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恩的禁卫(一)
一
星际运输舰幸运女神号(Primigenia)
靠近泰拉星域外围
“将我们引领至航线上。”
“现已进入航线。”
“入境许可。”
“许可已获准。”
“保持平稳,准备迎接飞行员小组。”
“稳住,遵命。”
米西奈斯·V·翁二世(Maecenas V Hon-II)副官让舰桥传来的声音淹没了他。他坐在第二随行舱面干员的宝座上,双脚翘在天青石与青铜所制的仪表台上,双臂交叉于黄蓝相间的制服前。他双眼紧闭,下巴搁在胸前。
全体指挥部成员都知道,这是米西奈斯第二次出勤时最有可能出现的位置。众人不会去打扰他,尽管其他任何在值班期间睡觉的人都会被戴上镣铐,被电击,被丢进牢房等待返回木星的旅程。然而米西奈斯不会遭受任何惩罚,他是船长同族的血亲。船上的其他人充其量也就是宣誓效忠或婚姻联系的关系。这就意味着米西奈斯有权在这里为所欲为。毕竟,从实际意义上来说,这艘船几乎是他的囊中之物。如果他的叔叔或堂哥来到船上,告诉他把脚从控制台上挪开,他会照办,但极点沙洲城港口(the polar Shoal-city stations)处在错误的方向上与他们相距甚远,而且只会越来越远。所以船员们放任他在值班时睡觉。毕竟这总比他醒着要好。
不过他是醒着的。他总是醒着。
米西奈斯眯眼望着指挥部成员为迎接飞行员小组做准备。他们已经这样干过很多次了,老套的程序早已取代了愤慨。智控智仆们(System-wrights)开始关闭他们的工作站。镀铬的神经电缆从头皮蜿蜒至地面上的管道。在仪器的光芒下,他们的皮肤几乎呈半透明态。漆黑的大眼睛注视着屏幕上数值的起伏,修长的手指做着精细的调整。所有人都是在木星长大的,绝大多数从未感受过行星表面的引力,也从未呼吸过未经过滤的空气。
幸运女神号是一艘木星级贸易驳船,从船首至尾部长约五公里。她出生在木星极点上方的沙洲城,穿梭在太阳系的虚空中已有28代人之久。她的引擎和系统并非火星造物,而是从旧夜的黑暗中拯救出的虚空氏族的秘密。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曾将掠夺的财物从星系的边缘拖送至此,并与泰拉的军阀们进行交易。而现在,她是贯穿星系内外一系列舰船中的一员。她装满了补给,穿过受控的太空走廊,直至停靠在王座世界的一个外空间站,继而卸下她的货物。罗格·多恩可能已经封锁了它的大门,但泰拉的饥饿却永远无法被填满。因此,幸运女神号和她的姐妹们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泰拉,就像满载而归的骡子来到城堡的大门前。
“我们已停船。检测舰靠近中,”一名水手说道。
米西奈斯看着船长瞥了一眼首席随行干员,然后点了点头。
“扩展对接门架,”首席随行干员苏·内尔·翁十七世(Sur Nel Hon-XVII)喊道。根据誓约,她是米西奈斯的第二个表妹,而他则表现出对这种关系和她地位的蔑视。她也恨他。很好。这促使她不再注意到与之相关的其他事情。
“船上的飞行员小组。看起来像是一支完整的督查部队,”苏·内尔对着她面罩上滚动的数据喃喃道。
船长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种情况不会很快出现。”
“从未如此过,”苏·内尔回答道。
在他紧闭的双目之下,米西奈斯·V·翁二世副官开始一秒一秒地数着。
戈壁毒物荒原
泰拉
他们赶在黎明前出发,爬行者摇晃着,船员舱里的气味一秒比一秒更难闻。自从他们离开毒物高原(tox-plateau)边境的定居点以来,已经过去了18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12名乘客坐在金属车厢中,他们汗流浃背,黑夜则悄然而过。
大多数清道夫小分队都是在玩笑与尝试攀谈中开始他们的旅途。但当米兹马德拉(Myzmadra)和她的两位同僚显然对友好相处并不感兴趣时,这一切便戛然而止。清道夫们陷入了沉默,摆弄着自己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各个都是大块头,都有着额外移植的肌肉和粗制滥造的义体。他们的身上也有很多伤疤:子弹留下的锯齿状弹坑,酸液烧伤留下的苍白斑点,以及刀割留下的沟壑。绝大多数人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穿戴了所能拥有的护具,仿佛在挑衅任何交锋之人来给他们增添新的伤痕。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枪油、劣酒和贪婪的味道。
米兹马德拉看着她手腕上的三角仪,皱起了眉头。齿轮在旋转,水银气泡在水晶外壳后晃动。
“那是什么东西?”坐在她对面的清道夫咆哮道。她抬起头来。他是个大块头。其他的人都叫他格罗尔(Grol)。他用一把冲击钻代替了右臂,还有一对机械爪连接在脊柱上。他的脸从牙齿向上是红色的铬合金,在眼睛处开有凹槽。她低头看了看三角仪,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三角仪。”她再次抬起头来,看看是谁在说话。那个管自己称作尼斯(Nis)的清道夫老大回头对她笑了笑。她注意到对方陶钢牙齿上闪着银光的镶嵌物。他的眼睛是聚焦透镜的锥体,他的双手像黄铜质的蜘蛛一般。他咧嘴笑道。“遗迹科技精巧的小部件。能让你找到某个地方,即使这里的无线电通讯很差,信号风暴也很糟糕。它却能不负众望.....”
他露齿而笑,把这个词挂在嘴边。
她注视着对方。除了维持三角仪平衡的右手手指外,全身一动不动。紧身衣之下,她绷紧了肌肉群,屏住呼吸。她蓄势待发,距离出手行动仅一步之遥,但表面上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异动。
她注视着尼斯的目光。他则举起了自己的铜手。
“只是个玩笑罢了,”他说道,并笑得愈加开心。“毕竟,你花钱雇佣我们这样的人到这里来挖掘,那你一定有值得寻找的东西,还有找到它的方法,对吧?”
她点了点头,低头看着那些旋转的齿轮和水银。
数字开始在三角仪的边缘运转。
“接近了,”阿舒尔(Ashul)在她身旁轻声说道。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醒了。在他们刚离开定居点后,他就双手抱在胸前睡着了,从那之后一动不动。"也很准时,"他说着,将自己的呼吸器面罩拉了下来盖在脸上。
她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面罩,并轻推自己另一侧的人影。
“我很清醒,”因卡努斯(Incarnus)说道。“我怎么会被认作是睡着了,要不然就是你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的臆测扩大到了该有的宽容之外。”他用手指摸了摸头皮,米兹马德拉看到他的皮肤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他眨了眨眼,灰色的眼睑掠过没有虹膜的眼睛。她把面具递给他。
清道夫成员们注意到了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于是也拔出了武器,将呼吸用的过滤器塞进自己的嘴里。对于那些还有嘴的人来说。
她戴上了自己的面具,拂去面罩外层的灰尘直至露出黑色。在她身边,因卡努斯用手摁了一下三角仪。
"准时到达,"他说道。
巴布要塞(Bhab Bastion)
帝国皇宫,泰拉
阿卡摩斯醒了,瞬间就从石床上下来。
“威胁报告……”命令产生于他的喉咙,消失在舌尖。他的心脏在肋骨内如同重锤。
房间内的阴冷沉默以对。
他环顾四周。夜空透过他上方墙壁的射击口回望着他。除此之外,唯一的光亮来自床头壁龛里的蜡烛。小时和分钟在动物油脂上被标记为线和数字。烛火和午夜线之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已经睡了三十分钟。足够让梦境开始,但还不足以让他记住它们。
他的爆矢枪沉重地坠在手中,甚至在他醒来的同时已经被拔出做好战斗准备。他试着慢慢地让肌肉放松。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他察觉到眼球后方的静滞感,直到他的意识跟上了他的神经。当他的重量转移时,右腿的仿生部件发出咔哒与嘶嘶声。
三十分钟。在这三十分钟里,世界发生了变化,而他的眼睛却一直闭着。他的耳朵紧张地搜寻着奔跑的脚步声,以及警报声。
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心脏里血液的脉动和远处尘埃吹向堡垒高墙上虚空盾的噼啪。装载着盔甲的机器架静静地矗立在门前的空间。它的读数灯呈绿色闪烁。他的武装机仆站在房间的边缘。
他呼出一口气,放下了枪。疼痛的疲惫感又爬上了他的肌肉。
三十分钟。这是他几个月来睡得最多的一次,这是一种需要,而非感觉上的那种奢侈。大脑后部的神经节让他能推迟睡眠的需求,但他永远无法摆脱疲劳。所以他让自己保持充分的睡眠,并尽量不将这视作软弱。
他朝床对面架子上的花岗岩水盆走了一步。当他放下爆矢枪时,仿生手臂上的伺服系统发出滴答声。一股冷空气穿过他的皮肤。夜晚偷走了这般高度的空气中仅有的一点热量,而射击口没有挡住它的玻璃。碗里的水面结了冰。他把右手伸进水里,把液体舀到他的脸上。刺骨的寒冷让人安心。碗里的水平静下来,涟漪静止,冰块撞击着盆沿。
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低头看着水中自己脸庞破碎的倒影。时间和服役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无论内在或外在。
当眼睛顺着脸颊上错综复杂的皱纹和伤疤望去,他想,衰老又疲惫。四十年来,他的胡子一直是石板灰色,但现在边缘有一点白垩的痕迹。他看了看紧贴在眉毛左边的三个饰钉。他们都是乌黑的,如同虚空,每个都代表在一个残酷的时代历经了半个世纪的战争。
他又舀了一把水,倒影消失在新生的涟漪中。他挺直了腰板。
“盔甲。”他说。
三个机仆从房间的边缘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弓着腰,背部被机械臂的光晕所包围。有十字形眼孔的黄铜面罩遮住了他们的脸。黑色长袍挂在他们剩余的肉体上。他们从电枢上卸下了第一件盔甲,断开电源,把部件拼接起来。
他们一层一层地给他穿上盔甲,把每块装甲板铆接到位,连接电线,密封端口。最后,他们退后一步,他站了起来,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因威特之星位于他的胸前,由金银铸成,它的光芒紧握在一只黑玉般的拳头里。一件镶有冰狮毛皮的黑红相间的斗篷挂在他肩上。他的单眼大远征型头盔被锁在腰间,让他的脸裸露在外。当与仿生肢体的连接完全发挥作用时,他的神经感到了惯常的刺痛。
他从架子上拿起他的武器,把他的爆矢枪锁在一条大腿上,把爆矢手枪锁在另一条腿上,并将一把宽刃刀系在他的臀部。最后,他用仿生手臂举起了“誓言”,金属手指与精金握柄碰撞出响声。它的头部是用他从死亡世界斯特罗马开采的黑石制成,花了一年时间雕塑成型。杖柄尾端的球体半是白银半是黑铁,上面凿刻着因威特的星座。它很重,但在他的机械手臂抓握下不算什么。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注意到石头表面下闪闪发光的水晶微粒。坚不可摧,几乎无法加工,一块以其存在挑战宇宙的石头。他点了点头,用前额碰了碰权杖的顶端,然后用磁力锁将它固定在他的战甲上。
他从房间走进外面走廊的阴暗里。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墙上托架里燃烧的火把的光亮也随之摇晃。他开始前进。盔甲领口上的信号阵列开始鸣响,通讯传输开始充斥他的耳朵。他能听到一个球形空间中的每一个军事信号,这个空间向每个方向延伸10公里,直到泰拉的大气层边缘。他的大脑筛选着信息,建立优势和弱点的模型。指派给原体的“卫士”( Huscarl)小队已经就位。第二和第三道安全警戒线遍布整个堡垒。除此之外,46支军团部队按照精心设计的随机模式在宫殿内移动。其他部队没有报告任何让他犹豫的事情。一切都按部就班。
当他登上指挥室时,他的目光扫过走廊和楼梯井的石壁。这是一个丑陋的造物,无论在意图层面上或执行层面上。凿痕划破花岗岩壁的表面,它的裂痕像裸露的牙齿一样撕咬着空气。在阿卡摩斯眼中,这是一个野蛮、冥顽的造物。他曾经想过,也许它的创造者并没有打算让它长久存在,只是想让它在某个失落的时代经受住考验。它确实在坚持。他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们创造的一切会留存下去吗?他想着,继续前行,一座等待战争的宫殿在他耳边低语。
达摩克利斯星港
泰拉
英尼斯·内塞加斯(Innis Nessegas)讨厌夜晚,但这是他能看到的一切。他的监管时间,当他的父亲——现在早已去世——晋升为南部运输干线船闸三号主管时,就被分配好了。还有另外两个主管负责监管门、升降机和装卸平台的系统:其中一个工作在白天,另一个工作则横跨夕阳。他们就像内塞加斯一样,继承来了他们的职位和他们的值班时间。有时他想知道这两个人中是否有人羡慕他的夜晚,但更多的时候他确信他们同情他。
从远处看,港口是一座杂乱无章的金属山。着陆平台从它的侧面伸出,其中一些大到能容纳巨型登陆船。穿梭机不停地进进出出,像蜜蜂围着蜂巢嗡嗡作响。内塞加斯从未见过他们。他的世界远在着陆平台和层层叠叠的储藏室之下。但即使在达摩克利斯的基部,活动模式也是一样的。每小时都有大型运输车和货运爬行者(cargo-crawlers)来来往往。他们在南部运输干线船闸的时间属于内塞加斯。
车辆通过一组大约五十米高的门进入船闸,并进入第一个闸室,工人在那里卸下货物。一旦这个过程完成,车辆进入第二个闸室,然后再次进入世界。内塞加斯知道,这个系统被称为船闸,源自一种古老的方法,用来使船只在河流之间通行。他不知道这种比喻是否正确。他从未见过一艘船或一条河。
一千五百名男男女女和机仆往返于车辆之间将货物运上或卸下。五十一个副主管、七十四个分区副主管和七百个监督员负责监管这些队伍,他们都向内塞格斯报告。在他悬挂在第一个闸室屋顶下的圆塔里,他看着车辆来来往往。工人和船员在它们周围来回走动,就像食物上的昆虫一样。蓝色数据从安装在他颧骨的投影仪上闪过他左眼的视网膜。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投影仪从未正常运行过,经常会通过他的面部神经发出电击。但他真正不喜欢的是数据告诉他的内容。
他伸手按下了面前黄铜操纵台上的一个键。静电在他耳边噼啪作响。
“第三十三队,你们比时间表晚了五分三十三秒。”他说。
“对不起,尊敬的主管,”一位监督员回答。“是检查人员。他们想把这批货物全部检查一遍。他们不能再快了。”
“这不是我的问题,但将越来越是你的问题,这一运费损失正在从队内的资产配给中扣除,并将持续到这一障碍消除为止。”
又是一阵静电噪音,内塞加斯几乎能听到它所隐藏的谩骂。
“如您所愿,尊敬的主管。”
他关掉声控链接,环顾圆塔上的另一个身影。她听见了监督员的话,就像他一样,但即使她在乎,她也什么都没说。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而克制。她穿着达摩克利斯港民兵的红黑相间制服,领子上别的银剑说明她是奥朱克将军(Ojuk-agha)的一等兵。她说她的名字叫苏克琳(Sucreen)。他以前从未见过她,但这并不稀奇;遵守根据泰拉禁卫官的意愿制定的安全协议意味着始终有一名民兵军官与他一起待在船闸控制室,且任何时候都有两百个民兵在闸室里。他们从来不是同一个部队,在协议生效后的六年里,监视他的军官只有十次是同一个人。民兵们随机地观察、检视和搜查货物。当有一名帝国之拳跟他们一起时,情况就更糟了。然后所有的自由都消失了,他完成指标的希望也消失了。内塞加斯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至少在任何一个多恩之子在场的时候没有。
他向下看了一眼,在十几个民兵的目光和枪口下,一辆拖车正在被拆卸。在它后面,一辆五节爬行者正穿过闸门。他认出了海森卡特尔(the Hysen Cartel)的纹章,喃喃自语地咒骂了一句。即使爬行者的一节车厢也能装载近千吨货物。在与海森卡特尔的合同规定时间内将其从船闸中清除的可能性似乎很渺茫。夜间交通流率已经让内塞格斯个人感到非常难堪。如果情况继续恶化,它就会成为一个受人指责的问题。
“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会以如此彻底的方式进行搜索吗?”他转向苏克琳说。
她迎着他的目光,耸了耸肩,但没有说什么。
内塞加斯抑制住了大喊大叫的冲动。他正在考虑该说些什么,这时苏克琳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她问道,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向他的控制台,一盏琥珀色的灯在绿点间闪烁。内塞加斯弯下腰,又小声咒骂了一句。
“空气循环故障。”他回答,“在最后一个区域发生第三次了。”
他开始向控制台输入一个请求,他猛击按键使它们在扶手上啪嗒啪嗒响个不停。这毫无意义,红衣教士们不会回应他的召唤,即使他们回应了,多半也是几个小时之后。
“严重吗?”苏克琳问。
“我们还是可以呼吸的,”他说,然后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你窒息了,我也不会抱怨。”
“什么?”
“没事,”他说,“只是一次冷气泄漏,仅此而已。”
苏克琳点了点头。她在星港出生和长大,在冷气泄漏的环境里长大。它们就像水的味道和机油的臭味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有时,一个连接星港两部分的通风闸门被卡在开启的状态。空气向上流动,离开深层区域,被吸入港口结构的其余部分。在一个深层区域——比如南部运输干线船闸——这意味着温度会下降到接近冰点。不舒服,但没什么可担心的。
在圆塔下方的闸室里,海森卡特尔的爬行者停了下来。在它后面,外闸门开始关闭。
深渊世界
泰拉
世界根源处的黑暗是与众不同的。它压迫着人们的双眼,吞噬着任何企图驱逐它的光明。它扩散着静谧,将最细微的声响化作惊雷。它拥有一个残酷的灵魂。年轻人对此深信不疑。
他蹲在裂缝的边缘等待着。等待是最好的方法。他很快就学会了这一点。其他人则不然。他们现今已与黑暗为伍。他则孤身残存。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里没有白天,所以也许也不存在时间。黑暗吞噬了这一切。他现在几岁了?他也不知道。当然,他的父亲管他叫做年轻人,父亲是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了,但这一切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并不了解黑暗。在他们逃到世界的根源后不久,它就将他带走了。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安静得不曾扰乱黑暗,然后滑入裂隙。他需要花些时间才能到达底部。无论他回来了多少次,最后的下降路程都不易通过。他要去的地方只有一条路可走:沿着峭壁,在没有光亮或楼梯指引方向的情况下向下攀爬。
头顶之上是无尽的黑暗,日复一日,直至同光与天空相触及。在那片天地中,他曾接触并看见过一些奇怪的东西:穿越峡谷却又不存在道路的铁桥;色彩鲜艳的蛇游动在不断下降的湖水中,渐渐露出湖底曾经被淹没的门窗。但什么都比不上在这场攀爬后于裂隙底部等待着他的东西。他给它起了个名字。他将这个地方称作啟示。
裂隙深处保留着那些在祂前来拯救人类之前就已失败的文明遗迹。深渊世界是神明与尘世之间的边陲地带。这就是他们逃到这里的原因,因为黑暗能确保他们的安全,并靠近他们的神明。啟示是通往圣地的大门。正是这段憧憬支撑着他们在逃离反叛者的过程中活了下来:通过走进黑暗,他们将寻得光明。
光。
在他的下方,位于裂缝的底部,有一束光。
他眨了眨眼。光线很暗,但对他的双目而言,就像静室中的尖啸。它是四散的绿色,好似他只可望得见边缘。
他等待着,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
从前这里没有光,但这意味着有别的东西发现了他的秘密。他知道这种事情终究会发生。一旦他把啟示据为己有,失去它就在所难免。
他想爬上裂缝,逃进黑暗中,再也不回来了。他双耳充血,思考着这一切,脚下的光辉则充斥着他的双眼。
光消失了。
他等待着。
它没有回来。
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也许他只是太害怕失去啟示,以至于幻想出了光。也许这一切只是他心中的幽灵。
他缓缓地,手指一根根紧扣岩壁,一寸一寸地重新开始向下而去。
在裂缝的底部,他停了下来。脚下便是深渊,就像第一次遇见时那样,就同往常一般。
他一跃而下。
一阵急促的气流,他在坠落中无声惊叫……
然后他翻滚着落地,猛地撞上了一块光滑的石头。他站起身,眼睛扫视四周。没有光,亦没有等待中的野兽。
是的,这一定是他的想象:那并不是真正的光。他直立着缓缓而行,用脚摸索着石板地面的缝隙。当他抵达墙边时,他的手触到了失踪的滑轮和把手。一通拉扯,一阵低沉的摩擦声,随之而来的是光。这次不是黑暗中的幻影,而是一条狭长的橙色光线。
他跪了下来。当他拖拽着扩张缝隙时,手指在轻颤。
他望了过去。
光的碎片落到他的身上,年轻人不得不闭上了眼睛。滴水声充斥着他的双耳,鼻子里则满是铁锈和潮湿的气味。他等待着失明和刺痛的消退,然后睁开双眼,看向他神明的领域。
在门的另一边,石板地面上满是杂乱的碎屑。霉菌覆盖了每一寸土地,有绿色的,还有白色的。一滩滩液体反射着上方通风口落下的光线。楼梯和眺台在他的头顶不断蜿蜒向上。所有他能看见的事物都在被缓慢侵蚀着。门廊通向其他黑暗的洞穴。但在更高处则有着光——明黄色、金灿灿的光。
“神皇正注视着,”他低语道,当凝视着啟示的光辉时,他泪如泉涌。
这是父亲一直想接近却从未见过的存在。这就是他在黑暗中活下来的原因。在他上方的某处便是帝国皇宫的中心。在那里——在光亮之外——被皇帝选中之人生活于此,并践行他的意愿。
“神皇正注视着,”他再次说道。泪水从他的脸颊滚落。
当他第一次发现这扇门时,他认为这是巧合,但它当然不是。它怎么可能是?一扇从黑暗步入当世神明堡垒的大门:这样的东西怎么会碰巧存在?不,这并不是偶然。这是一种祝福,是给那些能走到此处的信徒的礼物。他没有发现它。它是被赐予他的。他从来没有孤独过。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他是被眷顾着的,因为他能够直视神的光辉。
父亲教给他的剩余祈祷词浮至唇边。
"神皇洞悉一切,"他说道。“祂与众生同在。帝皇庇佑。”
他停了下来,剩下的话语还未说出口。手臂上的皮肤一阵刺痛。他看着身后,望向从敞开的门里射出的光线边缘。黑暗也平静、直接地回望着他。他转过头。他的脑海中升腾起看见那道光的记忆。但那不是真的。那是他的恐惧,他没有必要——
从黑暗中伸出的双手,一下便扭断了他的脖子。
贮存库 62/006-895
帝国皇宫,泰拉
无名的战士苏醒了过来,尔后开始陷入溺弊。
浓稠的液体包裹着他,充斥着他的肺部,缠绕着他的四肢,令他窒息,即便心脏再次开始跳动。他目不能视。他动弹不得。他的身体交叠着,双腿紧贴着胸膛,双臂环绕着头部。他挥舞手臂。他的双手触及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疑问和迫切需求之事在他的脑海中呼啸而过。
我是谁?
他需要离开。
我身处何方?
他需要呼吸。
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尖啸着的问题无人应答。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需要……
……停下来。
平静淹没了他,抹去了所有其他的本能和想法。他让这份宁静暂时笼罩了自己,尔后驱使思绪再次转动,逐一思考。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不记得他为什么到这儿来,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自己需要保持镇静。他所追寻的真相会到来的。
他等待着,他的心脏跳动得很慢,仿佛静止一般。
知性一点一点地归来,就像沉船的残骸漂浮在海面上。
他已经死了。他蜷缩在黑暗中,没有呼吸,没有一丝血液流动的痕迹,也没有源自神经信号的脉冲在体内游走。他已经保持上述状态呆了很久。现在他苏醒了。这是有原因的,也是被他在睡梦中遗忘的原因。他能感觉到答案就在视野之外,但越来越近。不过其他一些信息先行涌现。
他身处一个金属罐中。罐子侧面是密封的,由塑钢制成。最薄处的罐壁约7.67厘米厚。填充在罐子里的液体是轨道城市首府蒙索(Somon Prime)的营养工厂在生物加工过程中产生的液化残渣。这只罐子是堆放在泰拉帝国皇宫地下贮存库中的几百只罐子之一。皇宫可能在禁军护卫的监视下,由罗格·多恩管理,但城墙内的数百万人在被围困期间仍然需要吃饭。在准备的过程中,皇宫的物资储备增加了十倍。这就是他进来的途径。
他蜷缩在罐子里——漂浮在肉类和生物质的汤中——通过从泰拉轨道码头的运输链传送而来,并通过皇宫里层层安全措施。每一次生物识别装置立场掠过槽罐时,除了死亡物质外,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没有脉动,没有生物电场,没有活物的影子。一旦进入皇宫,槽罐就被储存了起来。他躺在自己的临时墓穴中,任由光阴飞逝,不过现在这段特殊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他缓缓弯曲手指。手指的尖端拂过焊接在槽罐内部的机械装置。没有足够的空间容他转身或移动手臂,但他也不需要这样做;机械装置就在他手指能触及的地方。
屈指用力,接着一声低沉的撞击声在他周围的液体中回荡。
他一动不动。他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刻,这是一个危险的时间点。他用双腿轻轻地向上推去。它们碰到了槽罐的盖子,他能感觉到顶盖在移动。又一次静止不动。肌肉重新寻求平衡。他再次用力上推,顶盖被开启。就在这时,他扭过身子,从双腿和手臂之间切换对顶盖的推力。
他还在从记忆的迷雾中不断地获取信息。全息投影的计划和成象捕获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突然变得明晰。
他将顶盖推向一旁,从液体的表面探出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巨大的房间在他面前延伸开来。圆柱拔地而起,与拱形的屋顶相连接。金字塔形的立方体堆放在圆柱之间。它们相间的地板上印着数字。这里没有光源,但他的眼睛收集了其中的碎片,使得他能够看见。没有任何动静。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他让自己浮出水面。
依旧没有动静。
他让自己吐出肺中的液体,然后呼吸了重获新生后的第一口气。罐子里的生物汤剂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有机物和化学成分的臭味,这种味道会在他身上残留好几个小时。
他环顾四周,研究着地上的角度和数字,品尝着空气中的温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必须行动了。三公里外有一个入口。他知道每一个密码锁的设置。一旦他通过了这道门,会有一级楼梯,在通过一个风管后转向。他得突破三道格栅,但除非它们安装了极度精密的警报器,否则他不需要改变路线。当然,还有其他的路线——总计43 条,所有这些路径都映射自多种来源,它们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得就像自己逐一走过似的。他还有二十三分零四秒的时间到达自己的第一个航路点。
他把手伸进槽罐,沿着金属边摸去,直到他寻找到自己知道会在那里出现的两件物体。随即猛然用力拖拽,它们便从槽罐的侧边解放开来。银黑色的双刃刀片,没有握把或防护,就像一把断剑的碎片。他将它们从粘液中抽出。随即立刻明白了它们的优势。一个更复杂的武器会有被深层鸟卜仪扫描发现的风险,但将刀片粘在槽罐内部的方法它将不可被探知。
他将槽罐的顶盖还原,并爬了下来开始奔跑。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行进也未惊扰黑暗。
时间一秒秒地在他的脑海中流逝。
当他走出这个房间的大门时,他所寻求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浮现于眼前,因为记忆给了他一个名字。
西洛尼乌斯(Silonius),他想起来了。我是西洛尼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