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默是金
我掀开竹帘，进了这家昏暗的金光酒吧。
“给我来杯狼心狗肺。”我坐到吧台前，对酒保说。
“不好意思先生，已经卖完了，要不来杯您经常喝的孤独？”
一盏酒杯放在我面前，里面蓝色的烟墨在不停地舞动。我把手肘抵在桌上，托起下巴，开始观察酒吧环境。
一个人悄悄地从兜里掏出小包裹，从另一个人手里换来大叠钞票；一个穿着性感的女人，正在对同行的眼镜女不停地翻白眼，眼镜女在用软面抄飞快地写东西；一对夫妻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们眼前的啤酒肚秃顶老男人脸上写满了轻蔑，夫妻的孩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服务员，像是在琢磨怎么狠狠刁难教训他。
“你又在观察人类啦？”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黑长发女人摇晃着酒杯，边盯着酒杯里的冰块边说，“小心你的精神与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我很难不这么做。”我将目光收回，只顾看着自己的酒杯，“以及我今天不想聊太深刻的东西。”
“那就闲聊吧。”女人喝了一口酒，“你想聊什么？”
“我最近在意的东西。”
一
“我最近有种感觉。”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把视线转向女人。“很多事情，我想尽可能地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说给对方，但是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就放弃了。”
“语言是事实的皮毛。”女人说，“很多事情其实是通过感觉来理解的，语言根本就说不清楚。比如，独立意识是一种感觉，但是一个人想拥有独立意识，却躲在家里整天打游戏或看一堆鸡汤文学，结果拥有的往往是‘我有独立意识’的错觉。”
“那么，如何验证一个人有独立意识呢？”
“遇事首先想的是怎么解决。就算一时无法解决，他也会把‘想办法’放在首位，恐惧苦恼抱怨后悔焦虑什么的，等事情无法挽回再说。就这么简单。”
“话题回到语言无法表达的事情上来。如果语言不能传递那种感觉，那人类岂不是没必要说话？”
“怎么把感觉通过语言传达给对方，是一件困难的事，也就合格的艺术家能做到。而语言的力量远远不够，有时会需要加上音乐或画作，但这些的传达效果，都远不如对方和你有相同经历。”
“你这么一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和‘我一开口，便感到空虚’建立起了联系啊。”
“好在至少你知道了，很多事儿不必要和别人浪费精力。”
二
“我看了一些事。”我正准备描述，身后传来了服务员的惨叫，那个夫妻的孩子掀开了服务员的裙子，秃顶老男人看到这一幕，脸上这才浮现了被人讨好的愉悦表情。
“什么事？”女人完全没有回头看。
“有关属于男人的命运。”我想了想，“他们要怎样度过那和消耗品完全无异的一生？”
“你看得过远。确实，男人30岁后就被彻底杀死了，不论他们属于哪个阶级。能死得晚一些的，是内心残存些许幼稚的人。”
我幻想了一下自己30岁可能会变成的样子。那是与世事完全无关的生物，没有洒脱，没有眷恋，他的精神世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只会日复一日地用浪花拍打人间的海岸。
“我第一次对自己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的青春产生了不舍。”
“这才是你应该珍惜的东西。”女人轻笑，“好在你现在连宠辱不惊都做不到。什么时候你开始主动进攻了，并且能够有效打击受害者试图反击的嚣张举动，你就会对男人这种生物有更清晰的认知。”
我笑了。
“这就是你们说的，‘失去兽性就会失去一切’吗？”
“有实力就要赶紧去伤害别人，晚了就排不上队了。”女人嘲笑我，“然后记得琢磨怎么跑路。这个世界对男人而言到处都是危险的陷阱，而感性是人类互相攻击的最原始最基础的武器。一个感性的男人在现代社会有多痛苦，你知道的吧？”
“你所说的伤害别人，应该不是掀女人裙子吧？”我撇了她一眼。
“包含这一点，但这种档次太低了。”女人摆出无趣的表情，“虽然男人活着就是在追着女人屁股跑，但是怎么追得优雅一点，好好思考这种事吧。”
“别整那么复杂的，说个简单点的答案！”
“以魅力为线索去做好自己。”
三
“什么是爱人之心？”我向她提问。
“爱人之心是个重要特质。人类本身不值得爱，他们终究只是一群在自我感动中自取灭亡的白痴。但是爱人之心可以维持一个人心灵的整洁。它还会为你的自爱提供强大的能量。”
“那么，说是爱人之心，爱的究竟是人的哪一部分呢？”
一身枪响，那个刚刚掏出小包裹的人倒在酒桌的血泊中，另一个人从他身上拿回了钞票，随后快速逃离现场。酒保先是安抚受惊的服务员，随后命令手下把尸体抬一边去，并为刚才发生的事惊扰到顾客而不停鞠躬道歉。
我在酒吧看完这一切，又回头看向女人。她还是头也不回。
“我说不清楚，但当你问我‘爱人之心’的话题时，我联想到的是人‘会改变的’，和‘不会改变’的部分。”女人想了想，“这两个部分是线索，至于从这些线索出发，一个人会推理出什么样的爱人之心，治愈或毁灭，因人而异。”
“大概就是要爱这些吧。”女人让酒保续酒。
四
“什么是成熟的人？”我问女人。
“先是积累出了极其复杂的理论，然后，做减法，直至什么都不记得。”女人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但是这个时代的人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什么都知道，就误以为可以跳出某个循环。”
“什么循环？”
那个衣着性感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和眼镜女大吵了起来，痛斥对方写个不停，过于书呆子，害自己丢尽了脸面。眼镜女则是一脸木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们和旧时代的老古董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他们经常会有这个错觉，原因是信息摄入过多。大多数人类还没进化到能消化这么多信息的地步。而且想证明自己成熟，就需要成事，但是成事远不需要摄入这么多信息。”
“可你还是没说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循环？”
“你用什么眼光看待老一辈的人，你就知道新一辈怎么看待你了。而且你去翻那些成事者的经历，会发现无论事的大小，他们都有能让他们留名的共性，这个共性几千年来一直存在，那就是‘在什么时候就干什么事’。这就是循环。”女人说。
五
“时候不早了。你记得早点休息。”女人看着手表。
“现在的年轻人，熬夜是常态才对啊？”我一看，才11点半，不急。
“熬夜说到底是人类在自己骗自己。熬夜会让人产生快感，但是那种损害是不可逆转的。”女人莞尔一笑，她现在的姿态多了一份体贴，令我有了些许心动。
“你是个男人，男人大多不擅长照顾自己，还没被世界消耗殆尽，就让熬夜弄坏了身体，那怎么行？”
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暖意涌进了心里，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被你迷住了。”我笑着回应她，“挺好的，我愿意被你迷住。”
“听上去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在酒吧勾引女性。”女人哈哈大笑，“还好你不是。”
“你真是个惹不起的女人。”我说着眨了下眼睛。女人从吧台消失了，只留下酒杯。
酒吧的座钟发出机械声，我点了根雪茄，望着座钟。那是时间的声音，它的声音属于男人，因为它杀死了上帝。男人的嘴里，就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轻轻念叨着：
“男人，沉默是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