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车一族
“房子会吃人。”
老寇靠在围栏边,嘴里叼着烟,遥望着山下那条延伸到天边的道路。
那条道路明晃晃的,就像传说中通向天堂的阶梯,金色的光点在道路上流动,让人眼花缭乱,顺着这条路望去,在天边的尽头,就是一片高耸入云、充满压迫的阴影,如群山般连绵不绝。
那就是老寇说的房子,或者说,由房子构筑而成的城市森林。
田海不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还是老寇在自言自语,他只是站在老寇身旁,默默地拿起相机,将镜头对准了这片森林。
现在是傍晚,随着最后一丝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城市的人造灯光开始接管夜空,白日阳光下千楼一面的建筑,到了夜晚便百花齐放,不约而同地点亮成片的霓虹灯,与楼层同高的全息广告在楼宇间绽开,播放着栩栩如生但又不断重复的影像,而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里,不时地飘过几点闪烁的光点,那是飞行在低空的悬浮轿车,犹如丛间萤火般点缀其中。这片森林延伸到远方,最终与云层、残阳、还有楼顶上闪动的低空警示灯一同融进夜里,汇成一道辉煌的光隙。
从早上,到傍晚,老寇开了将近十多个小时的车,直到刚才,他们才算完全开出了城区。老寇把车停在一处山丘上,稍作休息,他需要抽支烟,顺便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他已经很久没开过这么远的路程了,而根据导航显示,他们至少还要再开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田海的相机一直咔咔作响,没多少人能够有机会这样站在远处遥望城市圈,他要将眼前难得的一幕永远留在照片里。
每一天、每一分甚至每一秒,这座城市都在发生变化,它在扩张、在蠕动、在吞噬,现在拍下的这一幕,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当田海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巨大的工程无人机掠过他们的头顶,带起飞舞的尘埃,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又有新的建筑项目准备在附近开工动土了。
老寇掐灭烟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转身走向身后的车。田海收起相机,吹落沾染在镜头上的灰尘,跟在他身后。
他们该继续赶路了。
垃圾集中处理中心就建在郊区。
老寇基本不往这边跑,谁会吃饱了没事干往这边跑。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老寇的记忆都开始模糊的年代,那时这边还有几个上万人口的乡镇,但随着城市覆盖的范围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带着雄心壮志与伟大梦想,开始往城里迁移、在城里落户,曾经还算热闹的乡镇现在落魄到无人问津,道路两旁只有紧闭的店面,积满灰尘的路面,以及早已被风吹日晒到失色变形的广告标语,就连夜晚时分的街边路灯都显得暗淡无光。
荒凉,这是老寇脑海里浮现的唯一形容词。
当他们经过街上唯一一家亮着招牌开门营业的小卖铺时,老寇微微放缓了车速,想停车下去买包烟,但是撇了一眼,店里根本没人,只有电视机还开着,播放着花里胡哨的广告。
老寇缓缓地叹了口气,又一脚油门加速开走了。
“你确定东西还在?”他问到田海。
“应该……还在,”田海的回答模棱两可。
“应该?那就是不确定了。”
“没办法,我只是前几天‘进货’的时候偶然看见的,至于后来有没有其他人去拿,那我就不知道了。”
老寇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自己问下去也没用,只能在心里祈祷他要的东西还留在原地。
田海坐在后座上,一直在摆弄他的相机,这是他的宝贝玩意儿,从未离手,老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整天抱着个沉甸甸的老式单反相机到处跑,据田海自己说,他这是为了记录生活。
记录生活?在老寇看来,只有有趣的生活才需要记录,老寇原本也想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但是想到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开车、开车以及开车,根本就没什么记录的必要,行车记录仪已经帮他把生活轨迹全部都录下来了,如果打开回放,只能看见一个枯燥、单调、极其操蛋的中年男人的生活。
仔细一想,老寇实际上并不了解田海的生活。他只知道田海是个二手贩子,从垃圾处理中心、废品站、还有乡镇的路边这些地方回收还能用的东西,修理之后转卖给他人,他手里的相机,指不定就是从哪个垃圾堆里刨出来再修好翻新的玩意。
离开城市之后,老寇的心里舒坦了许多,乡镇上的公路虽然有些颠簸,灯光也不甚明亮,不过好在没有城里那样拥堵了,整天在压抑的高楼底下穿梭,还要忍受堵车、烦人的笛鸣、顾客的抱怨,换谁都不好受。
老寇按下中控台上的音乐播放器,一首悠然的吉他曲从车内音响里涌出,带着静谧与安宁。
“品味不错。”田海点评到。
“好听吧,”老寇有些自豪,“我弹的。”
“你还会弹吉他?”
“年轻时学的,多亏了这把吉他,在学校乐队可是当上了首席吉他手,每年年末包揽表演会的。”老寇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音乐让人心情放松,田海打了个哈欠,慵懒地瘫在后座上,聆听着夜晚的声音,山间的风从窗外流过,发动机的嗡鸣混着音乐……他有些困了,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慢慢地闭上眼睛。
当他们到达垃圾处理中心时,已经接近凌晨时分了。
老寇从未见过垃圾处理中心长啥样,在他的印象里,垃圾处理中心应该与臭气熏天、脏乱差相挂钩,毕竟它承载的可是一座超级城市所产生的废弃物。老寇在到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预计会看见很多垃圾、废品、以及拾荒者,但是当他们抵达了垃圾处理中心时,真实的景象仍然超乎了他的想象。
展现在他眼前的与其说是垃圾处理中心,倒不如说是一个完全自动化的工业园区,园区的占地面积甚至已经超过了他们之前经过的那个小镇。数条轨道路线从园区的一侧接入,来自城区内各个街道的垃圾中转站所收集的废弃物则通过这条路线,由专门运输垃圾的特殊列车送进处理中心,列车的每一个货舱上都分门别类地标识着对应的垃圾种类。得益于政府出台的城市管理规定,每一件垃圾在进入垃圾桶之前就已经被人们分好类别,这样在进行二次处理时就能最高效率地区分销毁物以及可回收物。
流水线上的机械臂与天空中的工程无人机共同承担了二次分拣的主要任务,扫描仪器能够精准地分辨出垃圾堆里的残留物,尚有作用的,就会捡出来放进一旁的货箱里,没用的,就留在传送带上扔进废料堆积区。
处理中心并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废料堆积区才是。
垃圾中的垃圾,无法回收的、毫无利用价值的东西就会被堆放在这里。但是机器与程序不可能完全将分拣执行到位,经过二次分拣之后仍有一小部分的漏网之鱼,由于需要每天送来的垃圾基数庞大,所以漏网之鱼的整体数量也是相当可观。
拾荒者们就住在这里,他们不分昼夜地工作,要赶在废品彻底销毁之前从垃圾堆里寻找出值钱的东西,然后将收集到的物品出售给田海这样的二次回收商。
回收堆积区里摆满了用集装箱制成简易居住房,拾荒者们将一排又一排地集装箱堆叠在一起,乱七八糟的摆着,或竖直、或躺立、或斜搭,有的甚至重叠了四五层,在上面形成一个个造型独特的“房子”,这些背靠垃圾处理中心为生的拾荒者就生活在里面,居住在里面,老寇的车开过这些集装箱时,某些亮着灯的窗户里探出了好奇的脑袋,老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孩子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田海让老寇停车。
老寇踩了刹车,拉着手刹,但没熄火,他还有些顾虑。
“停在这里没问题?”
“拾荒人不是撬车胎的混混,不需要这么警觉。”田海知道他想说什么,接着拿起相机,开门下车了。
老寇拔了车钥匙,跟了上去。
四周都是拾荒者。
他们都在自家集装箱门前清理着今天的收获。现在虽然是凌晨,但是白天的垃圾都在夜晚运向处理中心,所以这时捡到好东西的概率也是最高的。当老寇经过他们时,拾荒人向老寇投来异样的目光,如同盯着奇怪的外星人,看得出来,外人在这里并不受欢迎。
“怕你来分一杯羹。”
“我 还没惨到那种地步。”
“其实这个工作也没你想的那么糟,这也算是废物充分回收利用的一环,只要你识货,不嫌烦和累,那么一天下来的收入是非常可观的,垃圾就像是金矿,只是需要人去慢慢挖掘。”
田海一边走一边说到,轻车熟路地穿过集装箱间的缝隙,他对这里非常熟悉。
“我只是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老寇紧紧地跟在田海身后,生怕一个拐角就会迷失在这片集装箱构成的迷宫里。
“金矿嘛,谁不爱呢?这里住的差不多也有快上千口人了吧,”田海说到,“反正整天都在垃圾堆里刨东西。”
“你认识他们?”
“有时候从他们手中收东西,认识倒也谈不上,只能说是有几个固定的老客户。”
“啧,看来你生意做得还挺大。”
田海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梭在由集装箱构成的迷宫里,就像行走在繁忙的货运码头,老寇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意识到,居住在这里,貌似和居住在城区里也没什么不同,城里高耸入云的商品房也就比这么一个集装箱大了一点,高了一点,堆叠的层数是集装箱的几百倍,走在集装箱堆积成的居住区里,和开车行驶在城市高楼底层的夹缝中,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里不需要泊车位也可以随意停车,而且不用担心被道路管理员收取高昂的停车费。
老寇想到了自己,他大概也算是没有房子的人,现在的他居住在车里,那辆中外合资的小汽车被他改成了一个移动住房,白天,他在街上跑出租,夜晚就放下躺椅好好地休息睡上一觉,吃饭则用街边自动贩卖机的便携料理包解决,上厕所就去公共卫生间和商场,除了需要洗澡的时候会去宾馆开间几个小时的钟点房,他基本都生活在车里,他认识的出租车司机,过的差不多也都是这种生活。
“你就那么想要一辆等离子悬浮?”田海问到。
“没人愿意整天住在车里,能开上飞行轿车,我就能每天回家,也能见见老婆孩子。”
老寇实际上是有房子的,但是他回不了家。
“就这个理由?”田海皱眉:“你家在哪?”
“城的另一边,”老寇叹了口气:“坐磁悬浮都得好十几个小时,要开车回去更不可能了。”
“你可以住得近一点。”
“孩子在上学,那边的学费和物价都要便宜些。”
“那你可以去家附近开车。”
“这个价格可就差太多了。”老寇摇头,“收入直接少了三分之一。”
田海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带些何不食肉糜的味道,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无言地叹了口气。
“城市的另一边”是什么概念?
以省会为中心,向外辐射,整个省际版图将近五分之一的区域都是城市,或者说城市圈。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远离城市的垃圾处理中心,实际上也早已纳入城市建设的一部分,而这还只是其中的一步,在未来,还会出现更大规模的超级城市,包含了更为广阔的区域,在发展规划的版图中,它们被称作城市群落经济带,可以理解为一个横跨省域的庞大城市建设计划。
传统的公共交通工具已经不足以支撑这样的超级城市规模体系,虽然公共交通系统开通了超导磁悬浮列车的路线,只需坐几个小时就能到站,但老寇的出租车可没法搭上超导磁悬浮跟他回去,全城的道路又早已废除了大部分路边停车道,只剩下少的可怜的停车位,收费也高到吓人,乱停乱放的,见一个就扣留一个,车可是老寇吃饭的宝贝家伙,离了它就活不下去,这个时候,飞行轿车自然就成为最理想的交通工具。
但是,崭新的飞行轿车太贵了,贵到吓人,绝对不是老寇的经济收入能够负担得起的,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田海,找一辆相对便宜的二手破车。
“到了。”
田海停下脚步,在某个集装箱前停了下来。
在一圈砖头简单围成的“院子”里,老寇终于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东西。
一辆原本是银白色但是上面却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的飞行轿车,正静卧在地面上,流线型的车身就像是一只收翼的燕子,老寇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车前盖,防风涂层上堆满了厚厚的灰尘,他用手指划出一道痕迹,触摸到灰尘下的车身,涂层的真实质感冰冷而光滑,宛如大理石的表面。他又围着看了一圈,车身下的等离子发动机喷口上沾满污垢,有一个喷口甚至已经被完全烧毁,前后的车窗也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看上去似乎糟糕透顶,不过以老寇的经验来看,这些都是些小问题,可以去找人换,但是没有看见发动机的状况,所以老寇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修好。
田海走到集装箱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
与老寇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从集装箱里走出来,看上去满脸疲惫,他应该是众多拾荒者中的一员,刚从回收区里回来。
男人对于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
“小点声,孩子都睡了,”他轻轻地带上门。
老寇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这种苦衷。
“这就是你说的客户?”他看了一眼田海,又看了一眼老寇,脸上露出微妙的神情,“和说好的有点不太一样。”
“知足吧,我只是个二道贩子,本来就拿不到多少,让你们面对面交易那我是真的一分也赚不到,”田海耸耸肩,“我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才帮忙,换成其他人早就宰了好几遍了都。”
这下轮到老寇一头雾水了,听他们的对话,这场交易似乎还隐藏他所不知道的内容。
“介绍一下,这位是老林,”田海指了指自己的相机,“这东西就是从他这收的,帮了我不少忙。”
老寇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只烟递给老林,他知道田海是不抽烟的。
“不用,我老早就戒了,”老林拒绝了。
老寇收起烟盒,将手中的烟叼在自己嘴里,点燃之后嘬了一口。他的心中其实有些不安,他很怕对方突然临时加价,老寇手上准备的钱勉强比田海的报价多了一些,还都是平时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凑够这些钱相当不易,即使是一辆几近破烂的等离子悬浮,他也已经无法承受更高的报价了,但是看刚才他俩的对话,这个叫老林的拾荒者似乎在心里盘算着开个很高的条件。
老寇在心中暗暗决定,如果这人的开价过于离谱,没有妥协的余地,那他就会当场放弃这场交易,然后把田海这小子扔在这里,开车走人,让他自己一个人跑回去。
“田海可能之前没有给你说清楚……”老林说到。
老寇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对方果然想要加价了。
“车可以卖给你,”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很快又接了下去,“但是有个前提条件。”
老寇叼着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随便吧,他这样想到,反正自己身上的钱就那么点,能买就买,不能买就拉倒,大不了就是白跑一趟,贴点油钱。
“你……”老林将这个“你”字拉的很长,似乎还在纠结着什么。
老寇眉头紧皱,他在等着这个拾荒人开出他的条件,但是看着老林的表情,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你要帮我把女儿送进城里,带她去上学。”老林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大脑,老寇忐忑的思维突然被切断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这个男人在开玩笑,但是看老林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听错。
“你说什么?送她去上学?”
“时间不长,”老林缓慢而慎重地点头,“三年,初中三年,帮她找个能上的寄宿制学校,你不用天天守着她,每个月底和寒暑假送她回来就行,当然她不想回来就算了吧,这破地方也没必要回来,但必须让孩子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学习知识,然后去考个好高中。”
老寇的眉头越拧越扭曲。
这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条件,虽然无关金钱,但是这个条件甚至比临时加价还让人难以接受,老寇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他理解老林的要求,但也正是因为他有孩子,所以更难以答应这样的条件,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够为老林的孩子找到一个学校,因为就连他自己的孩子找个学校都动用了家里的各种关系,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送进城边一所公立高中。
“我记得教育部有专门的网络教育学院,完全免费,公开,在家就能看。”老寇试图说些什么,希望以此打消他的念头。
“你我都是过来人,你相信以前手机和电脑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学习APP吗?我们都知道那些东西并不可靠谱,只有学校才拥有最好的学习环境。”
老寇扔下已经抽完的烟屁股,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向他袭来。
这种无力感来自多个方面,有对眼下这笔交易即将告吹的无力感,也有因为无法为老林的孩子提供学习机会而产生的无力感,但无论怎么看,最终的原因似乎都是因为他那单调又操蛋的人生,以及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无法为老林提供任何有意义的帮助。
田海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他知道老寇或许有点难以接受这样的条件,所以没有告诉他对方的要求,他认为这种事情还是让两人当面谈谈比较好,不过现在看来,这或许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决定。
“没有妥协余地吗?”
老林摇摇头。
“我甚至可以不要你得钱,我不关心那辆车到底能卖多少,我只希望你能给孩子找个学校。”
学校学校……老寇一听到学校就开始头疼,现在的学校哪有那么好上?教育资源严重缺乏,为了一个普通的初中名额能把学生和家长都纷纷挤破头,到了高中大学就更别说了,所以教育部才推出了网络学院,用来缓解教育资源带来的压力,但就像老林说的,实际上效果收效甚微,没有几个学生能靠看网课就能学出来的。
“让我再想想吧。”
老寇转身,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老寇躺在车里,抽着烟,对田海说到。
“我原本以为让你们当面谈一谈能得到什么解决方法,毕竟这不是什么小事,我觉得你们可以交流一下观点。”
“那你把我想的太厉害了,我没那种手段。”
“可是我记得你以前就说过你把你家孩子送进了一所高中,我以为你会有办法。”
是啊,是啊,高中,高中,老寇一想到那个高中就是气,他连着请了一周的饭局,挨个打点,拉上了各路亲戚,挨家挨户地拜访求情,才替孩子换来一个上高中的机会,而现在要让他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搞到一个学校名额,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哪怕是用老寇心心念念的等离子悬浮车都换不了,因为有的人情只能欠一次。
这就是人情社会,残酷而真实,没有实力地话,就看能拉到多少关系了。
老寇觉得自己累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早晨四点,老寇这才想起自己将近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把失望无力的心情暂时抛在脑后,然后,继续去城里开车,挣钱。
他想到了未来,心中不禁散发出一阵冰冷的恐惧,他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了孩子身上,眼看着还有一年半就要高考,孩子的成绩却一直不太稳定,时好时坏,如果能考上一个大学,他还能趁自己身体好,可以继续开车,再多跑十几年,供孩子念完大学。之后他就能回家,在家附近跑跑私家出租,他可以开的很慢,不必赶时间,每天可以自由上下班,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好好休息,但是……如果孩子考不上……那么就会……老寇已经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但是他的脑子逼着他去想,老寇的思绪越来越乱,也越来越扭曲怪异,他又想到了老林那张失望的脸,他的孩子连上初中的机会难说,难以看到出路,老林捡垃圾,他的孩子也在捡垃圾,甚至老寇自己也在捡垃圾。他陷入一圈又一圈的诡异循环,就像他在城市的既定路上一圈又一圈地重复旋转,周围的高楼投下的阴影让人窒息,人们生活在棺材一般的商品房里,犹如行尸走肉般地还着高昂的房贷,堆叠了数千层的集装箱耸立在大地上,如同参天巨塔,垃圾在街道上越堆越多,而每个行人都是拾荒者,疯狂地在垃圾堆里刨着,发出可怖的狂笑,老寇的车子呜呜地叫着,要将他吞噬…………
他只能逃,逃离这种生活,逃得越远越好,他不想在地面上继续转圈了。
所以他需要一辆能够飞到天上的飞行轿车,越过茂密的城市森林,回到温暖的家,他要敲开家门,给久违的孩子和妻子一个拥抱,再拿上自己那把落满灰尘的吉他,再去买一个崭新的单反相机,他要开车飞向天空,然后在闪烁的霓虹灯光中,点燃一支烟,拨动着琴弦,他要像全息电影里的摄影师一样,拍下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每种人生,他要拍下去,一直拍下去,直到霓虹灯熄,朝阳升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