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3.5
“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惫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对直子的二十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徘徊才是。十八之后是十九,十九之后再十八——如此固然理想,但她终究二十岁了。到秋天我也将二十岁。惟死者永远十七。
“我也二十岁了,有点儿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二十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直子这天出奇的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觉察她说话的方式里含有某种东西。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辩称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休无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紧要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她尽管往下说。
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相互加深了解。
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受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未曾感受过的情感。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置之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
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暂时忽略心里的空洞。
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这种百无聊赖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藏于何处。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入我的耳中。
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机之间空漠的空间切成两半,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在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的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数百只之多的萤火虫。萤火宛如正在燃烧的火星儿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久久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
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