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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枯花无果岁亦晏 诉衷书愧尘已定(一卷一部完)

2023-06-16 15:35 作者:Libra-lambda  | 我要投稿

  晚了,一切都晚了。

  夜色随着雨水的渐弱也明朗了几分。不是天空的墨色逐渐被染白的那种明朗,是我们看东西更清楚了。比如说路灯,周围的光晕不再那么模糊而虚幻,而是更加实切,令人安心。

  戌时,不知道几刻。

  还没有,杨端还没有再次向梅江烟求婚;还没有,第二天的列车也还没有抵达北都;还没有,贺天白还没有在巴别图书馆融合自我;还没有,苏子莲还没有被强行唤醒记忆。

  但已经很晚了。等一下会更晚的。

  所以大家都行动了起来,时间向前流去,从巴别图书馆流出、穿过苏子莲倒下的走廊、流到洛玉笛被困着与何湘渊交谈的房间里,像花茶般溢满。

  所以现在时间往回倒流,流到杨梅身边,虽然还没到梅雨季。

  杨先生的第二次求婚是一道难题,横在梅江烟脑中。一瞬间,过去从那根枯萎的黄花上开始浮现,那枯萎的条纹、植物的纤维,从未这么清晰地在江烟眼中闪烁,生命感、失去了一切活力的生命、化为标本的生命、论心展、父母的婚姻。不,她要好好思考一番。首先,那黄花到底寄托了什么?一份委托和信任?一段感情孽缘的见证?不,不,那都是后来附加上去的、使之枯萎而令人看不清的鬼魅,她要找到那黄花的来历。其次...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拐过一个弯,滑向一个可能的未来,结婚,宛若嫂嫂们华丽而铺张的婚礼,然后呢?她想起自己在那些婚礼结束后多留了一会儿,桌上是残羹与冷炙、地上是垃圾与污渍,血色桌布上洒着溢出来的酒与酱汁、空气中弥漫着冷下去的饭菜味儿。“这真是太可笑了。”婚礼的那个瞬间过后,生活是一地鸡毛。她会住进杨先生的房子里,成为太太吗?从此逐渐适应那些应酬、那些虚与委蛇?从此生儿育女、直面愈加纠缠的人际关系?不,她并不想要个孩子,她可以年复一年地陪伴一群孩子们成长,但并不想要个孩子,孩子意味着家庭,家庭意味着一种钝化的琐碎与幸福。“这真是太可笑了。”“这真是太可笑了。”那么她会和杨先生分开,继续自己的日子吗?可那样的话,结不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行,“我必须更加深入我的内心”,她暗自道。

  在她思考时,空气被沉默凝固着,没有人敢打破这一沉默,每个人都希望这沉默能换来时间停驻,而后在者无限的时间里思考。

  她忽然想起白希彩稚嫩的双手与忽然浮现的笑容,那双手中捧着一些新鲜、明亮,但是有点脏的小黄花。花儿...“回家吧。”花儿是家!那时候,她一无所有,唯有一个每日都可以回去的家和心中不断挂念着的,四十八个孩子。那时候的花儿,多么新鲜,多么明亮,哪怕沾了尘埃,也抹不去内在的活力。就宛若那时候她的青春芳华,在那朵花儿上复现出来一样,她可以在那些花儿上寄托一份私人的情感、一种家的感受。家、加班,花儿零落。青春在意外、琐碎之中被摧残得七零八落,幸留下唯一一朵花,指向家的方向。仿佛只要保护好那一朵花,不论多么精亏力尽、身心俱疲,都可以回家休息,期待来日。

  而现在呢?花在杨端手上?家在他那里吗?可父亲死了。父亲的死有什么象征呢?杨先生又是什么意思呢?求婚,婚姻到底又象征着什么呢?如果花儿象征着家,那么花儿是什么时候开始枯萎凋零的呢?而家,家又是什么呢?梅江烟越思考越糊涂。

  “容我三思。”宛若一荡鼓声,梅江烟说出了这四个字。而杨端的神色也缓和了些许。他在想什么呢?或许,他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

  “家是我可以...彻底地舒展身心的地方。我需要的家,可以让我放松下来,可以满足我的爱好,可以让我实现情感需求,可以让我放松身体、释放压力、调节心灵。花儿,在花儿上的家,那个记忆中人数众多、宛若树木的家,随着年岁一叶一叶地凋零,留下那些纤维般的、存在过的痕迹与联系,这就是如今的花儿。花儿、或者树木,凋零不可避免,随着时间流逝,凋零的痕迹愈加发重,最后留下枯枝败叶。”

  “家里会有谁呢?会有一个顶梁柱的父亲,会有一个贤惠的母亲,会有慈祥的老人,会有可爱的孩子。不过随着时代发展,父母的角色也不一定是男刚女柔就是了。父亲死了,意味着这个顶梁柱没了,更准确的说,意味着童年印象中那个顶梁柱,没了。现在的家里少了一位老人,而记忆中的家里,会少了一位父亲。父亲,力量的象征,话语的根源,威严与权力,父权。不不,这么说太上升了,就算把父亲抽去,也必然会有一个支配者的形象,家庭成员间在力量和智慧、社会地位与发挥的作用上本身就是不平衡的,这种不平衡导致了‘父亲’,或者说对支配力量的必然追求,甚至导致了对男性的崇拜。哪怕我们反对‘父亲’,支持‘母亲’,或许,‘母亲’只不过成了另一种‘父亲’,男女不过是地位的互换。但是,就按着那种传统的印象来吧,父亲去世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家不再完整了,意味着支配地位的缺失与需求填补。”

  “那么我在家中,可以做这个支配者吗?不行,我没有格安嫂,丹凤嫂那样的能力。那么,假如我和杨端在一起,他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社会地位更高的人、是男性,他必然是支配者。而我就会化为被支配者。我愿意被支配吗?被支配便是代价,而这代价换来的,或许只是名利,与微不足道的情感慰藉。不,为什么就这么假定支配者一定会造成被支配者的苦难呢?为什么假定这是代价呢?因为我们见过太多世俗,我们对此早有预感,或者偏见。我相信杨先生是不会对我过分的,但是如果我们只是出于一种激情便想要组建家庭,会不会...不,变数太多了,我不愿意。”

  “如果把家缩到双人世界——假设我们不生孩子,不养老人——那就是男性与女性的二人世界,从青春时代厮守到白头。那这多半维系于感情或婚姻之上。婚姻,婚姻应当是平等的,而不是为了单纯满足支配欲或者结合欲的一时冲击。而如果将婚姻视作交易,一场关于金钱、名分、感情的交易,那么我们目中无人,我们只能看到那些非人的因素,看不见具体的人。杨大人和我相处时间甚久,他如果动情,也不太可能出于一时冲动,更不太可能将婚姻看做交易,应当是为了长期结合。嗯,我第一次拒绝他的求婚后没考虑这么多,真是苦了现在的自己。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男女意义上的“爱” ,这我想过了。我敬畏他、我喜爱他的容貌,但我对他没有身体上的欲望,我无法想象在夜里我们缠绵与床上的情形。婚姻,从繁殖的欲望走出,进入伦理的领域,结婚已经不需要繁殖欲望来驱动。但是我们有超越男女情愫的‘爱’。我们当然可以结婚,组件一个平等的双人之家,我们会一起生活、满足感情,一起面对苦难、克服难关。”

  “当我把书签给了他时,我是不是对于男女的二人世界报过幻想呢?沉溺于才子佳人的无上结合,借书签传递若有若无的好感、情愫。我确实有时候会沉溺在对杨先生容貌的回忆之中,想象着我哪天偶遇他,攀谈几句。我会折服于他的活力感,无限神往。我想在他身边,这毋庸置疑了,我确实想在他身边,感受他的气质。但是我为什么又拒绝做秘书呢?是怕落人口舌吗?是自卑吗?还是,我其实又不想留在他身边呢?矛盾,为什么矛盾呢?”

  “我是个教师,而他是官员!我们的一切就都不同!我本应在学校勤勤恳恳劳动到退休,或许和一个平凡的知识分子结婚,在教育、知识、学术之中度过人生;或许就是独身一人。等我老了,在养老院或者自己的府邸,养着花儿,忽然一群人叽叽喳喳地簇拥上来,定睛一看,当年的学生都大得认不出来了。这或许就是我本应经历的人生。而他是官员,手握权力,轻而易举地搅乱了我的人生。我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想靠近他,又因为我们身份之间的隔阂而希望保持距离。”

  “所以他拿出了黄花。昭示着我终将身不由己的萧条晚景。在官员身边,我必然会脱离教师这一身份,因为官员身边的一切——除非他自降身段——都应是合乎身份、手握部分权力的,哪怕是教师,也应是管理层、逐步脱离教学的教师。我将离开我所热爱的那些事物,那些孩子们,那些富有活力的黄花——黄花或许还真的象征着青春与光芒犹在的热情?”

  “所以他拿出了黄花。试图维持当初青春热情的幻象,可惜黄花已然暗淡。我已经老了,所以我渴慕青春。如果要维持那种幻象,并使之化为现实,我应该——”

  “杨中书侍郎,”梅江烟双眸紧盯着他的双眸,毫不在意黄花,“请原谅小女子——”

  一场爱的惨败在黄花上垂萎,一种纯粹的质感从空气中滑落。四目相对,她哪怕眼睛发涩也要和杨端的这个请求对峙下去。

  而杨端早就放空了心,杨端拒绝思考。他阖上了眼。

  “那么,谨遵汝意。”但杨端并没有收起黄花书签,“但我当归还此物。”

  “我赠此物予您,又何求还?”梅江烟感觉有些东西就算是金铜仙人捧露盘那般奉上,她也只能默唱苍烟万顷,断肠是、雪冷江清;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

  “那么,我还有一事相托,能应否?”杨端将思绪拉回各类政务上,但是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最和眼前人相干的一件事。

  “但说无妨。”

  “三日后我将回京,嗯,加急调回。”

  “你想我为你送别吗?”

  “不,我想你不要为我送别比较好。”

  江烟虽然很不解,但是还是允了下来。

  “你到时候,最好在世伯那儿,把这封信烧给他。”杨端拿过纸笔,开始写起了一封信。周围三人很自觉地转过身去。“记住,这封信只有你,我和世伯能看见。”江烟定了定心,她听见近乎无声的啜泣,等到信件书完后,她瞥见杨端眼边还未拭去的泪痕。

梅先生:

    纵无可展信、无可称佳,展信佳。惟此星月难寝之夜、情迷智乱之时、烟火尽冷之刻,晚辈杨端,怀羞抱愧,得于此残雨渐轻之国、书籍浩渺之阁、避世静思之处,书于先生,寄于千金,望焚以闻先生。

    承蒙先生错爱,未得尽诚尽意,羞愧莫大于此也。向时,公事繁忙,先生卧于病榻时,晚辈谬以为小病,无必亲见,奈何天数难算,孰知先生一病而长辞哉?晚辈犹记先生卧榻前面容,健康硬朗,无病兆,又先生锻体频频,虽百岁亦可期也,盍长逝而阴阳隔,榻前一面亦未见哉!安州有千年古榕,得之可雕。晚辈念先生好雕,豫命人采之以备贺先生诞辰。又千金江烟,先生在时,每与晚辈谈子论女,皆以之荣。晚辈独遇江烟,为人师表,冰雪聪明,兰质蕙心,名花解语,而生结合之意,兼荫蔽之思,晚辈欲先成婚意,后诉诸先生、通之父母、请之允诺,进而备办婚事,二家结缘。奈何诸行无常,事事皆休。先是,先生驾鹤,榕木无用也;后是,江烟无意成婚,则父母之言、婚书嫁妆、秦晋之缘,无可谈也,荫蔽照顾之意、依偎求爱之图,亦无可知也。如此,愧怍甚也,况碍于身份,无可为先生痛哭流涕,此情难发,淤则重羞。故借书诉衷,望弥羞意。

    宇有所限,宙非无穷,愧撰诸言,诚惶诚恐。晚辈杨端稽首。更始六十七年三月十八日。

   江烟在山头上。

  这个时间车已经开走了吧。她这么想着,随后点起了几根蜡烛,借蜡烛点了三只祭奠用的香。

  有点呛,生死在这种烟火之中是更模糊了还是更清晰了呢?杨先生的信,唉,父亲、杨先生、我,我们的生命啊。

  她最后逐字逐句地读了那封信,这时候大概是卯时一刻,阳光透过云雾和花叶,有些细碎,有些老气,但此刻,如同无数个过去的早上那般,阳光初暖。

  烛火晃动,一张白纸极速地泛黄,发黑,消失,连带着上面的字迹,成了烟的飞向空中,流向山外,奔往京师;成了渣的掉到地上,融入泥土,留在玄州。

  “父亲。小女和杨先生都可以,继续我们的生命历程了。”

  她想起家里曾经响彻的哀乐声,以及黄昏的时候,一簇黄花的宁静。

  而贺天白在春假的最后一天收到了一份“慢递”,寄出方:北方图书馆。

  “唉唉,又有一堆事做了。”贺天白嘟囔了一句。

  “毕竟可是第二次生命呢,刺激点才好玩,弟弟。”

  细碎的生命就这样,在日常与非日常中,在男性与女性中,在生与死中,在前世与今生的矛盾中,在时空的轮回中,借着意识的流动、迷幻的修辞、起伏的乐声被接续起来。

后有好事者胡诌曰:

寒春晚梅遇杨絮,暂倚小楼同听雨。

流水落花春暖也,杨欲挽梅梅自谢。

江烟袅袅何处家?离花遥遥赴京华。

待得梅柳压冬城,浮萍满塘续前生。


(第一卷第一部《生命接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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