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与灵魂清澜篇】序
不能再向下了。
钛青蓝这样想着,却不自知地继续向下走。
从连接人界与薮渊的隙缝中滑落,钛青蓝躲开了狱渊魔神的神眼,路过了百炼魔们的村落,捱过了热涌的地焰,终于找到了传说中吟游诗人毋诺移所颂唱的炼魔之地。这里距离渊界界碑到底有多深?可有数千丈余?钛青蓝并不确切知晓。
钛青蓝茫然地向“下”走着,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辨识东南西北,也失去了“上”的概念,而他想让自己的双足不陷入湖绿色的岩石便已经是付出了全力。那他是用什么力量行走的呢?钛青蓝只是意识到了他在向下行走,不知道为什么,也无法阻止。
每走一段路,当钛青蓝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没入岩石之中时,岩石便会散开,钛青蓝自空穴中坠下。但并没有坠落的实感,因为他再次站在岩石上,被迫向下行走。周围的景致也不曾改变过:看上去硬实无比的湖绿色岩石,走不了几步便会深陷其中;在那岩石上和隙缝中生长着很多薮渊中独有的枚花,火红的叶片上承托着比墨夜更深邃的黑花,如焚心般璀璨。钛青蓝呼吸着炼魔之地这澄澈到令人轻飘的空气,若不是他需要抵抗颅中那“坠入渊中”的想法,他定当吟诗以叹此番美景。
失去了方向感的钛青蓝只好茫然地行走着,用全力去抵抗那下坠的重量。他也试着用他那逆转权能,将“下”翻转作“上”。但只是徒劳,狱渊的权能似乎比他的更强,头部窒息于石中的滋味并不好受。
人们常把渔星比作母亲,钛青蓝觉得这比喻恰切极了。此时的他只觉自己是一枚在渔星怀抱中的胚胎,浑身技艺无处可施,闪转腾挪亦离不了那方寸之地。
终于,在不知道抗争了多久之后,钛青蓝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下无可下的地方,尽管周遭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这里就是炼魔之落了吧。
如果他没有坚定住“不能向下”的想法,此时他已经落到再下一层的亡骨薮渊了吧。想到这儿,钛青蓝不禁打了个寒颤。何况这炼魔之落,确也清冷无比。
钛青蓝不敢怠慢,盘坐坐定后,吟诵毋诺移著下的末日祷言:“转世不灭的哀,贯穿真伪的悲,永生难寂的苦,彻骨入髓的恨,以我为引,扰动狱渊,馈还人间。”
湖绿色的岩石变得坚硬起来,枚花的花瓣变作了石缝中漆黑的碎屑,枚花的花叶变作了从石缝中透穿出来的,三角状锐利,却也如纸片般轻薄的火焰。这一切虽然杂乱,但大抵构就了以钛青蓝为花蕊,向外层层散开的焰环。
钛青蓝的坐姿没有改变过,但他却觉得自己是躺在岩石上的,而四周却变得无限遥远。漫长的等待之中,他难免胡思乱想。钛青蓝想到了自己长久的疑惑:毋诺移既然选择在这薮渊之中离世,又为何留下末日祷言于世间,为何在渊界界碑后刻上“人心非狱,我心即狱。我心即狱,一念天堂”?
钛青蓝觉得自己已然沉睡,却又无比清醒。恍惚中,他觉得这炼魔之落并不是原本那样寂静。而是有无数的风,从古老的说不上年代的时候,就在这里或轻抚,或激旋着。那些风,有的冰、有的冷、有的热、有的烤。钛青蓝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被不同来头的风吹打着,还有一些风钻进了他的七窍,甚至透过他的身躯,敲打着他的灵魂。他的权能本该出于本能将这些风驱赶,但在这里,不是他,而是那些风,才是主人。
当钛青蓝再次清醒的时候,他眼中景象较之先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岩石化作了一池碧水,而那火红的叶片化作水面上的芙蕖,黑色的花朵作了那芙蕖的茎叶。
而钛青蓝则浮于池水上空,他身下的池水,正泛起阵阵涟漪。
钛青蓝抽出他的彻骨愁笛,携风而非用唇将其奏响。钛青蓝此时方才确信,尘世的风魔法,已经楔进他的灵魂了。
就在这时,钛青蓝面前的空间被一只骨笔随意地划开,一个长着长发乱髯,身着一身青衫的人从另一个空间中踏了出来。那个空间中浓重的哀悲苦恨,顷刻便将池水染浊。钛青蓝汗毛直竖,那空间竟是传说中只有去处,绝无归途的死狱。
来人呵斥钛青蓝:“此处珍藏,世风末裔。吟游诗人,早当绝迹!”说罢挥舞骨笔,刻下“獄”字。死狱在钛青蓝身后展开,要将他吞噬。
钛青蓝认出了那支刻骨怨笔,那骨笔当是与他的彻骨愁笛同源,从“巫”的遗骸上取下铸成的,所以来者必是毋诺移无疑。他便说:“毋诗人,后辈取此间之风,实有要事。”
毋诺移哂笑:“不过又一个贪天之功的人罢了,做不得诗人。”说罢挥笔刻下一个“死”字,钛青蓝觉得自己在被推向死狱。
情急之下,钛青蓝顾不得许多,何况他新得到的风也正跃跃欲试。于是钛青蓝诵唱道:“转世不灭的灵魂/焚之风,吹过我心脏,吹动这高岗。点燃盛夏,炽热滚烫。”
风把骨笛带到钛青蓝嘴边,钛青蓝握住,轻轻吹响:几个短音,几节急促的颤音,继而是一段悠长。
焚魂之风掠过毋诺移,毋诺移微微颔首说:“在这清冷之地竟有如此热烈之风。你这诗,这风,世间的魔法已经认可了你。我被自己的魔法对抗,还是头一遭。”
毋诺移再次挥动骨笔,刻下一个字,砸进钛青蓝心里。钛青蓝觉得自己被向后推去,心里正以为死期将至之时,他发现自己落到了池水里,池水浸湿了他那酞蓝色的衫。
原来毋诺移刻的是个“詩”字。钛青蓝抬起头,毋诺移已经不在。
钛青蓝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毋诺移,但是此时,他觉得那些问题不过是多余之虑罢了。钛青蓝明白,从此刻起,吟游诗人的名号和烙刻,算他一个了。嵌在钛青蓝灵魂上的人间之风,告诉了他何处为“上”。钛青蓝凭风而起,不消多时,便回到了渊界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