,则是为了躲避刘渊,同时也躲避并州饥荒的前任并州都督,现任的冀州一把手,已经成为新蔡王的司马腾。
此时邺城的守军们已经许久没有发军饷了,邺城的府库也拿不出一文钱。但吝啬的司马腾自己过着奢靡的生活,却不肯掏出一点钱来支付军饷,只是临开战之前,才分给将士们几升米,几尺布帛,这让军心更加溃散。大大咧咧的司马腾一开始还不怎么放心上,表示:“老子当初在并州七年,胡人都拿我没办法,何况是汲桑那个小贼寇?”
然而这支部队的统帅,是当初被司马腾的部下卖为奴隶的石勒。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加上司马腾这一方的士兵毫无战意,于是在石勒的率领下,义军大败司马腾的部将冯嵩,杀入了邺城,将司马腾搜捕了出来,连同他的部众和邺城的民众一万余人一起杀得干干净净,并将邺城抢掠了一番后,放了一把火才离开。

乘着大胜之势,汲桑准备向北边的幽州和南边的兖州进一步发展,这让司马越感到大为恐慌,他派遣苟晞、王赞前去对付汲桑,而幽州刺史石鲜也联合乞活军的将军田禋(yīn)的五万士兵向汲桑发起了进攻。
北线的战事十分顺利,汲桑和石勒在乐陵杀死了石鲜,并击败了田禋,但在南线,汲桑和石勒的进展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因为他们遇上了一位强大的对手——苟晞。
苟晞很有带兵的才能,他善于处置复杂的事务,执法也十分严峻,为人也十分孝敬长辈。他的姨妈投靠他,苟晞对姨妈尽心尽力赡养,十分周到。姨妈为她的儿子,也就是苟晞的表弟求职,让他想做苟晞部将,苟晞一开始不同意,表示:“我从来不拿王法去宽贷别人,到时候表弟要是犯了事,姨妈可千万不要后悔。”
姨妈不信邪,坚持为儿子求官,不得已之下,苟晞让表弟担任了督护一职。结果表弟果然犯了法,要被处死,姨妈哭着喊着向苟晞求情,苟晞仍然手持符节把表弟杀了,然后换上素净的衣服,在表弟的灵位前哭道:“杀你的,是兖州刺史,来哭你的,是我这个表哥啊!”
公私分明,一视同仁,这让苟晞很得军心,治军严整。他在平原和阳平之间与汲桑和石勒的军队相持几个月,双方大大小小的决战打了三十多次,互有胜负,相持不下。
不放心的司马越亲自驻军官渡声援苟晞,这让汲桑不得不分兵应对,加上实在忌惮苟晞的实力,于是汲桑在城外竖立了一堆栅栏固守。
但苟晞没有采取强攻的办法,而是让士兵们先休息,自己一人一骑向汲桑的军队讲明:你们已经被朝廷的军队所包围了,东海王司马越的军队就在不远处,你们觉得还有取胜的希望吗?赶紧撤退吧!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汲桑的部队大为震惊,溃退入城中,苟晞趁机领兵在东武阳击败了汲桑,并向汲桑和石勒发动了追击,一连击破了他们的九座营垒,杀死了一万余人。

没奈何之下,汲桑只得与石勒收拾残部,准备前去投奔刘渊,然而在赤桥又遭到了冀州刺史丁绍的伏击,汲桑和石勒被打散,汲桑逃往马牧,石勒逃往乐平,在逃亡的途中,汲桑被乞活军中的司马腾旧部斩杀。这支在冀州活跃了许久的势力也终于被剿灭了。
靠着击败汲桑的功劳,苟晞被封为青州兖州都督,丁绍也被封为监冀州诸军事,他们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
但此时,还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希望,这便是逃亡乐平的石勒。他原本打算在召集旧部,但没能和当地的羯人取得联系,于是他继续辗转找到了上党的羯人首领大张㔨督、冯莫突,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于是石勒趁机问大张㔨督:“大单于刘渊起兵讨伐晋朝,您如果抗拒刘渊,能够独立吗?”
“那显然不能。”大张㔨督虽然没有什么主张,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石勒进一步表示:“如果不能独立,您统率的这些兵马就应该有一个靠山。现在,您的部众大多已经接受了刘渊的赏赐和招募,他们常常聚集在一起议论,想要背叛您而投奔刘渊,您应该早早想个办法。”
大张㔨督和冯莫突一向没有什么主意,又害怕部下背叛自己,于是偷偷地跟着石勒归顺了刘渊。石勒趁机和大张㔨督结为兄弟,赐姓石氏,改名叫石会,意思是张㔨督是自己遇到的知己。
大喜过望的刘渊将这支羯族武装交由石勒统领,石勒因而东山再起,又一次有了自己的政治资本,而他继续将目标转向了乐平,准备进一步扩大自己的资本。
在乐平,乌丸人张伏利度也有二千杂胡部众,其中有不少羯族人。刘渊屡次招募,张伏利度都没有归顺。于是石勒和刘渊商议了一个办法,假装自己在刘渊手下犯了罪而投奔张伏利度,张伏利度非常高兴,和石勒结为兄弟,并派石勒率领胡人四下劫掠。石勒所到之处,所向无敌,屡屡打胜仗,于是胡人们都十分佩服石勒。
眼看人心已经归向了自己,石勒趁机抓住张伏利度,并指着他对大家说:“现在起大事,我和他谁适合作主帅?”大家很有眼色,一致推举了石勒。于是石勒释放了张伏利度,率领他的部下归顺了刘渊。刘渊把张伏利度的部众也交给了石勒指挥。

借着刘渊的名号,石勒再一次发展出了自己的政治资本,而有了石勒的辅助,刘渊的势力更是得以大大加强。
面对这位强敌,晋王朝准备怎样应对呢?

参考资料
[1]房玄龄(唐)等·《晋书》
[2]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
[3]崔鸿(北魏)·《十六国春秋》
[4]司马光(宋)·《资治通鉴》
[5]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6]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
[7]李圳·《后赵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