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磨坊
黄金磨坊虽然名叫黄金磨坊,但却不是用黄金做的。就像每次开工前磨坊主都承诺把磨坊的收入的五分之一分给磨坊工人,但每次磨坊工人都只拿到了五十分之一。 黄金磨坊得名于磨坊里的每一个工人都被强制要求戴上的金色眼罩。工人们只要一戴上磨坊主塞给他们的金色的眼罩,就只能看见天地间都金碧辉煌的一片,连磨坊主身上的脓疮和陷在地板的裂缝里的龌龊也是金灿灿的,于是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起来:磨坊主身上长脓疮上为了吸引苍蝇不让他们到处乱叮,地板里的龌龊是为了弥补裂缝,就连强迫工人们戴上的眼罩也是为了让所有工人都能见到满屋子的黄金与繁荣。 黄金磨坊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年代久远的聚居地,磨坊主也是这片聚居地的首领。我原本也是聚居地里一个平凡成员的后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将会继承我父辈的衣钵,然后像我的父辈一样平凡地出生、平凡地成长、平凡的活着、平凡的死去,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改变了我今后生活的轨迹。 一直以来,首领几乎拥有了所有的食物,而其他人则只能拿到仅能糊口的食物。那一年聚居地里没有爆发的大规模的病虫害,也没有遭到野兽或外敌的袭击,更没有发生灾害,但众人家里能吃的东西是一天天的少了。眼看着自家的饭碗里的米粥越来越清澈见底,就有人起了歹念,神枪手挑动大力士、大力士又胁迫着妓女和小矮子一起,趁着月黑风高去搬空首领的粮仓。 于是,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粮仓旁边,神枪手在粮仓外边放哨,大力士一把将粮仓大门上的锁给拧断、冲进粮仓里把堆成山的鼓胀的米袋卸下来,妓女和小矮子就用一辆不知道哪里了的手推车把大力士卸下来的米袋运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也不知道是他们动作太慢还是粮仓里的东西太多,几人从午夜一直忙到天亮,也不知运了几千斤的粮食,粮仓里的米袋子就跟没变化一样,还是堆积如山。这一下他们几个可栽了跟头,首领家醉醺醺的保安们直到愤怒的太阳用金灿灿的像针一样的光芒热辣辣得扎在他们脸上,才让他们清醒过来。保安们一睁眼,看见四人还在努力地盗窃,赶紧冲上来把四人团团围住。 就在双方对峙之时,首领终于悠哉悠哉地来了。在这四人中间,首领首先认出了神枪手,首领正欲开口说话,忽然想起下周的围猎还要拜托神枪手帮忙,首领嘴唇上的胡子动了动,沉默良久,最终宣布:神枪手的品德毋庸置疑。接着首领又转向大力士,只见大力士两只手分别拎着两个七荤八素保安,一个箭步冲到首领面前,首领大惊失色、屎尿齐流,大力士刚准备往下打,只听见首领用颤抖的声音哀求:“大力士…大力士也没有问题……”听到这番话,大力士才作罢。过了许久,首领才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听他咳嗽一声,恶狠狠地瞟了一眼妓女和小矮子,两人立刻汗如雨下,妓女噗通一声跪在首领面前,说只要能首领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与身相许,首领满意地点点头,宣布妓女也是无辜的。最后,首领搂着妓女、带着浑身屎尿耀武扬威地踱到小矮子面前,对着小矮子吹胡子瞪眼,小矮子一脸惊恐与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这个时候和我追逐的我的伙伴跑了过来中,他一边朝我做鬼脸一边朝我喊:“来呀来呀,我在这里。”说罢就一头闯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我急得一边冲进人群一边大喊:“快抓住他,就是他拿了我的果子!”结果一不注意冲进来人群中央,把小矮子撞了个四仰八叉,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伙伴一看闯了祸,立刻头也不回地逃了,我呆立在原地,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瞬间将我包围起来,我刚想要逃跑,却被首领一把逮住了。首领大声问我:“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吓得不敢说话。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首领如此命令道。 “我、我刚才说他偷了我的果子,要抓住……”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人群里开始起哄,首领爆发出打雷一样的笑声,人群立刻安静下来。首领大声宣布:“大家都听到了吧!这小矮子多次偷盗品行不端啊!一定要严加惩罚!” 话音刚落,人群就齐声高呼:“严加惩罚!严加惩罚!”在一遍遍的呼喊,小矮子吓得缩成一了一个点,紧紧地粘在充满龌龊的地面上颤抖着。 首领一高兴,就让我做了聚居地里的警察,从小矮子消失的那天起我就走马上任,可我完全不懂法律,我连法律书都没看过,不过好心的首领总会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只需要照着他说的办就行了,我就是了首领意志的延伸。 不久后,首领府上的伶人把这天发生的事情编排成一场反抗腐朽与堕落的戏曲,内容是在代表正义的首领英明的统领下,真诚的神枪手、和善的大力士、忠贞不屈的妓女、众保安和我与代表黑暗的小矮子斗智斗勇、最终击退小矮子取得最终胜利的故事,还要免费邀请全聚居地的人来观看。令我想不到的是,这样好的一部戏曲竟然无人能赏,于是仁厚慈爱的首领又宣布:任何人只要来看完整场戏就可以领到他为大家精心准备的礼物。这下可不得了,全聚居地的人争先恐后地挤进剧院里,没有地方坐了大家就一起站着看,把个剧院弄得人山人海,剧院的墙都被人群挤破了一块,缺口里面喷出一大群人来,好不容易爬起来还要去挤,可谓是一票难求。 首领、神枪手、大力士、妓女、保安和我都陆续登场,痛苦流涕的小矮子本人也被五花大绑架上了台,台下传来一阵哄笑声,但似乎立即又笑不出来了,自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矮子。好不容易熬到演出结束,首领站到大台中央,然后向我们宣布:“看,只要大家敢于斗争、勇于斗争、善于斗争,黑暗与不公就是如此容易战胜。”终于到了发礼物的时间,保安们给到场的每一个人都发了一小块蛋糕,等发完了却发现蛋糕多出来不少,正当保安们面面相觑的时候,人群里传出一阵惊呼,随后向四周退开,这时我才看见剧院的地板上嵌满了被踩死的观众,他们的内脏和地板上的龌龊一起永远留在了地板的缝隙里。见此情景,首领很生气,下令赶快把观众都遣散,当保安忙着驱赶观众的时候,被妓女依偎着的首领踱步到渐渐空旷的剧院中央,层层叠叠的奢华衣物包不住首领身上不断渗出的脓汁,脓液也滴在地板上,和逐渐凝固的血肉一起,在这空旷而黑暗的地方永远沉寂,直到遥远的未来,直到所有这些人、这座剧院、这个聚居地甚至连天空都消失不见的时候,它们仍然会烙印在这里。 剧院里的惨状让首领直到现在都愤愤不平:“不就几块蛋糕吗?至于吗?一群刁民。”为了这件事,明察秋毫的首领组织了一场集会来进行民意调查。 面有菜色的人们聚集到广场上。 首领大声问道:“大家衣食富足吗?” 众人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富足,十分富足,还要再为集体出力。”众人是声音加起来还不如首领一个人的声音大,但首领似乎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突然人群中出现一个很不和谐而且很响亮的声音:“不足。” 首领面有愠色,转身回了幕后,保安忙着维持秩序,人群却死一样的寂静。 回到府上以后,首领气的直擂桌子。哼,臭小子,看不见我在为众人谋福利吗?他就是存心要来拆台,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生气归生气,胸怀天下的首领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数量如此众多的饥民该如何处理。于是,首领花黄金千斤、精米万石请来了一个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师来作法,以求祛除饥馑。而我也在这时领到了任务:把他抓捕归案。 在大师的要求下,首领布置好了盛大的祭祀典礼。聚居地众人都被要求到场观摩,他也不例外。我在枯树林一样的人群中飞快的穿梭,最后在祭坛背面的僻静处发现了他,他正观望着高台上正在挑选祭品的大师,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那大师背后露处一块青黑色的皮肉,上面排列着骨刺,原来大师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我不禁惊呼,大师被惊动,转过头来看见了我和他,大师身边的首领告诉大师:我是这里的警察、他是这里的流氓。大师镇定自若,手拈着自己的假胡须微微点头。咳出米面来的粮仓管理员说他偷了粮食,浑身衣服上打满补丁却不时有金币从衣服口袋的破洞里掉出来的会计说他偷了钱,醉醺醺的负责看守酒库的保安们说他偷了酒。 大师听罢甚是满意,随即披头散发、念念有词、装模作样,最后选他为祭品。众人的目光随着大师聚焦过来,我回过神一看,哪还有他的踪影?原来趁我惊愕之时,他早已跑的无影无踪。 我想逮捕他以便追查他的罪状,但首领不肯批准、大师推脱说祭祀在即、粮仓管理员不肯放下工作配合调查、会计拒绝与任何调查者见面、众保安总是在我要找他们的时候集体人间蒸发。 在大师的指引下,行将就木的众人在一个黄道吉日里躲进了黄金磨坊里。比世界上任何一座山都高的灰白色的云团肩并肩堵死了天空,骄傲的烈阳投射的万丈光芒全都被云反射回无尽的深空,黑暗和严寒在大地上嬉戏、来回跑动,反复踩烂它们见到的一切。深灰色的巨大云层挂在天边的山腰上,吞没了数座山峰,像贪婪的寄生虫,面前肮脏的窗户把视线打散,模糊了遥远的云层的轮廓——请待在室内,如果你看不清云层,请不要打开窗户,云层会吃人。待全聚居地的人都进入黄金磨坊以后,大师用自己的舌头推他,首领也用舌头推他,人们一起用舌头推他,他被推到了门外的一大片开阔地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在云层压下来之前,磨坊的门重重地封闭上了。很久以后,人们走出地下掩体,他和云层都消失了,人们互相安慰说他其实登上了天界。 在聚居地的一个寂静的中午,太阳依旧把不可一世的骄傲撒向地面,却再也没有人来承受这无敌的神威。我尾随首领登上了天梯,看见断手、断腿、残躯、头颅组成的天堂,天堂的地板由人的被砍下的残躯绑在一起组成,蛆虫在里面欢快地蠕动;天堂的墙壁是人的手臂与腿脚互相串连编织而成,锐利的断骨从上面突出;天堂的头是无数个人的首级钉在一起组成,每一个头颅都大张着没有眼球的眼睛和没有舌头的嘴,数千数万的头颅上数千数万的深不可测空洞都看向我,似要把我吸进去。
一个人的天堂要耗尽多少人的血肉才能做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