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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战闻录冬祭·雾之章】入围作己《Poets vs. Zombies》·下

2023-02-11 10:26 作者:幻想战闻录official  | 我要投稿

2.5

 

我觉得我刚刚才醒来,可是我根本没睡觉啊;我觉得我刚刚做了个梦,在梦中触及了温暖的海水、芳香的海水,可闭合不住的眼睛、正日渐腐烂着的头脑怎么能在白昼来临前挣扎出一片真正的梦境呢。窗外的夜空被擦成烟蓝,厅里传来他扫地的声音,像是许多鸡的爪子一齐划着海水,在浅滩上漫步......我用胳膊肘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一离开枕头,脑袋差点从脖子上掉下来了,而脖子内侧一部分软绵绵的,另一部分硬得要命,肚子里也是这样,大腿也差不多。我下了床,穿好衣服后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希望能遮住手背和小臂上几块裂开的皮肤。

他已经扫完了地,坐在厅里那个熟悉的位置看书;围炉上吊着的锅里咕嘟咕嘟响着,锅盖边缘湿漉漉的。看见我出了房间,他喊:把袜子穿上!我就回去,费劲地穿上袜子,再出来。这回他满意了;对我说,等下就吃饭,然后搓了搓胳膊,继续读书。

“一早起来又在当诗人吗。”我说。

“一早上当了厨子又当了保姆,当一会诗人怎么啦?”

“啊,辛苦你了。”我说。“不过,非要是诗人吗,你有没有想过要做点别的什么......”

他闷笑了一声,像是很费劲地要利用这个笑把自己抽干。

“乐了,来,我给你讲讲为什么,是我还在京都时的一件事,你先坐。”他指着我旁边一个坐垫。“和我爸也有点关系,估计你会想听。”

我用脚把那个坐垫推到墙边,顶住身体里的断裂感慢慢坐下,听听看他要讲什么。

 

那时候我和家里人还住在京都城里,嗯,就是来这个地方之前。我爸那会还有半拉正经工作,我也有学可上,还差点毕业了;真的是差点毕业了。我说差点是因为离毕业没多久的时候的一件事。就...最后一学期,学校给我们开了一门课,叫什么来着,记不太清了,职业生涯规划还是啥的。上第一节课,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一张卷子,叫我们做一下mbti测试,先测测人格类型。那个测试大概就是,你做完卷子上那些题,就能找到你是属于全人类所有十几个人格类型中的哪一个;然后你可以参考着自己对应的类型看看将来适合做什么样的工作,这样的一个东西。老师叫我们做完之后,拿着结果上前面讲台上讲讲自己未来想要做的工作,和自己测出来的类型是否符合,再以此谈谈打算什么的;我觉得,挺脑瘫的这个课。

我看了看那个卷子上的题,看了两三道,就没再往下看,一道也没做。等到该我上讲台了,我问老师,我有点不舒服,能不能不上去讲啊;老师说,不行;又问了一遍,还是不行。我只好走上去,站在黑板前。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对着老师说,还是对着同学们说,还是对着教室窗户外吃透了阳光、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说,我说我刚刚测出来的人格类型是POET型人格,这就说明,我这辈子只好做个诗人了(poet是诗人的洋文写法);老师瞪大眼睛看着我,同学们很高兴,窗外呼呼地刮起风来。我说,幸好,我也不反感做个诗人;老师瞪大眼睛说,不行;我说有什么不行的嘛,你看他们做出来的结果也是四个字母;老师说,不行,走过来要拿我的试卷;我说,你看那些结果是ESPT或者ENPT的同学,和我不就差了一个字母而已嘛,一个o,我说,poet的o;老师说,不行,不行的,不行;就多一个o嘛,我说;我把我的这个o紧紧抱在怀里,走过老师;我用一只手把我的o高高举起来,让它比教室里嘈杂的一切都高出些许。

老师叫我家长放学后来学校里。我猜,老师本来想叫的是我妈,结果来的是我爸。和老师谈了谈之后,我爸说,同时对着我和老师说,他妈的,这死孩子真是不学好,学谁都行,怎么还学起我来了,老师您放心,我回家一定揍他好好教育他,以我作为诗人的名声保证,老师。回家途中,我和我爸一起乐了一路。但回家以后,他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认真地对我说,将来做什么都好,但是真的,千万别做诗人,这是因为他爱我才对我这样说;那天晚上我气得牙都要碎了,一宿没睡着,早上起来嘴边都起了泡。我几乎恨起他来;我为他的语重心长恨他,为他的认真的爱恨他,我恨他因为他大概觉得自己这样干可酷啦;不过更酷的是,我起床之后,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他躺在榻榻米上一边抽烟一边剥着茶叶蛋,对我说,我已经帮你把退学办好了,这几天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咱们要搬家了。这就是说,他一边叫我不要做个诗人,一边在我即将毕业,或许能混个什么证的时候给我办退学,然后把家搬到这个野蛮地方,哈哈。我本来有一半是说着玩的,但这之后,除了做个诗人,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这样啊...”我说。至少听明白了最后两三句。

“就是这样。”他说。

“你说的字母o,长什么样子。”我问。

他伸出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一个圈,这就是o了,o里圈着他下巴上的胡渣和领子口。这时我好像也在周围的空气中瞧见我不认识的P E T三个字母,它们像颤抖的海水,像海底围炉中诡谲的火焰,有着一切可能的形状。他说,饭好了。

 

下午我们从海边回来后,他在院子里一边掏鸡蛋一边问我,待会还听诗吗。我说,听呗,昨天前天都听了。好,他说,那今天读点不一样的。好啊,我说。这鸡蛋质量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掂着手里的两个壳上沾着寒霜和鸡屎的蛋,舌头打结似的说,要不咱把这鸡杀了吃肉吧;有几只鸡听见了,不安地用爪子刨地,脑袋一顿一顿地望着我们。

回去之后,我们仍是坐在围炉边,点上油灯。今天他没有每读一首就停下来问我这首怎么样,而是一口气读了将近十首,就停了。读时他总用空着的那只手的两根手指摸自己的鼻尖,好在他没流鼻涕。

读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看向我。

“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

“还有吗。”

“就是挺好听的...”

“这几首是我写的。”他说。

“这样啊。”

他鼓起一口气,吹灭了那两盏油灯;刚刚那两盏油灯在他身后照出一片黑影,虽然是白天,影子很淡,但影子里似乎蕴含着一种冲动,一种扩散开来或逃离的趋势。油灯灭了以后,影子也像是被墙壁吸收了进去。

“可能这几首确实是一般吧,”他说,自己摇着头。“只是练笔。”

“挺不错的啊。”我说。

“诶......算了,你别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读到一首好诗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额,好吧。”

“没事,我要认真写了。”他突然换了语气。“我这次要好好写了。”

“嗯...?”

“我要写一首献给你的诗。”他湿润的瞳孔晃动着,如若灯油。

“啊,这,这可...”

“又不是只给你写,以前在京都时不少朋友都收到过我的诗的。”

“那你现在...不想念当时的朋友们吗。”我问,想赶快换个话题。

“不想。”他说,然后抬眼看了下天花板。“不想...”

 

晚饭吃完后,他说该把我的绷带拆下来看看了,不知道现在伤口恢复得怎么样。我其实并不想拆;虽然不疼不痒,没有什么感觉,可我心里觉着它们没什么恢复的可能,只会变得更糟,但我还是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说,拆吧。桌子上摆着灯、发黄的绷带、外表脏兮兮的药膏、一些棉花团和一把小剪子。

他也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上因没有脂肪而无奈凸起的青筋,稀疏、颜色偏黄的汗毛和一层薄薄的泥垢。手倒是刚刚才洗得很干净,握起烫过的小剪刀。

嚓,剪刀在我胳膊肘最外圈绷带的边缘剪出了一个小裂口,能感觉到绷带已经有些脆了;他小心翼翼地捏住那个那个裂口往外撕,没用什么力气就撕下来了整整一圈,上面还粘着我的一整块皮肤。

皮肤下面的肌肉组织看起来比较奇怪。有一部分好像已经完完全全地脱水了,肌肉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有点像我日后见霍青娥吃过的牛肉干;而另几处肉厚一点的地方则腐烂正盛、颜色混乱,仍有液体在从中渗出来,具体是什么样子就不详述了。他还捏着那一圈绷带,搭在他僵住的指节上,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完全不敢相信——我暗想,可能在前一段日子里,他都极力想把我当作一个受了点伤、需要照顾的白皙女孩来看待,而不是一具因侥幸死在冬天而没有很快烂成一滩泥的尸体;尽管,对我属于后者的实质一清二楚。现在他嘴唇抽搐着,嘴角以另一种频率抽搐着,喉咙发抖,好像晚饭正要从那里涌出来。

“接着撕吧,我不疼。”我说,试图模仿第三天中午我第一次给他看手臂时他的平静。

他像是被吓到了,整个脑袋朝我这边晃了一下,但眼睛一动不动,不看我的脸。

“他妈...的。”他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着头。“麻烦,稍等我一会......”

他慢慢走回自己屋里。

我看着他掩上自己房间的门,再无声息,莫名觉得有点对不住他。我最初的迷茫和恐慌止于他当时的平静(止于这座充溢着规律的生活,可以安身的屋子),而现在我的平静却对他没有用处;我本以为他会很快接受的。我坐着等了挺久,他那里也没动静,又不知道稍等一会的一会是多久,便只好先自己处理剩下的部分。我动手撕起来。虽然很不灵活,但慢慢来总能做得差不多,有时撕得快了,也会带下不少绷带覆盖处以外的皮肤;我看着绷带上的皮肤和腐肉,轻盈和黏糊的沉重,忽然想到自己现在是否已然永生不死;绝望和恐惧或许仍深深藏在我心里,但就像感觉不到心跳一样,现在它们也没法触及到我了。午夜时分,我已经把这些旧绷带全拆掉了,还给自己胡乱包了包,换上了新的;我把那些换下来的绷带片用油灯引燃,扔到围炉中心,看着它们烧啊烧啊。

 

子夜将尽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听见他出房间了。我向外看去,看见他点起照常的两盏油灯,坐下来,在桌边写着什么,另一只手紧紧捏着大拇指,上牙咬着下嘴唇。要又捏又要才能写的东西,是给我的诗吗。

 

 

 

 

“有时候我也......挺想念学校的。”诗人说。“但忘了我在那到底有没有朋友......”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哼哼起不知什么歌来。

 

 

 

 

00:33

 

物部布都给自己又加了一份烤鳗鱼,问我要不要也再来一份;不用了,我说。我们的酒则是一直续着,到现在没停过。她手里摇着酒杯,屁股下扭着凳子腿,我每次低头看见那两根或三根翘起来而悬空的凳子腿时,总觉得她会很快摔倒,但她却一直微妙地保持着平衡。她还真挺能喝的,脸上已经从头顶红到脖子根了,却还是一点要醉倒的迹象都没有,反而越发活跃了。现在她搂着我,胳膊弯搭在我脖子上,使我和她一起摇头晃脑的,一边晃还一边灌我酒。

“喝呀,芳香!喝,喝......真不再来条鱼吗。”

摇着摇着,我感觉头顶一轻,我的帽子被她晃掉了;额前的头发也瞬间披散下来。我拉开物部布都的手,从凳子上下来,转过身去捡帽子。帽子中央的那颗金属制的星星在吧台的影子下也闪闪发亮,我揪住那颗星星,再一抓,把帽子拿到了手。

“诶,这是什么味儿。”我转头,看见物部布都手上正拿着我出门后塞在帽子里的那张符纸,凑近鼻子在闻,符纸上面粘着两根我的头发。

“怎么一股巧克力的......”

这时米斯蒂娅端着第二份烤鳗鱼走了出来,物部布都就挥舞着这张符纸朝她叫:

“看啊,米斯琪,还有傻逼把巧克力酱当墨水用的......笑死,不光审美那么拉胯,还犯起老年痴呆来了。”

米斯蒂娅微笑了一下,在她面前放下烤鳗鱼。然后她攥着一块湿抹布走出吧台,将其他客人留下的杯盘收走,又擦了两遍桌子。我坐回椅子上之后只用一只手慢慢地往嘴里送酒,身体其他部位一动也不动,大气都不想喘。

“二位还有什么想点的嘛?”米斯蒂娅走回吧台后问我们,“要是没有的话我就......”

“没啦没啦。”物部布都说,“你要洗碗还是收拾烤炉什么的就去吧。”

“嗯。”

“啊......倒也还有想点的,”她好像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色眯眯地看向米斯蒂娅,“你最近有没有写新歌呀,米斯琪,好想听呢~”

“有,倒是有,可是这么晚了......”

“那怎么了,这街上又不住人;等你演奏完了,我晚上留下来帮你一起收拾店!芳香也想听呢,是不是呀?”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好吧,那...等我一下。”米斯蒂娅说着,转身到屋后去了;她好像挺开心的。但她刚进去不到一秒,又匆匆跑出来,跑到水槽边洗手,用肥皂打出泡沫,用肥皂水冲洗掉指纹里藏着的油垢和指甲下月牙形的鳗鱼血。她抓来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又回里屋去了。再出来时,她拎着一把有半个她那么大的吉他。

“你那把电的呢,米斯琪,那个不是更带劲?”物部布都问,猛甩自己的右手。

“哪有往店里拿电吉他的,我这又不是琴行,能有这把就不错了。”

“噢噢,是不错。”

她在吧台里坐下,翘起一条腿来托住吉他。物部布都疯狂地鼓起掌来。米斯蒂娅扫了下弦,似乎想试试音,却在一阵嗡嗡的琴声中盯着吉他面板不动了。

“布都,麻烦给我张餐巾纸呗,沾一点点水,谢了。”

“好——”物部布都抽出一张餐巾纸,在那杯一口没喝过的温水里点了一下,递给米斯蒂娅。

她右手接过餐巾纸,手指顶着它轻轻擦拭面板上的一小团污渍;她一直死死盯着那团污渍,直到它完全消失后还用纸巾另一面又擦了三圈。我注意到她擦拭时,本来只是扶着琴头的左手突然怪异地动了起来,像只大蜘蛛一样爬到指板上;每根手指都像有着独立意识一样快速准确地按上了自己该在的位置。

“那我弹了。”米斯蒂娅说,把纸团搁到吧台上。

“弹啦弹啦!”物部布都喊。

 

 

 

 

“二月六日,晴,”霍青娥念道。“今天一天都待在屋子里,没出门。但我和诗人一起读了不少诗,很开心。”

 

 

 

 

2.7

 

我觉得今天他的心情比昨天要好一些(昨天,除了叫我吃饭,他几乎没和我说话,也不看我,只一个劲地写东西),尤其是下午那会开始;不知道和同样是那会开始下起来的大雪有没有关系。天空阴霾,如一片向着无限铺展开来的脏水塘的倒影,而其中纯净、清明的成分则全都在云间就化作了冰晶与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有时被风吹偏,到傍晚时,已经在外边的地上积了挺厚的一层。

“鸡不要紧吗。”我说。“雪还没停。”

“没事。”他说,稳稳地坐在桌前。“你说它们身上长那么多羽毛干什么用呢。”

“确实...”

“这雪也不会一直下下去的。”他说。“实际上,化雪的日子更冷,到时候说不定就要让那些鸡进屋了。”

“这样啊。”我说。在我记忆所及之处的第一场雪的笼罩下,我感到些许难捱。也许雪景让人快乐,而空中杂乱的雪花会催人毛躁。我下午到门口看了看雪;看着天空时,雪花悄悄落在我手背上,被我从屋里带出来的热气融化了。

“好了。来听听我写给你的诗吧。”他说。

这么快就写完了吗,我想,本以为还要再等好几天。该怎么办呢,这次他读完后我该怎么回应他呢;我想到他上次读完自己的诗之后的失落与踌躇满志,如坐针毡。

“好...”

 

这首诗真是出奇地长。我觉得一个人在两三天内是写不出这样长的东西的。越读到后面,诗的前面写了些什么我就越是忘得干净(只记得确实和我有关),就越紧张;他读到最后一段时,似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读完了。他放下手中的本子,以一种像老头一样的奇怪的期待眼神看着我,什么也没问。

“啊......这实在是,”我说,“真的太好了。”

“嗯?”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看着我胳膊上缠得乱七八糟的脏绷带;看着我脸的侧面也开始逐渐脱落的皮肤。

“我很喜欢这首诗,真的,谢谢你。”我说。

“真的......”我说。

他眼睛里那两个虹膜减去瞳仁而形成的、原本微暗的o完全黯淡了下去。

“没关系。”他说。

他吹了油灯,爬起来准备晚饭。

 

“你觉不觉得热啊。”晚饭后不久,他突然问我。

“没感觉。”我说。那时没点炉子,外边的雪也没停。

“真的不热吗,”他说,“我觉得这对你不太好。”

“什么...”

“我说,我觉得这屋子里太热了,对你身体不好。”

“还好吧。”我说,他是怎么了。

“可确实是这样,”他说着,爬起来,走到我身边,“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把这屋子里弄得更凉快一点,我真不知道。”

“额,不会的......”

这时候他突然抓住我一边胳膊,使劲把我半提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办啊,你看,你眼眶上的骨头都快露出来了...”他说着,嘴巴好像一条鱼的尾巴那样在自我拍打,似乎并不是在对我说话。他一边念叨一边半拉半拽着我,把我推到了房子门口。

“什么,你别这么.....”我还没说完,他就拉开门,一把将我推出门外;我扑倒在雪地里,身后的门嘭地一声关上,震落不少积在墙上、屋檐上的雪。

不远处,那一群鸡挤在一起,躲在一个板棚下咕咕轻叫着,瑟瑟发抖。我努力坐起身子,摸摸脑袋。我就这样被赶出来了,我想,怎么就这么突然呢。我看着自夜空飘落的片片雪花,却感觉不到冲击着它们的风是否有吹在我身上;它们各自的轨迹转瞬即逝,像刚才的事情一样毫无预兆又难以理解。我有点后悔(可不清楚在后悔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应该离开还是回去敲门。

然而身后的门又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就感到一双手伸到我两腋下,像刚才那样把我半提了起来。他架着我,掉了个头,使我朝向打开了的门。我看到大开的门洞正对着我,里面满溢着暗红的光,似乎屋里着了火,似乎我死去时本应去往的地狱现在亲自来到这间屋子里迎接我了。他这样架着我回到屋里,脚在身后带上了门。

厅里,围炉正熊熊燃烧着,不知道他往炉子里加了些什么,能让火焰窜得那么高。他推着我,径直走向炉子,一直到我以为自己要栽进去了,才轻轻把我放下来,让我在垫子上坐好。他把两只手从我腋下抽出来,然后两只手的指尖凑在一起,靠近鼻子闻了闻,放下。我看见他眼睛周围红红的,像水果的伤口,这不是那种被冬天的海风吹出来的红肿,而是实实在在由泪水灼烧而红。他自己也扑通一声坐下,身边放着一大摞稿纸和书。

“这些都不重要,真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没看我,但转身就从那堆稿纸上抓出来一摞给我看,是他为我写的诗。

“和它有什么关系呢?”他说,“和它...”

他说着,把稿纸撕成两份、四份、八份、他撕不动了,扔进炉子里。

“你想一起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便自己继续拿起那些稿纸和本子,撕它们,烧它们,将它们放飞为灰黑的蝴蝶;火焰愈发膨大,时时有爆裂声、有炉灰扬起;整间屋子都被火红的诗篇填满,沾了火色的影子在我们身体的各个转折处摇曳。透过屋里弥漫的烟,我看到窗外乱飞的白雪被熏成了迷人的金色。

“我是个诗人和我写的东西全是狗屎有什么关系?”他说,痛苦地咳了一声。“只要我是个诗人,我就能喜欢你;这两件事都和这堆屎毫无关系。”在燃烧的噼啪声中,我几乎以为这些话是委屈的辩解。

烧那些纸本又花了好长时间,他后来平静下来了一点,就从里面挑出了几本书扔到远处,不烧它们。最后,他面对着小山般的还闪着星火的炉灰缓缓站起来,踩着上面落了许多灰烬的榻榻米,走过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里。满是烟尘的厅里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

我坐着,思索着,仍不知道诗人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要是一个诗人,他才能,喜欢我。

 

围炉里最后一颗火星也死去了,月光穿透大雪洒进屋里来,窗框所照亮的那一片榻榻米如一方飘着银屑的水池,炉灰银得如同月亮上的尘埃。我站着解开上衣,脱掉裤子,甩掉所有身上穿着的衣物;衣袖和领子都在滑过我手臂上的绷带时磕磕绊绊,我慢慢地,费了点力气把它们全部摘除,就地扔下。我赤身裸体,知道现在我的身体已经烂成了什么样子,也知道它和被月光磁化了的雪差不多冰冷。我抛下衣服,横穿过客厅,脚底沾着灰土,慢慢地走进诗人的房间里,也不知道他是躺着睡着,还是在发呆,还是在哭着,不管怎么样,我走到他身边,费了很大力气弯下腰,用手指碰到他在枕头边微屈的手指,再抬起,他的手指也紧紧贴着我的手指,一起升了起来,他整个人也从铺盖上坐起来,站起来,手指仍紧紧地和我粘在一起,跟着我走,我毫不费力地牵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在房间门口,他也脱下全身的衣服,扔到地上,然后先帮我躺到床上,自己接着上来,和我平躺在一起。他拉起被子。我们躺在同一床被子下,身边这扇窗户外只有零碎几颗星星与飞雪。

“多可惜。”他说。

“什么。”

“我多想要你看见在一个想要为你写一首诗的人的心里你可能到达的形象。”

这句话太长,我当时没法明白。

“可惜我这么废物,什么也写不好。”他说,“废物,但是诗人。”

“只要我是诗人,我就能保有这一切,我就能爱你,妈的。”

这句话说完后,不知怎么,他几乎笑起来,但没有笑出声;他又拉了拉被子,然后侧过身,慢慢地抱住我,身体抖了一下。

“我操,好凉...”

“那就等一会,等捂暖和点。”我说。

他没有松手,反而把我抱得更紧,但小心着用力,以免我身上哪里碎掉,或者绷带变松;他严密地贴着我,几近磨合,手指在我身体表面顺着那些干瘪成了折线的曲线到处游移着,在我死寂的胸前和腐败的伤口上写出一个个奇怪的o字。在黑暗中虽然我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但我知道,他正在努力把我变得暖和一点,以便用爱化解我对他执念的疑惑;以便过一会,我们就都可以在对方身上做我们想要做的一切。

 

 

 

 

“对不起......对...”诗人没说完,就翻个身,朝着海面呕吐了起来。

 

 

 

 

01:07

 

物部布都每次鼓掌或者喝彩时,我都要附和一下;我觉得助长这种闹腾的氛围能让她更快醉倒。双倍的掌声使得米斯蒂娅越弹越兴奋,现在甚至同我们一起喝起酒来了;每弹几下,她就拿起杯子来吮一小口酒,脸也渐渐染红。我有点惊奇地发现她的翅膀也能帮左手的忙,在它伸出去拿酒杯的时候按几个简单的和弦。

“好耶,好耶——!”物部布都在琴声中没完没了地叫着,仿佛在参加什么盛大的宴会。

“你们喜欢就好呀。”米斯蒂娅说。

“米斯琪,你也喝,喝!使劲喝,你店里剩下的酒我都包了......”物部布都叫道。“他妈的,就该天天都这么过;人生苦短啊,我一死就是一千年,明天眼一闭又该死了,那我没来得及喝的酒这块谁给我补啊?”

我觉得她这话里有哪块不太对劲,但是一时想不出究竟是哪。

“是的呢,”米斯蒂娅说,“人生苦短啊,活得长点就是又苦又长。”

“诶。”

“life啊life,开店呀开店。”

“对了,米斯琪,你这弹唱的水平那么高,就没想过去当歌手?”

“挣不来钱的。”米斯蒂娅撇着嘴摇了摇脑袋。“卖烤八目鳗至少能稳定养活我自己。”

“我不信,你这么牛逼的,要是开演唱会我们都得抢门票,人还这么漂亮,呜呜呜,随便拍一张出来就是专辑封面,也得抢呀。”

“别闹了,布都。”米斯蒂娅又喝了口酒。琴声低沉了下来。

“好好,”物部布都说。“你也要知道,全幻想乡能把鳗鱼烤得这么好吃的只你一家了,妈的,你去干什么都可惜。”

“是八目鳗哦。”米斯蒂娅说。

 

弹完这一曲,米斯蒂娅的个人演唱会结束了。她把琴搁到了一边,也不像拿它出来的时候那样关心它了,只顾和物部布都对着喝酒。有那么一会,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只有物部布都用指甲挠着腰的声音,嚓啦嚓啦。我的手指肚潮乎乎的。

“谁不想呢。”米斯蒂娅突然说。

“想啥?”物部布都问。

“想写歌,想象自己是个歌手,或者音乐家。”

“你看吧,就这样刚刚还跟我犟嘴呢。”物部布都说,在嘴里哗啦哗啦地用酒漱口。

“和你说的不是一件事...什么演唱会门票还是专辑封面的,跟这些没关系。”

“哦我懂,你们搞艺术的,wakarimasu。”

“你觉得烤鳗鱼洗盘子也算艺术的话那就是。”

“啊......抱歉,抱歉...”

“不用抱歉的,你说的没啥错,要不是靠着这个念想我也没法一直开店烤鱼。”

“什么念想?能不能...说具体点。”

“具体点......我感觉我也说不太清...是相信音乐本身呢,还是相信自己能写好音乐呢,还是相信自己就是一个音乐家呢...反正差不多的一种想法;虽然后面两条都是假的,但不用这个骗骗自己,我哪能受得了天天和这些臭鱼烂虾打交道。”

她说完这句话时,我感到那道没有温度的闪电又一瞬间穿过了我的脑袋和脊髓;我浑身一震。

“为,为什么你说要相信这些才能和臭鱼烂虾打交道...”我问。

她们俩都扭头来看着我。

“额......或许我可以硬说这是个精神寄托什么的,能让我受苦受累不抱怨;但不是,我宁愿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但就是这样...”

“不用解释啦米斯琪,这家伙没脑子,”物部布都拍着我的后背,“你解释了她也听不明白,嗝——”

“那你喜欢上你的工作,还有你说的这些臭鱼烂虾了吗。”我没理物部布都,接着问。“既然你相信......”

“啊......?额,八目鳗的话,烤熟了的我挺喜欢的,尤其是我自己烤的。生的,活的就算了吧。你见没见过活的八目鳗,挺恶心的,浑身是黏液,还没有下巴,嘴巴是一个带牙的小吸盘,专门用来吃尸体上的腐肉,吸其他鱼的血......”

“噢,这样啊。”我说。

这样吗,我想。

 

“诶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过《八目鳗穴》,外面世界的一位作者写的,那首歌我很喜欢呀!”米斯蒂娅问。

是这样。

 

 

 

“二月十日,晴,”霍青娥念道,“我的病仍然没好,但是和诗人在一起让我很安心。晚上,他第一次给我蒸了鸡蛋膏吃。”

 

 

 

 

2.13

 

早晨是他醒来以后先下了床,捂上衣服,磨磨蹭蹭地抖着身子出去煮饭,饭好了才回到房间里把我扶出来。我用起勺子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吃饭时,他和我说,早上他到门口去,看见有只鸡躺在院子里不动了;那只鸡死了。他说,不想吃了那只鸡,虽然挺馋肉的,你想吃吗。不想,我说。那我们就待会出去把它埋了吧,顺便可以看看海,雪也化了不少,他指着窗户说。可以啊,我说。我想着那只死掉的鸡。我还大概记得那群鸡里每一只的样子,知道它们的不同,但我猜不到死了的是哪只;我仿佛看到一只没有特征的鸡的尾羽在我眼前像残雪一样融化掉了。

把鸡用掺着雪的泥土盖上之后,他扶着铲子(另一把长杆铁铲,不是我遇见他的那天他拿着的小铲)直起腰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钴蓝色的天空下吹出一小片蒸腾的白色云霞。我看着那摊新翻上来的冻土,加上不少雪,竟然也没能堆起一点鼓出地面的坟包,也没能使这只鸡最后的长眠之地与周围有些许不同;再下一场雪,或者等到地上现存的积雪全部升华之后,这座坟就会无影无踪了。

“好啦。”他说。“咱们走吧,去海边。”

我们就往海边走。我手里拄着根昨天他给我削的手杖,靠着它,我可以一步一步自己慢慢地走很久,也在走过的雪路上留下许多边缘镶着蓝色阴影、直通土地的小洞。他则拖着那把铲子走,在脚印边划出一道凹痕;有时他看见雪堆,看见表面涌动着(因为风)浪花般的树影的一大块平整雪地,会突然抄起铲子,捅向雪里面。但他一直都不紧不慢、很有耐心地走着,走在我身旁,从不远离。

“真蓝。”在我们能看见海的时候他突然这样说,不过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他的双眼仍望着天空。

“你说的哪个。”我问,“天还是海。”

“天。”他说。“你看近处的浅海基本清澈透明,然后再远一点也不是那么蓝,啊,有点发绿的。”

“确实啊。”我说。

 

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会,石头表面有不少牡蛎壳和藤壶壳,全都又灰又白,形状别扭,叫人觉得它们就是为了伤人而存在的,好在这些东西只硌了我们屁股。几十步开外的沙滩上,一群海鸥散落在那里,它们叫唤、扑扇翅膀、转身子转脑袋或突然飞起,再渐渐远成一个被压扁了的m下加一小段横杠的抽象图案。前几天大雪封门时,他教我又认了几个洋文字母。我们晒着太阳,看着海鸥,听着海浪声,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感受着永恒但无常的大海,一直坐到中午才回去。

 

下午,他突然对我说:“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也不知道离开了这还能去哪;这是我唯一生活过的地方。我以为我浑身上下只要还有一片肉经得住时间的消磨,我们就会在海滨的这栋房子里一直住下去,直到接近永远。

“得离开这地方。”他深呼吸一下,说。“是我爸妈把我丢在这让我看家,让我等他们回来,但是我觉得他们也不一定能回来,那我就不该一直等下去了。”

“你想去哪里,去做什么啊。”我问。

“我也不知道,没想好,我自己也没什么想做的。不过得找个能解决现在的问题的地方......”

“什么问题?”

“一个是你,虽然现在天气还算冷,但是等开春天热之后该怎么办呢,得提前想想吧。”他说。“还有,家里的米有点不太够,咱俩再吃小一个月就得出门到野地里刨食了。”

我很想告诉他可以不用担心我,我会让自己尽量不烂得太厉害,但这没法保证;我完全可以告诉他我用不着吃饭,我之前吃过的所有食物都完全没必要,吃饭只是为了和他坐在一起,或者骗骗自己仍然拥有活人的习惯和需求,他可以自己吃了所有那些米,但是我没有说。

“额......没什么别的办法吗,比如春天晚一点就会有人来这里什么的,总有那种到处走的旅行者和商队之类的吧。”

“我估计不会有,而且就算有,他们也没啥用处。”

“那你想好了吗,去哪啊。”

“中国吧。”他说。是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地方。

“中国?是不是在海那边来着......”我问。

“是啊,咱们这出海往西边去就是。中国那边比较辽阔,人多,有更多更好的医生、僧人、道士、诗人...什么的,总能有人帮到咱们吧,再不行,还能往大陆更北边走,到更冷的地方去......”

“那过去也得要船吧,”我说,“又没有船,咱们要游过去?”

“谁说没有船了?”他瞪了我一眼。

他把我扶到仓库,给我看船。就在之前放药膏和绷带的那个箱子所在的架子背后,用布蒙着。我没注意过那里。他半个身体挤过架子,掀开布,扬了满屋子的灰尘;我看见一条扣着放在隔板上的小船,木的,上了漆,看大小挤一挤能坐四个人也说不定。

“之前我和我爸出海钓鱼就划这条船。”他站在灰尘中,温和地将眼睛垂向船底。“后来这船有点漏了,他也走了,就再没用过......诶,我还挺想和你一起去钓鱼呢。”

“都漏了还能用吗?”我问。

“修一下呗,我又不是不会修。”

“哦...”

“你是不是觉得我修不好,会拿你喂鱼?”

“没有啊。”我说。

“那怎么了。”

“我刚刚想到你爸也算是......为了你妈妈的身体健康才到处奔走的...”

“是呀,好巧啊。”他说。

“那他们会不会去了中国?”

“谁知道。”

 

晚饭之后,他又点上灯,坐在小桌前了。我奇怪的是他好像正在写东西。之前这几天,他只读了几页书,从没写过什么。我凑过去。

“又在写诗吗?”我问。“我还以为你那天是决定不再写了。”

“我确实不写了。”他说。“妈的,我要是还接着写诗那就真成个笑话了。”

“那你在写什么?”

“补补日记,之前我一直都在写。”

“日记是什么...来着?”

“日记就是,啊...就是把每天发生的事简单写下来,写一点什么,可能用来发泄,用来记录心情,用来以后看......”他说,手里的笔还在一直动着。

“这样啊。”

“主要还是用来以后看吧,免得忘了以前发生过的事;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失忆的,就适合多写写日记。”

“你这么说确实,”我说。“可惜我不识字,没法写......”

“你想要吗?要的话我帮你记。”

“你怎么帮我记?”

“反正从最开始那天到现在,咱们都在一起,发生过的事情我也都写下来了,都记住了,我再用以你为第一人称视角转写一下这些天的内容,也差不多吧,至少你将来认全了字之后再看看日记本,不会忘了这些日子。”

“这样啊,那我也...要一本吧。”我说。“谢谢你了。”

“这还用得着谢我?”他仍写着自己的日记,笑了;这笑容在他脸上挂了挺长时间,像是后来我那本日记里掩盖了阴霾与大雪,绵延数页,灿烂不绝的晴字一样。

 

“那你去挑个喜欢的本子吧。”他指着自己留下来没烧的几本笔记本对我说。

我就挑了本干净、尺寸较小的,给他。他接过本子,代我写起日记来。

 

 

 

 

“我怎么会忘呢,怎么会忘呢...”诗人喊着。“我又不是只有死到临头了才会追忆往事,妈的,但是你以后会不会忘了我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01:48

 

我一只手托着腮,听着物部布都和米斯蒂娅聊天;看着她们相映而红的醉脸,我有点放松下来,想要就这样再坐一会,把逃跑的事先搁置一边。我想起在一个大雪天里,待在家中百无聊赖时,诗人对我说,他很想喝酒;我那时还不太清楚(或不太记得)酒是什么,他给我解释了下,我也没听懂,后来被霍青娥带到幻想乡来才见到瓶装酒。当时他说,几年前在京都他有时候偷喝他爸的酒,被发现了就挨打;后来,住到了海边来,他成年了,可以随便喝,却无酒可买了;他也不会自己酿。吧台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壁内流动着玻璃质感的光,我被这些光芒温吞地刺激着,在一种骗人的醉意的环抱中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他,想念着他,一边抚摸着已经淡去了的逃跑的冲动一边盼望着他。要是找到他时,我能拿出一瓶米斯蒂娅店里这样的酒来送给他就好了。

估计我也不用再费劲想诗人是什么意思了。可能我在某个瞬间明白过了,但过后又无法说出来;就像我无法哼出来米斯蒂娅刚刚才弹过的曲子。我还能记起一点他最初给我读过的诗。我大胆地猜测这词的意义本身没那么重要,或许连相信着它的人自己都闹不清楚;重要的是相信它就如相信魔法的神奇,是我见到了它通向并拓展着各种感情与忍受的不可能性......如果笃信的琴声能长久地回响在这家小店的四壁内的话,还活着或刚刚死去的八目鳗们或许也都能褪去黏液,扔掉牙齿,长出翅膀;而不必等着被放上烤架,烧得滋滋作响......这时候,我的思绪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打断了。是身旁的物部布都有点不大对劲。

“嗝——呜,呜,呜...”她眼睛发直,鼓着嘴,脖子向后一撅一撅地仰着,好像要吐出来。

“呀!布都你要吐出去吐,别吐我店里——”米斯蒂娅喊。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物部布都一手捂嘴跳下凳子,眼里蒙着眼泪跑出了门。门帘晃了两下,便垂回原先的位置。外面哒哒哒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听声音她大概跑了挺远。我也从椅子上下来。正准备出店时,我突然想到了我刚才觉得不对劲的那句话的违和之处:我一死就是一千年。

怎么会是一千年呢?我记得我刚被霍青娥带在身边的时候,好像还见过几次活着的丰聪耳神子和物部布都等人,并没多久啊;如果打比方说来到幻想乡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那看到生前的她们最多也就是大前天的事,实际不过七八个月而已。虽然我经常一个人被关在霍青娥黑乎乎的卧室里挺长时间,对时间的感觉可能不太准确,略有偏差,但也绝对不会差出一两年吧,对吧。

“你不出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吗?”米斯蒂娅问我。

我转过头,看向她。

“老板,你能不能...你知不知道物部布都是什么时候假死的......”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历史也不好,额,圣德太子,几百年前啊还是......”

 

走出店门时,我想,这不过是两个半夜喝得太多的妖怪的疯话,这不会是真的;但是我已经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在鲜有路灯照亮的道路中央,我不怕谁会看见我,也不怕自己会摔倒摔坏,我踏着路面上泛着丑时微光的绿色灰土,在死后的生命中第一次用尽全力飞奔起来。我浑身的关节都瑟瑟作响,跑几步就要摔倒一下;步子迈得越来越慢,摔得越来越多,我的帽子也掉了,但我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愿听见,我只想着他,就这样跑着,跑着,一直跑到了博丽神社的鸟居前。

 

 

 

 

“二月二十二日,晴,”霍青娥念道,“今晚月亮真好,看着月亮,诗人和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出航的日子。”

 

 

 

 

2.27

 

在冬天的尾巴尖处,黑夜愈短,晨光到来得不再那么难。每天早晨,我在他身旁看着他醒来;同日渐被拉长的白昼一起,我总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随着日子逝去而跳跃着亮起的兴奋,自梦中清醒过来时对自己已经身处新的一天的惊奇和对不久后那未知旅程的模糊期冀在他揉着的眼皮间相逢重合,使他翻身搂住我时总有点焦躁不安,有时会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等吃过早饭以后,他就基本恢复常态了;他还是瘦,看上去挺疲倦的样子(但夜里耐力其实很好)。

我自己则没什么感觉,也没想法,甚至怀疑他在准备着的这趟旅程是否真的会存在。会吗...?如果的确存在的话,那它大概也只不过是我们已经度过的这段时光的无奈的延伸,是穷途末路时我们在西方海岸上一片貌合神离的投影...我记忆的容量不容我想象太多。现在,虽然我全身的皮肤几乎已经脱落殆尽,肌肉脂肪等其他组织也千疮百孔,但我一点都不恐惧,也同曾经那种一无所有的、在绝望面前手足无措的迷茫保持着距离,而转为另一种平静、沉溺、不想去思考的迷茫。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我想,但并不怎么向往未来。

 

八天前他就把船拖到了海滩上,又架起来,开始修补它,每天修的不多。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不在仓库里修;他说,不想给仓库弄得太乱,也怕修好了之后把它拖到海边的途中再弄坏一次。

海面上空正罕见地有几片云在飘着,是那种冬天才有的,像是从完整的积云上撕下来的一小块的云;薄薄的,烟雾一般,好像很快就要消散。我坐在离船不远处的沙滩上,和他说话,看他干活,看海和海鸥,或是用手杖划弄沙子。忽然,我看见远处一只谨慎、紧张的尖嘴小鸟,不是海鸥,沿着潮水边上朝我们跑过来。有几次它停下,看看自己的脚爪有没有沾湿,或只是看着爪间淅沥的沙子。它还张嘴叫了两声。

“那是什么鸟?”我问他。

“啊?”他回头看我,又看了看周围。

“那里。”我指着那只鸟,它已经跑得离我们挺近了。

“我看看——”他手搭凉棚,看过去。

“看到了吗?”

“是矶鹬。”他说。

“噢。”

“我觉得比海鸥好看,这种鸟。”

“我也觉得,”我说,“是不是因为海鸥太多了。”

“是呀。海鸥叫得也难听。”

矶鹬跑过我们前方,接着赶路。我目送了它一会。

太阳西斜时他走过来,扶起我,带我去看他修的怎么样了;他扶我起来时我看见他手冻得通红。如果我有体温就好了,我想,如果我怀里是暖的,能哈出热气。

我们走到船边,船现在仍然扣着放着,我们脚下是它被斜阳挤得狭窄的影子;我们站住不动时,影子落在我们布满沙粒的鞋面上的部分便微微拱起来了。他指着船底一个各种颜色的木头和钉子组成的大补丁给我看。

“丑啊。”我说。

他轻轻在我肩膀上打了一拳:“丑才结实啊,这你不懂?”

“结实。”我说。“那我能不能捅它一下,要是再漏了怎么办。”

“不能。”他说。“要捅它你得先打败我。”

我尝试打败他,但是没能成功,于是也没捅那个木补丁。不过他试了试,也没能打败我,我们就都在橙色的沙子上坐下来,靠得很近,一起看着夕阳下的大海。他盘腿而坐,佝偻着背,两只手先揣在一起取暖,过一会,他觉得暖和了,就抽出一只手伸过来,隔着衣服揉我的胸,但眼睛还是看着大海,并沉浸在它的美里面。

天色开始发暗的时候,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感觉有点冷了。”

“那走吧。”我说。

他走过去捡起我的手杖,然后过来扶我,但我坐在地上,没动。

“一定要去吗...?”他拉我第二下的时候,我问。“去中国?”

“要啊。”他愣了一下,说。

“那要是去了之后我们比现在还糟呢......”

“诗人都是失败的,很少成功。”

“你要失败别带上我呀。”听了他这句话我想笑。

“没这个意思。”他说。

“所以我们去了就一定会好起来吗。”

“那你想想你当时,要是不沿着河一直走,也遇不到我啊。”他说。“这是一回事。”

“也是。”我说。

“而且现在我还和你一起走。”他说。“所以啊,动起来吧。”说着又拽了拽我。

我顺着他的拉力站起来,接过手杖,和他一起走回家。

 

晚上我们躺在被窝里,他说:“妈的,想写诗了。”

“啊,想写就写呗。”我说。

“不写。”他说。

“那你说什么...”

“习惯了,随口一说,我一个人待得太久,夜里不写诗我就受不了。”

“为什么。”

“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会发疯的。你来之前的每个晚上,我都得写诗,都得不断地想着自己必须是个诗人才能忍受这种孤寂,才能熬到睡着或天亮;别人能吗。”

“这样啊,好怪,我还是理解不了。”我说。

“是很怪,啧。”他说。“但是能承受很多,很多。多得我觉得一个诗人连要死掉都很困难。”

 

 

 

 

“可我现在真觉得我要死了...”诗人说,“他妈的...只有冥河上...才能这样又黑又冷,还有走马灯......你,你还在我身旁吗.....你还......”

 

 

 

 

 

02:09

 

不论如何他是不会死的。我对自己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不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所以,现在我要做的事简单明了:进入博丽神社,将结界凿开一个小口,然后我就可以从那里出去,回到外面的世界,找到他。

这样对自己说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向鸟居。鸟居后的一切都与神明有关,都与巫女、境界和愿望有关。我在鸟居前与石板路同色的台阶上站住,撩开衣摆,从腰里拔出霍青娥的簪子;我手指僵硬,又没控制好力度,它从我手中滑落,掉在了前面的地上。簪子摔出清脆的响声,像钥匙与金子彼此碰撞。它躺在那里。我宁愿自己在黑夜中看不见它,但簪头的花依旧散发着淡淡微光,似乎正要向着神域盛开。我很费劲地把它拾起来,举起它,举着这根联结了花朵的扦子走进博丽神社。

神社里漆黑一片,所有事物都只有隐约的轮廓,一如我曾熬过的众多夜晚。我沿参道向前走着,一只手举起簪子,让它穿凿墙壁的能力指引我;我心里浮现出明明才是不久前的他的样貌,浮现出我唯一的海滩。簪子愈发明亮,如被月光包裹:它了解我的愿望。我走着,像是要压抑着什么一样只举起簪子而把我身上的其他一切都放得很低。我一直走上了正殿前的楼梯,走到了赛钱箱前,我让已经被甩在身后的参道在脑海中化为一条结冰的,闪着天蓝和阳光的河流。我停下来。这时候簪子嗡地响了一声,清亮而悠长。我可以凿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希望它在做接下来的这个动作之前能够颤抖几下,能够成为因激动和喜悦而引发的战栗的预言般的先导;但不会这样,它死死地掐着簪子,僵硬如木,甚至皮肤表面也真的有着漠不关心的木纹——霍青娥修补好我的身体后留下的瘢痕。我闭上眼睛,良久,再睁开;我抬起手,向着面前空虚的黑暗敲去,簪子尖碰在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上,顿了一下,就一下,之后这面墙壁便以此为中心散开一大片裂纹,又从簪头处碎开,为我打开一扇椭圆形的、通往外界的门,通向我们的海滩。我在这个比我稍小一点的椭圆形开口处怔怔地站了一会,望着外面;望着,望着,我相信了时间。我没法找到他了。

海滩仍是当初的轮廓,但闪着灯光的楼宇压在我们的房子上,马路中心没有一片积雪。一派繁复巍峨的城市面貌;百年还是千年在这样的变迁中已经没了区别。我慌乱的目光四处寻找,想找到一些不知是为了证明什么或可以安慰什么的痕迹,想找到一块篱笆、枯竭的灯盏、沙滩上拖拖拉拉的脚印、一方仍然埋藏着稿纸灰烬的围炉或一只母鸡的幽灵,但什么也没有,记忆中恍若昨日的事物都早已逝去。我现在的悲痛莫名地并不真切,仿佛诸如此类的悲剧其实一直在我心底隐秘地重演着,仿佛我浑然不觉的漫长时光真的已经提前稀释了这份首次面临的感情;而他坐在灯光里念诗的样子也仍然比哀伤更接近鲜活......这些新的事物仍在用它们不断的涌现告诉我:我就算逃出去也不会找到他了,我会无处可去。我想到他最后还是带我出了海,使我现在有了完好的身体和几近无限的生命。

这个开口四周的裂纹仍在蔓延着,如一张生硬、别扭的大蛛网想要将自己扯得更大,周遭的空间也开始如地震般摇晃起来。我看到神社内的灯亮了,听见了巫女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些黑鸦鸦的细小的隙间也凭空出现在了裂隙边缘,开始修复裂口。我该走了,我想。就算再也找不到他,我也要回到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世界里去;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要回到那片海滩去等待他,等着死去的他或已经重生的他来找到我,就像我们最初相遇时一样。我要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我向前迈了一步,纵身跃起,可就在穿过这个出口的一刹那,一双手自背后扯住了我,将我拉了回来;更多的手或不知什么东西很快将我固定得更紧,我挣脱不了,一动也不能动了。我绝望地知道,很快,她们就会把我拉走,掰成许多小块,打包送回霍青娥的卧室里,而她以后再也不会让那张符纸离开我的脑门一分一秒......于是,在被拉入隙间之前的短暂片刻,我半闭上眼睛,最后一次面对着从这个慷慨的o外吹来的熟悉的海风,开始想象我也是一个诗人——虽然我还是不太清楚这个词有何深意——但我知道,它能够帮助我忍受过一切,忍受远离大海和鸟鸣的房间,忍受孤独、黑暗、屈辱、折磨和它已然承载过而又失去了的爱;我可以在一首永不完稿的虚幻的诗里忍受我对他秘密的思念——一首献给他的诗;即使我连字都不认几个,但我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和他一样,和他一起,那又......我被什么东西弄得失去了意识,眼前一黑,看不见了。

 

恢复意识之前,我第一次如在梦中似的听到了他的声音。

 

 

 

 

3.6

 

他先把我抱到船上,让我坐在那几罐淡水和吃的中间,又自己回去了一趟,说是要把门都锁好,家具都收起来,给家里人留张纸条,还得解散那群母鸡(春天来了,它们能自己活下去)。再回来时,他肩上背着两把鱼竿,长长的,尖端摇晃着指向上午九点钟的太阳。他把鱼竿扔进船里,然后掏了掏兜,拿出来我的日记本递给我。

“这个差点忘了。”

“噢好。”我说。“怎么给我了。”

“这是你的干嘛不给你?”他说。“在海上这几天你自己好好保管,到中国了我再接着帮你写。”

“行。”

“好好拿着。”

 

到我们已经身处晴朗碧蓝的大海中央,但还能看见海岸线时,他放下桨,擦擦汗,对我说:

“看看前面嘛,别总回头了。”

“这你都要管啊......再不看看不见了。”

“诶,海上会发生有趣的事的。”他说。

“嗯,好。”我答道。

 

 

 

 

 

 

4

 

 

 

 

到天亮将将起来时,诗人貌似好点了,不再像昨天晚上那样一直说胡话;说最疯的那几句时,我还以为我们要熬不过去了(和什么都看不见也有关系)。现在其实也看不见什么,清晨海上的大雾笼罩着我们。他下嘴唇中央的裂缝被这浓厚的雾滋润得弥合了起来,嘴吧嗒了几下。

“妈的。”诗人说,“眼睛,疼......身上也疼。”

“那就再躺一会吧。”我说。“就这么漂着好了。”

“咱们现在...漂到哪了都不知道,”他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别他妈...漂到澳大利亚去了......”

“那是哪?”

他没回答,想试着抬起手来,但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就又放下了。我估计他至少得有两天都划不了桨。

随着太阳完全露出海平线(我猜的),雾开始自东边逐渐消散,并自一个可疑的中心向四周泛出奶黄色和浅橘色的瑰丽的光彩,我想,等雾完全散了,可以叫他起来看看为时已晚的日出。我看着那些逐渐散去的雾块,发觉其中有一小块正凝结成越来越具体的形状,颜色也渐渐加深,越来越大,似乎要挣脱自己飘忽不定的形态,又过了几秒钟,我看出那也是一条船,一条很大的船,船首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你醒醒,我看见一条船朝咱们来了。”

“什么......”诗人使了好大力气睁开眼皮,也不知道他是真看见了还是假看见。“啊,我操...太好了。”

“是啊,或许...能捎咱们一程,至少能指个路吧。”我说,不太肯定,不知道船上的人看见我的样子会不会吓得赶快把船划走。

“等到中国,我要为这艘船也写一首诗...!”他把全身剩下的力气都用在扯淡上了。

雾又散了点,那艘船上的人也看见我们了,便朝我们的船划过来。我望见船首站了一个女人,衣裙飘飘,她后面有几个男人在坐着划船或朝我们这边挥手。离我们还有十几米远时,他们停下来,两艘船缓缓靠到一起了。他们的船舷比我们的要高出六只母鸡叠在一起那么多。那些男人看清我之后开始骚动,有的叫了起来,有的握住船桨,不无难受地和身边的同伴议论。但船首的那个青色头发的女人只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瞧。

“Hi,好姐姐...”诗人躺在船头,尽力朝她挥了挥手掌。“你也往中国去吗......能不能...”

船上那个女人没搭理他,甚至没看他一眼。她站在那里,好像自己想了一会什么事,然后就命令她船上的几个男人下到我们的船里,虽然他们明显很不乐意,但还是下来,抬起我,把我弄到了她的船里面,抬的时候差点把我们的小船踩沉;这期间,无论诗人说什么,问什么,朝她骂什么,怎样竭力爬起来又被一个男人按回去,她都没朝他看过一眼。最后,诗人独自趴在小船里晃晃悠悠地漂着,而我在霍青娥的船上,在他眼里向着朝阳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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