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聊斋志异(百十四)
461,粉蝶

天风吹送上仙山,学得瑶琴一曲还。
蝶自戀花花引蝶,双飞双宿到人间。
阳曰旦,是琼州的文士。有一次,他偶然从外地回家,乘船在海上行驶,遭遇飓风。船眼看就要被浪打翻,忽然飘来一条空船,他急忙跳上去,回头一看,同船的人都被淹没了。风越来越狂,他闭着眼任风吹船行驶。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阳曰旦睁开眼,忽见一个岛屿,房舍成片。他划着船靠近岸边,直到村口。村中寂静无声,阳曰旦走一会坐一会,很长时间,连鸡狗的叫声都听不到。阳曰旦看见一个朝北的大门,松竹掩映。这时已是初冬,墙内不知是什么花,满树蓓蕾。他心中很喜欢这种花,就慢慢地走进去。远远地听见弹琴声,就稍稍停下步子。这时一个婢女从里边出来,大约十四五岁,长得十分艳丽,看见阳曰旦,反身又进了屋。接着,听到琴声歇止,一个少年走出来,惊讶的问阳曰旦从什么地方来。阳曰旦详细地告诉了他。又问阳曰旦的家事,阳曰旦又告诉了他,少年高兴地说:“我们是姻亲啊!”接着就客气地请阳曰旦进院子里来。
院中房舍华丽,又传来琴声。走进房中,见一个少妇端坐着,正在调琴弦,年龄大约在十八九岁,光采照人。少妇看见客人进来,推开琴想避开,少年止住她说:“不用走,这个人是你家亲戚。”就替阳曰旦说了根由。少妇说:“原来是我侄子。”问阳曰旦:“祖母还健在吗?父母多大岁数了?”阳曰旦说:“父母四十多岁,都很安好。只是祖母年已六旬,得了重病,久治不愈,连走路都要人扶。侄儿实在不知道姑姑是哪一房的?请明白告诉我,以便回去告诉家人。”少妇说:“路途遥远,和你家早就断了音信了。你回去只要告诉你父亲十姑问候他,他自然就知道了。”阳曰旦问:“姑丈是哪族?”少年说:“海屿姓晏。这岛叫神仙岛,离琼州三千里路,我流寓这里时间也不长。”十娘进去,让婢女备办了酒食招待客人。新鲜的菜肴香美可口,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吃完饭,晏生带着阳曰旦四处游览。阳曰旦见园中桃花、杏花含苞待放,非常奇怪。晏生说:“这里夏天无酷暑,冬天无大寒,四季花开不断。”阳曰旦高兴地说:“真是仙乡啊!回去告诉父母,搬家来和你们作邻居。”晏生只是微笑。
回到书斋,点起蜡烛,见琴横放在桌案上,阳曰旦请求聆听一下晏生演奏的琴曲。晏生就抚琴调弦,这时十娘从里面出来,晏生说:“来,来!你为你的侄子弹一曲吧。”十娘坐下,问侄子:“愿意听什么曲子!”阳曰旦说:“侄儿从来没读过《琴操》【解说琴曲的书】,实在说不出愿听什么曲子。”十娘说:“只要随意出个题目,都可以弹出曲调。”阳曰旦笑着说:“海风引舟,也可以作一支曲子吗?”十娘说:“可以。”于是拨弦弹奏起来。像早有曲谱,意调激昂,奔腾入耳。阳曰旦静静地领会,好像自身仍在船上,被飓风吹得随波颠荡。阳曰旦惊叹至极,说:“我可以学学吗?”十娘把琴给他,让他试着勾拨琴弦,说:“可以教你。想学什么曲调?”阳曰旦说:“刚才弹奏的‘飓风操’,不知道几天能学会?请先把曲写下来。我读熟它。”十娘说:“这个曲子没有文字,我是按自己的意想谱曲的。”就另拿了一张琴,作勾剔的动作,让阳曰旦照着做。阳曰旦练习到起更后。音节大略能合得上,晏生夫妻二人才告辞离去。阳曰旦专心一意,对着蜡烛自己弹奏,时间一长,就领悟到了其中的奥妙,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抬头,忽见一个婢女站在灯下,阳曰旦吃惊地说:“你还没有走啊?”婢女笑着说:“十姑命我等你睡下后,关好门把灯移开。”阳曰旦仔细看婢女,见她眼睛明亮,姿态媚人,怦然心动。微微地挑逗她,婢女只是低头笑。阳曰旦更加迷了,猛地站起来搂住她的脖子,婢女急说:“不要这样!夜已经四更了,主人要起来了。如果我们有意,明天晚上也不晚。”正在戏弄拥抱时,听到晏生呼唤:“粉蝶!”婢女变了脸色说:“坏了!”急忙跑出去了。阳曰旦偷偷地跟过去听着,只听晏生说:“我本来就说这个婢女尘缘未灭,你一定要把她收下来,现在怎么样?应该打她三百鞭子!”十娘说:“这丫头有了这种心思,不能再使唤了,不如干脆给我侄子算了。”阳曰旦听了既惭愧又害怕,回到书斋灭了灯睡下了。天亮后,有个童子来侍候他盥洗,没有再看见粉蝶。阳曰旦心中惴惴不安,恐怕受到谴责被赶走。不多会,晏生与十姑一块出来,好像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就考他的琴技。阳曰旦弹了一曲,十娘说:“虽然还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已经学到十之八九了。练熟了就可以达到神妙的地步。”阳曰旦又请求教别的曲子。晏生教了他“天女谪降”之曲。这支曲子指法很难,阳曰旦练习了三天,仅能成调。晏生说:“已经学了个大概,以后只须熟就行了。只要练熟这两首曲子,就再没难弹的曲调了。”
阳曰旦很想家,告诉十娘说:“我住在这里,承蒙姑姑抚养。十分快乐,只是担心家中人悬念。这里离家三千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十娘说:“这并不难,你原来坐的船还在,我助你一帆风。侄子没有成家,我已让粉蝶先去了。”又赠送他一张琴,并给他些药说:“回去给祖母医病。这药不但能治好病,还可以延年益寿。”说完就把阳曰旦送到海岸,让他上船。阳曰旦找船浆,十娘说:“不需要这东西。”说完,解下裙子当作船帆,系到船上。阳曰旦担心会迷路,十娘说:“不要担忧,只管听凭风帆飘荡。”系好了帆,阳曰旦上了船,心情凄然,正想拜谢告别,忽然刮起南风,离岸边已经很远了。阳曰旦见船上已经准备了干粮,但是只够吃一天的。心中埋怨十娘吝啬。肚子饿了,又不敢多吃,怕一下子吃光,只吃了一块胡饼,觉得胡饼里外又甜又香。剩下的六七块,阳曰旦珍重地保存起来,也不觉得肚饿了。夕阳要下山了。阳曰旦正后悔来时没有要灯烛,转瞬间,远远看见有人烟。仔细一看,原来是琼州。阳曰旦高兴极了,一会儿就到了岸边。他解下裙子,裹好胡饼,就回家了。
进了门,全家人十分惊奇,原来阳曰旦离家已经十六年了。这时阳曰旦才知道他遇到了神仙。看到祖母病重,阳曰旦便拿出药让祖母吃了,多年的重病立刻好了。家里人都奇怪地问他,阳曰旦就把见到的事情都讲了。祖母伤心地说:“那是你姑姑啊。”当年,老夫人有个小女儿,名叫十娘,生来就有仙姿,许配给晏家。女婿十六岁时,进山没有回来,十娘等到二十多岁,忽然没病死了,埋葬了已经三十多年了。听了阳曰旦的话,大家都怀疑十娘没死。阳曰旦拿出裙子,正是十娘当年在家里穿的那条。阳曰旦又把胡饼分给家人吃,只吃一块,一天都不饿,而且精神倍增。老夫人命人打开十娘的棺墓验视,原来只是一具空棺材。
阳曰旦起初聘了吴家女儿,因为他出去几年没有回来,吴家女儿就嫁了别人。大家都相信十娘的话,等着粉蝶到来。过了一年多也没有音信,才商议另外娶亲。临邑的钱秀才,有个女儿叫荷生,远近都知道她长得漂亮,年已十六岁。还没嫁人,就死了三个未成亲的女婿。阳家就托媒人和钱家订了亲,选好日子成亲拜堂。娶到家后,果然非常艳丽漂亮。阳曰旦仔细一看,原来是粉蝶!惊奇地问她过去的事,钱女茫然不知。原来粉蝶被赶走的日子。正是钱女降生的时辰。阳曰旦每次为她弹奏《天女谪降》,钱女总是手支下巴凝思,好像有所心领神会。
462,太原狱

巫峰一曲雨云迷,姑妇何堪久勃谿。
勇怯相形虚实判,长官双目抵然犀。
太原有户人家,婆、媳都是寡妇。婆婆方到中年,不能自守。村里一个无赖常常跑到她家里去跟她私通。媳妇看不惯,暗暗地在门口、墙头下阻挡那个无赖,不让进门。婆婆十分羞惭恼恨,找了个茬要休了媳妇。媳妇不愿走,因此婆媳二人天天吵架。婆婆更加愤怒,便反咬一口,向官府诬告媳妇有奸情。官府问她奸夫的姓名,婆婆既:“那人黑夜来天明就走,谁知道是谁?拷打那淫妇,就会知道!”于是,又传唤媳妇。媳妇果然知道奸夫的姓名,但却说是婆婆跟那人私通,不是自己。二人争执不休。官府便将那个无赖拘拿了来,无赖又申辩说:“她们两个我谁都没有私通,是她们婆媳合不来,所以胡说八道冤枉我!”官府说:“一村上百人,怎么单单冤枉你!”将他重打一顿。无赖只得招供说是跟媳妇私通。官府拷打媳妇,她却始终不承认。官府便判决婆婆可以将媳妇赶出家门。媳妇不服。忿忿地又告到了省里。像上次一样,省里也不能判决。
当时,正好淄川县的进士孙柳下做临晋县令,以善断案而闻名。省里便把这个案子下到临晋,让孙县令审理。人犯带到后,孙县令略略审讯了一遍。就将犯人暂且下到狱中。让衙役准备砖头、行块、刀子、尖锥等东西,等黎明时使用。衙役们都困惑不解,说:“要上酷刑,自有板子大棍,怎么拿这些不是刑具的东西审案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姑且准备下再说。
第二天,孙县令升堂。问知吩咐预备的东西都已备好,便命都摆到大堂上。将犯人带上来,又挨个大略审问了一遍,才对婆媳二人说:“这件事也没必要搞得多么清楚明白。淫妇是谁虽然定不下来,但奸夫已经明确。你们家本是清白人家,不过是被坏人一时诱骗了罢了,罪责全在那奸夫身上。大堂上现有刀子、石块,你们自己拿去给我将那奸夫杀了!”婆媳听说,害怕一旦失手会偿命,孙县令说:“不用担心,由我作主!”于是,婆媳二人一同起身,拾起石块砸那个无赖。媳妇早对那无赖恨入骨髓,两手搬起块大石头,恨不能立即砸死他!婆婆则只是拿些小石子往无赖的屁股、大腿上砸。孙县令又命用刀子,媳妇拿起刀来,一刀往那无赖的胸膛上捅去;婆婆则犹豫着不敢下手。孙县令见状,忙阻止说:“行了!我已知道淫妇是谁了!”命将婆婆拿下,严刑拷打,果然讯知实情。痛打了那无赖三十大板,才了结了这个案子。
附记:有一天孙知县打发差役去催征租税,欠租户的男人出门在外,由他的妻子出面应酬。差役没有从她那得到贿赂,就把那女人捉到衙门。孙知县得知此事生气地说:“男人出门自有回家的时候,怎么能骚扰人家的妻子呢!”于是把差役抽打一顿,放走了那女人。他又命令工匠多准备些手铐,准备催租的时候使用。第二天,全县都传诵孙知县仁慈。拖欠租税的人听到消息后,都让妻子出面应付,孙知县把这些人都捉起来上了刑具。我曾经说过:孙知县的判案才能并非有所短缺。但是如果知道了其中的真情,那他就会为自己的发现高兴,而顾不得去哀怜了。
463,新郑讼(新郑狱)

逋赋严教一再催,输将何自得资财。
莫言皂白无分别,只待邻人作证来。
长山县石宗玉,是个进士出身,在新郑县当县令。有一个远客张某人,在外经商,因生了病,既不能步行,又不能骑马,便雇了一辆人力车回家。身上带着做买卖赚的五千贯钱。由两个车夫载着他在路上走。
到了新郑县城,两个车夫把车子放在路边,去买东西吃,张某自己一人守着钱躺在车上。有个某甲从这车旁经过,偷眼一看,见车上没有别人,就去抢张的钱。张某有病不能抵挡,被某甲把钱抢了去。张某不顾有病,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远远跟在某甲身后。走了不多时,见某甲进了一个村子,他仍紧跟不放,也进了村子。随后又见某甲进了一家门里,张某不敢进人家的宅子,便从短墙上向里张望。恰好某甲放下钱回头一看,也看见了张某,就跑出来抓住张某喊抓贼,并将张某绑起来送到县署去见石县令,恶人先告状,诬告张某做贼。石公问张某,他详细说明了经过,喊冤叫屈。石公因没有什么证据,就责令他们先回去。
张某与某甲下了大堂,都说县官没有青红皂白,石公只当没听见。下堂后,石公回忆起某甲很早就欠赋税,就派人去某甲处追交,结果,第二天,某甲就拿了三两银子来纳税。石公问他银子是哪里来的,某甲说:“卖了衣物换来的。”并且说得有名有姓。石公命人去问纳税人中有没有与某甲一个村的,正好某甲的邻居也来了。石公就传来问他说:“你是某甲的邻居,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你当然知道。”邻人说:“不知到。”石公又对某甲说:“邻居都不知道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一定来路不明。”某甲一听便害怕,使眼色给邻居说:“我卖了某东西、某家具,你岂不知道?”邻人急忙说:“对!对!是有这个事。”石公生气地说:“你必定与某甲一同偷过,不动大刑你不会说实话。”邻人一听要动大刑,就赶忙说:“因为我们是邻居,没有敢说实话。现在大刑眼看就到了我身上了,还隐瞒什么?他实在是抢的张某的钱。”石公问出了真情,便放了邻人。
这时,张某因丢了钱,还在城里未走。石公就命某甲把钱还给张某。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石公为官是真心为民办事。
异史氏说:“石知县还是秀才的时候,谦恭和蔼,文雅严谨,预料此人任职翰林院会很优秀,如果在官署里处理政务,就可能不大行。谁料他一旦作了官,青天的美称,便响遍了黄河以北。谁说文人没有经世济民的才干呢!因而我记下了这件事,用以告诫那些在位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