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我，白尚希的事也说来话长

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年，这一年世界也依然没有毁灭。我已经20岁了，但还一事无成。我既没有什么擅长做的事，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而且，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我还完全无法照顾好自己。不过说起来，我之前并不是这么个混日子的样子。作为小孩子，我长得可爱，一双大眼睛讨大人喜欢；作为初中生，我性格好，成绩也好，又会画画，和老师相处起来就像追星日常……我人生的前十几年也做过一阵子“别人家的孩子”。

我普通地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小时候，祖母经常带我在小区里遛弯儿，祖母和邻居家的祖母一起聊天儿，我和邻居家的孙辈一起玩儿。虽然现在的我觉得，在中国，多数健康小孩子的头发可能都是又黑又亮的，但当时邻居家的祖母们总夸我的头发很好看。我头发留得长，有时母亲会给我编很多小辫儿，我就那样去上幼儿园。那时候在我住的城市里很流行带“假发（虽然这种说法有点儿奇怪，但不是真的假发，这样形容是因为我不知道那个由某种材料制成的线具体应该叫什么）”的儿童帽子，幼儿园的很多女孩子都会戴，“假发”编成的假小辫儿看起来就像真的小辫儿一样。我戴着普通的帽子、露出自己本身的头发，来接小朋友的家长们总会多问几句：“哎呀，小希这个是假发还是真头发呀？”来接我回家的祖母总会一脸骄傲地说：“我们这是真头发！”然后大家一齐对小女孩儿的漂亮头发发表一些赞美的言论。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我在幼儿园的老师带小朋友们去小区的小广场做操的时候被在那里写生的几个姐姐画了下来，她们后来来幼儿园把画送给了我。有一天在家的时候，我突然就对着那几张画也学起那几个姐姐的样子画起小人儿来。自此以后，白尚希，性别女，兴趣爱好是绘画。

大家对小孩子总是格外宽容，对小孩子的作品也格外宽容。我喜欢上了画画儿，也就开始和老师学画画儿。父母、老师总是夸我画得好，家中的长辈和亲戚朋友也总是夸我画得好，我就这样沉浸在人们的夸耀中渐渐长大了。我一向觉得自己还不错，虽说不至于到狂妄自大的地步，但在自己经常接触的领域多少还能称得上是自信，自信自己的实力能让别人给出肯定的评价。这种心态放在我身上怎么也有些危险，但在小孩子单纯的世界里貌似姑且还说得过去。

我和幼儿园同班的很多同学一起升上了小学，又和小学同班的很多同学一起升上了初中。初中是我的人生理想和价值观念形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在初中阶段，我有幸遇到了很多能力优秀又认真负责的老师，他们在学业上给了我很多帮助，他们的言传身教也让我树立了一个总体而言还比较积极向上的正确的价值观：做人要诚实守信，一诺千金；犯了错误要勇于承认。因为他们的教育，我开始对未来未知的生活产生了憧憬：讲台上一表人才的老师们都好有文化、好帅气，我就向着师范院校努力，以后做一名像他们一样优秀的老师好啦！

我那时行事风格超莽，作为英语老师经过半学期的观察再三斟酌亲自指派的英语课代表，不仅不完成英语作业，还在上课被叫起来核对作业答案的时候公开宣布自己没写，简直是当着老师的面打老师的脸（？）。虽然老师依然很爱我，认为我是个靠谱的好孩子，但这种低情商行为被我原封不动地带到了高中，迎来了命运的第二个转折点。

不知道是老师教得好还是我学得好，又或者是二者兼备，我以比平时水平高50分的成绩顺利地考入了全市数一数二的公立高中。我一下成为我父母同事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你看，你家孩子多让你省心哪！考得这么好，不用你操心！”“都没上过补习班，给你省了不少钱！”父母和其他人的谈话中总会出现我中考超水平发挥的“光辉事迹”，父母听到别人夸我的时候是那么骄傲。我也觉得我简直超棒，满嘴凡尔赛发言，没少干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儿。但是，我在中考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过，除了将来想学理、想做老师之外，对于未来丝毫没有任何别的考虑。我总觉得，高中，不管是哪所，总归是能考上一所，能有个学上、差不多就行了。我想直接报考我初中所在的这所中学的高中部，因为这里有我熟悉的一草一木，有我的过去和我喜欢的人，是这里让我真正开始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这里于我而言，几乎是信仰一般的存在。但总而言之，我的软弱和俗不可耐的妥协让我没能留下来、没能留在这片我所热爱的土地上——我，白尚希，是一个叛徒，我主动地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因为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理由而做出了自己无法接受的选择。对于录取我的这所高中，我只有两点认识，一是它的名字，二是大家都说它很好。然而，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我开始觉得这所高中分外高级。它和我们初中不一样，它的录取通知书装在像信封一样经过精心设计的纸袋子里，一起拿到的还有几本手册。我先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只觉得新奇。别的先不说，这所高中一个社团的设备就比我们初中整个学校的要好，这高中一定很有钱吧？老师一定也很好吧！我开始期待起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

因为我选择了一所我连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代指不了解）的学校，所以我为了欺骗自己、削减负罪感而编造出的理想化的幻想顺理成章地破灭了。

高中的数理化我是怎么也学不会，高中的老师我是怎么也合不来。考入高中不过多久，我不仅跟打过交道的几个青年教师死磕了个遍（我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我们波长不合，互 相 不 合，不合到除非一方决意不在这里吵架、否则一交流就会爆炸的程度），考试排名还喜提倒数。不过那时候我还比较幼稚地沉迷于高度理想化的世界，依然丝毫不在意这些功名利禄与人际关系，我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好好学习、承认错误、直面现实——我是这样想的。但面临高考升学，又有了梦想和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开始越来越重视那些原本并不在意的东西。我想专心搞好学习，于是既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也没有积极参与班级活动，但数理化依旧是完全学不明白，老师的话里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我就是完全get不到她们想表达什么。非常不幸要负责教授我学业知识的青年教师们往往比较偏好成绩优秀或者说话好听的学生，我成绩又差，又不说好听话（不喜欢察言观色是一方面，其实当时也是一副不太聪明的亚子，不太会看空气行事，经常会无意识地踢出无恶意但可能会伤害到别人自尊心的直球），数理化全部差得一批还毫不犹豫地选择学理，和老师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就逐渐恶化，甚至有老师开始为我写“小作文”，我在班主任面前一下多了好几种迫真的迷惑行为：故意针对老师，只写A老师留的作业而不写B老师留的作业……我本来不厌学的，我还能抢救一下的，但在有老师对班主任说我厌学以后我可是正经地要露一手、厌学一把给她们看了。你让我做练习册，我偏不；你查作业，我一本练习册空着交；你看我不顺眼，来呀，我们中门对狙，课上当堂吵架——反正我怎样都无所谓哦。那个时期的我，似乎每天都在跟什么看不见的敌人作着无意义的斗争。我因为道路的发展看不到向好的态势就一味地想要摆烂，但又很迫切地希望有人能来拉我一把，所以想将自己最真实的状态呈现给周围的环境，以期能得到其他人的帮助和鼓励，脱离这样在矛盾中挣扎的状态，但是我的这种行为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我很难过，但我没有宣泄负面情绪的出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父母表述我正遭遇的一切，我的朋友们也都还在“学海无涯苦作舟”。这种状态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自甘堕落，虽然确实没有认认真真学习，但姑且也在按部就班地完成力所能及的学业任务。至于待人接物，我依然秉持着我的初中对我的教育：“大声、大胆、大方”，在学校里也结识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但他们也无法帮助我解决我的问题，因为现在是我自己在主动地躺平。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又沉浸在其中不愿作出改变。我深知这样的自己已经不配成为指引青少年人生方向的人民教师了，于是开始思考着改变职业规划。在指尖划过纸面上医学类专业的目录时，我的不知道哪段DNA就疯狂乱动起来了——啊，我对医学还挺有兴趣的，要不就去学医吧，正好省医大就在我们市，离我家也不远，这样大学就也能过上“出门上公交，下车到学校”的快乐通勤走读生活了。

我自幼就住在我们省医大附院的家属院儿里，深受三甲医院文化氛围的熏陶。提起医院，我本能地就觉得很亲切，因为我就是在医院边上长大的。不过，虽然我家两代人都在附院工作，但没有一个人学医，所以，听说我想要学医，他们也没有要打折我的腿，只有我母亲象征性地表示“学医可是很累哦”，之后就普通地和亲朋好友唠嗑说“我家孩子想学医”了。

确立了新的人生目标，我继续着以往的生活、每天安定地学习。但那一年终究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发生了一些虽然没有违法乱纪但是不能说出来的事情。我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恨意，我是那样迫切地希望能不择一切手段让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我承认，我对那件事的态度和处理方式极为孩子气，但我确实是因为那件事而彻底地放任自己堕落了。我开始怀疑，怀疑我过去经历的一切，怀疑“小希的头发真漂亮”是假的，怀疑“白尚希是个好孩子”是假的，全部都是那些陪伴我长大的人们为了保护我而在这个世界表面编织的伪装。现在这层伪装被人悄无声息地破坏了，世界露出了17岁的我无法接受的面目。即将成年的我逐渐认识到，我是因为过去大家对我无偿的包容和照顾才能作为一个单纯、善良、诚实、正直的孩子一路走到现在的。但很快，我就要独自一人去面对世界本来的模样了，我再也不能在别人的保护下生活了。于是，我开始放弃对身边所有人的信赖，放弃主动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这样一来，世界的“伪装”也被我更进一步地撕开：一旦我隐藏起社交软件上的个人信息，会在生日那天对我说出“生日快乐”的人绝不会超过5个。我对“生日快乐”并没有什么执念，但这让我发现了一件很突兀的事情——我其实根本就没有朋友。至此，我的在初中教育下形成的脆弱的三观完全崩塌了，我是一个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坏人。我已经不需要梦想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但我依然很难过，毫无缘由地感到难过。可是，当不知来路的悲伤袭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没有过去”，却又放不下过去，我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也忘不掉过去的一切。我逃避，逃避上学，逃避不得不见到的“她”。我不觉得逃避可耻，但我的逃避没有丝毫用处，我只是一个人在无法消失的记忆里越陷越深。同学们谈到高兴的事情，我也能、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大笑，但看着联欢会上同学们的笑脸，我会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地大喊：“放我出去——这教室我是一秒钟也呆不去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甚至恨不得自己马上就能去死，让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不过我超棒的，我隐藏得很好，这些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只知道我对绝大多数人都很好，能帮忙的地方都会尽量帮忙，偶尔欺负我我也不会真的生气，不过也就是成绩不太好、经常挨老师骂，骂完依旧是深受班主任信任的班长。

网课期间是我高中阶段最快乐的时光。在北方深冬的傍晚，用厚厚的屏障驱散窗外仅剩的光明，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微光还诉说着它的故事。我不用再因为谁而逃避了，不用再因为谁而受委屈了，我只需要坐在这里、只要坐在这里就好了，这个独属于我的世界里再也不会发生悲伤的事了。我十分享受这样的空间，但这个空间终于还是崩塌了。我突然感觉到了彻骨的恐惧。我害怕，害怕出去，害怕见到其他人，害怕和人说话，害怕打破原本建立好的平衡，害怕我的支离破碎的生活失去控制，而我无处可逃。我只是在麻木地熬，熬日子，熬过高考，只要高考完就能结束了。我已经不想要什么结果了，只要能结束我现在的悲伤就足够了。只是，在听到别人满怀希望地向大家介绍自己期待的未来和心仪的高校时，我依然会觉得难过。

然后，我以比平时水平高120分的成绩顺利考入了省医大。

我也是到最近才知道，无论是中考还是高考，我的班主任们都觉得我升学无望，从而会联系我母亲，替我想各种路子、操各种心。但很少有人正正经经地问过我自己想要怎么办，很少有谁认真地想要了解我的想法。所以，我身边几乎没有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也没有人知道我每天对世界毁灭的期待有多强烈。可能我只是在期待一种改变，期待重新开始。我以为“考上大学”这件事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但世界依然还是这个世界，我也仍旧还是那个停留在过去的我。

我的大学生活真的说来话长，但又没有什么真正有意思又值得摆上台面说的故事。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大学，这个过程帮助一个个体从家庭逐步走向社会。每一所学校都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层次越高，缩影失真的程度越小。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依然在接连不断地重复发生，过去故事里的悲伤也依然还在一幕幕地上演。我把现在所处的位置作为新的起点去创造新的生活，很努力地去争取满足自己期待的事物，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得到。我过去的同学们在朋友圈中分享着自己忙碌充实的生活，我的父母口中也有了新的“别人家的孩子”。我突然迫切地想要创造一个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可以在想笑的时候笑、在想哭的时候哭；我可以在想要躺平的时候给自己彻底放一天假，可以放心在休息过后再踏踏实实地继续向前猛冲。

……

我讨厌出去，讨厌见到其他人，讨厌和人说话，讨厌打破原本建立好的平衡，讨厌支离破碎的我的生活失去控制。我开始报复性地摆烂，报复性地发呆，报复性地什么都不做，就好像要把之前所有压抑着的时间追回来。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能够非常镇静地面对近在眼前的DDL了。我因为一时搁置了原本擅长做的事而失去了擅长做的事，因为为了学分把兴趣爱好变成工作而失去了兴趣爱好，我表面上维持着过去积极向上的“好孩子”人设，但内心阴暗得让人眼前一黑。我羡慕朋友圈里其他人分享的日常，但当我也想要通过模仿她们来点缀一下我的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伪装不出我想要的幸福。

那就开始成为真正的自己吧。

作为刚成年没多久的成年人，虽然没有听说有谁因为我的外表而喜欢我，但我自己对我这副小身板儿真的是喜欢得不得了；作为大学生，虽然我性格阴暗，一眼看上去给人的印象不是看谁都烦就是厌世摆烂，但好好接触起来就会让人意外地觉得也许是个姑且还算不错的类型；我的理工科成绩依然超绝差，师生关系依然处理不好，但我依然在努力搬砖画画赚学分养活自己，企图在综合测评中表现得体面一点儿，好维持住我“别人家孩子”的人设。我的事迹可能已经出现在校长直升班（我上的那所高中会在高三年级为每班的一小部分后进生开办这样一个班型，每周校长会把班上的同学们集中起来，总结这一周的学习，为大家打气）的超典型案例里了，但我的学习经历可千万不能拿来标榜。虽然但是，新的一年，我还是希望能开始新的生活。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这一年我想要成为现充，成为自己真正喜欢的样子。

新的学期对于白尚希同学有新的要求，除去要继承发扬往日的优良作风之外，还需要白尚希同学特别注意的是，下学期的数学课又占整学期的半壁江山，我希望白尚希同学多少能认真动动脑子学一下，不要才刚听完绪论就开始摆烂；计算机方面也请白尚希同学别学得太拉胯，否则就会像上学期一样，被不断断网崩溃的考试系统气得拿着半张空白卷直接上交。要记住过去痛苦的心情，把它作为阻止一切悲伤重演的力量——愿人类荣光永存。

以上，我是白尚希，祝大家新年快乐。

看吧，这篇也是压着DDL交的。要问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某某教研室的绘图大赛快到DDL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