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的书,见过的人,走过的路。
有一本书我以前很喜欢。
这本书对于当时的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我迷恋,我沉陷。我把书中所言奉为圭臬,视为一切活动的准则。
我深信,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以至于直到尽头,都会是这样。

——“······只不过,我也不愿说这样的话,只不过她没有以前漂亮了。”
——“没有以前漂亮了。”
——“不,说没有以前漂亮有点不准确。”赤略作沉吟,“该怎么说呢,当然脸型和五官基本没变,按照普通的标准来说也照样是个美人。假如不认识十几岁的白,人们看到她肯定也不会有更多印象。可是我熟知从前的白。她曾是那么光彩照人,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然而我面前的白却不是那样。”
——“面对那样的白,老实讲,我相当痛苦——从前曾经存在的某种炽热的东西,如今再也找寻不到。那样非凡的东西居然会走投无路,以致不知所终。而且那已经不再令我的心灵震颤,这都让我痛苦。”
——“那时候白才刚满三十岁。不用说,还没到衰老的年龄。跟我见面时,她的衣着非常朴素。头发扎在脑后,感觉几乎没有化妆。但这种事情也无所谓,只是微不足道的表面现象。重要的是白那时候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自然光彩。她的性格很内敛,但是身体里有一种跟她的意志无关的东西,在活泼地跃动。它的光和热从周身的缝隙中自动向外喷射。我说的你懂吧?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这种东西已经消失。简直像有人绕到身后,把电源插头给拔掉了。曾经让她水灵娇艳、光彩照人的外貌特征,如今看上去反而令人心痛。不是年龄的问题。不是因为岁数大了才变成这样。听说白被人勒死了,我真的难过极了,由衷地同情她。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希望她那样死去。但同时我不禁感觉:在某种意义上,那家伙在肉体被杀害之前,生命就已经被夺走了。”

——“但那时阿柚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条件地和我亲密接触了。”惠理说,“她说,她非常感激我,因为我为她尽心尽力。她是真心感激我。但是同时,她失去了对我的兴趣。刚才我说过,她几乎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我也包含在那‘一切事物’之中。承认这一点,我非常痛苦。毕竟我们多年以来是彼此唯一的挚友,我把她看得非常宝贵。但这是真的。那时候,我对她来说已不再是必不可缺了。”
惠理凝视着餐桌上并不存在的虚无的一点,说道:
“阿柚已经不再是白雪公主。或者说,她大概厌倦做白雪公主了。而我呢,也有点厌倦做七个小矮人。”

“最终我还是扔下了阿柚,没再管她。我千方百计一心想逃离她。想尽力逃得远远的,逃离纠缠她的那个东西,不管那是什么。所以我沉湎于陶艺,跟爱德华结婚,来到了芬兰。当然说到底,这对我而言是自然的结局,并不是刻意为之。但这么一来就不必再费神照顾阿柚了——我并不是没有过这种心情。我比谁都喜欢她,长期以来甚至把她看做自己的分身,不管怎么样都要支持她。可是另一方面,我真的疲惫不堪。一直忙于照料她,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如何努力也无法阻止她日趋严重地逃避现实,我真是苦闷极了。如果我继续留在名古屋,只怕也要变得不正常。但说这种话无非是辩解吧?”
“你只是把心情坦率地说出来了。不是辩解。”
半晌,惠理咬着嘴唇。“不过,这跟我抛弃了她没有两样。于是她一个人去了滨松,被人以那么残酷的方式杀害了。她的脖颈很纤细、很美丽。记得吧?就像美丽的鸟儿,一点小小的力量就会让它折断。如果我在日本,那么残酷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
“也许。但就算那次没发生,可是总有一天,换一个地方,说不定还会发生同样的事。你不是阿柚的监护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在她身边。你有自己的人生,你能做的事也有限。”
惠理摇摇头。“我也对自己这么说过,说过好几次。但是这种话根本救不了我。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远离阿柚,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跟她最终能否得救无关,是关乎我心灵安居之处的问题。何况其间连你也失去了。因为要优先考虑阿柚的问题,就不得不舍弃无辜的你。仅仅由于自己的原因,我给你造成了深重的伤害。其实,我是那么喜欢你啊······”
“老实说,我舍弃你不单单是为了阿柚。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胆怯了。我缺乏身为女人的自信,我明白再怎么喜欢你, 你大概都不会理睬我。我以为你心里大概向着阿柚,才能那样毫不留情地割舍你。就是说,那也是为了割断对你的感情。假如我有一丁点的自信和勇气,而不是无聊的自尊心,我想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大概都不会那样冷酷无情地抛弃你。那时候的我,脑子一定出毛病了。真的对不起你。真心向你道歉。”
···
“我的事情,你就别介意了。”作说,“我总算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也算成功地独自游过了黑夜的大海。我们大家各尽其力,活过各自的人生。而长远的看,就算那时我们作出不同的判断、选择不同的行动,只怕最终——尽管可能有点误差——还是会落到与今天相同的田地。我有这种感觉。”
惠理咬着嘴唇,想了一下,然后说:“嗯······有件事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管什么都行。”
“如果那时我下定决心向你表白,说喜欢你,会让我做你的恋人吗?”
“冷不丁当面跟我说,我大概不敢相信吧。”作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敢想象竟然有人喜欢我、想做我的恋人。”
“你很温柔,冷静又稳重,而且那时就有了自己的活法。还长得帅。”
作摇摇头。“我那张面孔无聊透顶。我从来没喜欢过自己的脸。”
惠理微笑着说:“也许吧。没准是你的脸无聊透顶,没准是我的脑子不太正常。至少对一个傻头傻脑的十六岁少女来说,你够帅了。我当时想,要是能有你那样的男朋友该多好。”
“而且我还没有个性。”
“只要活着,谁都有个性。只是有的人显而易见,有的人不容易看清。”惠理眯起眼睛,直直地注视作的脸,“那么,答案怎么样?会让我做你的恋人吗?”
“那还用说。”作说,“我非常喜欢你。跟被阿柚吸引的意义不同,我强烈地被你吸引。假如那时你向我敞开心扉,我想当然会跟你成为恋人。我们肯定能相处得很好。”
两人应该会成为恋人,享受浓烈的恋爱。作暗想。自己与惠理肯定有许多可以分享的东西。尽管乍看性格很不一样,但都喜欢动手制作有形有意义的东西。但他觉得这种两心相依的时期大概不会太久。随着时间的流逝,惠理和他追求的东西不免产生分歧。他们只有十几岁,大概都会朝着各自追寻的方向一点点成长,而前进的路上不久就会迎来分歧点,自此便分道扬镳。他们应该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彼此伤害。自然而平稳地分手。最后,作大概继续在东京建造他的火车站,而惠理与爱德华结婚,辗转来到芬兰。
这样的事即使发生也不足为奇。有很大的可能性。这样的经历对两个人的人生绝对不会起到负面作用。就算不再是恋人关系,大概也能成为好朋友。然而一切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两个人身上实际发生了完全不同的情形。如今这个事实有大于一切的意义。

不是这本。
是哪本呢。
我尚且记得书名,也深信会一直记得——可,这样的深信也显得如此讽刺了。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人在年轻时,或许会走偏,会绕上一个大圈,但最后终究会:‘走回自己应当步上的道路’去。
我不认可宿命论,但无法回避这常有的宿命感。

不过,这是恰到好处的痛楚,恰到好处的窒息。这是他必须好好品味的东西。这冰冷的芯,他今后必须一点一点消融。或许得耗费时间,然而这才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为了让着冻土消融,他需要某个人的温暖。单凭他自身的体温还不够。

说到底,那真的是一本书吗?

从前的一切单纯和美好都最终会失去。无论怀想、挣扎、纠缠和抗争,终究在时光的冲刷之下化作飘散在脑海深处的闪光碎屑。年少时的梦境与朦胧,如同枝头惊起的白鸽振翅便不再归来,如同买入的商品一经拆封就不再退换。
我们可能想象倘若电车没有驶过,可是电车仍旧携着记忆与时代的洪流而来,将我们与那旧日的美好梦境隔开。
我只能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悲怆,诉说着生命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