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弦】还愿
多少次只见到那片大海。晦暗的天色下，海平面无限延伸至远方，直到地平线的尽头，海面与天空交融一体，远远望去，也分不清海和天。
岸上的景色乏善可陈，无尽的黄沙似乎否定了四周生命的存在。若是将目光移向大海，也只能看到一片苍茫，没有尽头可言。
那就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下去吧。
我光着脚丫踏着沙子，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哪怕走不到尽头。
荒芜，寂静，空荡。
这三个词构成了我对这个梦境的所有印象。
比起那种地震海啸世界末日的梦境，这样的一片虚无好像对我来说更加像一场噩梦。困在那样的空间，拼命挣扎也无法逃脱，如同被整个世界孤立了一样。
把我拽离这个梦的是妈妈叫我起床的声音，那个温馨房间的样子重新构建在我眼中后，那个梦暂时与我划清界限。
像之前每个稀松平常的早上一样，首先起床的我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下铺。
嗯，柯佩韦果然还在睡觉。
刚才妈妈叫人起床的声音多少也破坏了他的高质量睡眠，但是见眼皮和被子还是没有被翻开的迹象，我从双人床自带的小楼梯走下来，在他耳朵旁打了个响指。
“柯佩韦，起床。”
帮助妈妈的叫醒服务做好善后工作后，我自顾自地打开衣柜找好衣裤穿好。
等我差不多要穿好袜子的时候，这人才终于下床。
“不是我想赖床的，昨晚睡太晚了。”刚起床的他显然还处于行尸走肉状态，鞋也没穿就迷迷糊糊地往衣柜走来。
“看清楚看清楚，那边才是放你的衣服的地方。”他像个醉鬼一样又撞到我身上来，我恨不得去外面拿张湿纸巾先让他清醒一下。
过了几分钟，他那双睁不开的眼睛总算有了点光。
好在他今天还算清醒，没有把去学校的时间无限压缩到几分钟，我也肯在家多等他一会。
现在是秋冬季节交替的时候，清晨七点的日光不如夏季般耀眼，但也足够明亮，不巧的是外面下着雨，天空好像又变得像我的梦一样晦暗。
柯佩韦拿了一把大伞，吞下最后一口包子后穿上鞋，总算可以去学校了。
我们家到学校的路程不远，走路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学校。往常去学校的路上，我们俩几乎可以聊上一路的天，走到教学楼的同一层后再分道扬镳，我也能碰上我们班的同学或是足球队里的队员，他们找我搭话的时候，我好像一不注意就会和他们聊起来而自动忽略了走在我旁边的柯佩韦。
但是柯佩韦......我好像没有见到他和他自己的同班同学聊得很多，除了同学之外，他认识的人好像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或者是我们的队友。
想到这，我略有些歉意地往他那边一瞟，却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短暂的对视给这一路上的沉默无言莫名其妙添上了几分尴尬，像是巧合一样，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脸往别处转去。
今天下雨，所以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一改往日的喧嚣，只留下两个人踏起的水四处溅落的声音。
快步跑上我的五楼，好像自从我被那个啤酒瓶砸到之后，和我关系亲近的朋友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带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
我昏迷的那几天，听说身体的状态非常不稳定，爸爸妈妈背地里一直在抹眼泪，柯佩韦背着爸爸妈妈去公园的一处小庙给我祈祷，一有空就往那边跑。
后来也是医生把我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我恢复意识后的几天，爸爸妈妈和表姐他们一家抱着我哭，他们哭完后的第二天，蒲云他们又来这里找我哭。
尽管平常一直管蒲云叫宝宝，但是那一次他真的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被那几个人欺负的时候都没有见他哭得这么撕心裂肺。
只是柯佩韦......我好像没有看见他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我眼前哭。
陷入回忆的恍惚中，早上的课都在这种迷糊中度过，在做笔记的空荡，我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窗外吸引。
窗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早晨蒙蒙细雨过后的天空便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样子，不明不暗，但是教学楼旁边那棵树枝能够够到窗台的大树逐渐地失去活力，好像也很压抑。
算上这一次，我好像已经经历了十一个冬天了，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这一次的冬天切切真真的让我感到寒冷。
也许是之前的每一个冬天，我好像都与身边的人相互依偎，抱团取暖才度过一个个冬天，只是最近发生的一切让我对周围的人都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
我没有生气，唯一值得我愤怒的有且只有那个乱丢瓶子的人，但我不必再去想她。
关于足球那些事的话，我和柯佩韦两个人现在都不能上场踢足球了。他是因为打人，而我得先让身体再恢复一段时间，估计要等到来年春天了。
他们的比赛我也依旧会看，也依旧会发自真心地为他们的胜利鼓掌欢呼，只是当胜利的凯歌演奏到终章的时候，无形怅惘萦绕萦绕在周围。
就像冬日早晨那团无法驱散的雾，带不来无边的黑暗。只是在喧嚣过去之后，独自一人的感觉反反复复地困扰着我。
就像梦中的那片大海一样。
如果能够为我迄今为止的生命赋予一种意象的话，我想那一定是夏天。
和亲人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像盛夏的正午，阳光明媚，热烈光明；偶尔一人独处的时候像暮夏的傍晚，月明星稀，微凉的晚风也能吹散内心的浮躁，唤起心中一些难以言说的感受。
于是那天的晚上，我擅自给自己多加了一项家庭作业：给自己写一封遗书。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我不得不去认真思考那些关于生与死的问题，长久以来被大人们用宗教和童话色彩粉饰的死亡，如今也要被我揭开面纱。
我从小就爱看书，看的那些世界名著里面也有不少是提到过死亡的，因此我之前也自诩“看透生死”，立下了好好生活与坦然面对死亡的目标。
现在我才意识到让一个从未体会过死亡的人去想那些是有多么可笑。只是想一下死亡所带来的痛苦都让我感到压抑与窒息，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真的死了之后，我的亲人朋友会有多难过。
不出意外的话，心脏停止跳动后，医生会告诉爸爸妈妈这样的噩耗。
之后，柯佩韦会知道，表姐他们一家也会知道。
然后再到阿华、赵蕤和蒲云他们。
我猜想为柯佩弦举办的葬礼会在农历的一个黄道吉日举行，那天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直下雨，他们为我留下的眼泪会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海，引着我的灵魂往远方走去。
再之后，我的墓碑会立在爷爷家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和爷爷的墓碑紧紧挨着。墓碑和它脚下的土地无声地宣告柯佩弦曾经活过，碑文会为风诉说柯佩弦的故事，说他和他的家人，和他的朋友，和他的足球。
然后我的灵魂会飘到天空，与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团聚。
但是世界上真的会有天堂这种东西吗？
如果没有的话，于我而言，生前的那些美好是否都会化成虚无，不管我对他们的眷恋有多深，死了就都没有了。
面对死亡的时候，哪怕身边有再多人，但是也只能我孤零零一个人承受。
我忘记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了，只记得房门被打开后，有个男孩子坐到我身边的椅子上，把我搂在怀里。
那个男孩子的五官和我几乎一分不差，迄今已和我朝夕相伴了十一年。
如果我死了，带给他的伤痛甚至超过我所想象的一切。
后来，妈妈听到了我的哭声，可能以为是我又把他按在地上锤了，急忙冲进来看，问清楚来龙去脉后，她让我和柯佩韦都好好想想，如果想不明白也没有关系。
那天晚上，好久每有和哥哥开口说过一句话的我主动跑到下铺和他挤在一个床上面睡。
我现在才意识到，以前自己眼中那张大到足以容纳两个小孩子的床已经随着时间小了很多，让一个人好好地翻身都费劲。
我们没有说什么，都是在被窝里面安静地各想各的事情，但因为是冬天只有一床被子，所以一开始的交流都只停留在被子的分割问题，各种明争暗斗的行为都用上了，最后才争出一人一半的局面。
闹了很久才消停下来，我喘着气慢慢说：“你也真是的，从小到大什么东西都要跟我争，最后还争不过我。”
他不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没办法，谁让你从小就比我强壮那么多。”
“一点哥哥的样子都没有，你说会不会本来应该我是哥哥，但是出生时你使了什么计谋先我一步出来了。”
我开了句玩笑，然而很久过去后，我都没有听到柯佩韦的声音。
“柯佩韦？睡着了？”
“弦弦，我是不是一个很不合格的哥哥啊。”他似乎没有问我，而是叹息着给自己上了个标签。
“不是。”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是从小到大我坑了你那么多次，性格那么差还总爱打你，每回都是被你按在地上锤，还总是找妈妈告状......”
“还有这一次也是......明明是我自己没把那副手套保管好，凭什么让你受伤，我宁愿让那个瓶子砸到我......”
他的抽泣声越来越大，拿起床头柜上的抽纸开始不停抹眼泪。
那双通红的眼眶告诉我他真的对自己很失望。
可是他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哥哥吗？
其实不管别人是怎么看的，他一直都是我心中最棒的哥哥。
记得当时年纪小，爸爸妈妈买了一个有上下铺的床，每个精力旺盛无处安放的夜晚，无法入睡的清醒和无边的黑暗笼罩着我，于是我就总是下床找你一起睡。
后来长大了，有了自己独自一人出家门的能力了，却又总能迷路在那种堪称鬼打墙圣地的小巷子里面。
在那个通讯工具还不如现在一样发达的小时候，看见你急匆匆地穿过大街小巷来找我的时候，尽管只是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我却总能把那你幻视成一个披着光的英雄，穿过千山万水来找到我。
我把内心的想法编织成话语后，哥哥的眼泪好像被堵住了，不可置信地问我是不是在哄他。
我摇头。
哪怕尽管你有的时候真的混账到让我想要把你按在地上锤一顿，但我真的没有想过“我不想要这个哥哥”之类的东西。
“或许我被砸到之后，你一直在想你作为一个哥哥的不是，但如果我说我记住的都是你为了我冲上前去和别人打架的样子呢？”
“是啊，从小到大我不知道为了你打了多少次架，每回打起来都不要命，结果你都是在后面抱住我让我不要冲动。”
“确实是这个道理啊，你太冲动了。”
“那还不是为了你吗？”
回忆起童年往事的我们，好像把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死亡都抛之脑后了。
可惜那天我们都累了，好多想说的话都还没有说出口就睡着了。
只记得他闭上眼睛时，说明天要去那个寺庙里还愿。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的话，你还愿意当我的弟弟吗？”
他问完就睡着了。
还愿。
我还想和你谈论宇宙和天空，或是和你走过四季的朝朝暮暮。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与沙滩也不再令我恐惧。
也许是因为哥哥在我身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