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莫说相公痴
南方的雪并不常见,忆遍平生也屈指可数。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场——严格来说不算真实见过,是在梦中。因为是梦,前因后果早已忘却了,只记得其中漫天的大雪。
恍然间,雪漫青山,银装素裹,群山缄默,我向四处望去,是无穷无尽的白,纷纷扬扬,便如细碎如堆的心绪。迷蒙间想起一句话:“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是蒋捷的诗。像一个人,走过千里万里,走过人间的熙熙攘攘,踏着茫茫白雪,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面前,猝不及防,却也理所当然。
而我们之间最直接的联系,便只有这耳边的风,眼前的雪。风是宇宙中的风,雪时洪荒时代便生发出的雪,都是不朽的存在,更衬得我们渺小。而那一个个鲜活的文字,犹如破空而来的箭镞,同时穿破了我们的灵魂,于是,缺口的两端,便又多了些遥遥相望的人。
不过,即便是寂寞,有路可走还是好的,因为知道路的终点就是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哪怕天下只有风雪飘零,一切的一切也都充满了盎然生气。
怕就怕世事浮沉,人海茫茫,不知归宿何处。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便如刘长卿这首诗吧,写的是被雪阻路,借宿山中农家。时已日暮,夜色将至。青山披着白衣渐渐模糊,如同远去一般。所借宿的农家破败不堪,全家人挤在这小小的屋中,仿佛随时都有倾塌的可能。太荒凉。
忽然间,院中传来狗吠,原来是家人踏雪而来。有人归来,有人迎出,嘘寒问暖中,再荒凉的屋室都热闹起来了。而借宿人默默地在一旁看着,这漫长的风雪中,阖家欢乐,不禁心生羡慕,随即又孤独了,在茫茫中兴起无边无际的扫兴。主人家的灶火逐渐明亮。他求的到底是什么呢?自己所厌恶的平凡甚至平庸竟然也让自己羡慕了。或许此时的他正前所未有地痛恨着自己的孤独吧,渴望着停止漂泊,停止追逐自己高高在上的理想,停止这一生无穷无尽的坎坷,就此作个衣食饱暖的普通人。
可现在看来,想宦海抽身,更难。刘长卿的一生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奔波劳碌,屡遭贬谪,几经宦海沉浮,终不得志。一杯愁绪,几年离索。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这阖家欢乐的景象,终于让他心中埋葬着的难言的人与事浮出水面,凝于笔端,如雪般落下,积作一首不动声色的诗。哀伤吧,却也是难得的真正属于自己的漫长的夜啊。
在这个久违的夜晚,他拿起了这首逼近自己内心的诗,叩问着。夜色宁静,一切的喧嚣,一切的烦乱都消匿了,如人归舍,如万物蛰伏,良久,良久。
或许还有那些细微的,听不见的声响,是那不为人知的怨愤、哀哭,但它们通常只在夜间出没。到了白天,就要被理所当然地关起,若无其事地转身上路。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踪迹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这是天衣义怀的敬告。孤雁从天上飞过,影子便也投到了清澈的水中,而大雁不是故意留下自己的影子,江水也不是有意挽留它的踪迹。而行事也当如此,不自负,不自轻,只是默默做好眼前事,至于那功名利禄,便是无足轻重了。人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是会后悔的,既然如此,还管这么多干什么,无愧于本心便好了。如果能明白这个道理,能如此做事,才能从容的行走于万类纷杂的天地之间。在哲理上,这便是“无常观”的体现:人世无常,虽也曾无可奈何花落去,但若以这种态度面对无常,自当引出超越的旷达——也无风雨也无晴。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长卿是幸运的,因为他当下的痛苦全是主观的。这一夜的雪,想必也让他看轻了许多。待到虚妄破碎,转机也应运而生。
可是,再旷达的人,也难以抵挡那种突兀且让人无处躲闪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客观的,是不会消散的。便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王弗病逝后,苏轼在王弗埋骨处亲手栽下三万株松柏苗,以伴青冢。他对她心有牵念,年年不忘。作词悼亡,亦是坦坦荡荡。他亲手栽下的三万棵松柏,那些号称不薄幸的文人们,哪个能有如此闲心?情之深,爱之切,可见一斑。“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是了,最极致的痛苦,往往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于是又想起崇祯五年十二月的那场大雪。天下皆白,万籁俱寂,张岱痴痴地望着沉静的西湖,不久突然起身,披上鹤氅,乘上一叶扁舟。一只寒鸦在外面叫着,张岱以为它在向自己倾诉着什么,微笑着,默默地听着。船渐渐慢了下来,船夫进舱来点了灯。突兀的光线刺激了他的双眼,皱了皱眉。手正欲抚摸那寒鸦,它却忽然飞去。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很多,顺手揭开帘子,冷风铺面而来。水面上船影横斜,稀稀落落地映着几点人影。张岱似乎听到了什么,急忙让船家将小舟靠上湖心亭。此时两个素昧平生人见到了他,不禁大喜,没想到这小小的西湖边还有这样的性情中人,夜半赏雪,当浮一大白。盛情难却,张岱笑着饮下,问道两位是什么人。他们却笑而不答,只说来自金陵。张岱听后拱手告辞,路上摇摇晃晃,恍惚间忆起那些不敢回首的日子,鲜衣怒马,花灯美酒,梨园丝竹,花鸟古玩……往事消散如袅袅青烟,只能去梦中寻了。
人这一生,最怕的事情无非也就三件:思而不知,知而不得,得而复失。张岱在最荒诞的年纪度过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往后数十年,也不得不只能沉湎于怀念之中。但难道怀念的只有过去的自己吗?他的家,他的亲人与知己,他的国,都在他的眼前一个接一个倾覆了。正如李后主,亡国之后才懂得怜悯天下苍生。我想张岱也是应该仰天长啸,叹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一壶浊酒慰平生吧,“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怎能不忆?白驹过隙梦黄粱,人间事茫茫。转眼间,亡国之思,丧友之痛,早已是孤家寡人——当时只道是寻常。“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是船家的调侃,却恰恰是对张岱最大的宽慰:原来这苍茫的天地之间,还有如我这般痴的人啊!“也不过,佝偻身躯说孱弱,凭岁月,蚀去老魂魄。人间满烟波。又如何,又如何,白雪红尘俱抖落,孑然更吹青衫薄。”又或许,甚至船家根本没有说话,一切的一切都是张岱给自己的造的一个梦。湖心亭上真的有那金陵客吗?麻痹着自己罢了。孤独,难言的孤独,这是思想上高处不胜寒的代价,他清醒着,也意味着他必然会完完全全地感受到那钻心的痛。
张岱其人,有着傲世的锋芒,又有着玩世的戏谑。张岱还说自己无一事不败,“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偏偏,这个“一事无成”的张宗子,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他以书写的方式,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终极价值。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张岱;曲终人散时,洗尽铅华,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默默聆听的听客肯定也是张岱。可共喜亦可同悲,多么真挚的人啊!残风败雪中,我若遇上张岱,定也会奉上一壶浊酒,听他浅斟低吟,不会让他拍遍阑干无处凭吊。
“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
莫说相公痴。
却道谁人不似相公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