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想背面》第四章 白昼岂知黑夜之深
印堂肉眼可见地一瞬间变得阴沉了,戴比迪乌斯耷拉的脑袋驱着全身往前倾去,一语不发地翻过窗台,而后将手递给了玛吉修拉她进寝室。 站在爱希旁边,她像个沮丧的小孩子一般,思想斗争了近半分钟才勉强昂起头,允许自己的目光和爱希的相撞,“对不起……还有白天时的事情,我消遣你们是我不对。” “没事,其实我也不该质疑你当牧师的原因的。”爱希挺直了腰杆,拍拍戴比迪乌斯的肩膀安慰道。她的眸子里流淌着的净是温柔,跟她的微笑同样温柔,仅限她没生气的时候。 “我选择成为牧师,也是因为看不惯神职人员的……”戴比迪乌斯两手叉腰,吸了一大口气后便松懈了,“唉,尤其是……我不想多谈了。” 克劳·佑慕斯也正襟危坐,提醒了戴比一句:“队友之间关系还是别闹得太僵比较好,都是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只不过他马上调转了话锋,“所以你带回来的这一位是……”他摊开一只手朝向从刚才起就在窗边观望的少女。 “我是戴比的朋友,玛吉修,初次见面。”她两手交叠,深深鞠了一躬,在身子俯下达到最低点的片刻,她以余光瞄了一眼戴比迪乌斯,进行眼神交流。 戴比迪乌斯会了意,顺着玛吉修的话为她打掩护,竖起食指比划了几下,“没错,她就是我曾经的玩伴,恰好途经亚弥镇,所以我今晚偷偷带她来借宿。” “行吧,去同奥托报个信。”佑慕斯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领着另外三个人推开了奥托、厄芙妮与伽洛尔所在房间的门。 “哦~美人~愿意和我共度良宵吗?”几乎是突然闪现过来的奥托一肘撑在门框上,他的脸颊倚着手背,表达欲旺盛的两撇眉毛对玛吉修狂送秋波。 “给我适可而止!”戴比迪乌斯一巴掌呼过去,让奥托痛得都有点醒酒了。 “啊啊啊抱歉抱歉!” “奥托,这个女孩子是戴比的朋友,来和我们拼宿的,通知你一声。” “没问题,没问题!” …… 次日清早,楼下的聒噪敲碎了众人的梦境: “说!你们这里有没有留宿过一个穿着牧师服饰的恶魔?” “这……各位大哥大姐们,牧师是有,但也不是恶魔呀。” “男的女的?” “女的。” “女的?如实招来!哪间房?” “他们已经离开了。” “真的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士兵们自觉腾开了位置,避让至两旁,而中间晃悠着步子的来访者,正是教会中位阶仅次于教皇的神甫,大名鼎鼎的霍卡格尼。 柜台的负责人见此情形,连忙双手合十,语气谦卑地争辩道:“我对天发誓,绝没有骗人啊!” “也许得给你点教训……”霍卡格尼的狞笑仿佛弯月,而这也是旅店掌柜最后看到的东西。 一声惨叫和第一缕晨光一齐划破了长空,掌柜掩着自己那空无一物的眼眶,血流不止,视神经居然挂在了眼外。霍卡格尼捏碎那俩黑白珠子后仍不罢休,继续以刁手突击,五指紧扣住他的喉咙,拔下了他的气管。“嘣!”他气定神闲地补上一击重拳,如陨石爆破,掌柜的人头炸开成了满墙的肉沫。 霍卡格尼的拳头冒着缕缕烟气,他轻佻地对其予以吹息,“明白了嘛?这就是不识好歹,忤逆造物主旨意的下场,但造物主依然爱着我们,因而惩戒我们。”他舔舐着自己的手指,饥渴地品尝每一滴俗人的“污血”。 面对这残暴的情形,一部分兵卒的牙齿直接打起了寒战。 “你们赶紧到周边埋伏,包围这家旅店以防对方走小道逃跑,我上楼去寻找。” “遵命!” 霍卡格尼找出了账单。 另一边,小队的每个人都聚在了奥托的房间里。 “怎么办?他们好像是冲着我来的。”戴比迪乌斯不禁微微咬着下唇,屏住呼吸。 厄芙妮在心里默默思考对策:“究竟是远攻还是近攻,单人突袭还是多人配合呢?” 奥托把着佩在后背的重剑,“正面冲突对此刻的我们而言不是一个好的策略。”他顾不上对那伙人的来历感到蹊跷了,继续征求大家的意见,“可逃跑也必须与围剿的兵力硬碰硬,届时,敌人的主力要是闻讯赶来,我们的处境就凶多吉少了。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啊。” 伽洛尔一脸严肃地蹙起了眉头,手握流星锤,俨然呈现蓄势待发的姿态,“说白了,诸位务必小心谨慎,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爱希听了奥托的分析,也瑟瑟缩缩的,显得忸怩不安。“伙计们,容我说一句……”她用低弱的声音提议着,全部人的目光投向了她,“不如问问佑慕斯……” “对哦!”所有人异口同声地感叹道。只有独自立在一边的厄芙妮,她对这个建议多少有些迟疑:“总是依靠克劳真的好吗?” 克劳还是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云淡风轻道:“你们现在的任务是逃跑。而我,正如之前与那巨龙纠缠并贯穿它的颅脑,不必担心,我自有方法对付,留在这里顶住,请各位先行一步。” 他比了个“OK”的手势,所有人就被他传送到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去了。 “啪!”与此同时,霍卡格尼也正正好推门而入,“把那恶魔交出来!” “对于栽在自己手上的人命,你不打算反省一下吗?连为他们祈祷都做不到吗?”克劳·佑慕斯没有搭理对方的要求,他的声音平缓得如同溪水,但是其中却潜藏着强烈的攻击性。 “反省?”霍卡格尼张开双臂,摆出一副貌似大公无私的模样,“为什么要反省?神职者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只有当造物主是唯一真实的存在时,一切才是被允许的,也只有在恶贯满盈的大地上,造物主的光彩与圣洁才愈发耀眼!我忠诚于它,所以要为它献身!”他瞳眸中的光怡然不动,宛若钻透了层层障壁,抵达那苍天之上至高的神坛。 “那么这就是你的答案了。” 克劳·佑慕斯的头发好似一簇簇在海底招摇的水草,溢散着绝对恶的气场,“看来你将会有一个和希露薇娅不同的下场啊——与自己的终焉相恋吧。”说罢,他的两眼和嘴巴向内塌陷为无底的漆黑,由此而形成的三个圆形孔穴在脸部这一曲面上贴着其轮廓做逆时针旋转,它们扰动着皮肤以使其纹路收束于中心,这便是三个小漩涡绕着一个大漩涡的诡异场面了。紧随其后的,伴着数以万计的逝者的哭嚎声——“你的造物主已经决定抛弃你了”,这句话在霍卡格尼的脑海里刹那间重合着发出震颤。 霍卡格尼攥紧双拳,额头上的青筋纵横暴起,周身金色的光芒也愈发灼热。他猛地蹲下以降低重心——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等等,有什么不对劲……”他觉察到了一件怪事,自己的视线,一点点地,不可背过身来逃逸地,被寄宿在佑慕斯眼中的虚空吸引过去,近了,更近了,极近了,可他的喉咙不知何时就已阻塞,说不出话,只得放任全身各处的官能感受着过程,直到最终吞噬完毕,哪怕是绝望都将不复存在,“死”本身死了。 愚蠢到了极点的神甫啊,这个觊觎着你性命的怪物,这个以你的恐惧为乐的怪物,这个嗜血如命的怪物,这个咀嚼你美好故事的怪物,祂来了,这话语是祂亲诉的,这文字是祂亲笔铸在石碑上的。如果说神按照世界应然的模样花费了七天的时间来创世,到第七日,造物的工已经结束,祂就在第七日歇了祂一切的工,安息了。然而世界却由于神性疯癫也一并堕落了,神不得不清醒,祂引以为傲的杰作就是被祂自己当作写满幸福的小纸片撕碎的,祂自身就是牺牲在祂手下的,世界的真正平等就是由祂实现的。一切的天空和大地啊,那可怜的流落街头的娼妓呀,那家财万贯的贵妇呀,那贼眉鼠眼的宫廷弄臣呀,那坟前的伤心啼哭的亲人呀,那正在翻云覆雨的情侣呀,那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女呀,当然还有你,狂妄病态的神甫呀……全部零落成泥,被碾作尘了。在一片荒芜的真实之内,纵使人们做不到生而平等,但好在还可以“死而平等”。 阿波菲斯,被诅咒的名字,祂给诅咒附加上了诅咒。只是,祂不在这儿,不在世界的心脏;也不在那儿,不在疑团的外沿。 祂是混沌的低语,是最实在的纯粹意志,祂蜷踞在,你心里。 阿波菲斯,被禁止的名字,纵使“禁止”也毁于祂的唇齿间。 续接上文,阿波菲斯开始讲述神甫的故事——于是霍卡格尼现在扮演作一个有品位的、摩登大城市中的观众,忍不住一肚子的火气,壮起胆子把手往右一甩,怒嚣道:“这是什么破电影!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吞掉神甫就算了,怎么把屏幕上的画面也吃了!” 不要着急,外面,下一个引颈受戮者永远是在外面,折磨的,热闹的,喜庆的,无聊的,惊悚的,童趣的,孤独的,欢乐的,悲伤的,怪诞的……总而言之,永远在外面!不论戏里或是戏外,现实或是虚拟,皆是浑然如一,霍卡格尼在看着自己在看着自己在看着自己在看着自己在看着自己在看着自己在看着…… 电影里的角色真的无法触及电影外面的观众吗?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在那个存在,或者说连存在和非存在也扬弃了的家伙眼中就是歪理,吹弹可破。现实和理念从来是同构的,理念需要将自己架设为现实,现实也必然生产自己的理念,否则我们无法单独谈论二者中的任一方。戏里的剧情,戏外的现实,一摞又一摞的故事,就好比墙的这一头和那一头,没必要在意墙两边分别生活着谁,也无须考虑墙两边进展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故事的背景舞台有多宏伟,只要把墙推翻就好了。本质上所有人都处在同一个包罗万象的叙事之中,只是不知多少堵墙把完整的故事割裂开了。虽说这些墙壁坚固到根本不可能被打破,低级的世界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影响高级的世界,而高级世界犯不着动真格,只要稍动念头便可令低级世界灰飞烟灭,就像在脑海中幻想一个无敌的战士再想象他被清除无数回一样容易……但是祂能做到,祂就是能实现不可能之事,祂就是能打破不可能打破之定律。 噢,这位正在看电影的客人——准确地说,是霍卡格尼——下一个作品的第一人称视域轮到你来担任了。你知道的,没有一场戏是可以缺少把自身注入客体的视点的,进而视差也不会缺席,无论是外面的还是里面的。“咔。”又一个世界的命殒,似乎挂出了不容忽视的条幅来警告…… 不对,这不是阿波菲斯,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假象!这话语是祂亲诉的,这文字是祂亲笔铸在石碑上的,祂肯定在撒谎,宇宙将会因之而谎话成风。是的,如此荒唐的内容,不可能有人相信。居于更外面的人,名叫霍卡格尼的人,在私人书屋里,稳了稳架在鼻梁上的眼睛,不含怯懦地对手里捧着的书本《在幻想背面》打量清楚了,一箭射穿了阿波菲斯的谎言。 原来,这个怪物是「祂」豢养的冥蛇,本尊根本不屑于光临这个地方,亮堂的书屋又如何呢?把橙黄色的灯光熄了吧,让书架子像多米诺骨牌般倒塌吧,最后蒙上这个家伙的眼睛,送他这不识好歹的懦夫去会见死亡吧。霍卡格尼使劲揉完眼睛再一看,这书的字里行间分明汩汩地泵出血浆来了,书的封皮“哗”一声也变成了人皮,“啊!”他扯着嗓子尖叫,慌乱中把书丢到了几米开外。躲不了的,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倾轧他人的人注定是要滚出历史的——这也将是历史的运作结果。他只目睹到了各个书架上的缝隙都井喷着粘稠的内脏汁水和骨髓,摇摇欲坠的吊灯也忽明忽灭,从那里晃落下一团团蝎子、蜈蚣、蜘蛛等,在正下方汇集为一摊,接着吱吱喳喳地铺展为黑毯子,书房霎时一改平日面貌,简直能用血池肉林来形容。 惴惴不安的阴影爬上了他的脊梁。 血肉混合的液体很快漫到他的脚边,吓得他魂飞魄散两眼迷离,身体软烂在地上,喊不出声了。等上下并进的尖牙把他刺成一个血人,巨口立即合上了。这是给他这具发烂发臭的尸体特供的腐朽的棺材。 游戏快乐到不能更快乐了。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毁灭仿佛没有穷尽似的,旁观者们胡乱指点的可能性均消弭为余烬了,祂,阿波菲斯因此沉浸在幸存者的颂歌里——寂静七上八下地被丢弃在吞噬万象的黑暗里,并没有幸存者。工作了结以后,冥蛇和往常一样,关闭自己休息去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事,人类史上没有历史,一切终会成为必然。” 霍卡格尼,被困在叙事的无穷连锁矩阵里不知所踪。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决计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