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又小说亲情的大火
大火燃起来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妈妈冲进房间里叫醒我的姐姐背起她往外跑。
除了留给我一句快逃之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看我。
我看了一眼楼下抱着电脑一动不动的爸爸,之后毅然决然地冲进了火里。
“还有人在楼上吗?”消防员在逃出来的居民之间大声问话。
我妈和周围邻居一样附和着:“都下来了,都下来了……”
确实都下来了。五层的居民楼,一共十户人家,二十八个人。下来二十七个人,还有一个鬼魂。
我冷眼看着爸爸拍了拍满眼都是我姐姐的妈妈:“你照顾孩子,我去找个地方看看电脑还能不能用。”
妈妈连连点头,心疼地给呛了好大一口烟、现在才悠悠转醒的姐姐顺气,一边还不忘招呼我:“宝宝,你也过来搭把手。”
我真的应了,可是妈妈永远也听不见了。
她见我没有搭话,这才转头在人群之中寻找我的身影:“宝宝?宝宝!李宝!”
她的呼唤声一声高过一声,从焦急到愤怒,又到迷茫。接着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旁边的张阿姨问:“你看到我家老二了吗?”
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妈妈的神色转变了,她经常因为我皱眉,但这还是她少有的几次因为担心我而皱眉。她抓住她身边能抓住的任何一个人问:“看到我家老二了吗?有没有看到我家老二啊?”
没有一个人给她她所期待的答复,她双眼猩红,跑去消防车旁边抓住那个正在操作水枪的消防员大喊:“我女儿还在里面!我女儿还在里面啊!快去救人!”
被她拉住的消防员急得大喊:“你怎么现在才说!”
在眼睁睁看见有两个消防员冲进火场后,姐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没有出来。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妈妈身边,一遍一遍地问着:“宝宝还没有出来吗?”
我从来没听过姐姐用这么大声的音量说话,妈妈显然也没有听过。她的眼眶终于红了,抱住颤抖的姐姐,母女俩哭作一团。
而我才刚刚从火场旁边飘过来,我试图告诉那两个消防员我已经死了,不要再来救我了。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根本听不到我的话。十分钟前我还活着,二十分钟前我还在做梦,我还不习惯做鬼。
这时爸爸才抱着电脑姗姗来迟,一边跑还在一边笑:“还能用,还能用,我们运气真好。”
妈妈抹了一把泪朝他骂道:“运气好个屁!你女儿还在楼上呢!”
“啊?”
爸爸朝哭泣着的母女俩看看,又朝还在冒火的窗户看看,这才懊悔地一跺脚:“你咋不早说啊!”
“说了有什么用?你能进去救你女儿吗?”
眼看着这俩人又要吵架,周围的邻居也纷纷围上来劝和,要么是叫别吵架,要么就是安慰我妈,还有上来关心姐姐身体的。邻里关系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和睦。
“别急别急,这火还没烧多久呢,那消防员马上就给你女儿带下来了。”
那邻居话音刚落,火就在混乱中被扑灭了。
我妈见火灭了,把姐姐托付给邻居,不顾阻拦穿过封锁线,就在她要冲进大楼的前一刻,两个救人的消防员下来了。
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其中一位消防员背上的人。
不过说是人也不恰当,应该说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当消防员把我的尸体放在地上时,我差点吐出来,而周围围观者也确实有捂着嘴冲出人群的。
我妈浑身战栗起来,她跪在地上,弯曲着背,好像永远也不会再直起来。一双手在我尸体上面五厘米哆嗦着。她似乎是想摸摸我,可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她甚至无从下手。在姐姐尖叫般的哭泣声打破寂静的那一刻,妈妈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把我尸体带出来的消防员,嘴大大地张着,她的嘴角几乎要裂开了,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她的嗓子深处传出来。
那位消防员也红了眼眶,颤抖着对我妈说了一句节哀。
在听见这一句话后,我妈妈好像才终于从地狱回到人间。那滴凝固在她眼眶里的泪才终于落了下来,她整个人伏在我的身体上,从我所在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在抖动,就像我放学路上常看到的那只护崽的野猫。
2.
我妈拒绝了尸检,直接叫了车把我拉到殡仪馆去了。
饶是殡仪馆里见多识广的化妆师看到我也忍不住害怕起来,毕竟我的身体大面积灼伤,根本没有化妆的必要了。所以最后只好直接放弃化妆,等明天天亮再去给我买寿衣。
我爸在殡仪馆的保安室里抽烟。小时候在我同学说她爸妈总是因为她爸抽烟而吵架的时候,我总是在旁边骄傲地说我爸从不抽烟。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是十几年的老烟枪了,是因为我姐姐是早产儿,一出生就身体不好,我爸才戒了烟。
所以在有一知半解的邻居亲戚在我面前夸我爸是为了女儿戒烟的好男人时,我都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戒烟的原因根本不是我。
可我没想到他为了姐姐戒烟,却又为了我抽了十七年来第一口烟。
我爸自己身上是没烟的,他抽的烟是保安室大爷给他的。保安室大爷知道我死于火灾,唏嘘不已,他看我死得那么惨,而其他家人都没有一点伤,甚至还误以为事发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爸听了他的安慰,反而把烟吸得更狠,可他太久没抽,一时被呛到了,连连咳嗽,连烟都被抖在了地上。爸爸看着烟头上的火焰在地上慢慢熄灭,终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我姐姐坐在殡仪馆的角落里,她找殡仪馆的人要了一袋铝箔纸,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折着元宝。我在她旁边坐了很久,就像昨天下午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一样。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我也没有死,可姐姐裤子上那一滴滴无声低落的眼泪告诉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又飘到妈妈身边,她就坐在我棺材面前喃喃自语:“都怪妈不好,你一个人在火里跑不出来,你怕不怕啊……当时明明告诉你快跑的,你就跟在我身边,怎么能出不来呢……”
也许我妈永远也不知道,我不是跑不出来,而是故意留在火场里的。
当我妈背起姐姐头也不回地把我留在原地的时候,我其实是在等的,我以为爸爸会来救我。
这不难想吧,夫妇二人有两个女儿,火灾发生时一个带一个,没有一点异议。
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看见爸爸的身影,就在我打算自己跑的时候,我却透过窗户看见我爸正抱着电脑一动不动地站在楼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涌上心头,我知道爸妈比起我一直更爱姐姐,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在他们心目中我还没有一台电脑重要。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我几乎可以想象当我跑下去质问我爸为什么救电脑不救我的时候,他会用怎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回复我:“电脑长了腿,你长腿了吗?”3
我又能想到,假如我哭诉为什么姐姐要带着跑,而我只能一个人跑的时候,我妈会怎么失望地望着我:“你姐姐身体不好,你就不能理解一下吗?”
但其实我只要什么都不说,安安静静地站在他们旁边,像从前十五年那样做,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是我不甘心,我可以为亲姐姐忍受,可是我做不到为一台我碰都没碰过的电脑而忍受。
哪怕我死,也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就在我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可怕的时候,我已经踏进了火里。
我是挣扎过的,我并不想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就这么在痛苦中独自一人死去。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想的是两天后公布的中考成绩,想起我爸说过,如果我被第一志愿录取,就请我出去吃饭。
3.
爸妈姐姐都一夜没睡,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妈才擦干眼泪,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叫醒了折了一袋子元宝,迷迷糊糊靠着墙睡着的姐姐:“这里凉,你上楼上去睡。”
姐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沉默着上了楼。
等到天彻底亮起来,我爸才带着从乡下赶来的爷爷奶奶走了进来,奶奶巡视一番,第一句话是:“珍珍呢?”
“在楼上睡觉。”
“那我们得轻点。”
珍珍是我姐姐的名字。
姐姐是李珍,我叫李宝。
但他们口中的珍宝,其实只有姐姐一个人而已。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听见同学的家长叫自己的孩子宝宝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班里所有人都叫宝宝,我甚至一度认为幼儿园的分班是按照名字来分的。直到上了大班我才意识到,其他同学除了宝宝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只有宝宝。当我问我妈为什么我没有名字的时候,我妈说:“宝宝就是你的名字呀。”
当时的我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别的人都可以用我的名字,我想刨根问底,但最后还是假装自己听懂了妈妈的意思,跑了出去。
上小学后,我的名字更是我的噩梦。班里的男生开始阴阳怪气地叫我“宝宝”,哪怕我年纪小,我也能听得出他们的嘲讽。我受不了这一切,所以在餐桌上试探着说想要改名字,可我妈却说:“你和姐姐加起来就是珍宝,多好的寓意啊。”
还没等我说话,我爸就插话道:“不想要珍宝那就珍贵吧,小贵子?”
我爸被自以为是的笑话逗乐了,笑得差点被米噎住。
可是我笑不出来,我不想叫宝宝,也不想叫小贵子。
我想问为什么一定要和姐姐凑成一对,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名字。
可我还是嘘了声。
甚至在多年后爸妈在茶余饭后依旧用“小贵子”这个名字来笑话我的时候,我甚至会和他们一起笑。
哪怕我一点也不会因为这个玩笑而开心,哪怕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什么叫作“冒犯”,但我还是会假装哈哈大笑,和他们一起笑话那个曾经试图抗争的我。
其实从名字就看出来了,我早就该明白不要痴心妄想,我就像是姐姐赠品。和超市里买一箱牛奶送一瓶酸奶一样,没有的话也没有损失,而在有的时候,甚至还要质疑是不是酸奶不好卖不出去才要和牛奶捆绑销售。
4.
在停灵的第一天下午,我爸妈爆发了我死后第一次争吵。
我的死相惨烈,除了围在我棺材边叹几口气之外没有一个人来看我。直到中午吃完饭后,四岁的小外甥扒着棺材板偷看我,却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当场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几个大人连忙跑过来,那几个不慎看到我样子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而妈妈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却发起了大火。
因为我还没有穿上寿衣。
妈妈本来叫爸爸今天早上那些专卖店一开就去给我买寿衣,可今天一上午他们都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闻讯赶来的爸爸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猛地扑上来的我妈扇了一巴掌:“叫你去给宝宝买寿衣,你为什么还没去?”
我爸这才想起来有这回事,自觉理亏,所以低声下气道:“我给忘了,我现在就去买。”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忘?你怎么没把那电脑忘了呢?”
我妈指的是那台我爸从火场里救出来的电脑,因为昨天直接来了殡仪馆,所以那电脑也一块带过来了。
在众人面前被打,我爸早就不满了,他主动示弱,对他来说已经很最好的回应了。可我妈不仅不领情,还继续骂他,他立刻不甘示弱地回怼:“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是你说你去叫小孩,让我拿着电脑先下去的!”
“我叫你拿电脑你就真的只拿电脑?你要是去拉一把宝宝,我女儿就不会死!”
我妈越骂越来劲,最后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女儿诶,死了连件衣服都穿不上啊!”
我看着忙着安慰我妈的人群,不禁去看那台被随意搁置在角落的电脑。
假如我真的是因为执念过深而只能像这样游荡在世间的话,那这电脑或许也是我的一个执念。
我们家条件一直不好,一家四口人蜗居在不到四十平的民工房里。一直到我死,我都没有自己的手机。可是我爸的手机已经用了五六年,我妈的手机屏幕都快碎成渣了也舍不得去换块屏幕,更何况我姐姐也是上了高中才有了手机,我爸也承诺了我上高中就给我买手机,这样一想,我就不委屈了。
那台电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买的。
网课时期,我爸一咬牙买了一台全新的电脑,专门给我姐姐上网课用,原因是姐姐马上就要上高三了,她那部手机性能不好,怕上课听不清楚。
所以哪怕我已经初三,马上就要高考,我还是得用姐姐那部被我爸说不好的手机上网课。3
其实我爸说的也没错,那部手机确实不好用,总是一卡一卡的。而哪怕姐姐用了电脑上课,手机依旧是她的,她同学下课给她发消息,或者是她老师用手机软件传一些资料,她还是要把手机拿回去用。
更别提我们上课时间不一样,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课,下课之后再用网课软件的聊天室向同学借笔记。
所以说那台电脑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也不为过。
我甚至敢相信,假如是我爸妈抱着电脑被困在火里了,也要先把电脑传递出去再想逃生的出路。
爸爸妈妈吵着闹着一下子就过去了好长时间,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姐姐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时候,爸妈还在吵架,左不过是互相推卸责任,把我的死归咎到对方身上。
可是爸爸妈妈,是我自己要死的。
我其实很想去给妈妈擦眼泪。
就像以前一样,每次我妈一哭,我都会去给我妈擦眼泪,然后我妈就会破涕为笑,搂着我夸我真乖。
可是妈妈,我已经碰不到你了。
他们吵得天昏地暗,甚至没有发现姐姐早已经把要用的寿衣买回来了。
妈妈看我姐这么懂事,又从人群的包围下窜出来抱住姐姐开始嚎啕大哭。
5.
姐姐在火灾后第一次打开电脑是在我死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中考出成绩的那天。
开机的一瞬间,qq消息的弹窗就弹了出来。
发消息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小雅,她有时会有事联系我,我就让她加了姐姐的qq,到时候再让姐姐转告给我。
“姐姐,你看那个火灾的新闻了吗?是你们家吗?”
“姐姐,你和李宝都还好吗?”
“姐姐,你们现在有空吗?我去你们家一趟。”
“姐姐,你们现在在哪?要我过来看看吗?”
“姐姐,看到请回复,请告诉我你们现在在哪,给我报个平安谢谢。”
类似的消息,从昨天早上八点到现在,一共发了五十多条。
姐姐沉默了很久,对着键盘敲敲打打,每次都是打了几个字又立刻删掉。直到她打字的速度越来越慢,我才发现她又哭了。
姐姐有一回打了一长串字,整整有四行,但还是被她删光,但最后发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宝宝没了。”
对面也沉默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但回复迟迟没有来。
姐姐一句一句地往回翻小雅发来的消息,我也一条一条地看。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小雅在看到新闻后认出那是我家时的恐惧,在迟迟得不到回复后,只能亲自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来我家找我。在看到一地狼藉后,抱着侥幸心理再一次给姐姐发消息,但最后都石沉大海。
家里刚刚出事太忙了才没时间看消息吧,说不定现在正忙着搬家呢。
我猜她会这样想。
因为如果我处在她那个位置,我也会这么想。
小雅的回复依旧简短:“我能来看看她吗?”
这次姐姐回得很快,立刻发送了殡仪馆的位置。
之后姐姐关上电脑,再也没有打开过。
小雅是和她妈妈一起来的,两个人都穿着黑衣服,小雅还背了一个双肩包。
小雅妈妈和我妈妈坐到一起,拍拍她的手说了些安慰的话。
我妈看着小雅,眼圈又红了:“小雅啊,谢谢你还记着我们宝宝。”
小雅沉默着从包里拿出一张还温热着的复印件交给我妈妈:“阿姨,李宝之前叫我帮她查成绩,这个给您。”
小雅给我妈妈的就是我的中考成绩单。
哪怕已经死了,我还是飘过去看我的成绩。
我考了全市第三。
妈妈瞬间泣不成声,她死死攥着成绩单,哪怕本来就坐着,却还是瘫软着滑到地上。在小雅妈妈和姐姐的搀扶下,妈妈几乎是趴着到了我的棺材前,将那张被她把边都捏破了的成绩单贴在玻璃上:“宝宝你看啊,你真是妈妈的骄傲啊。”
“你真是妈妈的骄傲啊。”
我靠在妈妈身边,假装我还能窝进她的怀里。
其实妈妈从来没有吝啬过对我的夸奖,她也有很多次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你真是妈妈的骄傲啊。”
虽然我知道她只是在敷衍我,知道她第二天就会把这件事忘掉,但我还是觉得很幸福。
可是这次她发自内心地称赞我,却是在我死后。
假如我还活着,她会像现在这样激动吗?
我希望她会。
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后悔了,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如果我可以像以前一样把父母的偏心当做耳旁风,现在的我是不是正看着成绩单笑呢?再过两个月,我就可以进入我向往已久的高中,之后我会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考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到时候我会拥有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女儿吗?她不会叫珍珍,当然也不会叫宝宝,但她依旧会是我的珍宝。
我的鼻子有些酸涩,真奇怪啊,幽灵也会哭吗?
我或许会拥有幸福的人生。
但是现在不会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
当天晚上,爸爸叫爷爷奶奶帮忙招待别人,带着妈妈和姐姐去了那家我一直想去的餐厅。不过准确来说,应该是姐姐一直想去的餐厅,只是他一直觉得姐姐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这点哪怕在我死后也不曾改变。
这是爸爸给我的承诺,中考考好了就带我去外面吃饭,虽然我已经死了,但他总算是遵守了诺言。
妈妈在路上还去买了一个小蛋糕,餐厅的服务员很热情,看见放在桌子上的蛋糕,还问道:“是过生日吗?我们有免费的生日蜡烛哦。”
“不是不是,是我女儿,她中考考了全市第三。”
爸爸摆摆手,眼神中是我从未见过的自豪,可能在这一刻,他已经忘记了那场大火,忘记了我的死亡,只是一个单纯地夸赞自己女儿的父亲。
服务员很也给面子地笑起来,她对着姐姐道:“恭喜你啦,小妹妹。”
乍一下被错认成我的姐姐愣了一下,眼眶霎时间红了,她显然也不想让外人察觉到这一切,强撑着笑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服务员还以为是她害羞了,没有当回事,留下一句“点餐时叫我”就离开了。
而爸爸妈妈也沉默了很久,爸爸拿着菜单,反反复复地翻着其中两页,最后把菜单放到妈妈面前,走了出去:“我去抽支烟。”
妈妈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训斥他,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菜单,她迷茫地举着菜单,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学过如何翻页。
最后他们点了三个菜,清灼白菜、红烧肉、排骨汤。
他们直到菜全都上齐后才陆陆续续地开始动筷子。这一顿饭他们吃得无比沉默,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坐在姐姐身边,想象着这些菜送进我嘴里时的味道。
他们几乎没吃些什么,最后还剩下很多,妈妈走之前还不忘叫服务员拿几个打包盒过来,可在听到打包盒要五毛钱一个后,妈妈纠结了很久,最后只要了一个。她把白菜和红烧肉装在打包盒里塞进包里,然后把汤倒进和打包盒一起送来的塑料袋里,打了个结就直接拎在手里。姐姐拿着那盒蛋糕,一直到他们离开餐厅,那盒蛋糕都没有打开过。
6.
停灵的第三天,我终于要火化了。
妈妈今天的状态很奇怪,虽然她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和亲戚聊天的时候也有了笑容,但似乎已经走出丧女之痛的妈妈却反而更加很诡异。
遗体告别的时候,其他人哪怕没怎么伤心,也装模作样地哭着,而妈妈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她一辈子的眼泪都在前两天流光了。我一直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样绕着我的遗体转圈圈,我听见爸爸轻轻对姐姐说:“现在再不看,以后就看不见了。”
而姐姐罕见地没有当听话的乖乖女,扭过了头不肯再看我一眼。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在人间游荡到被火化的那一刻,但一直到工作人员抱着我的骨灰盒交给我妈妈的那一刻,我都没有一点不适感。
我死得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家人们商量之后决定把我的骨灰先放在家里,等到冬至再下葬。这样就没了去墓地的那一刻,宾客们直奔饭店去了。前几天亲戚们都是陆陆续续地来,但吃席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与我有关联的人居然可以装满一个小厅,可哪怕来了这么多人,也没几个人在意我是谁,他们只在乎菜好不好吃,送出去的礼金值不值这一桌菜钱。
房子烧了,他们没有落脚点,现在只能暂住在一个亲戚空置的屋子里。房租自然也是要收的,只是比市面上低了一倍不止,只是收个样子。他们收拾到晚上八点才把这间多年没住人的屋子打扫干净,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妈妈拿了昨天从餐厅打包回来的菜,不过既然都是剩菜,姐姐和爸爸自然更乐意吃中午才刚刚打包了几个小时的菜。
爸爸甚至叫妈妈把昨天那份放了太久的菜扔掉,立刻换来了妈妈的呵斥。妈妈一边嘟囔着爸爸不知节省,一边把菜放进微波炉里,直接拿菜配着五毛一个的馒头吃。
妈妈吃完了白菜和半份红烧肉,她就把剩下的又放进了冰箱了。爸爸看到她这样子皱了眉头:“再放要馊了,丢掉算了。”
“你懂什么,冰箱里的东西是不会坏的。”
听了这话,姐姐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妈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哪怕最后吃了亏,也会把错归结到其他因素上去。反正一切都是意外导致的,和她一开始的决定无关。爸爸深知她的这种性格,所以也懒得和她多说。
等到他们都进房间后,我便凭空躺在沙发上,我的骨灰盒用一块黑布包着放在电视柜上。谁能想到我有一天居然能够和自己的骨灰亲密接触,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死后也可以像我一样做一个小幽灵。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爸妈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我看见妈妈蹑手蹑脚地往厨房里走,她没有开灯,又对这里不熟悉,好几次撞到家具。直到她关上厨房的门,才把里面的灯打开。我自然是不受什么门的阻挡的,轻而易举就穿门而入。
当我进入厨房时,妈妈正把她晚餐时放进冰箱里的剩饭拿了出来,她先是打开闻了闻鸡汤的味道,还是忍不住皱了眉,把汤全部倒进水槽里了。之后她拿了红烧肉出来,又掰了半个馒头。
放在冰箱里的剩饭简直是透心凉,但她似乎是不想让微波炉的声音吵醒爸爸和姐姐,所以只是接了一盆热水慢慢地温着。花费的时间太久,但妈妈也没有想要去客厅的沙发里坐一会的想法,只是站在灶台前看着碗里的红烧肉。1
在妈妈拿起肉准备开始吃的时候,我飘到客厅里去看了看时间,只过去了十分钟左右,肉肯定还是冷的。可是当我回到厨房的时候,发现妈妈哭了。
她用食物塞满了自己的嘴,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哭不出声来。
我就在一边看着她,就像她刚刚站着发呆一样。
妈妈并不知道我就在她身边,其实我也一直不了解妈妈。
就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半夜出来吃宵夜,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想哭?她是什么时候想哭的?是在睡觉的时候,还是在吃剩菜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从来都没有吃过这家的菜呢?2
妈妈,是不是我不死,你就不会哭了呢?
妈妈,我希望你不要再哭了。
我有太多想知道的了,可是我已经没机会问妈妈了。
7.
在我死后一个月,我们家被翻修好了,家人们带着我的骨灰回了家。没过多久,开学季到了,姐姐开始了紧张的高三生活,我有时会去姐姐的高中看看,但不是为了姐姐,因为这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也是我的第一志愿,如果我没死,现在应该是在这里的高一新生。
人是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悲痛中的,死亡的阴霾逐渐离开了这个家庭。他们已经放下了,可我却还是滞留在这里,我开始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一个肉眼看不到的鬼魂,只能飘在空中围观别人的人生,一开始还觉得新鲜,渐渐就开始无聊起来了。
可是我找不到结束这一切的方法,只能继续这么“活着”。
而当时烦躁的我还不知道,不用多久,转机就来了。
在冬至的前几个星期,妈妈已经定好了饭店,也给亲戚朋友发了消息叫他们来吃席。她还特意去墓园踩点了几次,甚至每三天带着工具去墓园擦我的墓碑。顶着寒风开电瓶车去给我买了香烛和纸钱,在最后的那几天一直窝在家里折元宝。
可直到冬至前三天,家里的座机响了。
妈妈才刚刚站起来打算去接,恰好爸爸当时正好坐在座机旁边,直接顺手就接起来了。
“喂,妈。”
老旧座机的隔音效果不好,奶奶的声音从听筒里几乎传遍整个小房间:
“宝宝下葬的事你们准备好没有?到底什么时候办啊。”
爸爸的脸色阴沉起来,却还是耐着性子告诉奶奶冬至的时候办,敷衍几句后迫不及待挂了电话。
“你怎么没告诉爸妈?”
妈妈折元宝的动作没有停:
“不止是爸妈,谁我都没告诉,饭店我也没有定,也没有和墓园约好时间。”
“你什么意思?”
妈妈不再说话了。
爸爸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好几次想开口却都咽回去了。
“你不想请客?还是不想让宝宝下葬?”
“我去问过大师了,只要不下葬,那宝宝还会投胎到我们家。”
爸爸被她的话说愣了,但还是下意识反驳道:“哪个大师?哪个庙的?你不会还给他钱了吧?”
“你管这些干嘛,反正只要不下葬就行了。”
“你还想这些?她怎么投胎回来?你都要五十了,你好意思生,我都不好意思要。”
“谁说非得我要生?过个几年珍珍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让宝宝投胎做她闺女,当我们外孙女,不好吗?”
爸爸被她的谬论震惊到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吐出一句:“你别生事了,让她入土为安吧。”
说罢便不再离她,默默离开了房间。
可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了魂魄被抽离的感觉,我刹那间明白了,我已大限将至。
可是在离开前,我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夜晚,妈妈在含糊其辞地答应了爸爸每天就去订酒店之后进入梦乡。
而我在妈妈睡着的那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吸进她的梦里。
那是一个小公园,里面有沙池和滑滑梯,妈妈就坐在长椅上,看着两个小女孩在荡秋千。
那是我和姐姐。
但其实,我们从来都没有去过这个公园。
小时候,妈妈总是带着我和姐姐一起去买菜。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妈妈就把我背在背后,把姐姐装在婴儿车里。等到我们长大一点之后,躺在婴儿车里的人变成了我,后来婴儿车不再使用了,可照顾我们的妈妈依旧很辛苦。
当时买完菜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就是这样一家公园,虽然它现在已经被拆掉和周围的空地一起变成了小区,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姐姐一直想去这里玩。
可是妈妈总是很忙,她忙着烧菜打扫,没空带我们去公园玩,她也没有精力同时照看两个在玩笑的孩子。
我站在妈妈身后,我不敢出声叫她,可是她先一步转过头来了。
在我们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一切都崩塌了。
整个梦境世界就像地震了一样剧烈晃动着,地面开始了塌陷,就在我们都即将坠入深渊的那一刻,妈妈却突然如梦初醒般冲了过来。
她紧紧拉住了我的手,她攥得我生疼,却不愿意放手,就像是为那场大火里没有牵住我而忏悔。
“你终于来看妈妈了。”
“妈妈……”
“宝宝,宝宝,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对不起宝宝。”
妈妈喋喋不休地说话,好像要把这几个月的话都补上来。
“宝宝,你一定要记住,投胎不要走错路,下辈子还做我们家的孩子。”
我摇摇头:“可是妈妈,我已经不想再做我们家的孩子了。”
妈妈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恐惧。
“妈妈,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爱爸爸,爱姐姐。”
“我爱你们。”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做李宝了。”
我主动松开了妈妈的手,我继续下坠,而她被一股力托到了地面上。
“妈妈,以后也请幸福地活下去吧。”
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
“老婆你看,我们的女儿多可爱啊。”
“她在笑呢!她听得懂你说话对不对?”
“你是我们的珍宝啊。”
END.
——作者:不辣不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