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瑞·安东

　　在塞拉斯蒂娅初升的朝阳之下，我还是坐在之前那张桌子前，面对着一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受访者。特瑞是一只中年的狮鹫，长着黄褐色羽毛，还有着很显眼的火红色羽冠，这羽冠就算长在凤凰脑袋上也不会突兀。她坐在……或者该说跨在两张并排的椅子上。尽管如此，她依然在努力让自己保持直立的姿势。毫无疑问，她是最近才变过来的，她的动作太生涩，太粗野，一点儿都不自然。

　　“我讨厌这个。”她用一口纽约腔咆哮着，努力坐直身体。因为脊柱弯曲方式和过去不一样，于是她很快就失败了，活像是一条去了骨头的鱼一样从椅子上倒了下来。“我感觉我简直就像是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

　　“嗯，这里你得四肢行走才行。”我指出这一点，把一杯咖啡从桌面上推给了她。“来，喝点儿什么平静一下。”

　　“我更想要的是两片阿司匹林和一个靠背。”她小心翼翼地把两只前爪放在了桌子上，撑着身体摆出一副坐姿。不过这样子让我觉得她好像要跳过桌子扑向我似的。她黑着脸，瞪着那个杯子。“那，我要怎么办才行？”

　　“我猜你应该用手拿它。”

　　她皱起眉头，举起一只长着利爪的前爪。“这玩意儿现在也能叫-啊！”身下的椅子忽然滑开了，害得她往前倒了下来。我及时把那杯咖啡拉了回来。但特瑞依然把喙在桌子上重重磕了一下，然后摔了个大筋斗。

　　“王八蛋！”她咆哮着，抓着她的喙。

　　听着回响在美食广场半空中的咆哮声，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耳朵都耷拉下来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暂时把新闻公正性放到了一边，起身去帮她。经过了好几句脏话，几次抓挠，还有一两根羽毛脱落之后，我总算是把特瑞又端正地扶到了椅子上。她晃晃悠悠地坐在那里，提心吊胆地关注着自己的姿势，就好像她的身体随时准备再给她来个大筋斗一样。

　　说实在的，这担心也挺合理。“那……要不要再试一次？”我说着，把冷掉的咖啡杯又推到了她面前。

　　特瑞挣扎着伸出了一只哆嗦的前爪，去拿那个杯子。她总共试了三次，第二次还不小心把一只爪子扎穿了塑料盖。肘部朝着错误的方向弯曲了几次之后，她努力把杯子举到了自己的喙前，却在那里停住了。片刻间，她冲着杯子黑着脸，尖锐的喙张开又合上，脑袋左右歪来歪去，仔细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接着，随着一声猫发飙一样的沮丧嚎叫，她把那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用爪子把它切得粉碎，咖啡撒得到处都是。

　　“什么鬼啊！”她吼道，高高举起了她的爪子。这个动作差点儿没害她翻了过去，狮鹫展开了翅膀，努力保持着平衡。“这个蠢地方，谁能这么过得下去？！”

　　我耸耸肩。“好吧，至少你没有蹄子。”

　　“我也没有嘴唇！该死的！”她马上就吼了回来。有那么一会儿，她没有开口，正试着把翅膀收起来，但这努力收效甚微。“其实，你知道吗？我还真的更喜欢蹄子呢！我本来都准备好迎接蹄子什么的了！最起码，当一只小马还有常理可讲，但狮鹫又算是什么玩意儿？某些喝多了的阿拉伯人涂鸦出来的妖怪吗？！”

　　“是波斯。”我纠正道。

　　“我不在乎！”特瑞摇晃着，伸出爪子去扶椅子的时候发出了木头的撕裂声。“看看我！我就是个猫鸟怪物！这四条腿根本不听我使唤！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这腿肘子该怎么拐！而且到处都是爪子！在移民过来的中途我还收到了一本该怎么梳理羽毛的指导手册！梳理羽毛！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鬼！可我怎么觉得我知道了之后会后悔呢？”

　　“那是教你怎么在羽毛上抹分泌油脂来保养它们的办法。”

　　特瑞眨眨眼睛，“分……什么？”

　　“你的翅膀之间有一个皮脂腺体-”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她大叫道，用爪子捂住了耳朵。没几秒钟，她的脑袋又撞到桌子上了。“哦我擦——！”她双手抓着桌子，爪子深深地嵌在桌面木头里，可她没有起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试试看往好的方向想想啊，我听说很多人习惯了之后就非常喜欢飞行。”

　　“我会头晕。”特瑞抱怨道。

　　不知怎么的，我对此很怀疑，但依然礼貌地保持沉默。向后靠了靠，我取回了刚刚被疏忽的笔记本。“好吧，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来艾奎斯陲亚呢？”

　　特里抬起头，又一脸悻悻地低了下去。“我哪儿都没想去。”

　　“可你还是来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喙搭在了桌子上，只是躲开了洒出来的咖啡。“是啊，我确实来了……因为我就是个白痴。因为我付不起房租了。因为有时候糟糕的生活会逼你做出糟糕的选择。”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知道吗，我对我原来的身体一直都没好感。我体重超标，还是个酒鬼，每周都要为后背疼痛去做理疗。可是……”她耸耸肩，左翼猛然展开。“……我现在都在怀念那坨垃圾了。这感觉太违和了。一切……这个身体的一切都那么不对劲。毛皮，羽毛，关节，我是说……看看我的手！看看这些爪子！”她高举着自己的爪子，一张一合地以示强调。“我感觉我自己就像个恐怖电影里的怪物。”

　　我点点头，飞快地记下了一些笔记。“可是，你还在这里。只要你想回家，传送门一直都可以为你而开启。”

　　“当然了，落井下石是吧？为啥不呢？”特瑞咆哮道，但是好一阵子，她眼睛一直无法与我对视。“我……我六个月之前丢了工作。唉，被裁了。‘再就业’了。他们是这么说的。公司找了些自动化的焊接机器人来取代了我。两倍速度，一半成本，唯一问题是街上搭讪的那些王八蛋。我这辈子都是个焊工，就是字面意思。我刚毕业就得了这份工作，可现在，他们不再需要血肉之躯的人来干这份活儿了。”

　　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声长叹。“不过，艾奎斯陲亚这里还在雇佣活着的东西呢。所以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她无精打采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不是这儿，就是我哥的沙发，而我肯定不会选择那里过下半辈子。可是话说回来，为这份工作付出的代价还是太高了。”她再次低头盯着自己长着利爪的指头，不禁打了好几个寒颤。

　　我们周围突然鸦雀无声。我环顾四周，看到一头熟悉的彩虹鬃毛正穿过下方的大厅，小马们纷纷在她面前让开。

　　“可你还是愿意付出这代价？”我转回头望向了特瑞。

　　“也许吧。”她用爪子叩着桌面。“乔的沙发听起来很诱人，可现在，我也买不起回家的票。要是有那份钱的话，那我肯定会一直当个人类。最起码，我现在还留着指头呢，所以这算是个开始。如果马哈顿能有份不错的工作，那么，也许，只是也许，我会努力去学着这么活着。”

　　她低吼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或许只是乐观，但她的动作似乎更稳了。不过她看着自己，表情依然是那副厌恶的冷笑。

　　“这个也许，可能也够艰难的了。”

　　我站了起来，“嗯，至少是个起步。现在，还请原谅，我得去和别的小马聊聊了。祝你好运。”

　　特瑞哼哼着，“当然，你也是，桑迪。”

　　“而且也别那么担心，”我说着就快步离开了。“我敢肯定，只要给个机会去勇于尝试的话，你会发现当个母狮鹫也好处多多的。”

　　“是啊……呃？”特瑞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等等，母狮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