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根绳下的兰州凉面
文/赛炳文
凉面是兰州回民的传统面食,工艺门槛低,起动资金少,从业者甚众。面都是提前下好,拌之以烧熟的清油(植物油),相当于给面条镀了一层膜,既可防止风干,保持了新鲜,又增加了香味。再将时鲜的蔬菜切片熬煮,勾上薄薄的芡,兑成卤子。八根绳的担子一头挑着凉面和卤子,一头挑着碗筷调料,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遇上食客,则在街边一蹲,拿出碗筷,挑一筷子凉面,浇上卤汁,调上辣子油、蒜泥、麻酱汁,交给食客。吸溜溜几口,碗筷一撂,扔下几个麻钱,倏忽不见了人影。
兰州当代画家文岩发行过一套题为《牛肉面的故事系列明信片》,其中一幅是牛肉面起源的想象图,画中的马保子颇有传说中的神采,高大壮实,脸膛红润,神情中充满自得和自信,左手高高扬起,宽大的手掌张扬着劳动的美感,嘴型圆张,似在叫卖。画家所描绘的细节为画面增添了动人的力量,马保子具有回民男子的标志性装束,头戴白帽,身着马夹,腰上系着白围裙,裤脚扎紧,脚蹬布鞋。右肩挑着一副被物品的重量压得弯弯的扁担,两头富有张力地翘起,一头挑着两层的正方形木制笼屉,上面一层挤满了碗碟,下面一层被遮蔽的应该是下好的凉面 ;担子的另一头是一个盖着圆形木盖的罐子,装在一个大小适配的圆笼屉中。罐子里散发出的香气被描绘成祥云的样子,夸张而紧凑地缭绕着主人,与同在画中的市井生活形成了跨时空的对接。画面呈现了两个时空,一个是挑担卖热锅子面的马保子,一个是坐店经营牛肉面的马保子,整个画面充满了喜气和吉祥。
而真实的马保子则可能是那个时代城市贫民的代表,靠着小买卖维持着一家十口人的生计。在南滩街,饮食户远不如奶户、养殖户、皮货户那样让人瞧得起,甚至也不如泥瓦匠舒适。做饮食就得起早贪黑,奔走街巷,不停地吆喝叫卖,对脚力和嗓子都是一种考验,而且来钱很慢,只能赚点蝇头小利,凭着时间的积累延续着生活的梦想。
每天的日子从黎明前早早开始,南关清真寺的唤礼声从高高的塔楼上传来,穿透宁静的夜空,清澈地唤醒熟睡中的人们。马保子的家离清真寺大约 300 米,唤礼声能够清晰地抵达他的耳膜,将他和妻子从熟睡中唤醒,并陆续唤醒成年的儿女。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一家人有充足的时间完成他们起床后的各项事务,清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家里准备了足够数量的汤瓶——一种有细长壶嘴的盛水壶,壶嘴的设计充分考虑了节约用水并防止手上的脏水滴进壶里——以便每一个成年人都能各自完成礼拜前的洗漱,漱口呛鼻的声音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如果是星期五的早晨,为了参加中午的聚礼,至少家里的男人们还要洗一次大净,在用来淋浴的吊罐下完成更为复杂的洗浴。这样的洗浴程式,是穆斯林的定制,每天重复,从不例外。
半个小时后,南关的回民男人们准时会集在清真寺,参加每日的晨礼。晨礼结束,东方大白,整个城市这才苏醒,男人们在渐渐弥漫开来的喧嚣中各自回家。他们脚下的街道在 19 世纪时还是泥水和尘土轮替转换的沙土路,直到 20 世纪初,甘肃提督马安良的到来,才变成了石子路。
简单的吃喝之后,卖面食人的辛苦劳作就得全面展开。如果排除了雨雪天气造成的例外,这样的劳作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步骤,相同的节奏,相同的分工,即使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也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一切原料和食材都是最好的,这决定着面食的品质和生意的好坏。
小麦面粉被倒在一个巨大的面盆里,温水里兑上盐,边倒水边搅拌,直到面粉被拌成均匀的索状,就开始揉了。这是个考验臂力的工序,通常由男人们执行。揉、捶、甩、扯,反复进行,这一过程中,要兑三遍碱水,后来被广泛传诵的蓬灰水逐渐代替较为昂贵的食用碱,碱水的多少体现的是从业的经验和天赋的感觉。由于碱水的加入,洁白的面团逐渐变成明亮的微黄,直到一团面被粗壮的手臂使劲拉扯而不断,才算是揉好了。然后,抹上熟清油,揪成一个个小条子,每个小条子能下两到三碗的面,俗称小条子面——在马保子时代的早期,今天的拉面方法还未出现,做面人囿于传统的做法,将一大团面揪成小条面,以便在手里能够拉扯得开,出锅后才分成多份——下锅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饧面,把小条子面捂好,尽量隔绝空气,以防止水分蒸发。在这一工序中,揉面过程中所产生的内应力得到了释放,被打乱的蛋白质分子空间结构得到舒展和重构,面质因而变得筋道、柔软,口感也更加细腻、顺滑。
饧面期间,制作卤子的程序开始了。我们无法考证当时流行的蔬菜类型,传说马保子的手禀子(兰州人指烹饪者的手感,是人的天赋、心灵、情感等与食物之间产生的微妙感应,是工艺和物理反应之外的一种神秘效应)非常好,他制作出来的卤子比别人多了一份奇妙的舌尖体验。在竞争异常激烈的面食行当,这种禀赋非常重要,优秀的手艺人层出不穷,在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城厢里,食客大多是熟悉的面孔,要调和大多数人的口味,必须有一种不露声色却实实在在的天分。没有什么秘而不宣的技巧和调料,凭的只是这种天分加上敬畏。蔬菜被简单地炒煮后勾以薄薄的芡,盛在锅里,以备调用。
饧面的过程中,还要调配调料。回民的祖先最早从丝绸之路上引进了阿拉伯、波斯和西域的香料,大大地丰富了中国人舌尖上的味觉体验,使用香料的传统和工艺也成为回民饮食不可或缺的元素。调料的种类各家大致相同,其味道却大相径庭,一般是油泼辣子、蒜泥汁、芥末汁、麻酱汁、花椒油、香醋,都被调制在不同的碗里,以备调用。
这一切准备停当,便开始下面。这是一道熟练工,面的软硬、松紧,拉面的速度、力道,靠的是经验。人类学会了用水和面之时,也就发现了面团的柔韧性,在学会用刀具切面之前,首先学会的是用手拉面。当代的学者喜欢考证拉面技术的源头,青海省喇家遗址齐家文化层出土的粟类面条打开了今人的想象之门,这一陶碗 4000 年前的面条因瞬间的地质灾难而被埋藏于地下,幸未被空气侵蚀而遗留了下来。这一例证告诉我们,拉面是一项古老的技术,它和人类的文明史几乎一样古老。这一技艺在马保子卖凉面之前,并无多大的创新。把小条子面搓成细条状,用均匀的力道拉开,直至满意的粗细,扔进锅里,煮熟,捞出,拌上熟油,放在案台上自然晾凉,便成了凉面。
通常情况下,马保子会在上午十点钟出门。这时候,东城壕已经热闹起来了,即使最赖床的人,也会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争吵声、小推车的嘎吱声、汹涌的喧嚣声中告别梦乡,汇入这市井的洪流中。人们向城市汲取着营养,城市又培养着人们的生存能力,在一个自然形成的营生链条中,他们各司其职,相互依存,又以其最舒适的姿态各得其所。这里是生活丰富多样性的见证,有人出卖劳力,有人出卖技艺,有人凭着奸诈和小聪明与命运搏斗,有人仅仅是释放自己的闲情逸致。形形色色的人们交换着信息,交易着货物,每一点细小的付出都会在这里产生价值,劳动的成果在交易中获得增值。
马保子的凉面卖得并不是很快,市场里大部分人都自备干粮,或者在自己的蜗居里解决吃喝。那个时代,这里没有小吃店,没有饭馆,所有的吃喝都在挑担人的笼屉里。竞争不可谓不激烈,兰州的回民从事小吃经营者不在少数,南关、新关是从业者最多的两个社区。一般需要三四个小时,一笼屉的凉面才能卖完。下午一两点钟,正是礼晌礼拜的时候,马保子正好回家洗漱,上清真寺礼拜。
盘点一天的收入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一天的收入被分成三份,一份用来购置米面油等生活用品,一份用来购买生意的材料如柴火、煤球等,一份作为积蓄交给妻子保管。如果遇上雨雪天气,生意就得停下来,这一天的花费就得从积蓄中划拨。
下午可能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每个人都从容不迫地打发着散淡的时光,那种古老的人生哲学支撑着生活的希望,无须为第二天的生计发愁,一切生命皆有天养。到 30 多岁的时候,马保子已经有八个子女,四男四女,一家十口,这几乎是那个时代最合理的家庭构成。小小的南关,以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激发着人们的生活能力,养育着众多这样的家庭。每一个尚未成年却有一定劳动能力的子女都有一份自己的小生计,或到作坊打工,或到街上做点小买卖。马保子的二儿子马杰三在懵懂幼年时,就开始在街口卖枣儿水了,至年岁稍长,可以挑得起担子,就步行去黄河北的庙滩子挑来瓜果,在炭市街贩卖。这样的成长经历,同样具有普遍性。
但难免有些寡淡,一如那时街头最为普遍的小吃——凉面,有限的油水,有限的菜汁,简单的工艺,粗糙的吃法,没有荤腥,缺乏想象。
但有那么一天,我们推测在马保子 45 岁左右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打开了想象的闸门,给这种寡淡的小吃注入了新的原料,添加了新的味道,也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力量。
摘自《大碗传奇 : 牛肉面传》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