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砂糖师与黑妖精 第六卷第一章
安坐在床边、趴在被单上睡觉。躺在床上的是十五年来日日等待主人归来的妖精诺亚,他的呼吸非常稳定有力。他原本奄奄一息,但砂糖菓子延续了他的生命。 冰冷的空气与寂静充盈房间之中,明亮的日光照入窗玻璃,流洩于地面。 安接下来也得帮忙消化庞大的作业量,他们才能及时交出作品。她大概是想到凯特会来佩基工房当助手,才得以安心入睡吧。 突然间,某人将熟睡无梦的安身体往旁边一拉。 她被拥入某人怀中了。碰触在脸颊的布料质地、近似草木的清爽发香她都很熟悉,是夏尔。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发现夏尔的黑色秀发就垂在眼前。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世界。 「……咦……夏尔?」 她话一说完,绕到她背后的那只胳臂又将她揽得更紧了,而他呼出的热气触及她的脖子,她总算确定自己没在作梦。脑袋越来越清醒,耳根子也越来越烫。 「夏尔?怎么啦?」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他的声调急切,而且右手握着剑,模样很不寻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措。他将她抱得很紧,仿佛想黏到她身上似的。令她不知所措,满脸通红,同时感到不安。 「夏尔?」 就在这时,城舍内传来一声划破空气的惨叫,她吓了一跳。 ——怎么一回事? 夏尔抱住安的力道和缓下来,表情严肃地抬起头,接着立刻站起身。 「跟我来。」夏尔下达简短的指令,拉她下床,拔腿就跑。 「夏尔?!到底怎么了?」 夏尔表情严峻,默不作声。不好的预感与不安在她心中逐渐膨胀。 一到走廊上,她便听见埃里欧特的声音,说话内容听不清楚,但他正情绪失控地怒吼着。 他们一口气冲到走廊尽头,来到二楼小厅堂,把头探出扶手外俯瞰一楼大厅。大厅内很明亮,看来玄关门没关上。 大厅内的光景令她倒抽一口气。 「欧兰德?!」 其他职人似乎刚从位于左栋的作业房冲出来,立刻聚集到跪倒在大厅的欧兰德身旁。埃里欧特脸色铁青,试图扶欧兰德起身。 王、纳迪尔、瓦伦泰都杵在原地,米斯里露也不发一语地站在纳迪尔的肩膀上。 夏尔也愣了几秒,但随后立刻冲下楼梯。 跑到欧兰德身边的安很想放声大叫,但还是按捺住了。 欧兰德单手按住自己脸的左半部,跪倒在地,血从指缝间渗出,流向下巴并滴落地面,沿着地板的裂缝流淌开来。 「欧兰德!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伤势!」激动的埃里欧特将手环上欧兰德肩膀,试图把他的手扳开,但欧兰德发出呻吟,不愿将手挪开。 安看着淋漓鲜血滴落地面,傻在原处,背嵴凉了一截。 夏尔收起手中的剑,蹲到欧兰德的另一侧,向对面的埃里欧特喊话:「埃里欧特,快去叫医生。」 埃里欧特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转头对职人大吼:「去叫医生来!」 职人们挨完骂,似乎也恢复理智了,瓦伦泰脸色铁青地说:「路伊斯顿的职人工会应该有合作的医生,我去叫他过来!」焦急的他想夺门而出,结果被王叫住:「瓦伦泰,等等,我去牵马给你。」 两人一起冲出门外。 埃里欧特似乎稍微冷静一点了,他干练而迅速地下达指令:「纳迪尔、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安,你们去请妲娜、赫尔烧热水并准备干净的布,如果有消毒用药也请他们备妥。夏尔,帮忙我把欧兰德抬到床上。」 夏尔点点头,接着向安投以严峻的视线:「你不要去帮忙。」 「咦?为什么?」 「我之后再向你说明。跟我走,别离开我身边。」 夏尔与埃里欧特一起抱住欧兰德的身体,捧起他的瞬间,他痛得发出呻吟。 「忍耐一下吧。」埃里欧特安抚他,并与夏尔一同将他抬入房间。 纳迪尔、米斯里露、安面面相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安发问。 「我们也不知道。欧兰德说他要出去休息一下,接着就发出惨叫,我们赶来时就看到他倒在这里。」纳迪尔板着脸说。 米斯里露紧张地说:「安,夏尔‧斐恩‧夏尔怪怪的耶,总之你先听他的话吧,不要离开他的身边。热水、布、药等等的东西就交给我和纳迪尔去张罗。」 夏尔的模样确实很不寻常,多了一股急切与紧张。 安听从夏尔的指示,跟随他与埃里欧特一同进入欧兰德的房间。 他们让欧兰德躺到床上,而他依旧以左手盖住左半边脸,咬紧牙根。 埃里欧特握住他的左手手腕,以哄骗小孩似的温柔口吻说:「欧兰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好痛。」欧兰德的话仿佛是从齿缝挤出来的。「眼睛,好痛。」 埃里欧特听了他的回答,脸色一沉。 ——眼睛吗? 对职人而言最重要的身体部位是手指,其次就是眼睛。如果欧兰德受伤的部位是眼睛,那事情就严重了。 「被谁弄伤的?」站在枕头旁边的夏尔发问。安听了身体一抖,望向夏尔,埃里欧特也以吃惊的表情看着他。 夏尔似乎不认为欧兰德是出了意外或不够小心才伤到自己。 「是他……我们在公路上遇到的,红色妖精。」 「你说什么?」埃里欧特环顾四周。 安也陷入不安,忍不住看了房间的门窗几眼。 「放心吧,这附近没有他的气息。」夏尔轻轻摇头,接着皱眉。「他原本恐怕是想从背后偷袭我吧。他追随我进入城舍的路上与欧兰德撞个正着,认为欧兰德出声会洩漏他的行踪,干脆砍一刀洩愤,然后转头就跑。」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事到如今那个妖精还会现身呢?她完全没料想到。 「追随夏尔……意思是说,夏尔是在城外发现那名妖精的吗?为什么埋伏在公路上的妖精会跑来圣叶城?」 如果他是因为被夏尔所伤,怀恨在心才追来,那他的怨念还真是深。安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没想到夏尔道出更可怕的事实。 「他原本就待在城内。自称葛拉迪斯的妖精,就是那个红色妖精。」 安听了脑袋一片空白,接着全身发毛,仿佛得知自己捧在手中多时的箱子里装着毒蛇。 就连埃里欧特也变得面无血色。 「就是他吗?」众人陷入沉默后,床上的欧兰德咬紧牙根说。「埃里欧特。」 埃里欧特听到呼唤转过头来,欧兰德便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他的手。 「如果他就是葛拉迪斯的话……布莉洁就……」 「啊……」 埃里欧特准备起身,结果被夏尔出手制止。 「我去找他,你陪欧兰德吧。安,跟我来。」夏尔握住安的手腕,牵她离开房间。 她小跑步配合夏尔的移动步调,并仰望他的侧脸。 夏尔说四周没有红色妖精的气息,自己却处在高度警戒的状态。 他们穿过右栋一楼走廊来到大厅。阳光射入洞开的大门,将地面上的血迹照得一清二楚,纳迪尔、米斯里露、妲娜、赫尔在厨房慌忙准备布与热水的声音依稀可闻。 「他的目标是你,他一定会再攻过来抓你。」夏尔牵着安的手爬上大厅内的楼梯,同时说。 「你怎么知道?」 「他原本就想抓银砂糖师。」 「这么说,可林兹先生和葛连先生也有危险不是吗?!」 「只有你危险。他知道你要是被抓,我一定会去救你,所以他会挑你下手,不管另外两位银砂糖师。他要以你为饵,引诱我过去。」 「也就是说,葛拉迪斯的目标是银砂糖师,还有你?」 夏尔拉着她穿过二楼小厅堂,一口气冲上三楼,听到她问话便点点头。 「为什么会盯上你呢?因为你伤到他,他怀恨在心?」 「他的真名是拉法尔‧斐恩‧拉法尔。」 安听了皱起眉头。「跟夏尔的名字好像。」 「他似乎跟我在同一个地方诞生,想要我成为他的伙伴。」 「伙伴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 夏尔一踏进三楼右栋走廊便停下脚步,张望走廊尽头,摸透四周状况。安也有样学样,定睛细看,没发现异状。 不过分配给葛拉迪斯的房间,门半开着。 两人手牵着手凑近门边,窥看房内。 他们立刻发现布莉洁倒在窗边的地面上。 「布莉洁小姐?!」 夏尔握手的力道和缓了一些,因此安挣脱,冲向布莉洁身边,将她的上半身抱到自己的膝盖上。 布莉洁似乎没受伤,身体也还是温热的。她还活着,这令安松了一口气。 「布莉洁小姐!」夏尔也在安身旁单膝跪下。 安一再呼喊她的名字,最后她发出小小的呻吟,表情扭曲,接着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安的脸发呆了一阵子。 「布莉洁小姐,你还好吗?」 布莉洁的视线总算聚焦了,她眨眨眼。 「……葛拉迪斯偷走银砂糖子爵的砂糖菓子,吃掉了……他擅自吃了子爵做给小妖精的砂糖菓子,我却无法阻止他。」布莉洁坐起身,甩开安的手,指向窗边。 他们定睛一看,发现窗框上只放着飞福棋的棋盘。 ——子爵做给诺亚的砂糖菓子已经被…… 美丽的砂糖菓子蕴含着力量,能延长妖精的寿命,也能强化其能量。那么精雕细琢的作品,竟然被欺骗、袭击人类的妖精摄食了…… 布莉洁咬住下唇,望向夏尔:「去抓他。葛拉迪斯说我连死在他手下的价值都没有……去帮我抓他。」 「他已经逃了。」夏尔回答。 布莉洁听了便往前倾,以双手撑住地面,仿佛体力突然用尽了。 安悄声问布莉洁:「你有没有受伤?」 布莉洁用力摇头。 纳迪尔等人发出的喧闹声从一楼传来。有人说没有消毒用药了,有人说再多准备一些布。 布莉洁抬起头来。「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表情和声音都显示她已筋疲力竭,如果在这时又受到更大的冲击,也太可怜了,安一时语塞,结果…… 「欧兰德被他袭击,伤到左眼。」夏尔说。 「夏尔!别挑现在说嘛。」安连忙插嘴,想打断他的话。 但夏尔还是冷峻地开口了:「她迟早会知道,而且也有必要知道。袭击他的人是葛拉迪斯,在公路上袭击砂糖菓子职人的妖精就是他的真面目。」 「欧兰德的眼睛……」布莉洁瞪大眼睛。 夏尔点点头。 她的嘴巴动了几下,似乎打算透露一些想法,但最后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 「不过布莉洁小姐没受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安轻触布莉洁的肩膀。 但布莉洁将她的手拨开:「别说了。明明……明明就是我害的!」 她再次伏低身子,双手撑地,肩膀颤抖着。 夏尔静静地看着这幕。他似乎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守在一旁。他大概知道廉价的安慰之语根本无法让她平复心情吧。 「……那妖精是布莉洁带来的,这是事实没错。」安沉静地应声。 布莉洁听了她的话便抬起头来,泪湿的脸庞上写着受伤的表情。 她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但听别人亲口道出更令她痛苦,不过安如果端出一句「才不是呢」,试图粉饰太平,她才真的会崩溃。 「你受他蒙骗,才会把他带来这里,但他不只骗过你,也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所以错不在你,没有人可以把帐算在你头上,也没有人可以说:『都是你不好,谁叫你要被骗。』」 既然是事实,也只能接受了,但思考错在谁身上、谁必须负责是没必要的。毕竟这种事根本没个准,只要换个立场思考整件事,你原本认定的犯错者也会随之改变。 布莉洁或许觉得受骗的自己该负责。 但安也认为自己该负责,因为她和布莉洁一样是女孩子,明白情伤的滋味,却无法为布莉洁做点什么。 也许也会有人认为错在夏尔身上,因为他明明跟对方交手过,却没看穿对方的伪装。 可能也有人认为葛连或埃里欧特对待布莉洁的态度太差劲了,才引发这种状况。 「但说到底,都是我不对……」布莉洁越说越激动。 结果安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不要再把过错往自己的身上揽了。」 安的语气很强硬,布莉洁顿时吓得噤声。 安仍盯着布莉洁,不移开视线。 「你要是养成这种思考模式,以后碰上别的坏事就会把错怪在别人头上,拼命想要怪罪他,但这样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你这样说也太过分了吧。」布莉洁的表情扭曲了。「连怪罪自己都不行,那你要我怎么办?」 安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但我认为只要去思考就行了。与其责怪自己,不如去思考该怎么办才能改善现况。」 「思考?」 「布莉洁小姐的头脑比我好多了,只要好好思考,一定会得到答案的。」 布莉洁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肩膀也垮了。 「布莉洁小姐?」 安挪开双手,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视线定在空中一点,有种出神放空的味道。接着踏出颤颤巍巍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布莉洁纤瘦的背影单薄,引人不安。 ——但她一定会好好思考的。 安选择相信她。 ——因为布莉洁最先想到的是砂糖菓子。 从昏迷中醒来后,她立刻把葛拉迪斯吃掉砂糖菓子的事情告诉他们。 八成是觉得很不甘心吧,她确实对砂糖菓子怀抱着敬畏之心,也很想守护那件作品,所以才会感到悔恨。 拥有如此想法的人,应该不会堕落到底才对。 ❆ 欧兰德脸上的刀伤由左眼正上方垂直延续到脸颊上。瓦伦泰与王找来的医生技术高明,很快就完成了伤口缝合,血也止住了。 但医生宣告他的左眼球受损,可能会失明。 欧兰德似乎痛到意识不清,听到医生的话只点了点头,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服下医生开的药后,他坠入了梦乡,大概是因为疼痛获得舒缓吧。 王、瓦伦泰、纳迪尔三人听闻欧兰德左眼可能失明的消息,似乎都比本人还要震惊。性格开朗的他们原本成天嬉闹,如今都变得沉默寡言。 中午过后,安、米斯里露、王、瓦伦泰、纳迪尔纷纷聚集到左栋二楼放置石臼的那间作业房。 发出集合令的人是埃里欧特,而前来集合的职人都有点恍神。 五颗石臼周围有一座座细颗粒银砂糖堆叠成的小山,运银砂糖用的桶子也已经搬进房间内了。这是众职人努力不懈的成果。 埃里欧特将房间内的糖山看过一轮,表情比平时还要阴沉一些。接着他轻声开口了:「我也很担心欧兰德的伤势,听说他的目标是安,这也让我很不安。」 众职人已从夏尔那里得知砍伤欧兰德妖精的真面目,以及对方的目的。他们想到把那妖精带来的人是布莉洁,内心升起一股怒火,但那火转眼间就熄灭了。对他们而言,把时间花在动怒上实在太奢侈了。 帮手凯特就快来了。他们以为要赶上新圣祭不成问题,开心得不得了,结果下一刻欧兰德便负伤无法工作。 看见一线希望后才碰到这种状况,反而令人更加消沉。 埃里欧特也明白这个道理吧,所以才尽可能用沉稳的语气说:「夏尔保证会好好保护安,所以对付妖精的任务就交给他吧。」 房门开着,而他盯着门外走廊上倚窗而立的夏尔。 「凯特马上就要来帮忙了,但如今他只等于是来替补欧兰德留下的空缺。我们现在无法指望更多帮手前来助阵,就只能靠现在在场的职人了,也无法争取到更多时间。」 王、瓦伦泰、纳迪尔面面相觑,忧心到了极点。 「办得到吗?大家还打算继续磨糖吗?现在我们还来得及拜托银砂糖子爵调一些银砂糖来应急,也许明年之后的选评会我们都会因此居于劣势,工房的评价也不会提升,但我们至少可以脱离眼前的困境。」 确实可以脱离眼前困境,但也无法让好不容易掌握的机会发挥最大效益。 经过这次选评会后,她很清楚各派阀总工房的实力了。马克里工房与拉多库里夫工房制作的砂糖菓子都非常精美,佩基工房这次只是险胜。 既然如此,明年起的选评会如果打一开始就居下风,胜率就会变得极低,也许接近零。 就算解决眼前的难题,佩基工房还是会被慢慢逼入绝境。 欧兰德是安到来前的职人之首。虽然这个位置已由安接手,但他长年担任领导者,受到其他职人的倚重。对他们来说,欧兰德是相当重要的精神支柱。他的脱队肯定会对其他人带来莫大的冲击。 得知欧兰德左眼可能失明后,安也冷静不下来。自己明明无能为力,他的事情却还是会在她的脑袋里转啊转的。 ——但我们还是非做不可。 收手的话,当初参加选评会就没意义了,取得胜利又如何? 她挺直身体,下定决心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宣告:「我要继续磨。」 安也很不知所措,一想到作品可能无法及时交件就好想哭。 但安已受令接下职人之首这个位置,取代欧兰德。如果不能代替他把工作做好,那她就没有存在价值了。 「我没问题的。」安说,并对着三位职人展露笑容。 她很担心自己的笑容不够自然,但纳迪尔笑嘻嘻地回应她:「……嗯……说得对,继续做吧!」 瓦伦泰似乎得到了勇气,微笑着说:「是啊,调银砂糖来就可以安然度过眼前难关,但我们还是不会有未来。」 王噗哧一笑:「既然职人之首有干劲,那我们就动手吧!」 埃里欧特似乎松了一口气,露出熟悉的笑容:「那就再次动工啰。」 他回头去进行烤干银砂糖的作业,王、瓦伦泰、纳迪尔也开始用石臼磨碎银砂糖。 安力气很小,推不动石臼,因此她决定去组装雪花结晶塔。她和米斯里露一起下楼,将做好的结晶搬到组装作业房去,放到摊开的布上,依大小和颜色排列。如此一来,她只要看一眼就能拿起想要的结晶。 安跪坐在放置砂糖菓子的圆形台座前,将几个大结晶挪到手边,慎重地将它们斜立、固定到台座上。 要固定结晶,就得靠捏得较软的砂糖团。米斯里露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将盛装砂糖团的石制器皿端到安面前,让她以细枝般的工具沾起砂糖团,糊到台座与雪花结晶之间。不能涂太多,否则接着部分会变得很显眼。 ——欧兰德的左眼真的会失明吗?他还能继续当职人吗? ——现在职人这么少,赶得出作品吗?虽说是非做不可,但真的做得完吗? ——那个妖精还会再攻过来吗?如果又有人受伤……好可怕…… 虽然在忙组装,但她一放松下来就会想东想西。 这样不行,她心想,轻轻用双手拍打脸颊。接着突然感觉到某人投来的视线。 安所在的作业房门没关,夏尔就在走廊上倚窗而立。他一直凝望着安,一直守候着她。 ——得集中精神才行。 她深深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因此心情平静了一些,再次回头制作砂糖菓子。 安动手后,夏尔似乎也稍微放心了一点,视线飘向窗外。 她专心致志地组装了一会儿。以结晶围起台座后她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 在窗边望着户外的夏尔皱起眉头。 「安,似乎有客人,应该是来找你的。」他的声音当中隐约带着一点不悦。 「客人?」安的作业刚好告一段落,因此她起身走到夏尔旁边,望向窗外。「吉斯?」 真是意外的来客。 下坡路入口处站着一名散发出黄公子气息的青年,他身穿品味极佳的及膝上衣,脖子上打了一条质料柔软的领结,肯定是前银砂糖子爵吉斯‧帕威尔。但他不知为何站到树荫之中,仿佛是想隐藏自己的形踪。 他似乎看到窗边的安了,向她挥了挥手。 「他刚刚就出现在那里了,一看到我就开始挥手,还念念有词。」 夏尔说得没错,吉斯不知为何拼命挥着手,还频繁地将食指立到唇边,仿佛是要他们低调一点。 「他是怎么了?是要我们过去吗?」安歪了歪头。 站在安肩膀上的米斯里露也以狐疑的口气说:「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来啊?」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我去看看。」 为提防拉法尔袭来,夏尔似乎早就决定不给安独自行动的机会了。安一迈开脚步,夏尔便跟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们走出玄关,穿过庭院,来到下坡路入口,吉斯才走出树荫。 「夏尔,谢谢你,还好你有注意到我,好久不见啊,你似乎恢复自由身了?那我就安心了,安和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似乎也很有精神呢。」他一如往常,以温柔的笑颜待人。 「吉斯,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直接进来就好啦。」 吉斯听她这么一问又开始张望四周,接着推她的背,要她进入城舍内的人看不太到的树丛中。 「因为这里的职人不会欢迎我来,我想说低调一点。老实说我实在不该过来的,但我很担心你们的状况。」 「担心什么?」 「你们的银砂糖凝固了吧?这状况也在拉多库里夫工房引起了大骚动喔。马克里工房负责制作新圣祭备用砂糖菓子,所以他们正在向没受异常气候影响的下游工房调银砂糖。佩基工房派没那么多下游工房,所以我以为银砂糖子爵会命令拉多库里夫工房借调银砂糖给你们,结果并没有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想,你们说不定是要碾碎银砂糖来使用。」 「你说得对,我们已经决定不要依赖其他工房了。」 吉斯听了眉头深锁,苦着脸断言:「安,你们这样太乱来了。如果职人够多也许还行得通,但你们只有六个人啊,把所有时间拿去制作砂糖菓子都未必够了吧?如果你们还要自己准备银砂糖,那是绝对来不及的。」 「我们一定会及时交件,凯特马上就要来帮忙了。」 「多恒格力先生一个帮手真的就能赶上交件日吗?安,你要冷静,如果佩基工房无法准时件就会关门大吉,派阀就会瓦解。与其落得那样的下场,还不如拜托银砂糖子爵借调一些银砂糖,及时完成作品。明年在选评会上或许会居于劣势,但……」吉斯停顿片刻,有些犹豫地开口了:「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话,因为我是害佩基工房变得这么潦倒的原因之一。但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父亲修行的工房、深爱的派阀就这样消失。」 吉斯大概是跷班特地过来的吧。他选择在拉多库里夫工房修行,而不是佩基工房,但他还是对父亲出身的派阀抱持尊敬之心与眷恋之情。 这点令安很开心。 「谢谢你,吉斯,但我和可林兹先生已经决定了。」 「那个人真的会认真思考这种事吗?」吉斯的语气难得强硬。 「吉斯,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听到这含着笑意的嗓音,吉斯与安都吃了一惊。米斯里露也吓得转过头去,但夏尔只瞄了背后一眼,仿佛早就知道来者何人了。 埃里欧特拨开他们身后的树丛,探出头来。 「不用躲在这里,直接进来不就好了吗?真是个害羞鬼。」 吉斯的双颊变得红红的,大概是觉得尴尬吧。「我不想被你发现才躲在这里。」 「我好像很惹人厌呢。不过你如果不想被人发现的话,就不该在那里跳啊跳的吸引别人目光呀。我们在二楼的视野比较好,反而会比一楼的安早一步发现啊,你不觉得吗?」埃里欧特手叉腰站到吉斯面前,一副被他逗得很乐的模样。 「我以为你不在二楼。银砂糖子爵说你们的作业房在一楼。」吉斯保持高雅的气度,面无表情地说话,借此掩饰他的不爽。 结果埃里欧特咧嘴而笑,吉斯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不解地瞥了他几眼。 「怎么啦?」 「你在担心佩基工房对吧?」 「不行吗?」 「当然行。倒不如说,看你这样我可开心了。但你偷偷摸摸担心我们就没有意思了,要把想法传达给对方知道才行。哎,进来就是了,我们欢迎你。」埃里欧特抓住吉斯的手,转过身去快步前进。 「等等啊!」 埃里欧特不理会心慌意乱的吉斯,一拉再拉把他往前拖。 「可林兹先生,你打算对吉斯做什么?」 安惊慌失措地追上去,埃里欧特就对她笑了。 「让他看看佩基工房的工作状况嘛,好吗?」 「啊?」 「等等,我不想让佩基工房的职人扫兴,所以才特地……」 「没关系,没关系啦。」 安搞不懂为何没关系,但埃里欧特还是一路把吉斯拖进城舍之中,爬上正前方楼梯来到左栋二楼,最后把他带到放石臼的那间房间门前。 都来到这里了,吉斯似乎也已经觉悟了。他虽然大惑不解,但已不再抗拒。 吉斯认为自己背叛了佩基工房。 而佩基工房的职人虽知视吉斯为叛徒是不对的,但还是会有遭背弃的感觉。 吉斯考虑到这两点,才刻意遮遮掩掩地来到这里吧。他明明想保持拘谨,埃里欧特难道想要让他的心意付诸流水吗? 房间内的三位职人专心地推着石臼,似乎根本没发现安等人就站在门口。 「等着看吧,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我们?」埃里欧特在吉斯耳边低语。 吉斯听了似乎很吃惊,视线追随职人的动作位移。 安也为职人的气魄感到深深折服。他们以身为职人为傲,所以才会散发出如此气魄。他们绝不轻言「办不到」,必定会工作到极限,穷尽所有可能性。他们不想随便仰赖他人,想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工作。 吉斯应该也能理解他们的傲骨与热情吧。 一段时间过去了,职人还是没注意到他们就在门口看着。 吉斯不太自在地看了埃里欧特一眼,埃里欧特便闭上一只眼睛然后说:「他们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件工作,他们相信自己办得到。」接着突然大喊:「喂——各位——」 三位职人这才总算停下来,望向门边。 纳迪尔与瓦伦泰看到吉斯的身影,露出意外的表情。 只有王歪了歪头。 「原来是埃里欧特啊。那个小鬼要做啥?」 瓦伦泰苦笑着说:「王,叫他小鬼就太失礼啰。他是前任银砂糖子爵爱德华‧帕威尔的儿子。」 王一听便抬起单边眉毛。「咦,是传说中的那个家伙啊,来做啥啊?」 「我……」吉斯欲言又止。 埃里欧特站到他前方,仿佛要打断他的话。「他听说银砂糖凝固了,担心我们的状况,就跑来看看。」 「咦?为什么要担心我们?」纳迪尔瞪大眼睛盯着吉斯看。 吉斯有点困扰地回答:「那是因为……佩基工房对家父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地方。」 王与瓦伦泰面面相觑,有些吃惊。 「就是这么一回事。吉斯,你现在知道不需要担心了吧?那我们就走吧,打扰了,你们继续忙吧。」 埃里欧特推了吉斯的背一把,把他带到小厅堂去。 安跟着埃里欧特与吉斯走,隐约明白埃里欧特的意图了。安瞄了夏尔一眼,他轻轻耸肩回应,仿佛想说:「真麻烦。」 来到小厅堂后,埃里欧特便止步,笑盈盈地盯着吉斯的脸看:「如何?还担心吗?」 吉斯思考片刻后开口:「担心。」 「哎唷,说得这么干脆啊。」埃里欧特装出快跌倒的模样。 但吉斯还是一脸认真:「可是……我相信凭他们工作的样子一定办得到。」 「太好了,请你抱持信心。」 「但你们还是应该要设法增加职人人数。」 「如果有法子的话,我们早就去实行了,如何啊,吉斯?要不要干脆留下来工作?辞掉拉多库里夫大人那边的工作吧,我们虽然拜托凯特来帮忙,但老实说,我们的固定班底职人当中有一位受伤了。虽然拜托别人来助阵,但实际能参与作业的人数并没有增加,真是伤脑筋呢。」 「我不行。我是叛徒,佩基工房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 埃里欧特突然开怀地笑了。 「吉斯,你真容易想太多呢。」 「什么意思?」吉斯听了埃里欧特的话似乎真的生气了。 埃里欧特不疾不徐地说:「你的决定有让佩基工房立刻变得这么潦倒吗?没有吧?各种事件产生连锁反应,最后才冒出那个传言。我们能力不足,所以世人才没放出『那家伙没加入佩基工房真是太蠢了』的风声。」 吉斯瞪大眼睛。 「顺便再说一件事吧。你以为自己是前任银砂糖子爵的儿子,要是待在佩基工房我们就会给你特殊待遇?这也是你想太多了。抱歉喔,本工房内只有我、欧兰德、葛连先生认识爱德华先生。爱德华在工房内修行的期间,我和欧兰德都还是小鬼,根本没料到他将来会变成那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们旗下的职人只信赖砂糖菓子塑形手法高明的人,就算得知你是前任银砂糖子爵的儿子,大概也只会说声:『是喔。』反而是拉多库里夫大人才爱顾忌你的身份吧?」 佩基工房的职人觉得投向拉多库里夫工房的吉斯看不起佩基工房,所以才舍弃这里。但吉斯只是不愿追随父亲的脚步才加入拉多库里夫工房派,实际上对佩基工房派是有依恋的。这是让其他职人明白这点的绝佳机会。 这也是让吉斯明白自己没必要抱持罪恶感的大好机会。 为了让工房顺利运作,埃里欧特的脑袋应该一刻都没有停止运转过吧?他总是会将各种状况放在一起考虑,果真是适合当工房首领的人才。他有能力,也有自觉。 吉斯吃惊地愣了一会儿,之后别开视线。 「明知这话很失礼还硬要讲,可林兹先生真是讨人厌呢。」 「大家都这么说。」 吉斯轻叹,转头面向安:「安,真抱歉,我多管闲事了。」 「不,才不是呢,谢谢你担心我们,我很开心。」 「如果有可能帮得上忙的职人,我再告诉你们。」他接着又彬彬有礼地向埃里欧特鞠躬:「我的操心是多余的,先告辞了,可林兹先生。」 「那,你考虑得怎么样?要加入我们吗?我这是在挖角呢。」 「我不可能加入你们。我敬重父亲,也希望佩基工房继续经营下去,但我还是没意愿走父亲走过的路,我不会加入佩基工房派。」吉斯倏地转过身去,快步走出城舍,背影隐约给人害臊的感觉。 「真可惜——被甩了——」埃里欧特目送吉斯离开,用哼歌的方式说话。他大力摆动双手晃回烤干砂糖菓子的房间,看起来似乎有点开心。 「吉斯那家伙真可怜,被埃里欧特欺负了。」米斯里露似乎打从心底同情他。 夏尔接着说:「垂眼男技高一筹,小鬼头输了。」 安听了他的感想苦笑:「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