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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二十三)|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7-30 15:1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前情提要

猫舔了舔爪子,优哉游哉地洗了把脸,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似乎在说:“你的问题不值一提。”她的神情无忧无虑,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像智者的目光宽慰了他的心。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二十一章 吃一个梦中人的醋

全文约8100字,预计阅读时间16分钟

柏拉图叹了口气,放下自己的未婚妻,但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后来,他们继续走着,离热闹的港湾越远,海上漂来的垃圾就越多。在一处僻静的海滩上,天空是一片银色,沙子也是一片银色,海水却是黑色的。有什么东西在更远处的海滩上处矗立,很远很远,像巨大的怪物的阴影。他们牵着彼此的手沿着海岸线往那地方走去,在海边看见半截失事的飞机的残骸扎进银色的沙堆里。他的未婚妻一路小跑了过去,惊奇地赞叹着。“听说上周有一架飞机坠毁了,”星辰回过头,大声喊道,“没想到他们还没清理掉这片废墟。”

废墟。如此形容再好不过。海边漂满了花花绿绿、破烂不堪的行李箱,都曾属于飞机上的乘客。那些人多半是死了,就算还活着,也必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一起坠机事故,带来了一片废墟,正如一艘搁浅的船,带来了女人们丰腴的尸骨。(为什么会这么想?)每一个荒凉的废墟都承载着回忆,每一分厚重的回忆都由曾经这些活跃在废墟中的人所创造。那时,废墟不是废墟,而是一件完好的事物,或许铭刻快乐,或许铭刻哀愁,但废墟在成为废墟之前永远都是一段生活。如今这生活已然破败远逝了,属于那段生活的记忆犹如行李箱中的衣物,是废墟的一部分了,不再被人提起,不再被人念叨,因为废墟中的人都已不在了。

柏拉图突然感到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情绪积压到了高峰,下一刹那就如雪山般崩溃了。他握着拳头慢慢蹲了下来,脑袋埋在膝盖当中,彷徨又无助地哭了起来。他伤心地哭着,哭声和着晚风、浪花、潮水与海鸥的悲鸣,但丝毫不知自己为何而哭。本该是幸福的时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却泛了上来,长久地盘踞在心中。我一定是把什么东西给忘了,他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一段生活,也许是一次可怕的灾难,或是某个被遗忘的死者。恐惧因着真实的匮乏而流淌,没过他的内心,漫出他的眼眶。

她说:“别害怕,保持镇静,想想未来,我们的未来难道不美好吗?”

但未来好像更糟糕了。

他哭了好一会儿。泪干了,嗓子哑了。一双手把他揽进怀里,鼻端满是女孩身上的香水味。他抬起头,睁开婆娑的泪眼,朦胧地看见远方的大海上亮起几盏温暖的渔火,隐约地感受到抱着他的那个女孩同样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他转过脖子,额头碰到她的下巴。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膨胀了。那是璀璨的星辰,在他的头顶高悬着,像一枚情绪饱满的气球,直至高音最响的那一刻,四散炸裂,满盈而溢,沿着他的眉角一路淌下,尝起来是冰冷的咸味。

“难道你反悔了?”他的未婚妻同样哭着说,“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这样的。”柏拉图涨红着脸,三缄其口,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有些无法忍受她的目光,甚至没办法给她一个诚实的答案。但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了,小声说出口,“我只是……只是害怕。”

她抹了抹眼角,绝望而倔强地问:“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真的。”柏拉图说。声音沙哑,再也憋不住了。“昨晚,我做了一场噩梦,梦见母亲成了一具还魂尸,父亲失踪了,或是死了。我搭乘一条船在海上航行了三千多年,所见却并非所得。我遇见一个女孩,她在我招致的炮火中死去。那是一场梦。我知道。她是一场梦。一个谎言。我今早做的这场梦,在那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在这一刻就是我所了解的逝去的生活。她是我梦中生活的化身。我爱上了她。但我不知道我爱的是她,还是爱这种感觉本身。也许我爱的只是一份记忆。一份虚假事实。如果是虚假的,又怎么能被称作事实?我强迫自己相信这事实,就好像我没有选择。其实我有。但我需要她。在那个梦中,我是残缺不全的人了。我需要她让我变得完整。我需要一个让我变得完整的事实。我做的这个梦,梦里面的这个女孩,我不认识她,她不是真的。但她很好,必须好。我希望她是真的,梦是真的。我希望自己真的认识她,而我也还好,或许非常好,所以她在我心里就是真的。我爱上了幻想中的受害者,这就是事实。当我发现这种真相时,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匹的晕眩。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点。我感觉得到她就在那里,还在那里,就在我的心中,比以往更需要我。

“你可能会说,只是一个没睡醒的男人做了一场自欺欺人的噩梦罢了。但我不这么认为。这不只是梦,至少不是单纯的梦。我还经历过很多糟糕的事,以至于我的心还没苍老就已全然麻木了。你经过那种被幸福砸脸的不真实感吗?那感觉真的很奇怪,上一秒我还在梦中,一切都不如我意,但下一秒醒来一切却截然不同了。长久以来,我都没期待自己渴望的事物能够成真,但真到了那一刻,我却迟疑不决了,驻足不前了,生怕我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感觉到的都不是真的,我害怕我拥有的都不是真的,我害怕失去这一切,我害怕过去的日子覆土重来。哪样会更好?是从来不曾拥有,还是拥有了却又再度失去?如果生活是悲喜的轮回,那我就是站在十字路口。我怕走得太快了,把幸福的那一段路走完了,接踵而至的又是不幸,同时我也怕走得太慢了,以至于我从来都是在原地踏步,而那些我追寻的一切皆如流星般飞速离我而去了。

“有时,我也想过回头,回到一开始来的地方,母亲在那里等待着我。但等待我的其实只是母亲的躯壳罢了。通过糜烂的阴户,通过冤屈的海员的尸体,我在风暴中抵临这片土地。我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回头没了意义。在我的梦中,我曾听人说起这么一个论调。这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他说,真正的死亡发生在人被世界遗忘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你整个人就像都被无情的宇宙慢慢地从时间线中抹去了,这世界上没有你的存在,没有为你准备的位置,所有与你相关联的事物都风化了,所有那些知晓使你称之为‘你’的特质的人都消失了。今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已经忘了那个老头儿的名字,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是谁。梦中的细节已模糊不清了,只有这段话还记得。换句话说,他在我心中已经死了。如果这世界把一个人彻底遗忘了,那这个人就真真正正地死去了。”

柏拉图说完了。惴惴不安。提心吊胆。他担心她是不是生气了,自己说的话是否太伤人。或许是有些伤人吧?不,这也未免也伤人了。她看起来有些伤心。万一她真的生气了呢,自己又该怎么办?

“你爱我吗?”星辰突然问道。

“我想应该是爱的。”柏拉图别过头,期期艾艾地说,“但我记不起爱你的细节了。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相遇的,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不知道我爱的是你或是这种幸福的感觉本身。我怕我爱的只是自己,成为芸芸众生,像世人一样去爱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你知道的,不那么异类。爱应是一种快乐,我想这是因为我太过悲观的缘故。如果快乐需要付出努力,那我如何才能做到呢?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我时常会有这样一种想法,沮丧地想啊,那些生命为了出类拔萃所做的事都毫无意义。”

“闭嘴!”星辰跺了跺脚,生气地说,“你的话太多了!难道我该吃一个梦中人的醋吗?如果你爱我……好吧,如果你是爱我的,那我不会离你而去,我也不会忘记你,你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活着的。”

柏拉图抓住她的手,像虔诚的信徒在祈祷中抓住女神递出的救命稻草。他感激一笑,低声说:“谢谢,你人真好。”紧接着又担心受怕,诚惶诚恐地问,“这一切是真的吗?告诉我,这些都不是假的,对不对?”

“这些都不是假的。所见即真实,也许你只是害怕开启一段新生活,但也有可能,你只是想太多了,那个梦困扰着你,但梦也有好多漏洞。”

“什么?”他怔了一下。

“没有人可以活三千年,”她说,“也没有哪一艘船可以航行三千年。”

柏拉图沉默了一会儿。“忒休斯之船可以。”停顿。改口。“或者也不行。如果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痛。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以至于分不清现实和梦。”

“是你想太多了。”星辰捧起他的脸,吻了他的额头一下。她的唇瓣湿润而富有光泽,像衔着朝露的玫瑰花,馥郁芳香,带着一种奇特的爱的力量。那力量像古老的船锚,把他锚定在这里,也一直联系着这里,一度排斥了无情流逝的时间,一度拒绝了黯淡离去的死亡。

柏拉图为这无比精妙的力量所动容,冲动地吻了回去,痛痛快快地品尝着女孩的味道。过了许久许久,他们那湿滑的舌头才从彼此的口中分开,嘴角的津液在最后一丝余晖下勉强反射着微弱的光。甜蜜像一股力量,注入他的心中。幸福感充盈着内心,他好像又可以振作起来了。世界仿佛充满了希望。于是他自嘲一笑,觉得自己这样可真够傻的。哪有一个吻就能拯救世界的道理呢?

星辰温柔地看着他,莫名地吃笑了起来,一边喘一边笑,喘气声像小母牛。“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小母牛哞哞叫,小娇妻咯咯笑。

柏拉图抹了一把脸,手上又湿又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既有现世之爱的心喜,又有残梦之逝的心哀。他有些伤感地说:“拜托,别这样看我,只是一个残缺之人寻求让他完整的事物罢了。”

星辰舔了舔唇角,听话地别过头去,但她的眼珠子间或一转,很快就回过头来。“这是什么?”她问,从他的怀里取出一张请柬。

“这是我们的请帖。”柏拉图也气喘吁吁地说,“它们无穷无尽,像永远发不完似的。我把剩下的请帖托付给邮局,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可是,我其实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好虚伪。人们谈论得太多,总是喜欢笑,让我感到厌烦。”

“嘿,别那样说。”她翻了个白眼,拆开请帖,抽出里面的卡片。“这上面写着‘湿婆’,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柏拉图皱起眉头,懊恼十足。“不知怎的,我竟把这张落下了。”

“你应该通知他的。”星辰把请帖递了回来,轻声说,“如果他是你父亲——如果他是父亲的朋友,你更应该亲自去邀请他,不是吗?”

“当然。”他说,看了一眼天色。“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

“我载你去吧。”星辰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从明天开始,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了。”

柏拉图任由着她拉起自己的手,跟着女孩沿着来时的走去,但他方才走没几步就又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兀自思索,仿佛魔怔了,仿佛被什么古怪的问题困扰了。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怎么了?”星辰关切地问道。

“我……”他张了张嘴,疑惑地说,“我不知道湿婆在哪里。”

她挑起了眉毛。“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说。疑惑在他身上的某个角落萌生,潜滋暗长,发展壮大,心便也被叮似的隐隐瘙痒。“不,我的确不知道。从来都是他来找我,从没有我去找他。这个人参与过我们的生活吗?我记不清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家?不,不是这个家。我……我想不起来了。”

“他难道不是你父亲的朋友吗?”

“是啊,所以这才显得奇怪。”

“你不知道。”她说,这次是肯定语气,带着金石相击的磁性,还有失望。她的话语中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她说的那一部分,而在于她没说的那一部分。

柏拉图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霍然抬头,盯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脸,内心却充斥着一种可怕的荒谬感。他望了望天。天是黑色的,全然黑暗,没有一丝光,皓月不知何时被乌云掩盖。他望了望脚下,望了望沙滩,银灰色的沙子当中看不见任何一只横行的沙蟹。远处的人群和更远处的灯火如此模糊如此遥远,天空中飞翔的海鸥虽悲鸣不断却从不靠近。他又一次颤抖了,害怕了,内心震动起来,仿佛一场海啸,仿佛一次灾变。地震摧毁了一切,沉在海底的记忆被冲上了岸。

“你刚才还告诉我这些都不是假的。”柏拉图呢喃道。他看着星辰,失望地看着她,难过地看着她,痛苦而不安地看着她。但星辰的脸变了,像热锅中的黄油一样融化。她的五官消失了,如同燃烧的蜡烛,流下的只是渐渐凝固的泪水。那泪水融成一片空白。星辰的脸当着他的面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他甩开了她的手,退后了几步。

“够了!伊壁鸠鲁!”一道声音喝止了这一切。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个富有磁性的女声。

柏拉图扭过头,飞机的残骸不见了。一阵模糊的波动在飞机原先应该在的地方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虚空中钻出。与此同时,几道人影从沙滩地下钻了出来,流动的银沙凝聚成人的五官,也有一些人融化在水中,乘着浪潮而来,先是露出头,然后是脖子、胸膛、大腿、双脚,最后慢吞吞走上了岸,还有一些人一开始就折叠在飞机失事带来的行李箱里,此刻全都走了出来,这些人全都身着白色的连体服,但没有面孔,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困。

柏拉图说:“剑。”但一切无济于事,卡戎传授他的手段丝毫不顶用,甚至无法像伊卡洛斯一样高飞。他浑身颤抖,声音虚弱,脸颊上满是失落的泪水。“假的。都是假的。”他说,“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一道富有磁性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柏拉图又一次回过头,一个气质精明强干的中年女人站在空旷的沙地上,黑色的长发高高盘成发髻,苍白的面皮上敷着精致的淡妆。“这里不是警局。”他回过神来,咬牙切齿,仿佛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这里他妈的不是警局。你们在糊弄我的大脑。你他妈的以为我真的在乎吗?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

“吾是伊壁鸠鲁,吾是快乐之国王,吾之所行乃善事。”那些无面之人立正,转身,齐齐看着他,一同开口,“快乐即善,快乐即有福的生活的开端与归宿。倘若抽掉了嗜好的快乐,倘若抽掉了爱情的快乐以及听觉与视觉的快乐,我就不知道我还怎么能够想象善。如果我不能让你快乐——”

“下去,让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那女人向着那些无面之人投去淡淡的一瞥,于是那些人全都灰溜溜地走了,突然间消失不见。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向柏拉图伸出自己的右手。“天照。”女人自我介绍道,“听说你向瓦尔基里小姐打听过我,现在我来了。”

柏拉图想象着这位女士平日里的模样,想象着她坐在书桌后,像女王一样大权在握,注视着她的城市中发生的一切,而她的帝国却绝不仅仅是现实的疆域,还有从世界各地不断涌入的梦的数据流。女王想干嘛就干嘛,她掌握着一支军队,叫警察抓谁就抓谁。她监视着好多好多场梦。浪漫主义的弊端在于想要月亮就好像真的可以得到似的,但对于这位女王来说,这话却是极其务实的角度。她想要月亮的确就能得到月亮。如果她想,或者说有兴趣了,她就可以找到任何一个她想找的人,知道任何一个她想知道的秘密,就算跑到火星去找外星人也未尝不可。现在,她逮到他了,不费吹灰之力,像逮到一只小老鼠。他终于引起了她的兴趣,在这之前哪怕就在她的屋檐下待了那么久都没能让她往自己身上多看上一眼。她很难见。但如果她愿意,柏拉图觉得自己或许很快就能知道父亲的下落。

可天照并不是为了他的父亲来的。

天照的目的是湿婆。所以她不会轻易告诉他父亲的下落。

天照问:“告诉我,伊壁鸠鲁伤害到你了吗?”

“不,没有。”柏拉图低吼道,声音沙哑而凄厉。“有那么一刻,我的确沉浸在这幻象之中,但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地方太完美了,美好到令我作呕。幸福如此之多,反而令人伤感。这世上不可能真的存在这么好的地方,邻里不一定和睦,路人不一定友善,同事会有勾心斗角,夫妻会拌嘴吵架,恋人也会分手,这才是我所认识的现实。”

“真悲哀,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天照摇着头说,“虽然这地方只是个乌有乡,但程序设定的环境却是你内心真切的映射。对伊壁鸠鲁来说,享乐主义是数字模拟环境的基石,人人都有权在它的世界裹过着舒适的生活。它编织的幻象是如此宏大如此精妙,像现实世界一样栩栩如生,总能为你提供外界所不能提供的快乐。”

柏拉图闭上眼睛,吸气,吐气,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必须冷静。像冰一样冷静。冲动于当下的处境而言无济于事。形势如此,承认或否认都毫无益处。想到这儿,他睁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伊壁鸠鲁?”

“我们的人工智能,管理着成千上万个独立的梦境,用来照顾你还真是大材小用。“天照慷慨地解释道,“体会到那种快乐了吗?我们不会受制于人。多年来,我们在接受黑色构造体的馈赠的同时,也着手利用现有的技术建立自己的梦中世界。我们让人工智能来运行梦境,深入人类大脑,向大脑皮层模拟并释放神经脉冲,由此造就梦的形式,梦的内容。虽然我们仍没办法打通人与人之间的梦,但却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其完美程度称之为天堂也不为过。”

“听起来像是失乐园。”柏拉图说,“这是一种视觉映像,映射并满足人的一切需求。”

天照被他的话逗笑了,那张冰冷的小嘴的冰冷的嘴角向冰冷的天空呵出一股冰冷的水雾。“因为这就是失乐园的精简版本啊。我们构建了情境,用真实、自由的欲望代替了现存补偿物。失乐园是一种新式景观技术。”

“那么,”他又问道,“请告诉我,这里是哪儿?”

“乌有乡。我前面已经提过了。”天照和善地回答道,“这里不像失乐园那般完美无瑕,但原理是相同的。如果你想弄得更清楚点,这里是一个审讯程序内部。也就是说,这地方同样是一个虚拟现实程序,由伊壁鸠鲁分析并编写你的梦境,所以你在这儿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不是梦的主人,只能享受或忍受我们施加你的一切。”

 “噢,您可真好心,愿意对我说这么多。”柏拉图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但我恐怕不能胜任您的要求,找不到您想找的那个人。”

“没事,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对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天照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投射出高高在上的怜悯的目光。“我同情你,孩子。你觉得有父亲、母亲和恋人来组成稳定的家庭就是幸福,但这种平凡的幸福只是大部分人都会有的生活而已。绝大部分人都拥有你梦寐以求的这些东西,而他们追求的是钱财、名声和地位。这个世界只是给了你一份工作、一个家庭,如果连这种简单的幸福对你来说都因为太多而好得不像是真的,那你就太可怜了。当然,那也不是你的错。有些人拥有的太多以至于完全没认识到自己究竟拥有什么,而你拥有的太少所以失去的每一件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世界幻灭了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柏拉图咬着嘴唇,表情趋于木然。

“你不能责怪伊壁鸠鲁。”天照说,“它只是一台机器,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给你温暖,顺便套出一点情报。至于我?我寻求的不是审问,也不是逼迫,而是合作。我想要和你谈谈,就这么简单。”

柏拉图一言不发,脸沉了下来,盯着这位高贵的女士看了许久,齿缝间终于蹦出那句简单直接的脏话。“我讨厌你的声音,像含着沙子一样难听。”他又接着说,“让我当一个背叛者的前提是,让我割开你的喉咙,看看里面流着的是爬虫还是猪猡的血。”

天照有那么一刻像被这话激怒了。她的脸色阴晴不定,几度变幻,但下一刻却如云销雨霁,展露笑颜。“人家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她蔑笑道,“你跟那人经常待在一起让你也变得粗鲁。”月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钻了出来。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故作害怕。“哎哟,别那样看我,你现在很生气?因为我说中了你的心事?还是因为你的确心动了?以眼神恐吓一位淑女可不是绅士之举。你想要人人幸福,你想要正常的生活,但你得不到。于是你看着我们赐予你的这一切,你打从心底里抗拒它,因为你知道你得不到。”

“婊子。”他反驳道,言辞简短有力。

天照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好吧,你还在生气,因为伊壁鸠鲁在这里给了你一个家又亲手夺走了它。其实,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那这样的生活未必不能成真。只要你肯接受着的生活,这情景就是你的现实。有了我的帮助,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

柏拉图沉默不语,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他克制了一下子离开此地的冲动,以一场愤怒的大火席卷一切,但说实话他根本做不到,这里是为他准备的牢笼,他没办法离开。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天照继续说道,“不说?呵,不着急,今天先不谈合作。既然你还在气头上,那不如先待在这里冷静一下。”

“你想把我困在这里多久?”他皱起眉头,再也无法扮得冷漠。

“不知道。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辈子?在我下一次到来之前,想清楚你要什么吧,我们再来好好谈谈。”天照笑了起来,涂成银色的小牙齿泛着刀刃一样的光。然后她的身体像受高超的剪辑师操控似的,渐渐淡出了,如镜中花、水中月,悄然扭曲,缓缓消散。

柏拉图略一迟疑,纵身扑了上去。但他扑了个空,一个趔趄,飞身扑倒在沙滩上,嘴里满是海水的咸腥和泥沙的苦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食物的香气,男孩和女孩的嬉戏打闹声从远方传来,分明虚假,听起来却如此真实。漫漫长夜,多云的黑空下,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压过了远方的欢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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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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